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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或赓歌酬诗”,“或辩理诘义”

书籍名:《中国古代文人集团与文学风貌》    作者:郭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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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结社的类型及其活动

文人结社既以明代为最盛,社团类型亦以明代为最备,所以,本节即以明代文人结社为主,略述文人结社的各种类型及其活动方式。[1]

一、纯粹之诗社

这是一种诗人的小型社团,以流连诗酒、怡情悦性为主旨。其构成成员大多以同一地域的诗人为主。如闽中十子,包括福清林鸿,长乐陈亮、王恭、高棅,闽县郑定、周玄,侯官王褒、唐泰,将乐黄玄,永福王偁等十人,都是福建人。当然诗社也兼收他人,如无锡人浦源造访林鸿,与周玄、黄玄论文吟诗,二玄以为“吾家诗也”,林鸿遂延请他入社。[2]

有的诗社虽以地域称,但其成员却多为仕宦或流寓者,而且往往聚散不定。如明初北郭社,以长洲人高启为主,同里之士只有王止仲一人而已,此外,“十余年来,徐君幼文自毗陵,高君士敏自河南,唐君处敬自会稽,余君唐卿自永嘉,张君来仪自浔阳,各以故来居吴,而卜第适皆与余邻,于是北郭之人物遂盛矣”[3]。后世乃有“北郭十子”之称。又如明崇祯间欧主遇、陈子壮等人修复南园诗社,“期不常会,会日有歌妓侑酒。后吴越江楚闽中诸名流亦来入社,遂极时彦之盛”[4]。

另外,还有一人历游诸社、所至挂名的情况。如全祖望《钱蛰庵征君述》,记明末文人结社聚会方殷,“四方豪杰俱游江浙间”。此时浙人钱光绣(号蛰庵),“因尽交天下诸名士。先生年甫及冠也,而宿老俱重之。硖中则有澹鸣社、萍社、彝社,吴中有遥通社,杭之湖上有介社,海昌有观社,禾中有广敬社,语溪有澄社,龙山有经社,先生皆预焉”[5]。

这种纯粹之诗社往往有一定的组织形式。社有社主,或称社长、盟长、坛主、祭酒等,如北郭十子以高启为首,东庄十子则推邢参为魁。有的诗社,尤其是仕宦者的雅会,则往往以齿为序,犹如宗族。如明弘治中,南京吏部尚书倪岳、吏部侍郎杨守阯、户部侍郎郑纪、礼部侍郎董越、祭酒刘震、学士马廷用,“皆发身翰林者,相与醵饮,倡为瀛洲雅会,会必序齿”[6]。

社有社约,其内容大率为立社宗旨、吟诗轨范以及同社诗人之间的约束等。如嘉靖间祝时泰等人在杭州结西湖八社,其社约谓:“凡诗命题,止即景物,不取还拈。”[7]所以诗社中人所作大率为流连风景的诗篇。嘉靖间陈经等人在青州为海岱诗社,入社者如陈经系吏部侍郎丁忧里居,蓝田除名闲住,范泉未仕,石存礼、黄卿等皆已致仕,所以他们多有以诗为隐的意思。《四库全书总目》卷189《海岱会集》提要云:“观其社约中有‘不许将会内诗词传播,违者有罚’一条,盖山间林下,自适性情,不复以文坛名誉为事,故不随风气为转移。”[8]隆庆、万历间,梁有誉(1519—1554)与欧大任(1516—1596)、黎民表(1515—1581)等人复修粤山诗社,讲德论义,必以诗教为首,“相与发愤千古之事”[9]。今存梁有誉的《雅约序》,说明他们结社宗旨和诗风的追求。[10]

纯粹之诗社的活动性质,主要就是流连诗酒之间,以谈俗务为禁。高启《送唐处敬序》有云:

余以无事,朝夕诸君间,或辩理诘义以资其学,或赓歌酬诗以通其志,或鼓琴瑟以宣堙滞之怀,或陈几筵以合宴乐之好。虽遭丧乱之方殷,处隐约之既久,而优游怡愉,莫不自有所得也。[11]

这颇能勾勒出纯粹之诗社的活动风貌。

细分之,纯粹之诗社大致有三类。

一是切实做诗的诗社。如青州海岱诗社,由北方文人所结合,所以切实做诗,不事标榜,性质与南方诗社不尽相同。海岱诗社中人皆闲散之身,除吟咏外,别无余事,又怡情山林,淡泊名利,不随一时文风为转移,所以他们的诗作大率清雅可观,既无“三杨”台阁之习,亦无七子摹拟之弊。[12]

二是风流雅集的诗社。如南京的青溪社,钱谦益《金陵社集诗序》云:“海宇承平,陪京佳丽,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指为乐土。弘正之间,顾华玉(按,即顾璘)、王钦佩(按,即王韦),以文章立坫,陈大声(按,即陈铎)、徐子仁(按,即徐霖),以词曲擅场。江山妍淑,士女清华,才俊翕集,风流弘长。嘉靖中年,朱子价(按,即朱曰藩)、何元朗(按,即何良俊)为寓公,金在衡(按,即金銮)、盛仲交(按,即盛时泰)为地主,皇甫子循(按,即皇甫汸)、黄淳父(按,即黄姬水)之流为旅人;相与授简分题,征歌选胜。秦淮一曲,烟水竞其风华;桃叶诸姬,梅柳滋其妍翠。此金陵之初盛也。万历初年,陈宁乡芹,解组石城,卜居笛步,置驿邀宾,复修青溪之社。于是在衡、仲交,以旧老而莅盟,幼于(按,即张凤翼)、百谷(按,即王稚登),以胜流而至止。厥后轩车纷遝,唱和频烦。虽词章未娴大雅,而盘游无已太康。此金陵之再盛也。”[13]

还有一种公子豪举式的临时雅集,也冠以结社之名。周亮工《因树屋书影》记万历间湖州文人茅元仪,初入金陵,发起午日秦淮大社:“尽两岸之楼台亭榭,及河中之巨舰扁舟,无不倩也;尽四方之词人墨客,及曲中之歌妓舞女,无不集也。分朋结伴,递相招邀,倾国出游,无非赴止生(按,茅元仪字)之社者。止生之名遂大噪,至今以为美谈。”[14]此举颇有凭借文人结社的时代风气,以沽名钓誉之嫌。

三是以诗社兼游赏之趣的。如嘉靖间祝时泰等人所结的西湖八社,即以集会的风景胜地八处,随地立名,有紫阳诗社、湖心诗社、玉峰诗社、飞来诗社、月岩诗社、南屏诗社、紫云诗社、洞霄诗社,总称为西湖八社。

纯粹之诗社的活动方式也有多端。有的诗社每月为集,如朱孟震《停云小志》记万历初年南京的青溪诗社:“每月为集,遇景命题,即席分韵,同心投分,乐志忘形,间事校评,期臻雅道。”[15]有的诗社春秋两集,或一年四会,这都是定期的社集。而更多的诗社则是不定期集会,有机会、有条件,再加上兴之所至,就相邀集会,歌诗饮酒。更有一社中人,或先后入社,或漂泊四方,不能时时相聚,便以诗简往还,权为社集,如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131《柄山社草引》所述樠山社,就是一例。诗社所作之诗大多结集成书,或称“社集”,或称“社草”,或称“社诗”,或称“社稿”,或称“会集”,付梓刊行,以广影响。

二、怡老之会社

怡老之会社往往带有某种隐居的性质。如《三台诗录》云:明永乐二年(1404),浙江太平人林原缙“居恒诗酒优游,不乐仕进,与邱慎余、何东阁等九人,会里之花山,修白香山(即白居易)故事,称‘花山九老’,有唱和诗”[16]。《明史》载:“陈亮,字景明。自以故元儒生,明兴累诏不出,作《陈抟传》以见志。结草屋沧洲中,与三山耆彦为九老会,终其身不仕。”[17]朱彝尊(1629—1709)《静志居诗话》记漏瑜在建文初,为河南道监察御史,靖难后,“潜迹江湖,缔交耆旧。宣德中,在乌墩为九老之会”。时人有诗纪其事云:“景迫桑榆尽日闲,更邀同志效香山。寻常樽酒频酬劝,适意林泉任往还。心远自忘尘世事,年来不锁利名关。莫言九老非前比,养得天和总一般。”[18]他们有的处于元明易代之交,有的适逢宫廷政变之际,自结会社,诗酒优游,成为政治态度的一种表现方式。

但是在国家安定时期,借会社以隐居就不那么时兴了,更多的是纯粹的怡老娱性之举。光绪《杭州府志》卷173记载:

硕德重望,乡邦典型,酒社诗坛,太平盛事。吾杭士大夫之里居者,十数为群,选胜为乐,咏景赋志,优游自如。在正统时有耆德会,有会文社;天顺时有恩荣会,有朋寿会;弘治有归田乐会。人物皆一时之选,乡里至今为美谈。[19]

参加或组织这种会社的,大多是退休致仕的名公巨卿,他们结为林下之社,诗酒优游,怡情适性,犹如现在退休老干部中心的文化活动。他们或则流连风景,如成、弘之际,“海风久治平”,甬上洪常等人“解组归田”,“相结为高年诗会。每值风日佳时,辄剪蔬供蔌,欢共为集,逍游散带,里人望之若仙”[20];或则定时会集,赋诗作文,如弘治间兵部尚书项忠致仕里居,“结槜李耆英之会,月一集于僧房道院中”,所赋诗文,汇为一集[21]。正德间,司徒秦金等人“结诗会山中,亦以碧山名社,然止就诸公之别墅,如二泉精舍、凤谷行寓、惠岩小筑,次第举会,盖亦慕修敬之风,而一寄意焉”[22]。

万历以后,这种怡老之会社渐次衰歇。其间唯有万历十三年(1585)仁和张瀚致仕以后,约里中士大夫高年者举行的怡老会,樽垒既行,间以咏歌,尚属一时盛举。《武林掌故丛编》记载此事,其社约谓:“意兴所到,率意成诗,成不成,工不工,各自得也。”[23]可见其性质不同于纯粹诗社。又谓:“坐间谈山川景物之胜,农圃树艺之宜,食饮起居之节,中理快心之事。若官府政治、市井鄙琐,自不溷及。”又可知其有意避免政治关系。张瀚序其事云:“余归休数年,始与同乡诸搢绅修怡老会,会几二十人,一时称盛,集余嘉树里第。已而定为四会,选胜湖山,迭为主宾。”所以诸人诗皆分春会、夏会等,以时季为题。由此可见这种怡老会社的活动方式。

除了乡里搢绅的林下之社以外,还有成员既不拘于士大夫,活动又不重在诗文切磋,而是纯粹以逸老怡乐为主的会社组织。如刘麟《逸老堂碑记》记载嘉靖时的岘山逸老会,每年开春、秋二社,与会成员并不一定,有期而入者,也有不期而会者,每次参加活动的人都有所变化。而逸老堂建成以后,就成为固定的活动地点。[24]这种会社犹如现在的老人乐园。

逸老会的进一步发展,是置办社田,成为养老的组织。陈幼学《逸老堂社田记》载:万历三十年(1602)兵部侍郎许孚远倡逸老续社,集会者四十余人。次年许孚远卒,社事寻废。“太守问故,曰社无田,苦于合醵而莫适为主也。乃置负郭田若干亩,立籍于宝生禅院,岁征租,供春秋两社会计出纳,士大夫以齿而狎主之。”[25]这已经完全演变为乡社之制了,与其说是诗社的蜕变,毋宁说是诗社的复古——恢复其宗法性的本来面貌。

三、文社

文社以作文为主,尤以作科举文为主。它的起源可以溯自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进士舒璘,有《请汪解元书》,敦请汪解元莅临书院讲会,略云:

某窃惟学之不讲,士失趋向,知道者鲜。国有学,郡有庠,邑有序,正所以讲明斯道,使人心不昧,以复其初。顾某不才,岂宜滥居此职?然自壮岁游学,蒙师友启发,粗知为学蹊径。冒昧此来,亦文会之间,朝夕切偲,以无负讲明之意。[26]

可知文社之起,实与书院讲学之兴关系密切。

而文社的真正盛行,则是在明万历年间以后。陆世仪《复社纪略》卷1云:

自令甲以科目取人,而制举艺始重已。士既重于其事,咸思厚自濯磨,以求副功令。因共尊师取友,互相砥砺,多者数十人,少者数人,谓之文社,此即“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是为学问之地,驰骛之徒,亦以是为功名之门,所从来旧矣。[27]

这清楚地说明,文社兴盛的主要社会原因,就是文人士子研习八股时艺、谋取科举功名的迫切需要。

正因为如此,文社的活动宗旨,在理论上以讲明程朱理学为标榜。程朱理学乃科举八股之本,舍却此道,功名何求?如赵南星倡立正心会,专研经义,以“发明吾儒之道”,“是故名其会曰正心,盖窃取孟子拒杨墨之意”[28]。瞿纯仁结拂水山房社,“创为一家言,以清言名理相矜尚”,而瞿汝说“尤以清深雅则,为一世所宗”[29]。

在实践上,文社则以揣摩时文、精研八股著称,所以它对文人士子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如应社初起,本来只重时文,张溥、张采等人,分主五经文字之选,所以有“五经应社”之称。几社之起也是如此,杜登春《社事始末》载:杜麐趾与夏允彝商量道:“我两人老困公车,不得一二时髦新采,共为熏陶,恐举业无动人处。”于是敦请文会,“并与讲明声应气求大法旨,情谊感孚,比亲兄弟”[30],于是有几社六子之数。

文社学习时艺,揣摩风气,在科举考试中果然颇有实效。如陈际泰《豫章大社序》云:“先是诸生中,有合豫章大社者,而严其人。每郡推一人为祭酒,有佚入者比于盗地以下敌之罚。既而公所选士,大都皆其推为祭酒之人,所脱者十才二三耳。”[31]艾南英(1583—1646)《国门广因社序》称:“戊辰(按,崇祯元年,1628)春,会稽徐介眉、蕲州顾重光、宜兴吴圣邻,纠合四方之士聚辇下者,订定因社。是年,社中得曹允大(按,即曹勋)为礼部第一人。庚午年[按,崇祯三年(1630)]末之试,旧社皆集,乃复寻盟而增之为广因社,于是中礼部试者复六人。”[32]

由于一些著名的文社成为博取科举功名的舟楫,所以社中人一旦科举高中,文人士子往往争相拜访,纷纷入社。陆世仪《复社纪略》卷2云:“初会场报至,娄(吴)伟业以(张)溥门人,联第会元、鼎甲,钦赐归娶,天下荣之。远近谓士子出天如(按,张溥字天如)门者必速售,大江南北,群相争传以为然。以溥尚在京师,不及亲炙,相率过娄,造庭陈币,南向设位,四叩,定师弟礼,谓之遥拜,浼掌籍者,登名社录,人人得意而去。比溥告假归,途中鷁首所至,挟策者无虚日。及抵里,四远学徒,群聚萃止。”[33]这样的文社,又怎能不带有强烈的实用功利目的呢?

当然也有一些不求科举功名,专以读书作文为务的文社,如明末杭州的读书社。丁奇遇《读书社约》云:“社曷不以文命而以读书命?子舆氏所称文会,正读书也。今人止以操觚为会,是犹猎社田而忘简赋,食社饭而忘粢盛,本之不治,其能兴乎?”所以其社约有四条:一定读书之志,二严读书之功,三征读书之言,四治读书之心。而其大端曰“养节气,审心地”[34]。这在明末文社中可谓别开生面。

四、政治会社

诗社与文社有着一点根本的不同,即诗社多是非功利性的,而文社则多是功利性的。正由其功利性,文社极易向政治会社转化,积极地干预政治。当诗社发达之时,文人士大夫躲在象牙塔里,不问世事,不谈政治,至如明代的西湖八社及怡老会等,更以谈俗务为禁,所以无关于政局。至于文社发达,入社之人的动机本就是谋求功名之门,于是就很自然地会卷入政治风波,“以文会友”的本色渐渐消退,而“以友辅仁”的宗旨愈益张扬,于是文社就不由自主地汇入政争与党争之中了。尤其是在明代末年,社会矛盾空前激化,政治问题异常敏感,国难当头,文人士子们怎么能够沉溺于吟诗作文而不问世事呢?

明季的政治会社自应以复社为代表。

最初的复社,在天启年间由吴翻等人发起,它是在吴江(今属江苏)县令熊开元(1599—1676)的奖掖下,集合诸生,讲艺会文的文社组织。后来吴翻“思合天下英才之文甄综之”,就自出盘缠,让孙淳四处联络,“渡淮、泗,历齐、鲁以达于京师。贤士大夫必审择而定衿契,然后进之于社”。于是举凡应社、匡社、几社、闻社、南社、则社、席社等,大会诸吴郡,尽合于复社,声势始壮。[35]

复社之所以能集诸社之大成,张溥调剂于各社之间,最为关键。于是有崇祯二年(1629)的尹山大会,崇祯三年(1630)的金陵大会,崇祯六年(1633)的虎丘大会。虎丘大会时,“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余人。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典庖司醖,辇载泽量,往来丝织。游人聚观者,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未尝有也。宴会之明日,互相通名,笺刺一时盈满笥箧。比别祖道,百里不绝。其时与会者,争以复社命名,列诸牌额”[36]。这样的盛举,不仅在明代,在整个中国古代都是空前绝后的。

复社初立,张溥在尹山大会上宣布宗旨,曰:

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侩目,几悻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四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

又申盟词曰:

毋从非彝,毋读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嗣今以往,犯者小用谏,大则摈勿与。约既布,天下皆遵而守之。[37]

张溥又在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这真是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文人社团。

复社组织既如此庞大,声气又如此广通,于是读书会文之社,一变而为交势求利之场。陆世仪《复社纪略》卷2云:

(张)溥亦颇以阙里(按,指孔子)自拟。于是好事者,遂指溥友人赵自新、王家颖、张谊、蔡伸为“四配”,门人吕云孚、周肇、吴伟业、孙以敬、金达盛、许焕、周群、许国杰、穆云桂、胡鼒为“十哲”,溥之昆弟十人张濬、张源、张王治、张樽、张涟、张泳、张质先、张、张涛、张京应为“十常侍”。又有诸生依托门下,效奔走、展财币者,若黄、若曹、若陈、若赵、若陶,则名“五狗”。而溥奖进门弟子,亦不遗余力。每岁科两试,多方引掖,有公荐,有转荐,有独荐……自此为子弟者,争欲入社,为父兄者,亦莫不乐其子弟入社。迨至附丽者久,应求日广,才隽有文、倜傥非常之士,虽入网罗,而嗜名躁进、逐臭慕膻之徒,亦多窜入于其中矣。[38]

复社流品既如此之杂,而标榜又如此之盛,所以初旨曰“毋巧言”,终究不免巧言,曰“毋干进”,亦不免干进,曰“毋乱政”,则亦已乱政。由复兴古学,到经世致用,再进而干预政治,复社就成为一个政治会社,为异己者所嫉恨了。

这样一来,复社渐渐有了鲜明的政治色彩,成为东林党的后继者了,人们称之为“小东林”,而复社中人也以“昌明泾阳之学,振起东林之绪”[39]相标榜。《明史·张溥传》云:“(张溥)交游日广,声气通朝右。所品题甲乙,颇能为荣辱。诸奔走附丽者,辄自矜曰:‘吾以嗣东林也。’执政大僚,由此恶之。”[40]黄宗羲《刘瑞当先生墓志铭》记述崇祯间复社“网罗天下之士”的政治活动,道:“其间模楷之人,文章足以追古作,议论足以卫名教,裁量人物,讥刺得失,执政闻而意忌之,以为东林之似续也。”[41]万斯同《送沈公厚南还序》也说:“明之末造,江南复社大盛,海内名士无不入其中……一时声气翕集,往往訾毁时政,裁量公卿。以故岩廊之上,亦避其讽议。”[42]

例如,《复社纪略》所称张溥、张采驱逐魏忠贤余党顾秉谦的檄文,脍炙人口;所记张溥令门人驱逐吴郡司理周之夔的事实,也是与东林人士同一立场的。其后吴应箕、陈贞慧等的《留都防乱公揭》之作,更由于东林被难诸公之遗孤听说魏阉余党阮大铖欲对他们不利,因此大会同难兄弟于桃叶渡,作此揭文,以申讨阮大铖。

正由于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所以复社诸人的结局往往十分悲惨。张采曾被奸人用大锥乱刺,周镳曾被马士英诬陷下狱赐死,周铨为惩治上虞土豪陈某被诬陷贬官。到最后,陈贞慧入狱,吴应箕亡命,侯方域也出走,复社中人,凋零殆尽。凭这些文人士子的微薄之力,又怎能同炙手可热的权势者流相抗衡呢?南明时,安徽桐城人方以智(1611—1671)的弟弟方其义(1620—1649),曾作《党祸》一诗,对邪恶势焰、正气不张的时事深致慨叹:

北都既陷贼,南都新立帝。宵人忽柄用,朝野皆短气。魑魅登庙廷,欲尽杀善类。忤者立齑粉,媚者动高位。麒麟逢商,豺虎遂得势。手翻钦定案,半壁肆罗织。萧遘反被诬,赵鼎亦受詈。直以门户故,忠邪竟倒置。可怜士君子,狼狈窜无地。我家为世仇,甘心何足异。冤死不必悲,所悲在国事。先帝儿难保,我辈合当毙。仰首视白日,吞声一洒泪。[43]

志士冤死,国家涂炭,文人士子只能同掬一腔热泪而已!

* * *

注释

[1] 本节所引用的材料,主要参见郭绍虞:《明代文人结社年表》、《明代的文人集团》,载《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黄志民:《明人诗社渊源考》,载台湾《中华学苑》,1962(11)。

[2] 参见张廷玉等:《明史·林鸿传》,7337页。

[3] 高启:《高太史凫藻集·送唐处敬序》,《四部丛刊初编》本,卷2。

[4] 九龙真逸(陈伯陶)辑:《胜朝粤东遗民录·欧主遇传》,见《丛书集成续编》,第253册,567页。

[5]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558页。

[6] 黄佐:《翰林记》,见《丛书集成新编》,第30册,481页。

[7] 祝时泰辑:《西湖八社诗帖》,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5册,597页。

[8]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1715页。

[9] 陈田:《明诗纪事》,190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0] 参见梁有誉:《兰汀存稿》,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48册,681~682页。

[11] 高启:《高太史凫藻集》卷2。

[12] 参见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1715页。

[13]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金附社集诸人》,462页。

[14] 周亮工:《因树屋书影》,5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5] 朱孟震:《河上楮谈·停云小志》,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04册,648页。

[16] 戚学标辑:《三台诗录》,清嘉庆元年(1796)刻本。

[17] 张廷玉等:《明史·陈亮传》,7338页。

[18]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14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19] 吴庆坻等:《杭州府志》,民国十一年(1922)铅印本,卷173。

[20] 李邺嗣:《甬上耆旧诗》卷5,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4册。

[21] 参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181页。

[22] 陈田:《明诗纪事》丁签卷6引《碧山吟社志》,1221页。

[23] 张瀚:《武林怡老会诗集》,丁丙辑:《武林掌故丛编》,清光绪间钱塘丁氏嘉惠堂刻本,第7集。

[24] 参见陆心源等:《重修湖州府志》,清光绪九年(1883)刻本,卷94引。

[25] 沈翼机等:《浙江通志》,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浙江书局刻本,卷280引。

[26] 舒璘撰、徐时栋辑校:《舒文靖公类稿》,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84册,311页。

[27] 陆世仪:《复社纪略》,见《续修四库全书》,第438册,473页。

[28] 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正心会示门人稿后序》,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8册,204~205页。

[29] 瞿式耜:《瞿忠宣公集·瞿府君行状》,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75册,304页。

[30] 杜登春:《社事始末》,458~459页。

[31] 陈际泰:《太乙山房集》,明崇祯六年(1633)刻本,卷4。

[32] 艾南英:《天佣子集·国门广因社序》,353页,台北,艺文印书馆,1980。

[33] 陆世仪:《复社纪略》,496页。

[34] 丁丙辑:《武林掌故丛编》,第5集,2896~2897页。

[35] 参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649~651页;王应奎:《柳南随笔》,52页。

[36] 陆世仪:《复社纪略》,496页。

[37] 陆世仪:《复社纪略》,485页。

[38] 同上书,503页。

[39] 杜登春:《社事始末》,458页。

[40] 张廷玉等:《明史·张溥传》,7405页。

[41] 黄宗羲:《南雷诗文集》,见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0册,326页。

[42] 万斯同:《石园文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15册,516页。

[43] 方其义:《时术堂遗诗》,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4册,4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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