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明知却不在意之人：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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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受雇于一家制造企业，对副总裁杰瑞进行培训指导。杰瑞是首席运营官的接班人。从我们第一次碰面起，杰瑞的才智、天资以及悟性就让我印象极为深刻。不过，这些特质与他的老板丹尼尔的特质相比可谓天壤之别。丹尼尔可以用“奇葩”来形容。这位现任首席运营官的“领导”才能包括对下属失望时大吼大叫，当着别人的面羞辱他们，哪怕最沉着理性的员工也会被他逼得失去理智。杰瑞的部门是公司人员流动率最高、员工士气最低的部门。

我对这位神秘的丹尼尔非常好奇。他对自己的工作方式毫无效率这种情形是否略知一二？有没有人曾鼓起勇气跟他交流过这一点？如果有，他是否曾有过那么一刻努力改变自己的行为？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而这个答案却并不是我所期待的。

杰瑞设定了培训指导的目标之后，我们两人决定和丹尼尔坐下来聊一聊。在丹尼尔办公室外宽敞的座位区等候时，杰瑞和我为这次谈话制订了一个计划。有人把我们领进办公室后，我主动伸手，和丹尼尔介绍自己。近来，经常有人指责我握手太过用力（比如说，第一次见我的研究生导师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哇”）。但当我和丹尼尔握手时，他的手劲儿太大了，感觉好像要把我拽倒在地板上。这是丹尼尔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幸好杰瑞有着近乎神奇的天赋可以轻松应对丹尼尔，这次会面才算有了一个好的开端。杰瑞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更加有效地行使代表权，这样他就能更多地关注个人所发挥的作用。丹尼尔始终在场，但他不大赞同杰瑞的第二个目标，即继续进一步调动员工的参与积极性。杰瑞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的想法，丹尼尔已经拍着胸脯好像在说，“别说了”。杰瑞只好停了下来。

“杰瑞，这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为什么这么说，丹尼尔？”杰瑞平静地问道，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这么说。

“因为即使你的员工积极参与也没多大作用。我发现最有效的管理手段其实是让他们害怕。如果他们怕你，就会乖乖完成任务。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惊讶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过去几年，我曾听过许多高管说过许多荒唐的话，却从未有谁公开承认让员工心存畏惧是个好方法。丹尼尔不仅认可这个方法，还在为其摇旗呐喊！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与我以前培训工作中遇到的许多自欺欺人的老板不同，丹尼尔对自己的行为方式了如指掌，这种方式丝毫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烦恼。尽管他的许多行为像极了“注定要失败之人”的行为，但他的问题完全不同。丹尼尔是自欺欺人之人第二种类型的典型代表，我称之为明知却不在意之人。

“注定要失败之人”的主要问题是缺乏洞见，也缺乏获得洞见的积极性。与之相反，“明知却不在意之人”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他们会对他人造成何种消极影响，但他们依旧我行我素。为什么？因为他们真的认为自己（通常毫无底线）的做法会帮助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显露无遗。从丹尼尔的角度来看，他（错误地）认为让员工心存畏惧有助于自己更好地开展工作。

我有一个叔叔最近刚退休，结束了漫长的外科医生生涯。担任住院医师那段时间里，他的同事中有一个人一直热衷于马拉松长跑；这一点与住院医师形成了鲜明对比，大部分住院医师几乎不会离开医院，更不要说找时间锻炼了。每天早晨，他们都从5楼开始查房。但那名主治医师不会在5楼和住院医师们集合，而是要求他们在一楼汇合，爬到5楼。一天，我叔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知不知道大家爬楼有多累。“我当然知道，”这位主治医师回答道，“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们谁都没法问我问题。”各位，这就是我说的“明明知道，但压根不在意”。

既然“明知却不在意之人”的种种行为与“注定要失败之人”的那些表现非常接近，我们如何将两者区分开来呢？有时候，只有在遇到这类做法时我们才会知道答案。如罗伯特对玛丽亚的容忍，我叔叔对主治医师的容忍。而其他时候可能也会有迹可循。“注定要失败之人”的自我评价与自身的行为方式通常自相矛盾。还记得前文中提到的建筑公司老板史蒂夫吗？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得意扬扬地说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领导，还说自己的员工有多尊重自己，但这两种自我评价与他的行为明显是两码事。而“明知却不在意之人”的行为方式则截然不同。他们很可能会承认自身做法，但会撇开做法不谈或者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比如，“没错，我知道我冲她吼来着，但她罪有应得”或者“当然，面对客户时我有些咄咄逼人，可只有这样才能促成交易啊”）。和丹尼尔一样，“明知却不在意之人”可能也喜欢吹嘘。

区分“注定要失败之人”与“明知却不在意之人”的另外一种方法，就是看他们的观点整合能力。“注定要失败之人”一般会认为自己的思维方式就是唯一的方式。比如玛丽亚，她认为每个人都会认同自己的看法，如果有人提出异议，她便会立刻崩溃。与之相反，“明知却不在意之人”通常的表现是，他们能够从他人的角度看待自身行为。比如那位主治医师明明知道爬5层楼真的让人吃不消，但他也表露出对自身行为有效性的自信。鉴于此，费力去改变他们通常也是徒劳无功的。

前文曾经提到“自我崇拜”的内容，我们发现那些自恋的人便是一个特别自欺欺人的群体。尽管缺乏自我洞察力素来被视为自恋的基石，但最近的研究表明，自恋的人拥有一种名为“伪洞察力”的东西。[6]比方说，识别自恋者的最佳方式之一，便是问他们是否认为自己很自恋，他们多半会给出肯定的回答，这种情况确实让人吃惊。[7]但到底为什么他们愿意承认这些不良特征（比如自负、自私、虚荣）呢？和丹尼尔一样，他们知道自己有这些特质，却不觉得这些特质有什么问题。事实上，他们往往将这些特质视为积极的特质！[8]正如社会心理学家布拉德·布什曼评论的那样，自恋者“认为他们比其他人优秀，也不介意当众这样讲”。[9]

也有证据表明，自恋者至少能察觉人际关系（通常不可避免的）的微妙变化，但他们貌似认识不到这种变化会带来什么影响，反而会归咎于他人，坚信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他们认定别人都太过愚钝，根本不懂得欣赏他们出众的才华。[10]自恋的领导者认为自己的领导水平极高，但团队却认为其工作效率极低。[11]换句话说，他们唯一能打动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前文中提到的两种技巧（踏水上浮和自问“他们能教会我什么”）对于“明知却不在意之人”同样适用，还有另外一种技巧尤其适用于这个群体。多年前，我在“明知却不在意”的上司手下做事时，第一次想到了背景笑声（laugh track）。这位上司多次公开羞辱我，甚至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当着公司领导团队的面奚落我，当时我心力交瘁，感觉快撑不下去了。我想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辞职，要么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法对付我的上司。因为这份工作的其他方面都让我很满意，于是我决定试试后一种选择。一天，在和上司发生过一次相当不愉快的冲突后，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少时最喜欢的电视节目《玛丽·泰勒·摩尔秀》（The Mary Tyler Moore Show）。

玛丽的上司是个名叫娄·格兰特的粗暴男人，由演技超群的艾德·阿斯纳饰演。赶上好时候，娄·格兰特只是脾气暴躁，冲动鲁莽；赶上糟糕的时候，他就会恶语相向。他这样说话之后总会伴随一阵背景笑声，对观众而言，这些话听上去很离谱，但会惹人喜欢。于是我决定，下次我的上司再说难听的话时，我就想象着这番话后面是一阵背景笑声好了。如今，如果说当初这一决定彻底改变了我工作的体验貌似也不够准确，但这一方法确实让我更能忍受上司的恶劣做法了（偶尔还会忍俊不禁）。

这些事例都证明，说到那些拒绝做出改变的自欺欺人之人，通过掌控自己的反应，我们通常比想象中更能控制自我。但遗憾的是，仅仅改变思维方式通常还不够。有时候，我们还需要积极争取自己的权利，设定底线，而未来有些时候，如果别的招数都不管用，我们能够使用的唯一方式也许就只有离开。

我有个好朋友名叫斯科特，他不仅擅长为人做指导和培训，还是个相当多产的作家。几年前，他受雇于一位著名的企业家，我们权且叫他乔伊吧，这位企业家想在写书前做一些前期调研。他们第一次会面时，乔伊就让斯科特大吃一惊，千万富翁乔伊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初次见面几秒钟后，乔伊便给了斯科特一个大大的熊抱。在他们交谈的整个过程中，乔伊看起来对斯科特说的每件事都非常有兴趣。这次聊天真是太舒服了！斯科特暗自欢喜。

斯科特起草的那份合同简单明了，他觉得差不多就是这样。他想找10位与乔伊秉持同样管理理念的首席执行官做现场采访，为每个人写一篇报告。同时，他在合同中提出申请工作经费，包括自己的差旅费。去纽约见第一位首席执行官的前一天，斯科特的助理詹娜曾经打过一个电话，确认第二天现场采访要问的那些问题。詹娜打电话时，乔伊和斯科特正聊得投机，詹娜得知一切都很顺利后便挂了电话。

两人通话快结束时，乔伊问：“明天我需要你谈及的各个主题，没什么问题吧？”

“是的，没有问题了，”斯科特答道，“如果您又想到其他问题，请把这些问题转给詹娜，她会在我飞机落地时把这些问题传给我。”

“没问题，”乔伊说，“她看起来非常干练。”

“哦，詹娜是最能干的，”斯科特热情地回答说，“她是我最得力的女助理！现在的一切都是我们共同打拼的结果，我无法想象没有她我该怎么办。”

开始时，斯科特完全没有在意这短短的几句话，但就在他挂断电话几分钟后，詹娜打来了电话。

“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她答道，“你肯定猜不到刚刚谁打电话给我了，是乔伊！”

“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事实上……他为我提供了一份工作。”

斯科特惊呆了：“什么？你说什么？！”

“他承诺付我双倍薪资。可他都没有问我现在的薪酬是多少！”

“你一定在开玩笑吧！”斯科特又气又急。

“当然，我拒绝了他，”詹娜迅速回应道，“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那天晚上，斯科特久久难以入睡。他已经告诉乔伊詹娜对自己的事业而言多么重要了，可仅仅几分钟后乔伊居然来挖墙脚，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他知道詹娜很开心，也该得到相应补偿，他也觉得很幸运，因为詹娜对他很忠诚，她拒绝了乔伊。但是整件事情让他觉得自己遭遇了轻视和背叛！他决定第二天早晨当面和乔伊阐明自己的想法。

“乔伊，我特别想跟你聊聊昨天我们打完电话后发生的一切。”

斯科特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想等乔伊自己意识到他做的事被发现了，然后主动道歉。“詹娜告诉我，你想把她从我身边挖走！”

“是啊，”乔伊叹口气说，“她当场就回绝了我。但没关系。你知道，我必须说实话，处在她那样位置的大多数人都愿意不顾一切到我身边工作。坦白来讲，她拒绝了我，这倒让我对她的判断力产生了怀疑。但对我而言真的不是什么损失。”

斯科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起来好像乔伊觉得自己在打电话向他道歉！这位千万富翁显然对他的行为导致的后果一无所知。他这样做不仅会影响他们两人的关系，还有可能会影响他雇用斯科特完成的那个项目的整体效果。“嘿，乔伊，你能帮我个忙吗？”斯科特说道，“能不能麻烦你以后别再挖我墙脚了？”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很明显，乔伊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了，最终他答应了斯科特的请求。

尽管备受困扰，但斯科特内心安慰自己这只是前行路上的一次小状况。他辛辛苦苦写完了第一次采访的报告，几周之后，他向乔伊提交了一份长达15页的报告，按照此前的约定，连同差旅费单据提交。那天晚些时候，斯科特接到一个电话。

“斯科特，”乔伊说，“我拿到你的报告了。我要告诉你，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希望你的公司跟我的书有任何瓜葛！你跟我说的那些员工反馈的废话，通通都是屁话！”

听到自己三周的工作全白费了，斯科特非常失望。但这与他接下来要经历的暴怒相比真的不算什么。

“当然，你的差旅费我可以报销，”乔伊继续说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把单据寄到我的办公室。”

斯科特觉得自己快无法呼吸了！“那么，呃……我的报酬呢？”他问道，“我把费用发票一并寄过去吗？”

“不，斯科特！”乔伊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我刚刚告诉你了，这份东西对我来说根本没用！我不会为这堆废话付你报酬！”

斯科特好不容易压住满腔怒火，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直接讲明自己的需求。“乔伊，你这样做太不讲道理了！那些受访者和问题，都是经过你同意的。这份报告也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你必须付我报酬！”

他们争论了很久。斯科特坚持要乔伊遵守他们之前的协议。这位性情暴躁的企业家最终同意付给他报酬了。但斯科特仍然觉得忐忑不安（我们可以理解这一点）。当然，此时此刻他真的考虑过拿钱走人。但是因为他看好这个项目，当然薪水也很丰厚，所以他决定在认输前再尝试一件事。这一次，他想制定几条原则来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需要的是两人都认同的清晰界限。

斯科特在原合同的基础上补充了4页详细规定，阐明了项目的具体要求，以防万一，还补充了乔伊承诺报销的确切差旅费用标准。几番修改之后，乔伊总算签了字，于是他开始着手安排第二次现场采访。现在斯科特觉得，即使面对乔伊这样一个自恋且自欺欺人的人，他也很清楚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了。

遗憾的是，乔伊的行为没有任何改变。他曾一度不承认那份合同的约定，甚至拒付各种费用，因为斯科特没有乘地铁，而是坐了出租车。到目前为止，斯科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他果断说出了自己的需求，勇敢澄清了自己的底线。他尽全力掌控自己的反应，但他依旧担忧。情况会坏到什么程度呢？斯科特满心好奇。他决定打电话给几个和乔伊熟识的人，收集些信息。

他从坎达丝那里收集到了比较多的信息，坎达丝是在公司多年的高管。过去两年中，坎达丝患上了一种严重的自体免疫疾病。尽管乔伊知道她的病情，也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继续让她晚上和周末加班。“他想杀死我，”坎达丝半开玩笑地说，“而他对此全然不知。”

和坎达丝通完电话以后，斯科特最终决定要停下了，是时候离开了。乔伊永远都不会改变！与重新获得的放松相比，损失的那点钱根本不值一提。

并非每个遇到自欺欺人之人的人都有机会离开。斯科特发现，一旦一个人像乔伊一样深陷自欺欺人泥淖之中，他给他人生活带来的种种问题并不会魔术般地消失。在很多情况下，这些问题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如果我们穷尽了所有选择，包括改变思维方式、阐明需求、坚守底线，却仍然无法成功，那就必须毫不畏惧、真诚面对现实，面对真实的他们以及他们永远不会改变的现实。有时候，在权衡过这些因素之后，我们也许真的会决定不管牺牲什么，不管是辞掉热爱的工作，切断与一个自我意识严重匮乏的朋友或家人之间的联系，还是放弃一份报酬丰厚的合同，最好的选择也许都是振作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