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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女儿笑

书籍名:《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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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提库斯·庞德从未学过驾驶。他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老古板。他关注科学的最新进步,也不会犹豫尝试——比如,在治疗他的疾病时。然而,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化节奏却让他禁不住担心,忽然之间,形状各异、尺寸多变的各类机器就涌进了人们的视线。随着电视机、打字机、冰箱、洗衣机变得随处可见,甚至连田埂上都布满了电缆塔,他有时候就会想,对于饱受生命考验的人性来说,这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一些还不为人知的代价。毕竟,纳粹主义本质上就是一台机器;所以,他并不急于融入新技术的时代。

因此,当他向必然的趋势低头,在同意自己需要一辆私家车后,他就把这些全部交给了詹姆斯·弗雷泽处理。詹姆斯·弗雷泽出了一趟门,开着一辆沃克斯豪尔维洛斯四门轿车回来了,就连庞德也必须承认,他选车的眼光很好;稳固,宽敞。弗雷泽当然像个孩子一样兴奋不已。那辆车配置有六缸引擎,启动并加速到六十迈全程只需二十二秒。冬天,车上的加热器还可以融化挡风玻璃上结的冰。庞德也高兴,不过只是因为这下他就能去他想去的地方——还有,它那沉静而低调的灰色外观不会让他的到来过于引人注目。

由詹姆斯·弗雷泽驾驶着那辆沃克斯豪尔,从伦敦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三个小时后终于停在了派伊府邸门外。石子路上已经停了两辆警车。庞德下了车,活动了一下腿脚,很高兴终于从那个有限的空间被释放出来。他不慌不忙地打量着面前的府邸,欣赏着这座宏伟、优雅,英伦感十足的建筑。他立刻就判断出,这幢宅邸已经传了家族几代人。任凭时间的洗礼而岿然不动,周身散发着一种笃定的气韵。

“丘伯在那儿。”弗雷泽咕哝了一句。

警探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大门口。弗雷泽在他们出发前给他打过电话,丘伯显然是在等候他们。他的身材发福,整个人兴致勃勃。他留着奥列弗·哈台[1]标志性的小胡子,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西装里面是他妻子新织的淡紫色毛衣。他又胖了,这是他一贯给人的印象。庞德有一次评价他“长了一张像是刚饱餐了一顿美味佳肴的脸”。他跃过门前的几级台阶向他们走来,显然很高兴见到他们。

“庞德先生!”他大声喊道。他总是用德语称呼他“先生”,就好像在不经意地暗示庞德,他在德国出生是他性格上的某种缺陷一样。毕竟,他也许是想说:不要忘了谁是战争中的赢家。“得到你的消息,我十分惊讶。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和马格纳斯爵士有交情。”

“完全没有,警探,”庞德回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是从今早的报纸上得知他的死讯。”

“那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他的目光转向詹姆斯·弗雷泽,仿佛是与他初次见面。

“一个奇怪的巧合罢了。”事实上,弗雷泽却时常听侦探说世上没有巧合。

在《犯罪调查全景》的某一章里,他表达了他对巧合的看法:“生命中的一切都有一种模式,巧合只是这一模式短暂地显现。”“这个村子里的一个年轻人昨天找到了我,她告诉我两周前就在这幢宅邸里死了一个人。”

“是不是那个管家,叫玛丽·布莱基斯顿?”

“是的,她担心一些人因此而胡乱指控。”

“你是说,他们认为那个老妇人是被谋杀的?”丘伯掏出一包普莱耶牌香烟[2],抽出一支点燃,他总是抽这个牌子的香烟。他的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因为长年累月的烟熏而微微发黄,就像老旧的钢琴键。“哎呀,那个案子你可以不用费心了,庞德先生。我亲自调查过,我可以告诉你,那纯粹是一场意外。她当时在楼梯顶层用吸尘器清理灰尘,被电线绊倒,整个人摔下楼梯,而地上是坚硬的石板。她真是倒霉!没人有杀害她的动机,而且门还上了锁,房子里就她一个人。”

“那马格纳斯爵士的案子呢?”

“呃,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进去看看,血肉模糊——没错,就是这个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我先抽完这根烟,里面真是惨不忍睹。”他故意转了一下叼在唇间的香烟,吸了一口。“当时,我们就认为这是一起一发不可收拾的入室盗窃案。这似乎是最明显的解释。”

“最明显的解释正是我避免得出的那一类结论。”

“唉,你有你断案的方法,庞德先生,我不会否认它们之前有帮助。可我们这次的受害者是当地的一个庄园主,一辈子都生活在村子里。起初,我看不出有谁会对他心存怨恨。可现在,有人在大约八点半左右的时候来过这里,刚巧被布伦特看见了——就是那个园丁。他当时刚结束一天的工作。他没能提供更多具体的细节,不过他的直觉是那个人不是村里人。”

“他怎么能确定?”弗雷泽终于插上一句。在此之前,他一直被忽视,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其他人自己的存在。

“呃,你知道的。如果你以前见过某个人,你会更容易认出他来。即使你没看清他的脸,他的身形或是他走路的样子也可以帮助你辨别。布伦特十分确定那是一个陌生人。不管怎样,这个男人来府邸的时候鬼鬼祟祟的,就好像他不想被人看到。”

“你相信这个人是个盗贼。”庞德开口说道。

“就在几天前,房子失窃了。”丘伯叹了口气,似乎因为要不得不再解释一遍而有些恼火,“管家死后,人们为了进入府邸,不得不打破后门的一扇窗户。他们原本应该重装玻璃,但却没有这么做。几天后,有人闯了进去,偷了一堆古董硬币和珠宝——古罗马时代的,你敢相信吗?也许,他们还在里面四处参观了一下。马格纳斯爵士的书房里有一个保险箱,他们可能没打开,但这下他们知道了它就在那里,没准会再来一趟想要把它撬开。他们以为房子里还是没人。马格纳斯爵士的存在让他们措手不及——然后,就有了接下来的事。”

“你说他死得很惨。”

“只是委婉的说法。”丘伯深吸了一口烟,好让自己说下去,“客厅里有一副盔甲,你一会儿就能看见。全套盔甲,还有配剑。”他欲言又止,“这就是他们的凶器。他们把他的头砍掉了。”

庞德思索了一会儿,“是谁发现他的?”

“他的妻子。她之前一直在伦敦购物,九点十五分左右回到家里。”

“商店这么晚关门。”庞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呃,也许她还吃了晚餐。不管怎样,当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辆车开走了。她不确定那是一款什么车,只记得是绿色的,还瞥见车牌上的几个字母:FP。幸好,它们刚巧是她名字首字母的缩写。她走进府邸,发现他倒在楼梯底下,几乎就是上周他的管家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但不是全尸。他的头滚到了壁炉附近。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机会和她聊几句。她在巴斯住院,被注射了镇静剂。是她报的警,我听过录音。可怜的女人,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又是尖叫又是呜咽。如果这是桩谋杀案,你完全可以把她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了,不然,她就是这世上演技最好的女演员。”

“我猜,尸体已经运走了。”

“是的。我们昨天晚上搬走了。我和你说,那可得需要一个坚强的胃。”

“警探,你们第二次进入府邸的时候有发现屋子里少了什么吗?”

“不好说。等派伊女士身体好转,我们可以问问她。但我的第一印象,似乎是没有。你可以进来看看,如果你想的话,庞德先生。当然了,你没有任何官方权限,也许我应该先找助理督察简单沟通一下,但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你脑子里冒出了什么想法,我还指望你能来提醒我呢。”

“当然了,警探。”庞德虽然嘴上这么说,弗雷泽却知道他不会这样做。他陪庞德一起调查过五起独立的案子,深知这位侦探有一种让人大为光火的习惯: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都能不动声色,直到时机合适才揭露真相。

他们爬上三级台阶,但在进门前,庞德却停下了脚步。他蹲下来,说道:“这下可奇怪了。”

丘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难以置信。“你不会是打算告诉我,我遗漏了什么细节吧?”他急切地追问道,“而且,我们甚至还没进门!”

“也许和案情毫不相关,警探,”他安慰说,“可你看大门旁的花圃……”

弗雷泽低头看去。府邸大门前花团锦簇,一片片的花圃,分布在台阶两侧。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牵牛花。”丘伯说道。

“我不确定是什么花,不过,你没看到掌印吗?”

丘伯和弗雷泽凑近观察,这才看见,大门左边,柔软的泥土上有一枚掌印。从掌印的大小,弗雷泽推断应该是一个男人留下的。五指还是张开的。这可太奇怪了,弗雷泽心想。要是足迹的话才更符合常理。

“这也许是园丁留下的,”丘伯说,“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你说得可能没错。”庞德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穿过大门,一间宽敞的矩形客厅映入眼帘,里面有一截楼梯和左右两扇门。弗雷泽一眼就发现了马格纳斯爵士的尸体躺过的地方,胃像往常一样翻江倒海起来。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因为浸透了鲜血,闪着黑幽幽的光泽。根据地上的血迹,可以推断当时鲜血流到了石板上,一路蜿蜒,在壁炉旁的一把皮椅的椅腿处汇成一摊。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腥臭气味。盔甲的佩剑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剑柄朝向楼梯,刀锋正对鹿头,鹿用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地面,它也许是这场谋杀案唯一的目击者。盔甲如同一个空壳骑士,伫立在一扇门旁,门的那头通往起居室。弗雷泽和他的雇主一起去过很多案发现场,他常常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体——砍死的、射中的、淹死的,不一而足。但令他感到震惊的是,这具尸体却格外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深色的木隔板和门楼眺望台让人仿佛置身于中世纪詹姆士一世统治下清教徒惨遭迫害的现场。

“马格纳斯爵士认识杀害他的人。”庞德喃喃自语。

“你怎么知道?”弗雷泽诧异道。

“从这副盔甲的位置和房间的布局判断。”庞德用手比画着,“你好好看看,詹姆斯。出口在我们身后,盔甲和剑在房间里面。如果凶手从正门进入,想要袭击马格纳斯爵士,他就必须绕过他取走武器,这时候,如果门是敞开的,马格纳斯爵士就可以成功逃脱;可是,眼前这幅场景似乎更像是马格纳斯爵士正要送某个人出门。他们从客厅出来。马格纳斯爵士走在前面,杀他的人跟在他身后。当他打开正门,他没能看见他的客人已经拔出了剑。他转过身,看见这位夺命的客人正一步步逼近他,他也许会恳求他放过自己。然而,凶手挥剑向他砍去。然后,就出现了之后大家看到的那一幕。”

“也有可能是陌生人作案。”

“你会在深夜邀请一个陌生人进家门吗?我不这么认为。”庞德环顾四周,“有一幅画不见了。”他说道。

弗雷泽顺着他的视线,发现果真如此。门旁边的墙上是一个裸露的挂钩和一块有些轻微磨损的木制墙板,那个长方形的印记不言自明,清晰地勾勒出消失的画作的轮廓。

“你觉得这与案情有关?”弗雷泽好奇地问道。

“一切都有关联。”庞德回答说。他最后又环视了一圈,说,“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倒是有兴趣了解一下,那位两周前死亡的女管家是如何被人发现的。但是,少安毋躁,迟早会到那一步。现在,我们可以进客厅看看吗?”

“当然可以,”丘伯说,“这扇门就通往客厅,马格纳斯爵士的书房在另一边。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封信,没准你会感兴趣。”

客厅的布置比门厅多了几分女性柔美的气质,米色的地毯,绘有花卉图案的长毛绒窗帘,房间里摆放着舒适的沙发,还有几张便桌。照片随处可见。弗雷泽随手拿起一张,打量着照片里的三个人,背景就在府邸大门前。一个留着胡子的圆脸男人,穿着一件老式的西装;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比他高几英寸,一脸不耐烦地盯着照相机;还有一个男孩,穿着校服,皱着眉头。正是马格纳斯爵士、派伊太太和他们的儿子。他们虽不能说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但这显然是一张全家福。

一名身着制服的警察看守着另一头的那扇门。他们径直走进房间,里面放着一张气派的古董书桌,端端正正地摆在两个书架之间,书架正对窗户,从窗户可以望见府邸前的草坪和远处的湖泊。木制地板抛过光,部分铺着地毯。朝里摆放着两把扶手椅,椅子中间有一个古董地球仪。不远处,硕大的壁炉几乎占据了整张墙壁,从灰烬和烧焦的木头可以判断,有人最近点过火。房间里氤氲着一股雪茄的气味。弗雷泽注意到边桌上放着一个雪茄盒和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门厅里的木头隔板再次闯入视线,墙上挂了几幅油画,似乎有些年头了,与府邸一同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庞德走到其中一幅油画前——一匹马站在马厩前,酷似斯塔布斯[3]的风格。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幅画,它垂直地挂在墙面上,就像一扇半开门。

“就像我们进来的那扇门。”丘伯感叹道。

庞德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用它勾住画,用力拉向自己。画的一侧被铰链固定住了,巧妙地隐藏起装在墙上的保险箱,那个保险箱看上去十分坚固。

“我们不知道密码,”丘伯补充道,“我相信派伊女士好转之后就会告诉我们。”

庞德点点头,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张古董桌上。马格纳斯爵士死前很可能在桌前坐了好几个小时,散落在桌面上的文件也许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顶层的抽屉里有一把枪,”丘伯插话说,“是一把老式的左轮配枪。没有开过枪,但是子弹上了膛。据派伊女士说,他平时都把它放在保险箱里。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入室盗窃案,他才特意从保险箱里取了出来。”

“又或是,马格纳斯爵士有不安的理由。”庞德拉开抽屉,扫了一眼那把枪。那是一把点三八口径的韦伯利左轮手枪。丘伯说得没错,它还没有使用过。

他合上抽屉,注意力又回到书桌上。他先看了看一系列图纸,那是巴斯一家名叫拉金盖德沃的公司的建筑蓝图。蓝图展示了一片住宅区,一共十二栋,两排各六栋。旁边堆着一沓信,是与市政委员会的来往书信,记录着获得规划许可的全过程。那本精巧的册子就是证据,标题是“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丁格尔大道”。这些东西零零碎碎占据了书桌的一角。书桌另一边放着一部电话,旁边摆着一个笔记本。有人,想必是马格纳斯爵士,在上面留下了铅笔字迹——而铅笔就在一旁。

阿什顿 H

Mw

一个女孩

纸上是整齐的几行字,可在这之后,马格纳斯爵士就开始焦躁起来。纸上潦草地画了几道线,线条交错,写字人的愤怒跃然纸上。庞德把这张纸递给弗雷泽。

“一个女孩?”弗雷泽不解地说道。

“这些似乎是打电话的时候记录下来的,”庞德提示道,“‘Mw’可能代表了什么。请注意,w是小写字母。还有某个女孩?也许这就是他们谈话的主题。”

“看来,他似乎对谈话内容不太满意。”

“确实。”最后,庞德的目光落在一个空信封上,旁边摆着的一定就是丘伯刚才提到的那封信,它位于桌子的正中央,上面没有地址,只有一个名字——马格纳斯·派伊爵士——黑色的墨水字迹。信不知已经被谁粗鲁地撕开了。庞德掏出一条手帕,用它拿起信封。他仔细地检查了信封,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拿起旁边的信件。信是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收件人是马格纳斯·派伊爵士,上面标注的日期是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八日——正是谋杀发生的当天。他读道:

你以为你可以逃脱吗?你还没出生,这个村庄就存在了,你死后它还是会在这里。如果你以为你可以用你的健[4]筑和你赚的钱毁掉它,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还想在这里生活,如果你还想活命,就好好想想,你这个浑蛋。

信上没有署名。他把它放回桌上,好让弗雷泽能看到。

“无论是谁写了这封信,他不会写‘建筑’这两个字。”弗雷泽评论道。

“他也可能是一个杀人狂。”庞德轻声补充道,“这封信似乎是昨天寄出的。马格纳斯爵士在收到这封信后的几个小时后就被杀了——如信中所威胁的那样。”他转头看着警探,“我猜想这案子或多或少与施工图有关。”他说道。

“没错,”丘伯附和道,“我已经给拉金盖德沃的人打过电话。他是巴斯的一家开发商,似乎与马格纳斯爵士有某种关联。今天下午我就会过去,你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加入。”

“你太慷慨了。”庞德点点头。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封信,“我感觉它不知哪里透着些古怪。”他说。

“我想,这次我可赶在你前头了,庞德。”警探笑容灿烂,沾沾自喜地说,“虽然信的内容是打印的,信封却是手写的。你没准在想,如果寄信的人想要隐藏身份,这简直完全暴露了。可我猜测,他先是把信封上,这才想起需要在正面写上收件人的名字,可这下却不能用打字机打了。我就经常这么干。”

“也许你说得没错,警探。但这不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丘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站在桌子对面的詹姆斯·弗雷泽却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他果然没猜错。庞德的注意力已经再次转向了壁炉。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支笔,在灰烬中检查,果然有所发现。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拣出来。弗雷泽凑过去,低头一看,只见是一片纸,和香烟牌差不多大,边缘烧焦了。这就是与庞德共事时,他最享受的时刻。丘伯永远都不会想到去检查壁炉。这位警察只会粗略地在房间里看上几眼,叫人来取证,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可庞德却找到了一条线索,也许会让案子有所突破。残缺的纸上也许会写着一个名字,即便是寥寥几个字母,也能提供一个手写样本,没准就能透露谁曾来过这个房间。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这桩案子里,纸片上空空如也,即便如此,庞德似乎也没有泄气,丝毫不为所动。

“你看,弗雷泽,”他大声说道,“这里颜色有些不太一致,像是污迹;而且,我认为,它可以帮助我们鉴别至少一部分指纹。”

“指纹?”丘伯听见这个词,立刻凑了上来。

弗雷泽又端详了一下,发现庞德果然没说错。那片污迹呈深褐色,他的第一反应是咖啡溅上去的。但与此同时,他又看不出与这案子有任何明显的关联。任何人都可能撕下一张纸,把它扔进火里。马格纳斯爵士自己也有可能这么做。

“我让检测室看看,”丘伯说,“他们还可以帮着鉴别一下那封信。可能是联想到之前的入室盗窃案,我下结论太过仓促了。”

庞德点点头。他直起身体,“我们必须得找个地方住宿。”他突然宣布道。

“你打算留下来?”

“如果你允许的话,警探。”

“当然了。我相信女王的军队酒吧里还有空房间。那是教堂旁边的一家酒吧,不过他们也提供食宿服务。如果你想找正规的旅馆,最好还是去巴斯。”

“待在村里会更方便一些。”庞德回答。

一想到乡村小旅馆里凹凸不平的床铺,简陋粗鄙的家具和水花四溅的浴室水龙头,弗雷泽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可偏偏这些往往还是热情好客的当地人的一份心意,让你无法拒绝。除了庞德付给他的报酬之外,弗雷泽没有积蓄,只能靠那点儿钱勉强度日。但这并没有阻止他追求奢侈的享受。“需要我先去看看吗?”他提议。

“我们可以一起去。”他转头看着丘伯,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巴斯?”

“我预约了两点钟去拉金盖德沃,我们可以直接从那里去医院探望派伊夫人,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太好了,警探。我必须要说,很高兴能再次与你合作。”

“一样。我很高兴见到你,庞德先生。无头尸体还有所有糟心事!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桩案件正合你胃口。”

他又点了一根烟,向停车的位置走去。

* * *

[1]奥列佛·哈台(Oliver Hardy,1892—1957),美国滑稽电影演员,他的标志是嘴唇上方留着一撮小胡子。

[2]普莱耶牌香烟,英国本土的一个香烟品牌,创始人为乔治·普莱耶。

[3]斯塔布斯,即乔治·斯塔布斯(George Stubbs,1724—1806),英国十八世纪的代表画家之一,对马的刻画惟妙惟肖。

[4]此处为“建筑”二字的错别字。——编者注



2


让弗雷泽颇为懊恼的是,女王的军队酒吧只剩下两个空房间,庞德甚至都没上楼看,就订下两间房。它们也如预想中一样糟糕,地面倾斜,空荡荡的墙上辟出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村里的广场。庞德眺望着远处的墓地,没有丝毫怨言。相反,不知道是看到了怎样的一幕,竟令他有些忍俊不禁。他也没有抱怨房间不够舒适。弗雷泽刚开始在坦纳公寓工作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侦探睡觉的地方竟然是一张单人床;更准确地说,是一张金属骨架的简易便床,毛毯整齐地叠放在床上。虽然庞德之前结过婚,可他却从没提起过他的妻子,也从未对追求异性流露出丝毫的兴致。即便如此,在伦敦街头那样一座精致的公寓里,他朴素节制的生活反而显得十分我行我素。

他们俩在楼下吃了午餐,然后出门。村庄广场的公共汽车候车亭附近围着一小群人,弗雷泽却感觉他们不像是在等车。显然,有什么勾起了他们的兴致,他们眉飞色舞地交谈着。他确定,庞德会想要过去看看他们在大惊小怪什么;但在这时,公墓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正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从他身上穿的牧师衬衫和项圈领可以判断,他是一名牧师。他身材颀长瘦削,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弗雷泽看见他扶起一辆倚靠在墓地大门上的自行车,推着它到主路上,车轮一转就吱吱作响。

“牧师!”庞德兴奋地喊道,“在英国村庄里,只有他会认识其他所有人。”

“不是人人都去做礼拜。”弗雷泽回答。

“他们可以不去。可他的职责是,了解每一个人,即使是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

他们快步向他走去,在他离开前成功地拦住了他。庞德主动自我介绍。

“噢,没错,”牧师惊呼一声,眼睛在太阳底下眨个不停。他皱起眉头,“我听过这个名字,我确定。你是侦探?你来到这里,当然,是为了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事吧。多可怕……可怕的事情。像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这样一个小村落,出了这样的事,让大家都措手不及,很难消化。请原谅我,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罗宾·奥斯本。我是圣·博托尔夫教堂的牧师。啊,你没准已经自己搞清楚了,你就是干这行的!”

他放声大笑,庞德觉得——就连弗雷泽都觉得——这个男人紧张得有些不正常,一张嘴几乎停不下来,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似乎是在试图掩饰他脑海里真正的想法。

“我想,你应该非常了解马格纳斯爵士。”庞德说。

“还算了解。没错。悲哀的是,我见到他的次数比我期待的要少。他不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人,几乎很少来做礼拜。”奥斯本继续自言自语,“你是来调查这个案子的吗,庞德先生?”

庞德回答说的确是。

“我有些惊讶,我们自己的警察竟然需要额外的协助——当然我说这话不是……没有任何不欢迎的意思。我今天上午已经和丘伯警探交谈过了。他向我透露,可能是有人闯进府邸作案。窃贼。我相信,你也知道,派伊府邸不久前还被盯上了。”

“不幸有些过于垂青派伊府邸了。”

“你是说,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死?”奥斯本直言不讳,“她就在那边安息。是我主持的葬礼。”

“马格纳斯爵士在村里人缘好吗?”

这个问题让牧师感到意外,他斟酌着措辞,想要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可能有些人会嫉妒他。他继承了丰厚的遗产。当然,还有,丁格尔幽谷的事。说实话,人们的情绪比较激动。”

“丁格尔幽谷?”

“那是一片林地。他卖掉了它。”

“卖给了拉金盖德沃。”弗雷泽插了一句。

“没错,我想,就是那个开发商。”

“他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他收到了死亡威胁,奥斯本先生,如果你得知这件事,你会感到惊讶吗?”

“死亡威胁?”牧师比之前更加神色惶惶,“我很意外。我相信这里没有人会这么做。这是一个非常安宁的村庄。这里的村民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你刚才说大家情绪很激动。”

“人们很沮丧。但那不是一回事。”

“你上次见到马格纳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罗宾·奥斯本急不可耐地想要上路。他攥着自行车把,仿佛那是一只蠢蠢欲动的动物,需要他紧紧地勒住缰绳。而这最后一个问题却让他感觉到了冒犯。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是在怀疑他吗?“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他回答说,“他没能参加玛丽·布莱基斯顿的葬礼,很可惜,可他当时在法国南部。而在那之前,我也不在。”

“去了哪里?”

“度假,和我妻子。”庞德耐心地等待奥斯本主动打破沉默,“我们在德文郡待了一个星期。其实,她现在正等着我回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挤出一个微笑,硬着头皮从两人间穿过,自行车的齿轮吱呀吱呀地尖叫。

“要我说,他在为一些事感到紧张。”弗雷泽咕哝了一句。

“是的,詹姆斯。他一定隐瞒了一些事。”

当侦探和他的助手向车停的方位走去时,罗宾·奥斯本正骑着自行车向牧师的教区住宅疾驰。他知道自己没有完全说实话:他没有说谎,只是刻意省略了一部分事实。然而,汉丽埃塔的确在等他,而且以为他能回来得更早。

“你去哪儿了?”等他在厨房坐定,她这才开口询问。她用青豆沙拉做了一个自制的乳蛋饼,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噢,我刚刚在村子里。”奥斯本开始默默地祷告,她看见他用唇语说了“恩惠”两个字,“我遇到了那个侦探,”他草草地说完“阿门”,继续说道,“阿提库斯·庞德。”

“谁?”

“你一定听说过他。他非常有名。私家侦探。你还记得马尔堡的那个学校吗?有一名老师在学生表演一幕戏剧时被杀了。那个案子就是他破的。”

“但我们为什么需要一个私家侦探?我以为是窃贼作案。”

“看样子,警方的判断可能有误。”奥斯本踌躇地说,“他认为这桩案子与丁格尔幽谷有关。”

“丁格尔幽谷!”

“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们沉默地吃着面前的食物,似乎都无心享受美食。汉丽埃塔突然问道:“你昨晚去哪里了,罗宾?”她问。

“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马格纳斯爵士被杀了。”

“你究竟为什么要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奥斯本放下刀叉,喝了一口水,“我很生气,”他解释说,“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我心里有些……不该有的想法。那个消息让我感到不安,可这不是理由。我需要时间冷静,所以一个人去了教堂。”

“但是你去了那么长时间。”

“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汉丽埃塔。我需要时间。”

她本不想接茬儿,转念又说道:“罗宾,我很担心你。我出去找过你。其实,我碰到了布伦特,他说他看到有人去了府邸——”

“你在暗示什么,汉?你觉得我去了派伊府邸,杀害了他?用一把剑把他的头砍了下来?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当然不是。只是你当时太生气了。”

“你这么说太可笑了。我根本没有到那房子附近。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汉丽埃塔欲言又止。丈夫袖子上的血迹,是她亲眼所见。第二天早上,她把衬衫泡在沸水里,清洗漂白,现在它还挂在晾衣绳上,在阳光下晾晒。她想问问他这血迹是谁的。她想知道它是怎么沾到袖子上的。但她不敢问。她不能指责他。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两个人在沉默中吃完了午餐。



3


约翰尼·怀特海德坐在弧形靠背、旋转座椅的仿制船长椅上,同样也在思考这次的谋杀案。实际上,整整一上午,他几乎都没什么头绪,莫名其妙地在自家的古董铺里重新摆放商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当他冒冒失失地打翻了一件迈森产的上好瓷器,杰玛·怀特海德终于忍不住冲他发了脾气,虽然那个小巧精致的肥皂盒的瓷身上就有缺口,但还是能标出九先令六便士的价格。

“你怎么了?”她询问道,“一整天坐立难安,那是你抽的第四根烟了。你为什么不出去透透气?”

“我不想出去。”约翰尼闷闷不乐地说。

“出什么事了?”

约翰尼在皇家道尔顿[1]烟灰缸中把烟捻灭,那个烟灰缸形似一只奶牛,标价为六先令。“你以为呢?”他厉声说道。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就是这件事。”他盯着烟雾从扭曲的烟头上袅袅升起,“为什么有人要去谋杀他?现在倒好,村子里来了警察,挨家挨户敲门,问东问西。他们很快就会上门询问我们。”

“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想问什么就问。”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却也足以让人觉察,“不可以吗?”

“当然,他们可以问。”

她端详着他,目光严厉,“你没打什么主意吧,约翰尼?”

“你在说什么?”他的语气有些委屈,“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当然了,我没打什么主意。困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小乡村,我能打什么主意?”他们之间的这场争论已是陈词滥调:城市还是乡村,萨克斯比还是世界其他地方。他们经常争论不休。但即使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依然能记起不久前,就在这间铺子里,玛丽·布莱基斯顿是如何与他对质的——她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她突然间就死了,马格纳斯爵士也是如此;不到两个星期,两个人接连死去。这不是巧合,警察当然也不这么认为。约翰尼清楚他们会如何断案。他们已经在草拟案宗了,在村里挨个询问。用不了多久,就到他了。

杰玛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虽然与他相比,她是那么娇小,那么柔弱,可她才是他们之中更强大的那一个,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当他们在伦敦遇上麻烦的时候,她一直陪在他旁边。他“离开”的那阵子,她每周都给他写信,长长的家书充满了积极乐观、鼓舞人心的话语。等他终于回到家,也是她决定他们一起搬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她在杂志上看到这家古董铺刊登的广告,心想,这样一来约翰尼既能干老本行,还能体面地养家糊口,开始他们崭新的生活。

离开伦敦并不容易,特别是对于一个从小到大没有离开半步的男孩来说。但是约翰尼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所在,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可她明白,这里让他感觉受到了轻视。它吵嚷喧哗、自娱自乐、轻信愚昧、容易被煽动怒火;在这里,人人都在被无休无止地评头论足,得不到认可,可能就意味着被彻底孤立。约翰尼·怀特海德从未有过归属感。把他带到这里,她是不是做错了?她仍然会同意他回伦敦看看,虽然她总是为此担心。她没有问他打算做什么,他也不会告诉她。但是这次不同。他几天前才去过伦敦。那次出行会不会与近来发生的事有关?

“你在伦敦干什么了?”她问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只是好奇。”

“我去见了几个朋友——德里克和科林。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小酌了几杯。你也该一起去的。”

“你不会想让我去的。”

“他们还问起你的近况。我路过以前我们的老房子,现在是公寓楼。它让我想起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你和我。”约翰尼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发现这双手变得那么纤弱。不知为何,她年纪越大,人却似乎越单薄。

“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伦敦了,约翰尼。”她抽回手,“至于德里克和科林,他们从来都不是你的朋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陪在你身边。”

约翰尼阴沉着脸,“你说得对,”他说,“我出去散一会儿步。半小时。我现在心里一团乱麻。”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好好看店。”今天自打营业,还没有顾客进门。这就是谋杀案引发的后果。人心惶惶,旅客都不敢来游览。

她目送他离开,听见门铃熟悉的叮当声。杰玛曾经以为,他们来到这里,将原本的生活抛诸脑后,就会万事大吉。无论约翰尼当时是什么态度,这都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可是如今,两个大活人,接二连三死去,改变了一切,过去的阴霾不知怎么又蔓延开来,笼罩在他们头顶。

玛丽·布莱基斯顿来过这里。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女管家头一次上门。当她质问他的时候,约翰尼还撒谎。他声称,她是在挑选礼物,但杰玛知道这不是实话。如果玛丽想要买礼物,那她一定会去巴斯一趟,去伍尔沃斯商店或者博姿药妆店。接着,没过一周,她就死了。这两件事有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有关系,那是否又牵扯到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死。

杰玛·怀特海德选择了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是因为她觉得这里能让他们平安地生活。杰玛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商店里,周围是成百上千件多余的物件:小装饰品、小玩意儿,一些没有人想买的东西。不管怎样,至少今天就没人光顾。此刻,她竟真心希望自己和约翰尼从未来过这里。

* * *

[1]皇家道尔顿,英国的一个瓷器品牌,最早创立于一八一五年,为全球最著名的瓷器品牌之一。



4


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知道是谁杀害了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可惜,没有哪两个版本是一样的。

马格纳斯爵士和派伊夫人,夫妻俩不和已是公开的秘密。如果他们出现在教堂,两人之间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按照摆渡人酒吧的老板格瑞斯·凯特的说法,马格纳斯爵士与他的女管家,玛丽·布莱基斯顿,一直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派伊夫人杀了他们俩——玛丽死的时候她在法国度假,又是如何作案,但他对此没有给出解释。

不,不。罗伯特·布莱基斯顿才是凶手。他母亲去世的前一天,他不是还威胁她了吗?他生她的气,所以杀死了她;当马格纳斯爵士无意间发现是他杀了他的母亲,他接着又杀害了他。还有人说是布伦特干的——那个独自生活的园丁。他绝对有些古怪。有传闻说,马格纳斯爵士在他死亡的当天解雇了他。或者是那个来参加葬礼的陌生人?没有人会戴一顶那样的帽子,除非为了刻意隐藏身份。甚至乔伊·桑德林——那个为雷德温医生工作的好姑娘也遭到了怀疑。在公共汽车候车亭旁边的布告栏里张贴的那张奇怪的声明就足以表明,除了人前的那一面,她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玛丽·布莱基斯顿不喜欢她,所以她死了;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发现了,于是他也死了。

还有丁格尔幽谷即将遭到破坏的那件事。在马格纳斯爵士书桌上发现的那封恐吓信,虽然警方还没有披露更多细节,但众所周知,那个开发项目激起了多深的民怨。在村庄中生活的时间越久,你可能就越生气。按照这个逻辑,八十三岁的老杰夫·韦弗,人们记忆中数十年如一日地看守教堂墓地,也沦为了嫌疑犯。牧师,同样也蒙受了不少损失。教区牧师住宅紧连着开发规划的区域,总是有风言风语说他和奥斯本夫人有多爱在树林里徜徉。

奇怪的是,有一位居民,她虽然有充分的理由杀害马格纳斯爵士,但她的名字却不在被怀疑的行列。这个人就是克拉丽莎·派伊。穷困潦倒的妹妹反过来却被自己的亲哥哥无视羞辱,但是却没有一个村民觉得她是凶手。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单身女人——还是个虔诚的教徒;或许因为她古怪的装扮。那染过颜色的头发很是滑稽,从五十多米以外的地方看也很是扎眼。她总是戴着喧宾夺主的帽子,佩戴仿制的珠宝,衣柜里全是过时的衣服,但其实款式更简单、更摩登的衣服反而更适合她。她的身材也很不协调:不能说肥胖,不能说粗壮,也不能说是矮胖,但却与每个词都很接近。简而言之,她就是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的一个笑话,但笑话杀不死人。

坐在温斯理排房的家中,克拉丽莎尽量不去想发生了什么事。前一个小时,她还津津有味地玩着《每日电讯报》上的填字游戏——尽管她平时只用一半的时间就能完成。其中一条线索尤其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16.对鲍比抱怨不已[1]

答案是一个九个字母的单词,第二个字母是O,第四个字母是I。她知道那个单词就在嘴边,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想不起来。突破口是“抱怨”的近义词,还是某个名叫鲍比的名人呢?似乎不太可能是人名,《每日电讯报》上的填字游戏通常不涉及名人,除非他们是经典作家或是艺术家。究竟是哪种情况,鲍比有她没有想到的其他含义吗?她杵着派克笔,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她灵机一动。答案多么显而易见啊!一直就在她眼前呀。“抱怨不已。”所以要把单词末尾的D去掉,“对”暗示了这是一个异位构词法。还有鲍比?或许大写字母B有些干扰她。她把缺失的字母一一填上……“警察”,当然,这让她想起了马格纳斯,想起了村庄里进进出出的那些警车,还有那些到现在都还在派伊府邸驻守的身着制服的警察。现在她哥哥死了,府邸会如何安置?估计弗朗西斯会继续住在那里。家族的限定继承权的部分内容不允许她将府邸售卖,纷繁复杂的条款定义了派伊府邸几个世纪以来的所有权。现在派伊府邸将由她的侄子继承,他是下一个继承者。他只有十五岁,上一次克拉丽莎见他,他给她的印象是浅薄傲慢,有点像他的父亲。而现在他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当然,如果他和他的母亲去世了,如果——举个例子——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然后房产,不是爵位,就会由旁支来继承。这可是个有趣的想法;虽然不可能,但是很有意思。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它不会发生。首先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然后是马格纳斯爵士,最后……

克拉丽莎听到门口钥匙转动的声响,她迅速把报纸折起来,放在一边。她不希望让任何人觉得她在浪费时间,无所事事。她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就在这时,门开了,戴安娜·韦弗走进房间里。她是亚当·韦弗的妻子,在村子里做些零散工作,不时去教堂帮帮忙。她是一个亲切的中年妇女,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脸上总是挂着友好的微笑。她是一名清洁工:在医生的诊所里每天工作两小时,一周其余的时间就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人家做清洁,每周来她这里一下午。她拿着平时携带的超大号塑料袋,风风火火地走进房间。克拉丽莎注意到,这么热的天,戴安娜都没有解开外套扣子。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就是一名真正的清洁工。像她这样一位女士,这项工作对她来说再适合不过,而且确实很有必要。可马格纳斯怎么能把她与这些清洁工相提并论?他是认真的吗,还是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让她难堪?他死了,她不难过;恰恰相反,她很高兴。

“下午好,韦弗太太。”她问候道。

“你好啊,派伊小姐。”

克拉丽莎立刻就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这名清洁工看起来很沮丧,似乎还很紧张。“客卧里还有一些熨烫的工作需要做。我买了一瓶新的清洁剂。”克拉丽莎直截了当地说。她不习惯与人交谈:这不仅仅是合不合适的问题。她勉强才能支付每周两小时的清洁费用,她不打算用闲谈占用这宝贵的时间。然而,尽管韦弗太太已经脱下了外套,她还是没有挪动一步,似乎也不急于开始工作。“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她问道。

“呃……就是那栋大房子里发生的那件事。”

“我哥哥。”

“没错,派伊小姐。”清洁工似乎比她理应表现得还要更焦躁不安,就好像她曾在那里工作过一样。她这辈子可能只和马格纳斯说过一两次话。“出了这样的事很可怕,”她继续说道,“在咱们这样一个村庄里。我的意思是,人生起起伏伏。但是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了,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先是可怜的玛丽,现在又是他。”

“我刚才也在想这件事,”克拉丽莎附和道,“我感到很羞愧。我哥哥和我不太亲近,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血亲。”

血。

她打了个寒战。他之前知道他要死了吗?

“这下好了,我们招来了警察,”戴安娜·韦弗絮絮叨叨地说,“问东问西,打扰大家的生活。”

这是她担心的事吗?警察?“你觉得他们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怀疑还不知道。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

“我确信他们已经搜查过那栋房子了。听亚当说……”她停顿了一下,犹豫是否要说出口,“有人把他的头从肩膀上砍了下来。”

“是的,我也听说了。”

“那太吓人了。”

“当然非常惊悚。你今天能干活吗?还是你想回家休息?”

“不,不,我情愿让自己忙碌起来。”

清洁工进入厨房。克拉丽莎盯着钟表,韦弗夫人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分钟才开始工作。她要确保她在离开之前把时间补回来。

* * *

[1]原文为,Complained endlessly about Bobby。



5


在拉金盖德沃的会面并没有特别的收获。他们给阿提库斯·庞德展示了新开发项目的规划手册——清一色的水彩风格,言笑晏晏的一家人,如幽灵一般在他们的新天堂里飘来飘去。规划已经获得批准,明年春天就开工。高级合伙人菲利普·盖德沃坚称:“丁格尔幽谷是一片不起眼的林地,而新的家园会使邻里受益。市政委员会的考量是改造我们的村庄。如果想要让村庄保持生命力,我们需要为当他的家庭提供新的住宅。”

丘伯沉默地听着他高谈阔论。规划手册上的那家人,穿着时髦的衣服,开着全新款汽车,完全不像当地人。当庞德宣布他没有其他问题的时候,丘伯很是高兴,他们终于能到大街上透透气了。

事实证明,弗朗西斯·派伊早已出院,她坚持要回到家中,庞德、弗雷泽和丘伯三人只好赶往派伊府邸。他们赶到的时候,警车已经开走了。当汽车驶过木屋,开到车道石子路上的时候,午后的太阳已躲到了树林后。庞德惊奇地发现,一切看起来一如往常。

“那一定就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生活过的地方。”当汽车驶过时,弗雷泽指着静悄悄的木屋说。

“有那么几年,她和两个儿子,罗伯特和汤姆,住在那里。”庞德说,“我们不要忘记,她的小儿子也死了。”他凝视着窗外,脸色一沉,“这个地方见证了太多次死亡。”

他们停好车。丘伯先行一步,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们了。警察把土地上的手印用封条围出一块正方形的区域,封条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弗雷泽心想,不知道这个手印有没有锁定目标,是那位名叫布伦特的园丁,还是村里的其他人?他们直奔府邸,有人已经好生忙碌了一番——波斯地毯撤掉了,石板地被冲刷过,那副盔甲也消失不见了。警察保留了那把剑——毕竟,它是凶器。可是继续留着剩下的那副盔甲显然太过残忍,它不断提醒着主人过往发生的不幸。整幢宅邸都悄然无声,派伊夫人也不见踪影。丘伯犹豫不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一扇门打开,从客厅走出来一个男人,将近四十岁的样子,发色偏深,蓄着胡子。他穿着蓝色夹克,前口袋上有褶皱。他迈着慵懒的步子,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夹着香烟。弗雷泽立刻感觉出,这是一个不怎么招人喜欢的男人。他不仅惹人反感,似乎与生俱来就缺乏亲和力。

刚露面的男人惊讶地发现大厅里站着三位客人,他没有遮遮掩掩,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谁?”

“我还正要问你同样的问题,”丘伯反唇相讥,已经有些动怒,“我替警局效力。”

“噢。”男人脸色一沉,“嗯,我是弗朗西斯·派伊夫人的朋友。我从伦敦来照顾她,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她需要人支持和陪伴。我叫达特福德,杰克·达特福德。”他含糊地伸出一只手,接着讪讪地收回,“你知道的,她很沮丧。”

“肯定是的。”庞德走上前去,“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达特福德先生。”

“马格纳斯爵士的事?她打电话告诉我的。”

“今天?”

“不是,昨天晚上。她报完警之后,马上就给我打电话。她当时几乎是歇斯底里的状态。我本想直接过来,但当时出发有些迟。今天早上我有个会,所以我说午饭的时候到,确实如此。我从医院接上她,把她送回这里。顺便说一句,她的儿子现在正在陪她。他之前一直和朋友住在南海岸。”

“请原谅我冒昧地问一句,她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如你所描述的‘艰难时刻’,从她所有的朋友中偏偏选中了你?”

“呃,这很容易解释,先生你叫……”

“庞德。”

“庞德?这是一个德国名字吧。而且你口音听起来也像。你在这里做什么?”

“庞德先生正在协助我们。”丘伯立刻插了一句。

“哦,好吧。你刚才的问题是?她为什么选中了我?”虽然他气势汹汹,但明显能看得出杰克·达特福德在顾左右而言他,斟酌着如何给出一个安全的答案。“这个嘛,我想是因为我们中午正好一起吃过饭。我其实陪她去了车站,把她安全送上回巴斯的火车。可见在她心里,我很有分量。”

“谋杀当天,派伊夫人是和你待在伦敦?”庞德问道。

“是的。”达特福德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埋怨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更多信息,“我们一起边吃午饭边谈公事,我给了她一些关于证券、股票和投资方面的建议。”

“午饭后你们做了什么,达特福德先生?”

“我刚告诉你——”

“你告诉我们你陪派伊夫人去了车站,但据我们所知,她是乘坐晚上的火车回到巴斯,九点半左右回到府邸。因此,我推测,那天下午你们也是一起度过的。”

“是。我们是在一起。”达特福德的表情越来越局促,“我们随便逛了逛,打发了一会儿时间。”他思索了片刻,“我们去了一个画廊——皇家艺术学院。”

“你们看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画。无聊沉闷的东西。”

“派伊夫人说她去购物了。”

“我们也去购物了。简单逛了一下,至少在我印象里,她没有买任何东西。她实在没什么兴致。”

“请你原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达特福德先生。你说你是派伊夫人的朋友。你是否也会把自己描述为马格纳斯爵士的朋友?”

“不,不算是。我的意思是,我当然认识他,也非常喜欢他。他是个体面的家伙。但弗朗西斯和我以前一起打网球,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所以比起爵士来,我和他太太更为熟识。我不是说他头脑发达!可他也算不上肌肉发达。就是这样。”

“派伊夫人在哪里?”丘伯问道。

“在她的房间里,在楼上。她在床上休息。”

“睡着了?”

“我觉得没有。几分钟前我去探望的时候她还没有。”

“现在上去?”达特福德在侦探雷打不动的表情里看到了答案,“行,我带你们上去。”



6


弗朗西斯·派伊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睡袍,一张皱巴巴的床单盖住半个身子。她一直在喝香槟。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半空的玻璃杯和一个装着冰块的桶,里面斜倚着一个酒瓶。舒缓心情还是庆祝胜利?在弗雷泽看来,二者皆有可能。他们刚才进门时,她脸上的表情很值得玩味。她很生气被打扰,但与此同时,她又好像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她不愿意交谈,但又已经准备好回答她必然要直面的问题。

她不是一个人。房间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穿白色衣服,就像是一名板球运动员。他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里,跷着腿。毋庸置疑他们是母子俩。他有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深褐色头发,发丝掠过额头,下面是一双同样傲慢的眼睛。他啃着一个苹果。无论是母亲还是儿子,看上去都没有因为发生的不幸而伤心难过。她就像染上了流感,卧病在床;而他来探望。

“弗朗西斯……”杰克·达特福德开始介绍他们,“这是警探丘伯,为巴斯警察局效力。”

“出事的那个晚上我们有一面之缘。”丘伯提醒她,“你被救护车送走时,我就在旁边。”

“哦,是的。”她的声音沙哑,似乎漠不关心。

“这是庞德先生。”

“庞德。”庞德点了点头,“我在协助警方。这是我的助手詹姆斯·弗雷泽。”

“他们想问你几个问题。”达特福德想要留在房间里,于是故意说道,“如果你同意,我就在这儿转转。”

“没关系,不用麻烦了,谢谢你,达特福德先生。”丘伯抢先替她回答,“如果我们需要,会打电话给你。”

“我真的觉得我不应该丢下弗朗西斯一个人。”

“我们不会占用她很长时间。”

“没关系,杰克。”弗朗西斯·派伊重新靠回她先前摞起来垫在身后的靠垫上,转头看着三位不速之客,“我想我们应该把未完成的事了结一下。”

气氛忽然间有些尴尬,达特福德苦苦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甚至连弗雷泽也看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想要提醒她,关于那趟伦敦之行,他说了些什么。他想确保她和他的陈述保持一致。但是庞德绝不可能让这件事发生。将嫌疑对象隔离开来,让他们各自露出马脚,这就是他的手段。

达特福德离开了。丘伯关上门,弗雷泽拉过三把椅子。卧室里有很多大件的家具,层层叠叠的窗帘如瀑布般垂落,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衣柜是定制的;还有一个古董梳妆台,弓形的桌腿支撑着摆得满满当当的梳妆台:大大小小的瓶子、盒子、钵状器皿和各种型号的刷子。热爱读查尔斯·狄更斯作品的弗雷泽,立刻就想到了《远大前程》中的赫薇香小姐。整个房间显得廉价而俗气,还有几分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庞德在椅子上坐下。“我恐怕不得不问你一些与你丈夫有关的问题。”他开口说道。

“我很理解。这是一件可怕的差事。谁愿意做这样的事呢?请继续吧。”

“你也许希望你的儿子先离开一会儿。”

“但是我想留下来!”弗雷德抗议道。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傲慢,更不合礼节的是,他的话没有就此打住,“我从来没有见过活的侦探。”他无礼地盯着庞德,“你怎么会有一个外国名字?你在为苏格兰场效力吗?”

“不要无礼,弗雷德,”他的母亲阻止道,“你可以留下来,但是你不能插嘴。”她的视线落回庞德身上,“开始吧!”

庞德摘掉眼镜,擦干净,又重新戴上。弗雷泽猜测,在这个男孩面前说话让他有些不适。庞德从来都不善于和孩子相处,尤其是英语国家的孩子,他们从小到大都被灌输德国人是敌人的观念。“太好了,首先,请问,你知道你的丈夫最近几周有受到过任何威胁吗?”

“他有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或是接到过什么电话,暗示他有生命危险?”

床头柜上放着一部硕大的白色电话,就在冰桶旁边。弗朗西斯先是凝视着那部电话,然后回答:“没有,他为什么会有呢?”

“我认为,他卷入了一场土地纠纷。就是新开发的……”

“哦!你是说丁格尔幽谷!”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轻蔑,“嗯,这我就不清楚了。村子里一定会热火朝天地讨论一番。这里的人非常狭隘,马格纳斯预料到会有人反对。但是死亡威胁?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在你丈夫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丘伯插了一句,“信上没有署名,是打印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写这封信的人确实非常愤怒。”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封信中有非常明确的威胁性的语言,派伊女士。我们还发现了武器,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把配发的左轮手枪。”

“呃,我对此一无所知。枪通常是放在保险箱里,而且马格纳斯没有和我提过半句有关恐吓信的事。”

“请问,派伊夫人……”庞德语带歉意,“你昨天在伦敦去了什么地方?我无意探听你的隐私,”他匆匆忙忙地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有必要确认牵扯到这个案件里的所有人的行踪。”

“你觉得妈妈她牵涉其中了?”弗雷德急切地问道,“你认为是她做的?”

“弗雷德,安静!”弗朗西斯·派伊倨傲地瞥了一眼儿子,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庞德。“这就是探听隐私,”她说,“而且我已经告诉过警探我当时在做什么,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卡洛塔和杰克·达特福德吃午饭。吃了很久。我们在谈生意。和钱有关的那些事我一窍不通,杰克帮了很大的忙。”

“你什么时候离开伦敦的?”

“我乘坐的是七点四十的火车。”她停顿了一下,也许是意识到有很长一段时间空白有待解释,“午饭后,我去购物了。我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是沿着弓街闲逛,去了福南梅森[1]百货。”

“在伦敦打发时间十分惬意,”庞德附和道,“你没有去画廊看看?”

“没有。这次没有。我想,考陶尔德画廊应该有展览,但我没什么兴致。”

所以达特福德是在撒谎。就连詹姆斯·弗雷泽也意识到,这两个人对那天下午的行踪的表述互相矛盾,但在他们俩都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时,电话铃响了——不是卧室里的电话,而是楼下的。派伊夫人瞟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话,皱了皱眉头。“拜托,你能去接一下电话吗,弗雷德?”她询问道,“不管是谁,告诉他,我在休息,不想被打扰。”

“如果是为了爸爸的事呢?”

“就告诉他们,我们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好孩子。”

“好吧。”因为要离开房间,弗雷德有些不高兴。他慢吞吞地离开椅子,走出门去。楼下的电话铃声在楼道回荡,丁零丁零响个不停。不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这部电话坏了,”弗朗西斯·派伊解释道,“这是一栋老房子,不是这儿坏了就是那儿坏了。目前是电话,上个月是电器。我们还得做木工,处理腐朽的木头。人们可能会抱怨丁格尔幽谷的开发项目,但至少新房子是现代化设施,生活便利。你们是不知道生活在这样一个老古董堆里是什么滋味。”

弗雷泽忽然想到,她已经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早已偏离了她在伦敦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这个话题。但是庞德似乎并不太关切。“你丈夫被谋杀的那天晚上你是几点回到派伊府邸的?”他问道。

“呃,让我想想。火车大约晚上八点半到站,开得很慢。我把车停在了巴斯火车站,等我开车回到这里,大概已经九点二十了。”她停顿了一下,“我到的时候,有一辆车开走了。”

丘伯点点头。“你确实和我提到了这件事,派伊夫人。我想,你没看清司机的模样。”

“我可能瞥到一眼,但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个男人。那是一辆绿色的汽车,我已经跟你说过。它的牌照上有‘FP’两个字母。我恐怕说不清是什么牌子的车。”

“里面只有一个人?”

“是的,在驾驶座位上。我看见他的肩膀和后脑勺。他戴着一顶帽子。”

“你看见汽车开走了,”庞德说,“你怎么看见有人在开车?”“司机急急忙忙的,把车开上主路的时候刹了一下车。”

“他开去巴斯的方向?”

“不是,是反方向。”

“然后你向大门口开去。府邸的灯都亮着。”

“是的,我开门进去,”她打了个寒战,“立刻就看到了我丈夫,然后马上报了警。”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派伊夫人似乎确实筋疲力尽了。当庞德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你知道你丈夫保险箱的密码吗?”他试探道。

“是的,我知道。我在那里放了几件贵重的珠宝。保险箱还没有被打开,对吧?”

“没有,完全没有,派伊夫人,”庞德安慰道,“虽然很有可能,它近期因为什么原因被打开过,因为用来隐藏它的那幅画和墙面没有完全对齐。”

“那可能是马格纳斯打开过。他把钱放在里面,还有些私人文件。”

“密码是?”丘伯问道。

她耸耸肩。“向左转到17,右转到9,左转到57,然后把转盘转动两圈。”

“谢谢你。”庞德微笑着道谢,同情地说,“我相信你已经累了,派伊夫人,我们就不再耽误你更多时间了。我还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和你丈夫书桌上发现的一张纸条有关,那张纸条似乎是他亲手写的。”

丘伯带来了那张字条,现在它被装进了塑料物证袋里。他把它传给派伊夫人,她快速地浏览用铅笔写成的三行字:

阿什顿H

Mw

一个女孩

“这是马格纳斯的笔迹,”她说,“而且也没什么神秘的。他有一个习惯,打电话时会做笔记。他总是爱忘事。我不知道‘阿什顿 H’是什么。‘Mw’?我想那可能是人名的首字母缩写。”

“‘M’是大写,但是‘w’是小写。”庞德指出这个细节。

“那么,它有可能是一个单词。他有时候也会这么记。如果你让他外出时买张报纸,他就会简略地记下‘Np’。”

“有没有可能这个‘Mw’在某种程度上激怒了他?他没有记更多的笔记,但画了几道线。你看他差点用铅笔把纸划破。”

“我不知道。”

“那这个女孩呢?”丘伯插话说,“有可能是谁?”

“我也无法告诉你。显然,我们需要一个新管家。我想有人能给我推荐一个女孩。”

“你们的前任管家是玛丽·布莱基斯顿——”庞德开口接了一句。

“是的。那段时间真可怕,太可怕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出远门,去了法国南部。玛丽一直和我们在一起。马格纳斯非常喜欢她。她崇拜他!从她搬进木屋的那一刻起,她就对他感恩戴德,仿佛他是什么君王,而她受命加入了皇家护卫队。我个人觉得,她很烦人,虽然我不该对死者出言不逊。你还想了解什么?”

“我注意到,你丈夫的尸体在那个宽敞气派的大厅里被发现,里面少了一幅画,它原来挂在门口。”

“这和这些事能扯上什么关系?”

“我对每一个细节都感兴趣,派伊夫人。”

“那是我的肖像画。”派伊夫人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马格纳斯不喜欢它,所以把它扔出去了。”

“最近?”

“是的。实际上,不超过一周前。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弗朗西斯·派伊的身体再次陷进靠垫里,暗示谈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庞德点点头,弗雷泽和丘伯见状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离开。

“你怎么看?”走出房间后,丘伯问道。

“伦敦的行程她肯定在撒谎。”弗雷泽说,“要我说,那天下去她和那个叫达特福德的家伙——他们一定没有去购物。”

“显然派伊夫人和她的丈夫已经不再同床共枕了。”庞德表示赞同。

“你怎么知道的?”

“房间的布置再明显不过了,刺绣的枕头,房间里没有任何男人的痕迹。”

“所以,这两个人有充分的理由杀害他。”丘伯喃喃自语,“书中最老掉牙的动机。谋杀亲夫,卷产私奔。”

“你说得可能没错,警探。也许我们会在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保险箱里找到他遗嘱的复印件。不过他的家族已经在这幢府邸生活了很多年;我认为,府邸有可能直接由他的独子或是后嗣直接继承。”

“那他也是个混账。”丘伯直言不讳地评价。

事实上,保险箱里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里面有几件珠宝,价值大约五百英镑的不同国家的货币,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一些是最近的,还有一些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丘伯全部拿走了。

他和庞德在门口分别,丘伯要回家,他的妻子哈莉特会在他们位于哈姆斯维尔的家中等他。他有本事立刻判断出她的心情好坏。他之前和庞德吐露过心声,她会用织毛衣的速度来表达心情。

庞德和弗雷泽与他握了握手,然后一起回到女王的军队酒吧,房间是否舒适还是未知。

* * *

[1]福南梅森百货,诞生于一七〇七年,位于英国伦敦奢华的梅费尔区,是英国皇室、贵族以及上流社会经常光顾的体验式购物场所。



7


村广场远处一端的公共汽车候车亭周围聚集了更多人,他们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显眼前所见让他们颇为惊讶。上午他们去酒吧登记入住的时候,弗雷泽就注意到有一群人围在那里。显然一传十十传百。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件村庄里所有人都需要知道的事。

“你觉得他们在看什么?”他一边停车一边问道。

“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庞德回答。

他们下了车,穿过广场。怀特海德的古董铺和普通电器商店已经打烊了。静悄悄的夜里,没有来往的车辆,他们轻而易举就听见了人群中的对话。

“真是厚脸皮!”

“她应该感到羞耻。”

“还好意思炫耀!”

村民七嘴八舌地讨论,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庞德和弗雷泽,可是已经太迟了。人群自行分开,留出通道让两人穿过,向他们正在围观的东西走去。两人立刻明白了他们在看什么。那是一个玻璃柜,就竖在公交亭的旁边,里面贴着各式各样的布告:村委会上一次的会议纪要、教堂礼拜活动通知、活动预告,等等。这中间还有一页新贴上去的打印信。

致关心的人

村子里流传着许多关于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的谣言。有些人暗示,他或许与他母亲玛丽·布莱基斯顿星期五上午九点惨死的事件有关。这些谣言是不实且伤人的。

我当时和罗伯特一起待在他车库上面的公寓里,我整晚都和他在一起。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在法庭上起誓。罗伯特和我打算结婚。请发发善心,停止散布这些恶意的谣言。

乔伊·桑德林

詹姆斯·弗雷泽尤为震惊。他性格的某一面,伴随着这些年在英国私立学校的学习,已经潜藏进他的心底,在公共场合表达个人感情让他尤为不适。甚至在他看来,两个人在大街上手牵着手都没有必要,而这一激情宣言——在他看来不亚于此——让他大惊失色。“她在想什么?”他们离开的时候,他大声嚷道。

“你最吃惊的主要还是公告的内容?”庞德回答说,“你没注意到别的什么?”

“什么?”

“寄给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恐吓信和乔伊·桑德林的自白书,都是由同一台打字机打印的。”

“我的天!”弗雷泽眨了眨眼睛,“你确定吗?”

“我确信。字母e的末尾油墨很浅,字母t向左微微倾斜。这不仅仅是同一款打字机。这是同一台机器。”

“你认为那封信是她给马格纳斯爵士写的?”

“有可能。”

他们沉默地走了几步,庞德再次开口:“由于我没答应帮助她,桑德林小姐被迫采取了这一行动。”他说,“她情愿牺牲她良好的名声,她再清楚不过,这样一个消息会传到她父母耳朵里,她和我们说得很清楚‘他们会气死的’。这是我的责任。”他停顿了一下,“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情况让我感到担忧,”他继续说道,“我的朋友,我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人本性里有恶的一面。没有人留意的小小的谎言和借口,如果积累在一起,会像充斥在房间里的烟一样让人窒息。”他转过身来,视线掠过周围的建筑物和阴影笼罩下的广场。“它们就在我们身边。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如果算上很多年前在湖里溺亡的那个孩子,是三个人。这几件事都是相互关联的。我们必须在第四个人遇害前迅速找出凶手。”

他穿过广场,向旅馆走去。在他的身后,那些村民仍然在摇晃着脑袋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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