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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男儿闹

书籍名:《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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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提库斯·庞德睁开眼,头痛欲裂。

在他睁开眼睛之前,就感觉到了疼,在睁开眼的一瞬间,疼痛加剧,就好像疼痛埋伏在深处,一直在等他睡醒,给他一个突然袭击。剧烈的疼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咬着牙去摸索昨晚放在床头的药片,那是本森医生给他开的。不知怎么,他的手竟然摸到了药片,把它们扫到了手掌心,但是他却够不着水杯——那也是他提前准备好的。没关系。他把药片放进嘴里,生生咽下,他感觉到它们从喉咙艰难地滑下去。几分钟后,当它们在他的体内安全着陆、渐渐溶解、通过血液循环稍减他头部的疼痛后,他终于找到了水杯,用水涤净口中的苦涩味道。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肩膀靠着枕头,凝视着墙上的阴影。时间慢慢流逝,房间一点一点地在眼前浮现:橡木衣柜,相对于它所处的空间来说稍显笨拙;斑驳的镜子;一幅装在画框里的画,印着巴斯的皇家新月楼[1];下垂的窗帘,拉开就能看见墓地的景色。嗯,这倒是应景。等待疼痛消退的时间里,阿提库斯·庞德思考着正争分夺秒赶来的死亡。

他不会办葬礼。他这一生见证过太多死亡,他不想再用一场仪式来装点它,也不想去美化它,好像它是什么值得兴师动众的大事,不过只是在人世间走了一遭而已。他也不相信上帝。有一些人从集中营释放后,信仰没有受到丝毫动摇,他钦佩他们。而他个人的经历使他不再相信一切。人类是一种复杂的动物,能做出伟大和同样邪恶的举动——但是他凡事只靠自己。与此同时,他并不害怕被证明是错误的。如果这辈子结束后,他发现自己因为某个理由在某个星光熠熠的房间里接受审判,他相信自己会得到宽恕。按他的理解,上帝是宽容的。

虽然他确实想过,本森医生对他的病情可能有些过于乐观了。再经受几次这种病痛的折磨,大脑就会遭受无可挽回的损伤;它们会加剧他的病情,让他的身体变得尤为孱弱。在他的身体不能再正常运转前,他还剩多长时间?这是最令人恐惧的想法——可连这种想法都可能会变得奢侈。庞德在女王的军队酒吧的房间里独自躺着,他暗暗向自己做出两个承诺:第一,他会调查清楚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谋杀案,把欠乔伊·桑德林的债还清楚;第二个,他拒绝透露。

一小时后,当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内搭白色衬衫,系着领带来到餐厅里,没有人能想到他是如何迎来了这一天。当然,连詹姆斯·弗雷泽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庞德还记得他和弗雷泽办的第一个案子:在从帕丁顿发出的三五〇列车上,詹姆斯·弗雷泽都没注意到他同行的旅伴实际上已经死了。有很多人感到惊讶,他竟然能在侦探助理的职位上干这么久。事实上,庞德觉得他的得力之处就在于他的迟钝。弗雷泽就是一张白纸,他可以在上面写写画画,尽情书写自己的想法:他也像一块干净的玻璃,可以让他照见自己的思考过程。他做事很有效率。现在,他已经点好了庞德喜欢吃的早餐——一杯黑咖啡和一颗煮鸡蛋。

他们默默地吃着,弗雷泽为自己点了全套英式早餐,那花样多变的食物总是让庞德感到不知所措。等他们吃完早餐,他才开始解释这一天的安排。“我们必须再次拜访桑德林小姐。”他宣布说。

“绝对要。我有想过你会想要先从她开始。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贴出这样一张布告。还有给马格纳斯爵士写——”

“我认为那封恐吓信不太可能是她寄的。但是同一台机器打出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也许有其他人可以接近那台打字机。”

“她在医生的诊所工作。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必须先搞清楚诊所几点开门。”

“当然了。你想让她知道我们要过去吗?”

“不用。我觉得我们突然露面,给她个惊喜会更好。”庞德喝了一口咖啡,“我同样有兴趣,了解更多女管家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死亡细节。”

“你觉得两者有关联?”

“毫无疑问。她的死,入室盗窃,马格纳斯爵士被害,这肯定是同一方法上的三个步骤。”

“不知道丘伯能从你发现的那条线索里查出什么。壁炉里的纸片,上面有一个指纹。那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信息。”

“它已经告诉我很多信息了,”庞德说,“让我感兴趣的不是指纹本身。它没有任何帮助,除非它属于某个有犯罪记录的人,对此我表示怀疑。但它是如何出现在那里,以及为什么那张纸会被烧毁。这些其实是问题的关键。”

“而且我知道,你已经有了答案。事实上,我打赌你已经搞清楚了整件事,你这个老油条!”

“还没有,我的朋友。但我们稍后会与丘伯警探聊聊,我们会看到……”

弗雷泽想要追问更多细节,但他知道庞德会拒绝透露。向他提出一个问题,你能得到的最好的回应就是一个信息量极少或者没有价值的回复,而这本身要比完全没有回复更让人郁闷。他们吃完早餐,几分钟后,离开了旅馆。他们刚迈进村庄广场,最先留意到的一件事就是:公共汽车候车亭旁边的布告栏空空如也。乔伊·桑德林的自白信已经被人清除了。

* * *

[1]皇家新月楼,位于英国伦敦西部的巴斯,由约翰尼·伍德完整设计的大型古建筑群,三十座房子连接成新月形的优雅弧线,外部装饰有巨大的罗马式圆柱,是巴斯的地标建筑。



2


“其实,是我把它取下来的。我早上去的。我不后悔把它贴上去。我在伦敦见你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但是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我是说,马格纳斯爵士的事,警察四处询问,还有发生的种种一切——这么做似乎并不适合。无论如何,它也完成了任务。只要有一个人读过,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知道,这里就是这样。人们在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可以告诉你,而且我觉得牧师不太满意。但我不在乎。罗伯特和我打算结婚。我们做什么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不准备忍受人们传播关于他或是我们的谣言。”

乔伊·桑德林坐在现代化的两层诊所里,诊所坐落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富人区,周围是同时建造起来的房屋和平房。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筑,建造成本低,设计风格单一。起初施工的时候,雷德温医生的父亲曾把它比作公共厕所,虽然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在自己家里给人看病了。雷德温医生觉得,能把工作和私生活分开不是什么坏事。比起埃德加·雷纳德生活的时代,如今村庄里住了更多的人。

病人穿过一扇玻璃门,就能直接进入等候区,里面摆着几张人造皮革的沙发和一张咖啡桌,还有零零散散的几本杂志,是《笨拙》[1]和《乡村生活》的过刊。还有为孩子们准备的玩具——是派伊夫人很久以前捐赠的,玩具也确实需要更换了。乔伊坐在隔壁的办公室——药房——正面装有一扇可以滑动的窗户,这样她就可以与病人面对面交谈。她面前摆着一本预约登记簿,旁边是电话和打字机。在她身后有几排书架和一扇壁橱,装满了医疗用品;装满病历的档案柜;还有一台小冰箱,偶尔会装一些药品或是需要送往医院的各种样本。房间里有两扇门——左边的那扇门通往接待区,右边的那扇门通向雷德温医生的办公室。电话旁边吊着一个灯泡,每当医生准备为下一位病人看诊时就会亮起。

掘墓人杰夫·韦弗现在就在那里,陪着他的孙子接受最后一次复查。九岁的比利·韦弗的百日咳已经痊愈了,蹦蹦跳跳地来到诊所,决心尽快离开这里。就诊名单上没有其他病人。门被推开的时候,乔伊有些惊讶,她看见阿提库斯·庞德走进来,身边跟着他一头金发的助理。她听说他们在村里,但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

“你的父母知道你写的那封信了吗?”庞德开门见山地问。

“还没有,”乔伊说,“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告诉他们。”她耸了耸肩,“即使他们发现了,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搬去和罗伯特一起住,反正这也是我的心愿。”

弗雷泽似乎觉得,在他们伦敦见面后不过才过了短短几天,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当时还挺喜欢她的。当庞德拒绝她的时候,她还一直很失落。眼下,窗户另一边的年轻女人依然魅力十足,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认为她是你想要倾诉的理想人选;但她也有更为犀利的一面。他注意到,她没有特意出来迎接他们,更情愿待在另一个房间里。

“我没想到会见到您,庞德先生,”她说,“有何贵干?”

“桑德林小姐,你可能会觉得你来伦敦见我的时候,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也许我应该道歉,但我对你很诚实。当时,面对你陷入的境地,我不觉得我能帮助你。但是,当我看到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死讯时,我觉得别无选择,我必须调查这个案子。”

“您认为它与我告诉您的事有关吗?”

“可能就是这样。”

“那么,我不知道该如何帮助您——除非您觉得是我干的。”

“你有理由希望他死吗?”

“没有。我几乎不认识他。虽然偶尔会见到,但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的未婚夫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呢?”

“您不是在怀疑他吧?”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愠怒,“马格纳斯爵士对他一直都很好。他帮罗伯特找到了工作,他们从来没有争吵过,也几乎没怎么见面。这就是您来这里的原因吗?因为您想让我和他反目?”

“离事实不能更远了。”

“那您想干什么?”

“事实上,我是来见雷德温医生的。”

“她正在给病人看病,我估计她很快就会结束了。”

“谢谢你。”庞德没有因为女孩的敌意感觉受到冒犯,但弗雷泽似乎正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她。“我必须提醒你,”他继续说道,“我有必要和罗伯特谈谈。”

“为什么?”

“因为玛丽·布莱基斯顿是他的母亲。这一可能总是存在的:他也许认为马格纳斯爵士对她的死负有一定的责任,仅这一点就可以成为他的杀人动机。”

“复仇?我非常怀疑。”

“不管怎样,他曾经住在派伊府邸,他和马格纳斯爵士之间的关系,还有待发掘。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我们谈话的时候或许你会想要在一旁。”

乔伊点点头。“您想见他吗?什么时候?”

“也许他可以在方便的时候来我的住处一趟?我住在女王的军队酒吧。”

“他工作结束后,我会带他过去。”

“谢谢。”

雷德温医生办公室的门开了,杰夫·韦弗走了出来,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男孩穿着短裤和校服。乔伊一直等他们走了,才移动到她办公室一侧的门口。“我去告诉雷德温医生你们来了。”她说。

她从视线中消失了。这就是庞德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他递给弗雷泽一个眼神,弗雷泽迅速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身体探过窗户,把纸头朝下塞进打字机里。他俯身在打字机上方,随机按下几个按键,然后取出纸,递给了庞德。庞德检查了一下那几个字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纸还给他。

“是不是一样?”弗雷泽兴致勃勃地问道。

“是。”

乔伊·桑德林回到了接待桌旁。“你们可以进去了,”她说,“雷德温医生在十一点前都有空。”

“谢谢你,”庞德说,接着似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房间只有你可以用吗,桑德林小姐?”

“雷德温医生时不时会进来,但没有其他人了。”乔伊回答道。

“你很确定吗?没有其他人可以用这台机器吗?”他朝打字机比画了一下。

“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庞德没有说话,她继续说道,“除了韦弗太太,没有人会进来。她就是刚离开的那个小男孩的母亲,每周来诊所打扫两次。但我很怀疑她会不会用打字机,还是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

“既然我都到这儿了,我还挺感兴趣,你对马格纳斯爵士打算建造的新住宅有什么看法。他计划把那片名为丁格尔幽谷的林地夷为平地——”

“您认为这就是他被人杀害的原因?我恐怕得说,您对英国的村庄可能不太熟悉,庞德先生。这是个愚蠢的想法。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不需要新住宅,而且还有很多更合适建造它们的地方。我不愿意看到树木遭到砍伐,村子里几乎人人都这么想。但是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去杀人。他们最多只会向当地的报纸写投诉信或是在酒吧里发发牢骚。”

“如果他不能再在这里监管工程,新开发的住宅项目就推进不下去了。”庞德提醒道。

“我想也有可能。”

庞德已经证实了他的观点。他露出一抹笑容,向办公室门口走去。弗雷泽把那张纸对折,放进口袋,跟了上去。

* * *

[1]《笨拙》,英国老牌的讽刺漫画杂志之一,拥有一百六十多年的历史,提供政治讽刺漫画、家庭漫画以及社会漫画等内容,通过诙谐的讽刺手法描述社会热点问题。



3


办公室方方正正,面积不大。病人在看过接待处的咖啡桌上放着的某本过期的《笨拙》杂志后,受到里面讽刺漫画的启发,会感觉这间办公室简直就是心目中医生诊所该有的布置。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古董桌和两把椅子,一个木制的文件柜和一个堆满医学书籍的书架。房间一侧,有一扇帘子、一把椅子和一个高高架起的床;帘子拉下来就可以辟出一个单独的隔间。挂钩上有一件白大褂。房间里唯一出人意料的装饰是一幅油画,明显是业余画家的手笔;但即使在弗雷泽这位在牛津大学钻研艺术的行家眼里,这幅作品也可圈可点。

雷德温医生坐得笔直,正在她面前的一个病历档案上记笔记。她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严厉女人。她身上的一切都棱角分明:肩膀平直,颧骨突出,下巴瘦削。仿佛用一把尺子就可以绘制出她的肖像。但是当她示意两位客人坐下的时候,很是客气有礼。她停下笔把钢笔帽盖好,笑着说:“乔伊和我说,你们在帮警方办案。”

“我们是私人身份,”庞德解释说,“但确实,我们已经与警方一同办案,现在正在协助丘伯警探。我叫阿提库斯·庞德。这是我的助手詹姆斯·弗雷泽。”

“我听过你的名字,庞德先生,知道你非常聪明。我希望你可以把这起案子查到水落石出。在一个小村庄发生这样一件可怕的事,而且可怜的玛丽还尸骨未寒……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和布莱基斯顿太太是朋友。”

“谈不上那么亲近——但是,没错,我们确实经常见面。我认为,人们低估了她。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日子过得不容易,失去了一个孩子,独自抚养另一个;但她处理得非常好,在村庄里也很乐于助人。”

“她出事后是你发现她的。”

“其实是布伦特,派伊府邸的园丁。”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想和我聊聊马格纳斯爵士。”

“我对两起案件都感兴趣,雷德温医生。”

“是这样,布伦特从马厩给我打电话。他透过窗户看到她躺在门厅里,他担心出了事。”

“他没有进去?”

“他没有钥匙。最后我们不得不打破后门的玻璃。玛丽把她的钥匙插在后门的门锁里。她躺在楼梯底下,就像是被楼梯顶层吸尘器的电线绊倒了——摔断了脖子。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刚死没多久,身体还有温度。”

“这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难熬,雷德温医生。”

“是的。当然,我已经见惯了死亡,见过很多次。但是如果是你认识的人往往更难接受。”她犹豫了一下,严肃的深色瞳孔里神色不定,似乎她的内心在为什么而挣扎,接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当时有想过告诉警察,也许我早该这么做,又或许现在告诉你是错误的决定。事情是这样,我努力说服自己两件事没有关联。毕竟,没有人提过玛丽的死不只是一件不幸的意外。然而,鉴于近来发生的事,而且你们既然来了……”

“拜托了,继续。”

“好的。玛丽过世的几天前,诊所里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大家都很忙碌——一连接待了三名病人——乔伊不得不外出了几次。我让她去村里的商店给我买点午饭。她是个好姑娘,不介意做这类跑腿的事。我还把几份文件落在家里了,她去帮我取了一趟。总之,当天工作结束后,我们收拾诊所的时候,发现药房里少了一瓶药。你可以想象,所有的药我们都密切留意,尤其是那些危险的药品,我当时非常着急。”

“是什么药?”

“毒扁豆碱。实际上是一种治疗颠茄中毒的药物,是我为牧师的妻子汉丽埃塔·奥斯本准备的。她不小心踩到了丁格尔幽谷里一丛茄属植物——庞德先生,我相信你肯定知道,那种植物有一种活性成分颠茄碱。小剂量的毒扁豆碱可以治疗这种植物中毒,但是大剂量的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人。”

“你是说它被人拿走了。”

“我没有这么说。如果我有任何理由相信,我早就直接去警察局报案了,可我没有。有可能是放错位置了。我们这里有许多药,虽然我们非常小心谨慎,但之前也有放错过的情况。或者有可能是韦弗太太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她并不是一个不诚实的女人,但是也有可能她默默地清扫了残渣,没有和我们说。”雷德温医生皱起眉头,“可我和玛丽·布莱基斯顿谈起过这件事。如果村里的某个人出于某种原因拿走了它,她一定能查清楚。在某些方面,她有点像你,是一名侦探,有刨根问底的本事。事实上,她确实告诉我她有一两个想法。”

“而这件事过去几天后,她就死了。”

“两天,庞德先生,整整两天。”其中的关键虽未言明,却悬浮在空气中。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雷德温医生看起来愈发局促。“我相信她的死和这件事无关。”她继续说道,“这是个意外。而且马格纳斯爵士好像也不是中毒身亡。他是被一把剑砍死的。”

“毒扁豆碱丢失的那天,你还记得有谁来过诊所吗?”庞德问道。

“记得。我有去预约簿检查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天上午有三个人来过。奥斯本夫人——我已经说过了;在村庄广场开古董店的约翰尼·怀特海德——他切到了手,伤得不轻,手都化脓了;还有克拉丽莎·派伊,她是马格纳斯爵士的妹妹——因为肠胃不适来就诊。说实话,她没什么大碍。她一个人生活,有点疑神疑鬼的。也可能她只是想来聊聊天。我不觉得这瓶遗失的药和近来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但是我的心里一直记挂着,我想最好你可以知情。”她瞟了一眼手表,“还有什么事吗?”她问道,“无意冒犯,可是我必须要去值班了。”

“你帮了很大的忙,雷德温医生。”庞德站起身,仿佛刚看到那幅油画,随口问道,“这个男孩是谁?”

“其实,是我的儿子塞巴斯蒂安。这幅画是他过十五岁生日的前几天画的。他现在在伦敦。我们不能时常见面。”

“画得真好。”弗雷泽由衷地赞叹道。

医生听了很高兴。“是我的丈夫亚瑟画的。我认为他是一位非常杰出的艺术家,我最大的一个遗憾就是他的才华没得到赏识。他给我画过几幅画,也给派伊夫人画了一幅很成功的肖像——”说话声戛然而止。弗雷泽有些诧异,她怎么突然激动起来。“你没问过我一句关于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事。”她说。

“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有。”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鼓励自己说下去。当她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克制,“马格纳斯爵士是一个自私自利、冷漠自负的男人。他打算开发的那片新住宅会破坏村子里一片景色宜人的林地,但不止如此。他从来都没干过半点好事。你注意到等候区的那些玩具了吗?是派伊夫人给我们的,可她只是指望我们在她每次来的时候对她毕恭毕敬、感恩戴德。继承财富会毁掉这个村庄。庞德先生,我说的都是事实。他们是一对不讨人喜欢的夫妻。如果你想听我说实话,你还是把手头的工作停下来吧。”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幅肖像画,“事实上,他死了,村子里一半的人都会高兴。你想找嫌疑人,没准有一长串。”



4


村里人人都认识布伦特,派伊府邸的园丁,可同时又没有谁真正了解他。当他步行穿过村庄或是在摆渡人酒吧的固定座位小酌时,人们会说“老布伦特来了”,但他们不知道他多大年纪,甚至他的名字都有些神秘。布伦特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姓氏?有几个人也许还能记起他的父亲。他也叫“布伦特”,干过同样的工作——实际上,他们两个人曾在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老布伦特和小布伦特,推着独轮车、刨着土。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没有人确切地记得他们是怎样过世的、何时过世的,但有人说他们是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德文郡过世的,死于车祸。如今小布伦特已经成为老布伦特,住在口袋大小的村舍里,房子坐落在达芙妮路上——也是他出生的地方。那是一片排房,但他的邻居从未受邀去他家中做客。房间里的窗帘总是紧闭。

在教堂的某个角落,可能会找到一个名叫内维尔·约翰尼·布伦特的人的出生记录:他出生于一九一七年五月一日。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是内维尔——上学的时候或是在国土警卫队[1]服役期间(农场工的身份让他免去上战场)。他是一个没有影子的男人——或者说没有男人的影子。他既引人注目又毫不起眼,如同圣·博尔托夫教堂尖塔上的风标,若是某天早上醒来发现它不在了,人们这才会注意到。

阿提库斯·庞德和詹姆斯·弗雷泽最终在派伊府邸的花园里找到了他,他正在干活,除去杂草、掐掉枯花,与平时无异。庞德说服他休息半个小时,三个人在坐在玫瑰花园里,如同置身玫瑰花海。布伦特用沾满泥土的手卷了一根烟,点火以后抽起来一定也是一股土味。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老男孩,闷闷不乐还有些局促,身体不安地挪动,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卷发垂在额头上。坐在布伦特身边,弗雷泽感觉很不舒服;他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有些排斥却又捉摸不透的气质,就好像他守着某个秘密却拒绝和你分享。

“你和玛丽·拉莱基斯顿熟吗?”庞德从第一起死亡事件入手,虽然在弗雷泽看来,这个园丁在这两起案件中都是主要目击者。事实上,他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那位女管家的人,也可能是他雇主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我不熟悉她。她不想和我有什么瓜葛。”这个问题似乎冒犯了布伦特,“她过去常常对我指手画脚。去做这个,去干那个。甚至还把我叫到她家里,帮她搬家具、修水管。她有什么资格使唤我。我是为马格纳斯爵士工作,不是她。我以前就这么和她说。有人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来,我一点都不惊讶,她那是活该,总是管闲事。我敢肯定她得罪了不少人。”

他嗤之以鼻。“我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她就是好管闲事,我不会搞错。”

“你觉得她是被人推下来的?警方觉得那是一个意外,她自己摔下来的。”

“这可轮不到我说话,先生。意外?有人推了她?不管是谁,我都不惊讶。”

“是你看到她躺在门厅里。”

布伦特点点头。“我当时正在大门口干活。我从窗户外面看见她在里面,躺在楼梯底下。”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什么都没听见,她就死了。”

“府邸里没有其他人吗?”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我想,应该有人。但我在门口待了几个小时,并没有看到有人出来。”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

“我敲了敲窗户,想把她叫醒,但是她一动不动,于是最后我去了马厩,用外面的电话给雷德温医生打了个电话。她让我打破后门玻璃。马格纳斯爵士对此并不高兴。实际上,他把后来发生的入室盗窃怪到我头上。这不能怪我。我不想破坏任何东西,只是按吩咐做事。”

“你和马格纳斯爵士吵过架吗?”

“没有,先生。我不会那样做。但他不高兴,我和你说,当他不高兴的时候,最好还是避开。”

“马格纳斯爵士死的那个晚上,你在这里。”

“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从来都没有在八点钟之前下过班,也没有得到额外的报酬。”奇怪的是,布伦特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起来,“他和派伊夫人并不乐意从自己口袋里掏钱。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家。她在伦敦。我看到他工作到很晚。书房里的灯亮着,他一定是在等客人吧,因为我刚走就有客人到了。”

布伦特已经向丘伯警探提过这件事。遗憾的是,他无法提供对神秘来者的详细描述。“我知道你没看清他的脸。”庞德说。

“我没认出他来。但是后来,仔细琢磨这件事,我想起他是谁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庞德精神为之一振,他等待布伦特继续说下去,“他有去参加葬礼。布莱基斯顿夫人下葬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我知道我之前在哪里见过他。我留意到他站在人群最后,可我差点儿没有注意到他,如果你能懂我的意思。他小心地遮掩自己,就好像不想被人注意到,我都没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两次是同一个人。我敢肯定是同一个人,因为那顶帽子。”

“他戴着一顶帽子?”

“没错。就是那种老式的帽子,就像人们十年前戴的,帽檐拉低可以遮住脸。那个男人是八点十五分到的派伊府邸,就是葬礼上的那个男人,我敢肯定。”

“你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他的信息吗?他的年龄?他的身高?”

“他戴着一顶帽子——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他来过这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然后就离开了。”

“他来到这栋房子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留下来观察。我去了摆渡人吃了一块馅饼,喝了点小酒。我的口袋里有一点钱,是怀特海德先生给的,我急着赶路。”

“怀特海德先生。他开了一家古董店——”

“他怎么了?”布伦特眯起眼睛,目光里透着怀疑。

“他付了你一些钱。”

“我没这么说过!”布伦特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于随意了,竭力寻找出路,“他付给我五英镑的钞票,是他欠我的。就是这样。所以我去喝了点小酒。”

庞德没有深究。像布伦特这样的男人,轻易就能被触怒;一旦冒犯了他,他就不会再多说一句话。“所以你是在八点十五离开了派伊府邸,”庞德说,“可能就是在马格纳斯爵士被害前的几分钟。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向我们解释一下,我们在大门旁边的花圃里发现的那枚手印?”

“那个警察小伙子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他了。那不是我的手印。我为什么要把手插进泥土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庞德换了一种问法:“你有看到其他人吗?”

“事实上,看见了。”布伦特狡猾地瞥了一眼侦探和他的助理。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卷好的香烟夹在嘴唇间,用火点燃,“我刚和你说过,我去了摆渡人。我在路上遇到了奥斯本夫人,牧师的妻子。天知道她在半夜跑到外面做什么——不过和别人也无关。总之,她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丈夫。她有些心神不定,也许甚至是害怕。你真应该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嗯,我告诉她,我在派伊府邸看到的那个人有可能是牧师,事实上,他可能在府邸……”

庞德皱起眉头。“你在府邸看到的那个男人,戴帽子的男人,你刚才说他是在葬礼上。”

“我知道我说过,先生。但他们俩都在,他和牧师。你看,我喝酒的时候,看见牧师骑着自行车路过。没多久之后。”

“多久?”

“三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我听见自行车经过的声音。那辆自行车骑起来吱呀作响,声音刺耳,它从村头经过,你在村尾都能听见。我在酒吧的时候,确定它有路过。除了从府邸那边,他还能从哪儿过来呢?肯定不是从巴斯骑回来的吧。”布伦特从香烟上方打量着庞德,目光里有一丝挑衅的意味。

“你帮了不少忙,”庞德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与布莱基斯顿太太住的木屋有关。你提到过,你偶尔会在那里给她干活,不知道你有没有钥匙?”

“为什么你想知道这个?”

“因为我想进去。”

“我不确定是否可以。”园丁咕哝着,转了转唇间的香烟,“你想进去的话,最好和派伊夫人谈谈。”

“这是警方在查案,”弗雷泽插了一句,“我们想去哪儿都可以。要是你们不合作,没准会惹上麻烦。”

布伦特对此心存怀疑,但他并不准备争辩。“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过去。”他冲玫瑰花丛点点头,“但是之后我就得回来照顾它们。”

庞德和弗雷泽跟着布伦特来到马厩,他从一大块木头上解下一把钥匙,然后和他们一起沿着车道走到尽头的木屋处。那间木屋有两层楼高,倾斜的屋顶上有一个巨大的烟囱,窗户是乔治风格的,前门很是坚固。这里就是玛丽·布莱基斯顿在担任管家期间生活的地方。起初,这里还住过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但后来家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她,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太阳的角度,或是环绕在四周的橡树和榆树的缘故,木屋似乎处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之中。它看上去就像是荒无人烟的一角。

布伦特用他取回的钥匙打开了前门。“需要我也进去吗?”他问。

“如果你能多待一小会儿,那就帮了大忙了,”庞德回答说,“我们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

三人走进门厅,里面有两扇门、一条走廊和一截通往二层的楼梯。墙纸是老式的花样,墙上贴着英国的各种鸟、猫头鹰的图片;屋里有一张古董桌、一个衣架和一个全身镜;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有年头了。

“你想看什么?”布伦特问道。

“这我不能告诉你,”庞德回答说,“现在还不能。”

楼下的房间没什么亮点。厨房是简单配置,客厅装修俗气,被一座老爷钟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弗雷泽想起乔伊·桑德林说她第一次拜访罗伯特的母亲、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时,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她当时是如何如坐针毡。房间里非常干净,仿佛玛丽的鬼魂才刚来打扫过——也许它从未离开过。不知道是谁把取回的信件摞成一摞,放在厨房的餐桌上,但因为没什么价值,没有勾起他们的兴趣。

他们上了二楼,玛丽的卧室在走廊的尽头,隔壁是一个卫生间。她睡在这张曾经与她的丈夫一起睡过的床上:它是如此笨重,很难想象在他离开之后有人把它搬到了这里。从卧室可以望见外面的路,但事实上,没有一个房间可以望见派伊府邸,好像木屋是故意设计成这样,好让用人永远都无法窥探到主人的生活。庞德又穿过两扇门,看了看两间卧室,发现里面都很久没有人住了。床表面的油漆剥离,床垫已经冒出了霉点。两扇门的对面还有一扇门,门锁被撬开了,有人闯进去过。

“警察干的,”布伦特解释道,他听起来很不满,“他们想进去,但找不到钥匙。”

“是布莱基斯顿夫人锁上的吗?”

“她从来都不进去。”

“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过你,我来过这里好几次。帮她修水管,把地毯铺到楼下,她总是打电话叫我过来,但不是这个房间。她从不肯把这扇门打开。我甚至都不确定她有没有钥匙。这就是警察撬开门的原因。”

他们走进屋里。房间很令人失望——像木屋的其他地方一样毫无生气,只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空荡荡的衣柜,从屋檐辟出了一扇窗户,窗户下方还摆着一个缝纫台。庞德走了过去,向窗外眺望,视线穿过树木,能瞥见湖边的一抹风光和远处一片濒临破坏的林地——丁格尔幽谷。他注意到桌子中央有一个单独的抽屉,他拉开抽屉。弗雷泽看到里面放着一条黑色皮带,圈成了一个项圈,上面系着一个小圆片。这是一个狗戴的项圈。他伸过手去,把它取出来。

“贝拉。”他读出声来,圆片上的名字的每个字母都是大写。

“贝拉是一条狗。”布伦特说,显然多此一举。弗雷泽有些生气,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谁的狗?”庞德问道。

“她的小儿子。死去的那个。他有一条狗,但没活多久。”

“狗怎么了?”

“跑了。找不到了。”

弗雷泽把项圈放回原位。那样小巧的玩意儿,一定是属于一只小奶狗吧。它孤零零地待在抽屉里,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那这就是汤姆的房间。”弗雷泽喃喃自语。

“有可能,是的。”

“我想,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要把门锁上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不忍心进来。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搬走。”

“她可能没有选择。”

两个人都压低了声音,似乎害怕惊扰过往的记忆。而与此同时,布伦特正拖着脚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急切地想要离去。但是庞德没有着急离去。弗雷泽知道他并不是在寻找线索,而是在感受房间里的氛围——他经常听他谈起犯罪记忆,悲伤和惨烈的死亡遗留下的超自然回声。他甚至还在他的书里专门花了一章论述什么“信息和直觉”之类的。

等他们走到室外,他这才开口说话。“丘伯一定已经把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取走了。我非常想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他瞥了一眼布伦特,他已经拖着脚走了好远,沿着通往府邸的道路折返。“而那个人,也向我们透露了很多信息。”他环顾四周,望着那些参天大树,幽幽地说,“我不愿意住在这里,视野不开阔。”

“相当压抑。”弗雷泽附和道。

“我们必须弄清楚怀特海德先生到底给了布伦特多少钱以及出于什么原因。另外,我们必须和奥斯本牧师再聊聊。谋杀发生的那天夜里,他一定有到案发现场的理由。还有他的妻子……”

“布伦特说奥斯本夫人很害怕。”

“是的。害怕什么,我不明白。”他看了最后一眼,“这栋木屋里气氛不对劲,詹姆斯。我有预感,它背后还有一个可怕的秘密。”

* * *

[1]国土警卫队,二战时期英国军队的后备武装民兵组织。



5


雷蒙德·丘伯不喜欢谋杀。他成为一名警察,是因为他笃信秩序,他认为萨默塞特郡就算不能说是全世界最文明有序的地方,至少在全国也能拔得头筹。这里村庄齐整,矮树篱被精心修剪过,古老的田野静谧无声;而谋杀改变了这一切,打破了村民平静的生活,致使邻里反目。忽然之间,没有人值得信赖,而通常夜不闭户的人家也开始门扉紧掩。谋杀这种恶意的破坏行径,就像一块掷向落地窗的砖头,击碎了人们表面维持的美好生活,而拼凑碎片不知为何却变成了他的职责。

丘伯坐在位于柑林路的警察局办公室里,苦苦思索着目前的案件进展。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案子开头就不太顺利。在自己家中遇害是一回事,可半夜被一把中世纪的剑斩首就显得十分离奇。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是一个安宁的地方。是的,之前确实出了女管家的那场意外,可这次的案件性质更为恶劣。难道真的是某个住在乔治风格住宅里的村民,一个平时虔诚地去教堂做礼拜、加入当地板球队、每周日早晨修剪草坪、在村庄义卖会上售卖自制的果酱的人,竟是一个杀人狂魔?而答案是——没错,很可能就是如此。而他们的身份之谜可能就藏在他面前书桌上的那本日记本里。

他在马格纳斯爵士的保险箱里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眼看木屋之行也要无功而返,这时,一个目光敏锐的警察,年轻的温特布鲁克,在玛丽·布莱基斯顿厨房的菜谱里发现了一样东西。那个男孩,以后一定大有可为;只要态度再认真一些,多几分抱负,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升任警督。这个东西是她故意藏起来的吗?她是不是担心有人来家里的时候看到?也许是他的儿子,或是马格纳斯爵士?毫无疑问,这本日记不能随便放在家里的某个地方,里面充斥着她对村庄里几乎所有人恶意满满的观察:特恩斯通先生(屠夫)给顾客找钱的时候故意少找一些;杰夫·韦弗(掘墓人)虐待他的狗;埃德加·雷纳德(退休医生)收受贿赂;多特蕾小姐(村里商店的店员)爱喝酒。似乎没有人能从她的视线中逃脱。

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看完这本日记,看到最后,他感觉自己几乎也被那股戾气侵染。他记得自己见过玛丽·布莱基斯顿,她躺在派伊府邸的楼梯底下,眼睛没有眨一下,身体已经冰冷僵硬。那时,他还对她心存怜悯;可现在,他不禁在想,究竟什么在驱使她,在村庄里四处徘徊,对一切充满怀疑,持之以恒地寻找麻烦。难道她就没有,哪怕只有一次,发现过什么好事吗?她密密麻麻的笔迹纤细而潦草,但却井井有条——就像是把坏事一笔一笔记在账上。没错,就是这样!庞德一定会喜欢这个说法。这简直就是从他口中会说出的话。每篇日记都标注了日期,时间跨度长达三年半。丘伯已经派温特布鲁克去了木屋,再找找看有没有之前的日记——这可不是因为他还没有看够。

玛丽·布莱基斯顿有两三个特别喜欢记录的对象,几乎每页都会出现他们的名字。有趣的是,在提到儿子罗伯特时,她虽然言辞尖酸刻薄,但他却不在这个行列。虽然每次她说起乔西,也就是乔伊——都会语气轻蔑,她也不在这一行列。她非常痛恨那个园丁,布伦特。他的名字频繁地冒出来。他粗鲁,懒惰,迟到,小偷小摸;童子军在丁格尔幽谷露营的时候他会偷看;他爱喝酒,谎话连篇,并且从来不洗澡。她好像和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分享过自己的看法;至少她的最后几篇日记里有所暗示。

七月二十八日

终于,有点道理了!M爵士让布伦特离开岗位——就是昨晚在府邸的时候。布伦特一点儿都不高兴。一上午皱着眉头,还故意践踏了耧斗菜圃。我亲眼所见,还把这件事告诉了亲爱的M爵士,他和我说没关系,他反正也要走了。只是早晚的事。我和他提过好几次。M爵士没有说是什么理由,但可能有很多。这片地方有很多年轻人在找工作,我和他说,这也是一件好事。我建议他在《女士》杂志上登个广告,但是M爵士认为找一家代理机构更谨慎些。当然费用也更高——我猜,他对此倒不介意。

一天后,她就死了。而一周之后,M爵士也死了。巧合?当然,他们不会是因为几朵被践踏的花就被人杀害了。

丘伯还标记了其他他认为可能会与案件有关联的七篇日记。除了一篇,其他都是最近写的,因此更可能与马格纳斯爵士的谋杀案有关。他又浏览了一遍,按照日期先后翻阅,似乎最为合理。

七月十三日

和雷德温医生聊得很愉快。一个村庄里能有多少小偷?这次的事情非常严重。诊所里被偷走了一瓶药。她给我写下了药的名字——毒扁豆碱。她说大剂量可以致命。我告诉她应该报警,当然,她却不愿意,她觉得她会受责怪。我喜欢R医生,但有时候我会质疑她的判断。比如,让那个姑娘在那里工作,而且她并不如医生想象中那么谨慎。我去过诊所很多次,我自己就能走进去,不需要她的帮助。药是什么时候被偷的?我觉得R医生的判断有误。不是她说的那天,而是前一天。我从那个人的表情就看得出来,还有她抓着手提包的样子。我进去的时候,诊所里没有人(当然,那个女孩不在),她肯定一个人去过那里,药柜门是打开的,所以很容易就能得手。她想要用它做什么呢?把它撒到她哥哥的茶里——也许是为了报复吧。不甘屈居人下!但是我必须要小心。我不能凭空指控她。得想想法子。

七月九日

亚瑟·里夫闷闷不乐。他收藏的勋章丢了!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小偷从厨房的窗户里爬进屋,玻璃割伤了他。你也能想到,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但是,当然了,警察并不感兴趣。他们说一定是孩子调皮,但我不这么认为。小偷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仅那枚希腊勋章就值一大笔钱)。事情像往常一样很快就不了了之。我介入了,和他喝了一杯茶。我确实怀疑我们这位朋友是不是牵涉其中,但我什么都没说。我会去拜访一下他,探探虚实——不过要小心一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样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真是太糟糕了。还危险?我真应该告诉马格纳斯爵士。希尔达·里夫甚至都不感兴趣,没有帮助她丈夫——她说她不明白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愚蠢的女人。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娶了她。

七月十一日

趁他妻子出门,我去了怀特海德的商店里。当然,他拒不承认。嗯,他会这么做,不是吗?我向他展示了我在报纸上找到的那篇报道,他说那是过去的事了;实际上,他还指责我找他麻烦。噢,没有,我告诉他。是你在这里制造麻烦。他说他从来都没靠近过亚瑟家。但是他的店铺里摆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你得想想看,他是从哪儿高[1]来的。他威胁我要是敢说出去,他就会起诉我。走着瞧!

丘伯之前可能忽略了这两篇日记。亚瑟·里夫和他的妻子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他们曾经营着女王的军队酒吧。很难想象,马格纳斯爵士的死,谁的嫌疑更小——他的勋章失窃与这桩案子可能有什么关联呢?与怀特海德的见面没有任何意义。可在日记本背后的夹层里,他发现一则剪报,纸张脆弱泛黄,它让他再次陷入沉思。

团伙罪犯从监狱释放

他是豪宅盗窃帮的成员,这一团伙名噪一时,是一群在肯辛顿和切尔西的豪宅区流窜作案的专业盗窃团伙。约翰尼·怀特海德因收售赃物被捕,判刑七年,在服刑四年后从本顿维尔监狱释放。怀特海德先生,已婚,据传已经离开伦敦。

报纸上没有照片,但丘伯已经核实过,确实有一名叫作约翰尼·怀特海德的人和他的妻子住在村子里,就是那个曾经在伦敦被拘捕的约翰尼·怀特海德。战时以及战后,伦敦发生了多起有组织的犯罪活动。豪宅盗窃帮曾臭名昭著。怀特海德帮他们贩卖赃物,现在他依旧操着老本行,经营着一家古董店。(又看了一眼玛丽·布莱基斯顿手写的那三个字“还危险?”——这问号很贴切。)如果怀特海德有前科,而她又曾经试图揭发他,那么,他有没有可能是杀害她的凶手?如果她和马格纳斯爵士说过他的事,他有没有可能迫于自保再次痛下杀手?丘伯小心翼翼地把这篇报道放在一旁,继续阅读日记。

七月七日

令人震惊。我一直都觉得奥斯本牧师和他的妻子不太对劲。但是这个!我希望老蒙塔古牧师可以留下来。真的,真的不知道该说点或做些什么。算了,我想还是……谁会相信我说的话?可怕。

七月六日

派伊夫人又一次从伦敦回来了。她三番五次地旅行,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没有人会说什么。我想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我为马格纳斯爵士感到难过。多么好的男人。对我总是很好。他知道吗?我应该说些什么吗?

丘伯挑选出的最后一篇日记大概是四个月前写的:玛丽·布莱基斯顿写过关于乔伊·桑德林的篇幅,但这篇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后写的。她用黑色墨水笔书写,选取了更厚实的笔尖。笔尖在纸上游走,墨水泼溅,连丘伯都能感受到她字里行间散发的怒火和厌恶。玛丽总是一个客观的观察者;也就是说,她对她遇见的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厌恶和不满,但是似乎她对乔伊特意多保留了一份憎恶。

三月十五日

和小桑德林小姐喝茶。她说她的名字叫乔西,但是“叫我乔伊吧”。我可不会这么叫。这段婚姻里可没有喜悦[2]。她怎么就不明白?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十二年前,我失去了第一个儿子。我不会再让她把罗伯特从我身边带走。我让她喝茶、吃饼干,她只是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傻兮兮的微笑——那么年轻,那么无知。她闲扯起了她的父母和她的家人。她有一个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哥哥!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罗伯特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而我自始至终在思考她的家人竟然染上了这么可怕的疾病,我多想让她赶快离开。我当时就应该在屋里和她这么说。但她显然是那种不会听我这样的人说话的女孩。我之后要和罗伯特谈谈。我不会答应的。我真的不会。这个蠢丫头为什么要来萨克斯比?

丘伯第一次感觉到对玛丽·布莱基斯顿真真切切的厌恶之情,甚至感觉她该死。他永远不会这么说一个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部日记纯粹就是毒药,不可饶恕。她提到的唐氏综合征最让他心烦意乱。玛丽把它形容为“可怕的疾病”。不是的。那只是一个综合征,不是某种可怕的疾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认为它会威胁到她健康的血统?她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下一代的血统免受污染才对儿子的婚事百般阻挠吗?

他心里有一部分希望,这部日记最终只是玛丽·布莱基斯顿回忆录的唯一一卷。他害怕还要翻阅更多的内容,在悲惨和怨恨的沼泽里艰难跋涉——她对别人就没有什么好话吗?但与此同时,他知道,这本被偶然发现的日记可以发掘很多宝贵线索,教人无法忽视。他必须要向阿提库斯·庞德展示全部内容。

他很高兴这位侦探在萨默塞特郡露面了。他们两个人一起办过马尔堡的那个案子——一名校长在学生表演一幕戏剧时被人杀害了。两个案子有很多相似之处:一群动机各异的嫌犯、两件也许存在关联的死亡案。在自己家里,丘伯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认,他其实根本理不清头绪。庞德总能看到事情的另一面。也许这就是他的本性。丘伯情不自禁地笑了。他从小到大都被灌输德国人是敌人的观念,身边站着一个德国人让他感觉到奇怪。

同样奇怪的,实际上是乔伊·桑德林把他引到了这里。丘伯早就想到,她和她的未婚夫罗伯特·布莱基斯顿有强烈的动机,希望看到玛丽·布莱基斯顿死去。他们还年轻,彼此相爱;而她因为一个最为蹩脚和可恶的借口想要阻止婚礼。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感同身受。但是如果他们计划杀害她,又为什么要让庞德牵扯进来?难道是精心制作的烟雾弹?

雷蒙德·丘伯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琢磨,他点了一根香烟,再次开始浏览日记。

* * *

[1]玛丽在日记里把“from”错写成了“front”。

[2]乔伊的名字“joy”在英语里有喜悦的含义。



6


在他的杰作《犯罪调查全景》中,阿提库斯·庞德曾写道:

你可以把真相想象成某片幽深的山谷,从远处眺望也许看不见,但它会突然出现在你眼前。抵达那里的路途有许多条。一条不确定的路线虽然最终发现并不是你要走的路,仍然能带你接近目的地。在侦破罪案的漫漫长路上没有白走的旅途。

换而言之,虽然他现在还没看过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日记,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没有关系。尽管在案件调查的过程中,他和警探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最终会不可避免地相遇。

他们从木屋离开之后,他和弗雷泽去了附近牧师的家中。他们特意选了丁格尔幽谷中的那条小路,享受着午后的温暖。弗雷泽已经为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所倾倒,让他有些困惑的是:侦探似乎对它的魅力无动于衷。事实上,他隐约感觉到自打他们从伦敦离开,庞德就有些异常,时常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现在他们俩正坐在一间客厅里,汉丽埃塔给他们端来了茶和饼干。这是一间明亮的、让人心情愉悦的房间,壁炉上放着干花;从法式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见一片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和远处的树林。房间里摆着一架立式钢琴和几排书架。门上挂着门帘,冬天的时候会拉起来。家具很舒适,却都不配套。

罗宾和汉丽埃塔·奥斯本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表情不能更尴尬了;或者直白地说,不能更心虚了。庞德才刚开始审讯,但他们已经神色戒备,明显是害怕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弗雷泽明白他们此刻的心情。他之前就见过。你可以是完全清白、可敬的,但是只要你一开口和侦探说话,你就成了嫌疑人,无论你说什么,都会被深入解读。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似乎奥斯本并不擅长。

“在马格纳斯·派伊爵士被谋杀的那天晚上,奥斯本太太,你出门了。大概是八点十五分。”庞德等着她否认,可她没有,他补充了一句,“为什么?”

“我可以问一下是谁告诉你的吗?”汉丽埃塔反问道。

庞德耸了耸肩。“相信我,这不重要,奥斯本太太。我的任务是明确案发时每个人的行踪,你也可以理解成,拼凑出整张拼图。我提出问题,得到答案。仅此而已。”

“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监视。这就是生活在村里的不便。人人都会打量你。”牧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继续说道,“是的。那个时候我正在寻找我的丈夫。事情是……”她踌躇地说,“当时我们刚听说了一个消息,两个人都很心烦,然后他先出了门。天越来越黑,他还没有回家,我开始担心他去了哪里。”

“你实际上到底去了哪里,奥斯本先生?”

“我去了教堂。每当我需要整理心情的时候,我就会去那儿。你一定理解的。”

“你走路还是骑自行车去的?”

“你这么问,庞德先生,我怀疑你已经有了答案。我是骑自行车去的。”

“你什么时候回的家?”

“我想可能是九点半左右。”

庞德皱起眉头。按照布伦特的说法,他来到酒吧大约半小时后,听见牧师骑自行车经过。那时可能是九点左右或九点十五分。两个人的说法互相矛盾,至少相差了十五分钟。“你确定是那个时间?”他问道。

“非常肯定,”汉丽埃塔插了一句,“我刚才说了:我当时很担心。我不住地看表,恰好九点半的时候,我的丈夫回来了。我为他留了晚餐,陪他一起吃的。”

庞德没有深究此事。有三种可能性。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奥斯本在撒谎。那个女人似乎很紧张,就像是在努力保护自己的丈夫。第二种可能性是布伦特搞错了——虽然让人出乎意料,但他似乎很可靠。而第三种……

“我猜是新住宅开发的公告搅得你们心烦意乱。”

“没错。”奥斯本指着窗户外不远处,“就建在那里。就在我们花园的尽头。嗯,当然,这座房子不属于我们。它是教堂的财产,我和我的妻子也不会永远住在这里。但这样大肆破坏,实在是没必要。”

“这下马格纳斯爵士一死……”弗雷泽说,“可能永远不会开发了。”

“唉,我不会庆祝任何人死了。这种行为非常恶劣。但我承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实有过这种想法。我不该这么想。我不应该让我的个人感受严重影响我的判断力。”

“你应该去丁格尔幽谷看看,”汉丽埃塔插话说,“如果你没有去过那里,你就不会理解为什么它对我们这么重要。你想让我们带你转转吗?”

“非常愿意。”庞德回答。

他们喝完手里的茶。弗雷泽又偷偷吃了一块饼干,然后一行人穿过法式落地窗,走到花园里。牧师住宅的花园长约六十英尺,是一个斜坡,草坪两侧有花圃点缀,越往前走,草坪越是宽敞,也更加杂乱。奥斯本的住宅和树林之间没有篱笆或是其他屏障隔开,很难辨别哪里是院子的尽头,又是从哪里进入树林。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来到了丁格尔幽谷。橡树、白蜡树、无毛榆,夹道的树木冷不防地把人包围起来,与外面的天地隔绝。这是一处可爱的地方。傍晚的阳光透过树叶和枝丫斜斜地射下来,被浸染成柔和的绿色,蝴蝶在光线里翩跹起舞……“灰蝶。”汉丽埃塔如呓语一般。脚下是柔软的土地,生长着野草、滑溜溜的苔藓和一丛丛野花。这片树林的奇怪之处在于,它根本不是一片树林,而是一片小型谷地,置身其中,似乎没有尽头,难辨出路。目及之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生机勃勃。几只鸟儿轻盈地掠过,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只大黄蜂嗡嗡地叫个不停,打破了林间的寂静,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它就像来时那般迅速飞走了。

“其中一些树木已经在这里生长了两三百年。”他回过头来看着他,突然说道,“你知道吗,马格纳斯爵士就是在这里发现他的宝藏的?古罗马硬币和珠宝,可能是有人为了保证它们的安全所以埋在了这里。每次我们来这里散步,景色都不一样。过一段时间,色彩斑斓的蘑菇就会冒出来。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如果你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话……”

他们看见一丛野蒜,白色的花朵绽放如星辰,不远处还有一株植物,长着一团刺状的叶子,在小径上攀缘。

“颠茄,”庞德说道,“致命的茄属植物。奥斯本夫人,我听说你不小心踩到了一株,中毒了。”

“是的。我太蠢了。也很走运——不知怎么被它割伤了脚。”她紧张兮兮地笑了笑,“我想象不出我着了什么魔竟然不穿鞋就跑了出来。我想是因为我喜欢苔藓在脚底板的触感吧。总之,我也长了教训。从现在起,见到它我就绕道走。”

“你还想往前走吗?”奥斯本问道,“派伊府邸就在那头。”

“想。再去看看也挺有意思的。”庞德说。

地上没有明显的路了。他们继续穿过绿色的薄雾,不期然地走到了树林的尽头,就像来时一般。突然,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片湖泊,黑色的湖面上一片死寂,派伊府邸前的草坪悠然地一路延伸过来。弗雷德·派伊正在草坪上踢足球。布伦特拿着一把修枝剪,单膝跪在一片花圃前修剪花草。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从他们站的位置看去,木屋隐没在绿色的屏障中。

“我们到了。”奥斯本说。他用胳膊搂过妻子,转念一想,又放了下来,“派伊府邸真是壮观哪!它一度是一所修道院。在同一个家族中传承了几个世纪。至少有件事他们没法做——把它推倒!”

“这也是一座见证了许多死亡的房子。”庞德评价道。

“没错。我想,乡村里许多房子都是这样。”

“但它们最近可没有。玛丽·布莱基斯顿死的时候你不在村里。”

“我和你说过了,就是我们在教堂外面遇见的那天。”

“没错。”

“具体是去哪儿来着?”

这个问题让牧师瞠目结舌。他转过头去,他的妻子怒气冲冲地插嘴,“庞德先生,你为什么要问我们这些问题?你真的认为我和罗宾说出门了是胡编的吗?你觉得是我们偷偷溜回来,把可怜的布莱基斯顿太太推下了楼梯?我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你以为是我们为了保护丁格尔幽谷,把马格纳斯爵士的头砍了下来,即便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那个讨人厌的儿子反正也会把他推下去。”

阿提库斯·庞德摊开双手,叹了口气。“奥斯本太太,你不明白警察和侦探的职责。当然,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也不相信,我问你们这些问题也毫无乐趣可言。可是一切都要归位。每个说法都必须得到证实,每个举动都要经过核实。也许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行踪。可最后,你也必须要告诉警探。如果你觉得我侵犯了你的隐私,我很抱歉。”

罗宾·奥斯本瞥了一眼妻子。“我们当然不介意告诉你。只是被当成嫌疑犯,感觉不太好受。如果你去问沙列庭院酒店的经理,他会告诉你我们整个星期都待在那里。那家酒店就在达特茅斯[1]附近。”

“谢谢你。”

他们转身沿着丁格尔幽谷原路返回。庞德和罗宾·奥斯本走在前面,汉丽埃塔和詹姆斯·弗雷泽殿后。“是你主持了布莱基斯顿夫人的葬礼吧。”庞德说。

“没错。幸亏我们及时赶回来了,虽然我觉得总是可以把假期缩短一点。”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留意过一个生面孔。我想,他是一个人,没有和其他哀悼者站在一起。有人和我说,他戴着一顶老式的帽子。”

罗宾·奥斯本思考了一下。“我想,是有个人在那里,戴着一顶费多拉帽。”他说,“我记得,大家离开得匆忙。你可以想象,我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我恐怕只能想起这些了。他一定不是来女王的军队酒吧喝酒的。”

“你在主持葬礼的时候有留意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的举动吗?我很想知道你对他当时的表现有什么印象。”

“罗伯特·布莱基斯顿?”他们走到了那丛颠茄附近,奥斯本小心翼翼地绕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起他,”他继续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会对他感到十分遗憾。我听说他和他的母亲大吵了一架。她死后村里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我没有传过只言片语。人们有时非常残忍——或者说,不顾及他人的感受。通常这二者是一回事。我不能说我很了解罗伯特。他生活得不容易,但他现在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孩,我实在是为他感到高兴。桑德林小姐在医生的诊所工作,我相信她一定能让他安定下来。他们俩让我在圣·博托尔夫教堂为他们主持婚礼。我非常期待他们能喜结连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他和他的母亲常常争吵。大家都习惯了。但是我在葬礼上一直都在观察他——他和乔西站得离我很近——要我说,他真的很难过。我致辞到最后一段的时候,他突然就开始哭泣,遮住眼睛不让大家看到眼泪,乔西不得不挽住他的胳膊。无论母子之间有何嫌隙,对于一个男孩来说,丧母之痛都是难以承受的。我敢肯定,他非常后悔说出那番话。俗话说,贪图一时口舌之快,事后追悔莫及。”

“你对玛丽·布莱基斯顿有什么看法?”

奥斯本没有马上回答。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他们再次回到牧师住宅的花园里。“她是村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我们会想念她。”这就是他说的全部。

“我对你的葬礼致辞很有兴趣,”庞德说,“你有没有可能留了一份副本呢?”

“真的吗?”牧师的眼睛大放光彩,他花了很多精力打磨演讲稿,“事实上,我确实留了一份。我去里面取一下。你要进屋吗?没有关系。我去取来给你。”

他兴奋地迅速穿过法式玻璃窗。庞德转过身,恰巧看到弗雷泽和牧师妻子刚走出丁格尔幽谷,光线斜斜地从他们身后倾泻而下。的确如此,他想,这片林地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值得人们守护。

可是,以什么为代价呢?

* * *

[1]达特茅斯,英格兰德文郡的一个镇,是达特河河口西岸的一个旅游景点。



7


当天下午,又有一个人死了。

雷德温医生开车去了阿什顿养老院,这一次她的丈夫也陪同在侧。护士长下午打来电话,尽管她说话含糊,但是她的语气她不会听错。“你最好能来一趟。我真的认为你应该来一趟。”雷德温医生之前也给别人打过类似的电话。老埃德加·雷纳德上一周不慎摔倒了,虽然摔得不严重,但一直也没有康复。他就像是惊动或是绷断了身上的某根弦,自那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从上一次他的女儿来探望他之后,他几乎就没有清醒过。他什么也不吃,只喝了几口水。生命的活力正从他身上一点点流干。

亚瑟和艾米莉亚坐在极其明亮的房间里,看着毯子底下老人的胸膛平缓地起伏。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但都不喜欢说出口,让心里的不安幻化成实实在在的文字。他们还要在这里坐多久?什么时候才能顺理成章地结束这一天,回到家里。如果他们没有待到最后,以后会不会责怪自己?可就算待到最后,会有什么不同吗?

“你想的话,可以先回去。”艾米莉亚终于开口说道。

“不用,我陪着你。”

“你确定吗?”

“是的,当然。”他想了一会儿,“你想喝咖啡吗?”

“那太好了。”

与垂死之人不可能在房间里进行任何对话。亚瑟·雷德温站起来,拖着步子向走廊尽头的茶水间走去,艾米莉亚独自坐在屋里。

而这时,埃德加·雷纳德睁开了眼睛,实在让人出乎意料,就好像刚才不过是在电视机前打了个盹儿。他立刻看见了她,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也许,在他的脑袋里,自打上次见面他们短暂地交流过后,她不曾离开过房间,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接上了他上次的聊天主题。“你告诉他没有?”他问道。

“我告诉谁,爸爸?”她不知道该不该叫亚瑟回来。但她害怕提高嗓门儿,或是做出任何举动,惊吓到垂死的父亲。

“这不公平。我必须告诉他们。他们必须得知道。”

“爸爸,你想让我去叫护士吗?”

“不!”他突然生气了,仿佛他知道自己时间很紧迫了,没有时间推延。与此同时,他的眼中浮现出一抹清明。之后,雷德温医生会说,他在生命终结时得到了最后一份礼物。老年痴呆症终于退去,让他能够掌控自己。“孩子们出生的时候我就在边上。”他说。他的声音更加年轻,更加坚定:“是我在派伊府邸给他们接生的。辛西娅·派伊夫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伯爵的女儿——但她并不强壮,生双胞胎难产。我害怕她当时会死去。最后母子平安。两个孩子,出生时间相差了十二分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个孩子都很健康。

“但之后,在大家知情前,梅里尔·派伊爵士来找我。梅里尔爵士,他不是个好人。人人都怕他。他当时不高兴。因为,你看,那个女孩是先出生的。府邸是由第一个孩子继承——这不常见,但就是这样。不是由长子继承。但他希望交给男孩。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府邸,而他的父亲从他的祖父那里继承的——一直都是由男孩继承。你懂了吗?他讨厌将府邸传给女孩,所以他逼我……他和我说……男孩是先出生的。”

艾米莉亚看着她的父亲,他的头靠在枕头上,他的头发在他的脑袋周围形成一个银色的光环,他的眼睛很明亮,努力地想要解释清楚。“爸爸,你做了什么?”她问道。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我撒谎了。梅里尔爵士有欺凌弱小的倾向。他可以让我过得很凄惨。而那时,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只是两个婴儿罢了。他们一无所知。而且他们会一起在房子里长大。我又没有伤害任何人——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顺着他的一侧脸颊滑落。“所以我按照他的要求填了出生记录。凌晨三点四十八分——男孩出生,凌晨四点——女孩出生。我就是这么写的。”

“啊,爸爸!”

“我错了。我现在知道了。马格纳斯得到了一切,而克拉丽莎一无所有。我经常觉得我应该告诉她这件事,告诉他们俩真相。但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梅里尔爵士早就去世了,还有辛西娅夫人。他们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我却不得安宁。它总是让我良心不安。我写下了谎言。一个男孩!我说是男孩先出生的!”

等亚瑟·雷德温端着两杯咖啡回来时,雷纳德医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发现妻子怔在原地,自然以为妻子是因为父亲离世,一时失神。他们叫来了护士长,安排之后必要的事宜;在此期间,他一直陪着她。雷纳德医生之前已经从知名的兰纳和克兰公司取出了葬礼保险金,早上会最先通知他们——现在已经太晚了。与此同时,他将被转移到阿什顿老人院里的一间专门停尸的小教堂。他将会在金斯阿伯特的墓园下葬,离他生前的居所不远——他退休时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们开车回家的路上,艾米莉亚才和亚瑟说了她父亲告诉她的事。亚瑟的手握着方向盘,诧异不已。“天哪!”他惊呼道,“你确定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太不寻常了。他完全清醒了——就在你离开的五分钟里。”

“对不起,亲爱的。你应该打电话给我。”

“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听听那番话。”

“我本来可以见证那一刻。”

雷德温医生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没错。”

“你打算怎么办?”

雷德温医生没有回答。她看着巴斯谷地从眼前掠过,奶牛三三两两地在铁轨的另一端吃草。夏日的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光线柔和,影子笼罩着一侧山峦。“我不知道,”最后,她说,“我有些希望他没有告诉我。这是他愧疚的心事,可现在成了我的。”她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必须要告诉一个人。我不确定这么做有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他当时就在一旁,也没有任何证据。”

“也许你应该告诉那个侦探。”

“庞德先生?”她有些生自己的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但当然她必须把她知道的一切告诉他。马格纳斯爵士,一个大型庄园的继承者,被人残忍地杀害了。现在事实证明,庄园打一开始就不属于他。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他被害的原因呢?“是的,”她说,“我想我最好把这件事告诉他。”

车静静地行驶。接着,她的丈夫说:“那克拉丽莎·派伊怎么办?你还告诉她吗?”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抵达了村庄。当他们开车经过消防局,驶过女王的军队酒吧和它身后矗立的教堂,他们不知道此时彼此都怀着同样的心事。

假如,克拉丽莎早就知道了呢?



8


而正在这时,在女王的军队酒吧里,詹姆斯·弗雷泽端着一个盘子,里面盛着五杯饮料,走到远处角落里的一张安静的桌子旁边。盘子里的三瓶啤酒——分别是给罗伯特·布莱基斯顿、丘伯警探和他自己的,还有一个甜甜圈和一杯苦柠檬水是乔伊·桑德林点的,阿提库斯·庞德点了一小杯雪利酒。他本来想再点几袋薯片,但隐隐感觉有些不妥。他就座后,打量着眼前这个把他们带到这里的男人。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在两周里接连失去了母亲和人生导师。他是下班后直接过来的。他已经换下了连体工装,穿了一件夹克,但是他的双手仍布满了油垢。弗雷泽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洗掉。他是个长相有些奇怪的年轻人,并不是说他没有魅力,而是说他就像一幅蹩脚的画作,发型糟糕、颧骨突出、脸色苍白。他坐在乔伊旁边,很可能还在桌子底下牵着她的手。他的眼睛里心事重重,显然,只要不在这里,他宁愿待在其他任何地方。

“你不必担心,罗布[1],”乔伊说,“庞德先生只是想要帮忙。”

“就像你去伦敦的时候他帮助你一样?”罗伯特没有买账,“这个村子里的人不会让我们安生的。他们先是造谣说我杀了我妈妈,更别说我从来就没有动过她一指头。你是知道的。而这还不够,他们又在背后议论马格纳斯爵士的死与我有关。”他看着阿提库斯,“先生,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是因为你怀疑我吗?”

“你有理由杀害马格纳斯爵士吗?”庞德问道。

“没有,我可以告诉你,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但他对我一直很好。如果不是他,我就找不到工作。”

“我必须问你许多和你生活有关的事,罗伯特,”庞德继续道,“这不是因为你比村里的其他人更有嫌疑。只是两起死亡事件都发生在派伊府邸;说实话,你和那个地方有着密切的关系。”

“这由不得我选择。”

“当然。但是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它的过往,还有住在里面的人的情况。”

罗伯特换了一只手握着啤酒杯,挑衅般地盯着庞德。“你不是警察,”他补充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是一名警察。”丘伯插话说。他正要点烟,火柴在距离他的脸几英寸的地方停下来。“而且,庞德先生正在与我合作。你应该注意你的态度,年轻人;如果你不想合作,我们倒要看看在牢里关你一晚上会不会让你改变主意。据我所知,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入狱了。”他把香烟点燃,吹灭了火柴。

乔伊的手覆上了她未婚夫的胳膊。“拜托了,罗伯特……”

他躲开她的手。“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们从头说起,”庞德建议道,“要是不为难的话,也许你可以给我们讲述一下你在派伊府邸的童年生活。”

“不为难,虽然我在那里过得从来都不怎么开心,”罗伯特回答说,“比起你爸爸,你妈妈更关心她的主人,那感觉可不太好——但从我们搬进木屋的那天起就是如此。马格纳斯爵士这,马格纳斯爵士那的!她张口闭口就是他,尽管她从来不过就只是他的仆人。我爸爸对此也不满。在别人的庄园里住着别人的房子,他的心里也从来都不好受。但是他们坚持住了一段时间。在战争爆发前,我的父亲没什么工作。能有个住处,拿一份固定收入,他也就忍耐了下来。

“我们搬来的时候,我十二岁。以前我们住在谢泼德农场,那是我爷爷的地方。那里虽然破破烂烂的,但我们自食其力,过得无忧无虑。我和汤姆出生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在我眼里,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派伊府邸的老管家离开后,马格纳斯爵士需要人手帮忙照看庄园,而那时妈妈在村庄里打工。所以这显然是一个好机会,确实是。

“第一年的时候日子过得还不错。木屋的环境还不赖,我们从谢泼德农场搬进了有许多房间的屋子。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这很不错——妈妈和爸爸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我以前还在学校里吹牛,有这么气派的住处。虽然其他小孩只是取笑我。”

“你和你弟弟的感情如何?”

“我们打过架,就像所有小男孩一样;但我们也非常亲近。我们会在庄园里追逐嬉戏。我们扮演海盗,寻宝者,士兵和间谍。这些游戏都是汤姆想出来的。他比我小,但比我聪明很多。他以前晚上还会在墙上敲击他自己创造的摩斯密码。我虽然一个字都破译不了,但是会在我们本该安睡的夜里听他嗒嗒嗒地敲击墙面。”他一边回忆,一边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不过片刻之间,他脸上紧张的表情缓和了几分。

“我知道,你们养了一只狗。它的名字叫贝拉。”

话音刚落,他立刻皱起了眉头。弗雷泽还记得他们在木屋的一间的卧室里找到的那个项圈,但他不知道它和这桩案子可能有什么关联。

“贝拉是汤姆养的狗,”罗伯特说,“是我们离开谢泼德农场的时候爸爸给他弄来的。”

他瞥了一眼乔伊,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但是在我们搬家之后,它没有落下个好结局。”

“出了什么事?”

“我们一直没有查清楚是怎么回事。马格纳斯爵士不希望在他的地盘养狗。他的态度很清楚。他说贝拉总是追着羊跑。他直接说想让我们弄走它,但是汤姆非常喜爱那条狗,所以爸爸拒绝了。总之,有一天它不见了。我们到处寻找它的下落,但它就这么消失了。然后,大约两周后,我们在丁格尔幽谷找到了它。”他停下来,垂下眼眸,“有人割断了它的喉咙。汤姆总说是布伦特干的。但如果是的话,他只是在按照马格纳斯爵士的吩咐行事。”

过了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当庞德再次开口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我现在必须要问你另一起死亡事件,”他说,“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很痛苦。但是你知道……”

“你是说汤姆。”

“是的。”

罗伯特点点头。“战争爆发后,爸爸去了博斯坎普城,他负责修理飞机,在那边经常一待就是整整一个星期,所以我们只能偶尔见到他。也许如果他当时在场,也许如果他能多回来看看我们,不幸就永远不会发生。我妈妈经常这么念叨。她责怪他当时不在。”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庞德先生。只要我还活着。当时,我认为这是我的错。大家都这么说,也许我爸爸也这么认为。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他几乎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见过他。唉,也许他也有自己的理由。汤姆比我小两岁,我就该照顾好他。但是我丢下他一个人,等我反应过来,他们正在把他从湖里拖出来,他溺水了。他那时只有十二岁。”

“这不是你的错,罗伯特,”乔伊说,她用胳膊搂着他,紧紧地拥着他,“那是一场意外。你当时甚至不在那里……”

“是我把他领到花园里的。我丢下他一个人。”他凝视着庞德,眼睛里忽然泪光盈盈。“那是个夏天,和今天差不多。我们正在寻宝。我们总是在寻找零零星星的宝物——金银——我们知道马格纳斯爵士在丁格尔幽谷中发现了一大堆东西。被埋藏起来的宝藏!这是每个男孩梦寐以求的事。我们读过《霍茨波》上连载的《磁石》[2]里面的故事,我们想让它们成为现实。马格纳斯爵士也曾常常鼓励我们。他还给我们设定了一些挑战。所以也许出了这样的事他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我不知道。这种事总是要追究是谁的错,不是吗?事情发生了,你总得让它说得通。”

“汤姆在湖里淹死了。直到今天,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身上的衣服齐整,所以不像是去游泳了。也许是摔下去的。也许是撞到了脑袋。布伦特最先发现了他,把他救了上来。我听见他在喊叫,于是穿过草坪,跑过去。我帮忙把他放在干的地面上,努力施救,就像学校里教我们的那样,但我无能为力。当妈妈下来找到我们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内维尔·布伦特已经在那里工作了?”丘伯问道,“他那时候应该还是个少年吧。”

“是的。他还很年轻,但他常常去给他的父亲帮忙。实际上,等他父亲去世,他才接替了这份工作。”

“看见你的弟弟这样,你当时一定十分震惊,也很难过吧。”庞德说。

“我跳进水里,我紧紧抓着他,尖叫、哭泣,即使到现在我都不敢到那里去,不敢看见那个该死的地方。我从来都不想待在木屋里,如果我有办法,我会远远地离开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而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也许我会这么做。不管怎样,那天晚上我爸爸回来了。他冲妈妈大吼大叫,也冲我大吼大叫。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们任何支持。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有愤怒。一年后,他离开了我们。他说婚姻到此为止。我们再也没见过他。”

“出了事后,你妈妈是什么反应?”

“她继续为马格纳斯爵士工作。这是第一位的。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想到要离开他——她就是这么敬仰他。她每天上班路上都会经过那片湖泊。她告诉我她再也没有看过一眼,她把头别过去——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仍然关心你吗?”

“她有努力过,庞德先生。虽然我从来没有感谢过她,但我想我也得承认。汤姆死后,一切都变得不容易。上学变得难熬。那些可恶的孩子们是那么残忍。她替我担心。她不让我出门!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个囚犯。她一直看着我,生怕我会出什么事,剩下她一个人。我想这就是她不想让我娶乔伊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会离开她。她快让我窒息了,我们俩的关系就是这么变差的。这我也得承认,我最后很恨她。”

他端起杯子,喝了几口啤酒。

“你没有恨她,”乔伊平静地说,“你们之间出了问题,仅此而已。你们两个都生活在不幸的阴影中,而你们没有意识到它有多伤人。”

“在她去世前,你曾威胁过她。”警探丘伯说。他已经喝完了自己那份啤酒。

“我从来没有那么做,先生。我从没做过。”

“等时机到了,我们再聊这个,”庞德说,“你最后确实离开了派伊府邸。先给我们讲讲你在布里斯托尔的日子吧。”

“没有多久。”罗伯特听起来气鼓鼓的,“马格纳斯爵士帮我安排的工作。我爸爸离开之后,他算是接手照看我们,尽力提供帮助。不管怎么说,他不是个坏人——不是一无是处。他给我在福特汽车找了一个学徒工作,但是事情搞砸了。我承认是我搞得一团糟。我不愿意独自一人待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喝多了,在当地的蓝色野猪酒吧里和人打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冲丘伯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在监狱里待过一晚上,如果马格纳斯爵士不介入的话,我可能会惹上大麻烦。他和警察沟通后,他们同意将我释放,只给了一个警告处理,但是对我来说已经没事了。我回到萨克斯比村庄,他帮我安排了现在这份工作。我一直都喜欢摆弄汽车。我想这是遗传自我爸爸,虽然从他那里我就只遗传了这点本事。”

“在你的母亲去世前,你和她因为什么起了争执?”庞德问道。

“没什么。一个灯坏了,她想让我修,就是这样。庞德先生,你真的认为我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杀死了她?我可以向你发誓,我没有靠近她,事实上也做不到。乔伊和你说了。那天晚上我和她在一起!整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离开的公寓,所以如果我撒了谎,她也在撒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恕我直言,但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庞德转过头,看着乔伊,她似乎已经准备好面对即将到来的质疑,“当你来伦敦见我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和他一直在一起。但是,你确定你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彼此的视线吗?你没有去冲个凉或是泡个澡吗?你没有准备早餐吗?”

乔伊满脸通红。“庞德先生,我都有做。也许有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的时间,我没有见到罗伯特……”

“而且你的摩托车停在公寓外面,桑德林小姐。虽然步行太远,但你自己也承认,如果骑摩托车的话,罗伯特只用两三分钟就能抵达派伊府邸。他赶到那里,杀害了她的母亲,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她让他备受折磨,坚决反对你们的婚事。你在厨房做饭或是洗澡的时间内,他作案之后返回,完全来得及。”他的假设悬在空气里,没有人能反驳。接着,他再次转向罗伯特,“那么马格纳斯爵士呢?”他继续说道,“你能告诉我在他死亡的那天晚上的八点半你在哪里?”

罗伯特的身体一顿,挫败地斜靠在椅子上。“我帮不了你。我当时在我的公寓里,一个人吃晚饭。我还能去哪儿?但是,如果你认为是我杀了马格纳斯爵士,也许你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过我的事。”

“你的母亲在派伊府邸死了。他甚至都不在意她的葬礼!”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乔伊惊呼道,“你这是在无中生有,自我幻想,非要指控罗伯特。他没有理由杀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至于小型摩托车,我从未听到它被开走。虽然我在洗澡,但我确定我能听见。”

“你问完了吗?”罗伯特问道。他站起身,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也没有沾一滴。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庞德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家了。”

“我和你一起。”乔伊说。

丘伯瞟了一眼庞德,好像在确认他还有没有想问的了。庞德微微点点头,两个年轻人一起离开了。

“你真的觉得是他杀了他的母亲吗?”等他们一离开,弗雷泽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认为不太可能,詹姆斯,听他刚才谈论他的母亲……他的语气里有怒意,有恼火,甚至还有恐惧,但没有仇恨。我也不相信他骑着他未婚妻的小摩托车去了派伊府邸,虽然暗示这一可能性的存在很有意思。还有为什么呢?因为它的颜色。你不记得了吗?当桑德林小姐第一次来拜访的时候,我就对你说的。一个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村庄去杀人可能会借一辆摩托车,但我想一定不是一辆亮粉色的摩托车。那太显眼了。他有杀害马格纳斯爵士的动机吗?有这种可能;但我承认,目前它还没有显现。”

“那是有点浪费时间,”丘伯总结道,他看了一眼他的空杯子,“不过,女王的军队酒吧的酒还是很不错。我有一些东西要给你,庞德先生。”他伸出手从底下取出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日记,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它是如何被发现的。“里面有几乎村子里所有人的秘密。”他说,“人们都说散布丑闻,可她偏偏拿桶往里面装。”

“你不会在推测她是在利用这些信息敲诈别人吧?”弗雷泽提议,“毕竟,这可能会给别人一个很好的理由把她推下楼梯。”

“你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观点,”丘伯说,“有几篇日记有些含糊不清。她下笔很谨慎。但是,如果人们发现,她对他们这样了如指掌,那她可能会有一大群敌人。就像马格纳斯爵士和丁格尔幽谷。这就是这种案子的麻烦之处。嫌疑人太多了!但问题是,杀害这两个人的是同一个人吗?”警探站起来,“适当的时候你要把日记还给我,庞德先生,”他说,“我必须回家了。丘伯夫人正在做法式香煎白汁炖鸡,上帝保佑。绅士们,明天见。”

他走了。剩下弗雷泽和庞德两个人。

“警探说得没错。”庞德说。

“你是说有太多嫌疑人了?”

“他问是不是同一个人杀害了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和他的女管家。这是一个关键所在。显然,两起死亡之间存在联系,但我们还没发现。在那之前,我们将一直处于黑暗中。但也许答案现在就在我手中。”他看着第一页,笑了,“我已经认出这本笔记了……”

“怎么认出来的?”

可是庞德没有回答。他已经开始读起来。

* * *

[1]罗布,乔伊对罗伯特的昵称。

[2]《霍茨波》,一九三三年在英国刊发的故事报,深受英国的小男孩们的喜爱。《磁石》就是报上曾经连载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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