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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欢乐扬

书籍名:《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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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医生不必说话。他脸上的表情,悄然无声的房间,摆在桌上的X光片和化验结果已经让一切不言自明。医生的办公室位于哈利街尽头,装修颇有格调。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已经进入了戏剧的最后一幕,而这一幕之前不知已经在心里反复排练了多少次。六个星期以前,他们还不认识对方,现在却产生了最亲密的交集。事关生死,一个传信,一个接信。两个人都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这也是他们绅士协议的一部分:尽全力让喜怒不形于色。

“本森医生,我想问问,据你判断我还剩下多长时间?”阿提库斯·庞德问道。

“很难给出准确的时间,”医生回复说,“恐怕你体内的肿瘤已经恶化,要是早点发现,手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而现在……”他摇摇头,“我很抱歉。”

“大可不必。”庞德的英语无可挑剔,用词地道,显然这位外国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每个音节都发音清晰,就像是在为他的德国口音致歉。“我都六十五岁了。我活了一大把年纪,可以说,从很多方面来看,我这辈子都算没有虚度。在此之前,有许多次我都预料到自己要死了。甚至可以说,死亡一直与我如影随形,总是慢两步跟在我身后。而现在他终于赶上我了。”他张开双手,挤出一个微笑,“我和它已经是老朋友了,我没有理由惧怕它。但是,我有必要安排一下后事,把它们理清楚。因此,为了心里有个数,按正常估计……我还剩下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

“呃,恐怕你的病情会每况愈下。头痛会更加严重。疾病可能会突然发作。我可以发给你一些资料,帮助你了解大致的情况,我再帮你开一些强效的止痛药。你或许需要考虑接受专业护理,我可以推荐汉普斯特德的一家护理机构,非常不错。它是由居里夫人基金会经营的。等到后期,你会需要人时常照顾。”

这些话犹如石沉大海。本森医生打量着他的病人,脸上充满掩饰不住的困惑。阿提库斯·庞德的大名他自然如雷贯耳,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一名二战中的德国幸存者,曾在希特勒的集中营里被关押了一年。他被逮捕的时候,是柏林或者是维也纳的一名警察;等他来到英格兰后,他成了一名私家侦探,协助警方破获过无数起案件。他看上去不像一名侦探。他身材矮小,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衫,系着黑色窄边领带,鞋擦得油光锃亮,十分干净整洁。如果他不是事先知晓他的身份,可能还以为他是一名会计——就是那种为家族企业效劳、绝对可靠的类型。还不止如此。甚至在他听到这一消息之前,在他第一次进入诊所的时候,庞德就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紧张感。那双眼睛,躲在镶边的圆形眼镜框背后,时时刻刻都充满警惕。还有,每次在他开口说话前,他似乎都在犹豫不决。奇怪的是,在他得知消息之后,就像现在,他看起来反倒更放松一些,就好像他一直在期盼着这个消息,而现在终于得知消息,心中只是感激。

“两三个月,”本森医生给出结论,“也可能更久,但是在那之后恐怕你会发现你身体的各项官能也会越来越差。”

“非常感谢你,医生。我从你这里接受了很专业的治疗。我能否提一个请求,我们之后的所有通信都请直接寄给我本人,并标记为‘私密和机密’?我有一个私人助理,还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当然没问题。”

“我们之间的业务都结束了吗?”

“几周之后,我希望再见你一面。我们得安排一下后面的事。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去汉普斯特德实地考察一下。”

“我会去的。”庞德站起身来。说来也奇怪,这个动作却没有让他整体的身高发生更显著的变化。他站在那里,房间里的深色木隔板和高高的天花板让他看上去显得很是渺小单薄。“再次感谢,本森医生。”

他拿起他的手杖,那根手杖由花梨木制成,上面有一个坚固的青铜手柄,是十八世纪的老物件。它来自萨尔茨堡,是德国驻伦敦大使馈赠的礼物。在不止一个场合,它都被证明是一件有用的武器。他在经过接待员和门卫身旁时向他们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走到外面的大街上。他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欣赏着周围的景致。他发现他的每一种感觉都变得敏锐起来,而他并不感到惊讶。建筑物的线条就像是数学模型一般精确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可以在汽车汇入喧嚣嘈杂的车流前辨别出每辆车独有的声音;他能感觉到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皮肤上。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如今六十五岁,可他不可能活到六十六岁了。这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然而,当他沿着哈利街向摄政公园[1]走去时,他已经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这只是命运在又一次掷骰子,毕竟,他这一辈子都是在下赌注。比如,他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就是源于历史上的一次意外事件。当巴伐利亚王子奥托一世在一八三二年成为希腊国王时,一些希腊学生选择移民德国。他的曾祖父就是其中之一。五十八年后,一名德国女人生下了阿提库斯,他的母亲在州警察署担任秘书,他的父亲是署里的一名警察。一半希腊血统,一半德国血统?就算有和他同样血统的人,也占少数。接着,当然就是纳粹主义的崛起。庞德一家不仅是希腊人,他们还是犹太人。随着那场“伟大的游戏”如火如荼地进行,他们的生存概率日渐渺茫,直到只有最鲁莽的赌徒才会下注赌他们能渡过此劫。果然,他接连失去了母亲、父亲、兄弟和朋友。最后,他发现自己被关进了贝尔森集中营,而自己之所以能苟且偷生,只是因为一个非常罕见的行政纰漏,概率是千分之一。解放后,命运又给了他十年的生命。所以,他真的可以抱怨命运最后掷下的那枚骰子对他不公吗?如果不是圣灵的慷慨,阿提库斯·庞德就什么都不是。走到尤斯顿路时,他已经说服了自己。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不会抱怨。

他打车回到家中。他从未坐过地铁,他不喜欢那么多人挤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那么多的梦想、恐惧、怨恨在黑暗中混杂在一起,让人不堪重负。黑色出租车就相对更加冰冷,它包裹着他,把他与现实世界隔离开来。正午,街上车流不多,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到了法灵顿的卡尔特修道院广场。出租车在坦纳公寓外面停了下来,他就住在这栋高雅的公寓楼里。他付了司机车钱,加了一笔慷慨的小费,然后走进公寓楼里。

他用从鲁登道夫钻石案[2]中赚的钱买下了这套公寓——两间卧室,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可以俯瞰广场;最重要的是,公寓里还有一条走廊和一间办公室,方便他与客户见面。当电梯升到七楼,他这才想起目前没有什么案件需要调查。总之,那也无妨。

“你好,回来了!”庞德还没来得及关上正门,办公室那头就传来一声问候。片刻之后,詹姆斯·弗雷泽步履轻快地走出办公室,手里拿着一捆信。他一头金发,二十多岁,这就是庞德向本森医生提到的那位助理兼私人秘书。他毕业于牛津大学,是一名未来的演员,眼下还一文不名,长期失业中。他在《旁观者》[3]杂志上看到一则招聘广告,前去应聘,他以为自己只会干几个月。然而六年后,他还没有离开。“进展如何?”他问道。

“什么进展如何?”庞德反问道。弗雷泽当然不知道他去过哪里。

“我不知道,不管你出门去办了什么事。”费雷泽露出他校园男孩的标志性微笑,“总之,斯宾塞督察从苏格兰场打来电话;希望你给他回电话。《泰晤士报》的人希望你能接受采访。还有,不要忘记,有位客户十二点半会过来。”

“有位客户?”

“没错。”弗雷泽检查了一遍他手上的信件,“她的名字叫乔伊·桑德林。她昨天有打电话。”

“我不记得与一位叫作乔伊·桑德林的人通过话。”

“你没有跟她通话。通话的人是我。她是从巴斯或是某个地方打来的。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

“我该问吗?”弗雷泽的脸色有些难看,“我非常抱歉。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工作安排,我以为你会想要接一个新案子。”

庞德叹了一口气。他总是看起来有些痛苦和沮丧,这已经融入了他平时的举止中,但在今天这种情形下,这个新案子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提高嗓门,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理智。“对不起,弗雷泽,”他说,“我现在不能见她。”

“但她已经在路上了。”

“那么你就必须转告她,她在浪费时间。”

庞德从秘书身边经过,进入他的私人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 * *

[1]摄政公园,伦敦市区面积第二大的公园,也是一个皇家公园,曾经是亨利八世的狩猎场。

[2]鲁登道夫钻石案,参见阿提库斯·庞德系列之《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原注

[3]《旁观者》,英国以政论为主的综合杂志,创刊于一八二八年。



2


“是你说他会见我的。”

“我知道。我非常抱歉。但他今天实在太忙了。”

“可我特意请了一天假,从巴斯一路坐火车过来。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

“你说得没错。但这不是庞德先生的错。是我没看他的记事簿。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用零钱补偿你的火车票钱。”

“这不仅仅是火车票的事。这件事关乎我的一生。我必须见他。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助我。”

隔着起居室的双开门,庞德听见了外面的对话。他坐在扶手椅上,抽着一根他喜欢的寿百年香烟[1]——黑色的烟身,一端是金色的。他一直在构思他的著作,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已经完成了四百页,还远没到结尾的时候。书的标题是:刑事调查之景观。弗雷泽打印出了最新写完的一章,拿给了他。“第二十六章:审讯和解读”,他现在还不能看。庞德原以为还需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这本书,可他再也不会有一年时间了。

女孩的声音很好听。她还年轻。即使隔着木制的屏障,他还是能判断她正处于眼泪决堤的边缘。庞德想起了他的病情。颅内肿瘤。医生给了他三个月。他真的打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苦思索他无法做到的所有事吗?就像现在这样。他有些生自己的气,他干脆利落地捻灭香烟,起身打开门。

乔伊·桑德林站在走廊里,正在和弗雷泽交谈。她是个娇小的女孩,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如此,金色的头发衬托出一个非常精致的脸蛋和孩童般澄澈的蓝眼睛。她来见他的这身打扮也很漂亮。浅色的雨衣,腰间系着一条腰带,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原本没必要这么穿,但穿在她身上却很养眼,他怀疑她特意选择了这身衣服,就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干练。她的目光掠过弗雷泽,发现了他。“庞德先生?”

“是我。”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抱歉,打扰您了。我知道您有多忙。但是,拜托了,您能给我五分钟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五分钟。虽然她无法知晓,对于他们俩来说,这五分钟都意义重大。

“那好吧。”他说。在她身后,詹姆斯·弗雷泽看上去气鼓鼓的,就好像庞德的同意让自己阵营的他大失所望了。但是庞德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她听起来很失落。今天已经足够悲伤了。

他带她走进办公室,房间虽然朴实无华,却让人感觉很舒适。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一面古董镜,带金色边框的版画,都是十九世纪维也纳的比德迈风格[2]。弗雷泽跟着他们走进来,在房间一侧坐下,双腿交叉,膝盖上平放着一个记事本。他其实不一定要记些什么。庞德从来都不会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他会记住客户说的每一句话。

“请继续,桑德林小姐。”

“噢,拜托,叫我乔伊就好。”女孩回答道,“实际上,我的名字是乔西。但大家都叫我乔伊。”

“还有,你是从巴斯市远道而来?”

“为了见您,走再远的路我都甘愿,庞德先生。我在报纸上看过关于您的报道。他们说您是当世最好的侦探,没有什么是您做不到的。”

阿提库斯·庞德眨了眨眼睛。这种奉承总是会让他有些不舒服。他不安地调整了一下镜框,局促地笑了笑。“你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但也许我们已经超越了自己,桑德林小姐。你一定要原谅。我们待客不周,都没有给你提供一杯咖啡。”

“我不想要咖啡,非常感谢,我不想浪费您太多时间。但我迫切需要您的帮助。”

“那你不妨先和我们说说你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

“好,当然。”她在椅子上挺直脊背。詹姆斯·弗雷泽摆好下笔的姿势,等着她继续讲下去。“我已经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了,”她开始讲述,“我和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哥哥保罗住在韦斯特伍德村的穷人区。不幸的是,保罗一生下来就患有唐氏综合征,生活不能自理,但是我们很亲近。实际上,我爱全部的他。”她停顿了一下,“我们的房子就坐落在巴斯郊外,但我在一个叫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工作。我在当地的诊所找到了一份工作,给雷德温医生当助手。顺便说一句,她人非常好。我跟着她工作差不多两年了,一直很开心。”

庞德点点头。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女孩了,喜欢她的自信和清晰流畅的表达。

“一年前,我遇到一个男孩,”她继续讲下去,“他在一场意外事故中受了重伤,来诊所治疗。他修车的时候,汽车差点砸在他身上。千斤顶砸到他的手,几根手骨骨折。他的名字叫罗伯特·布莱基斯顿。我们一见钟情,没多久就开始约会。我非常爱他。现在,我们已经订婚了。”

“恭喜你。”

“我希望事情就像最初这样简单。但现在我不确定婚礼是否会正常进行。”她抽出一张纸巾,用它轻轻沾了沾眼睛,动作克制有度,情绪没有过于激动。“两周前,他的母亲去世了。她于上周末下葬。罗伯特和我一起参加了葬礼,当然,这太可怕了。但更加糟糕的是人们看他的眼神……还有从那之后的风言风语。事实是,庞德先生,他们都认为是他做的!”

“你的意思是……他杀了她?”

“是的。”她花了一些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继续说道,“罗伯特和他母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好。他母亲名叫玛丽,给人当管家。那个地方很气派,我想,若是亲眼见到,您定会说那是一座庄园。名字叫作派伊府邸。它是马格纳斯·派伊先生的私产,在他们家族中传承了几个世纪。总之,她负责做饭、打扫、采购,都是这类的活儿;而且她就住在府邸外的木屋里,那也是罗伯特长大的地方。”

“你没有提到他的父亲。”

“他没有父亲。他在战争期间离开了他们。情况非常复杂,罗伯特从不谈起。你看,这是一个家庭悲剧。派伊府邸里有一个大型湖泊,据说水非常深。罗伯特和弟弟汤姆曾在湖里游泳;当时罗伯特十四岁,汤姆十二岁。不知怎么,汤姆游到了水流湍急的地方,淹死了。罗伯特试图救他,但没成功。”

“当时他的父亲在哪里?”

“他是博斯坎普城[3]的一名机械师,为英国皇家空军效力。不是多么遥远的地方,而且他也时常回家,但是出事的时候他刚好不在。当他发现——好吧,后面的事情你就得问罗伯特了,我敢肯定,他也不是记得非常清楚。关键是,他的父母开始互相折磨,渐行渐远。他指责她没有好好照顾孩子们,她责怪他没有陪在他们身边。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因为罗伯特从不谈起这些事,余下的都是村里的流言蜚语。总之,结局就是,他搬出去了,丢下他们母子俩孤零零地住在木屋里。后来他们就离婚了,我甚至再也没见过他。他没来参加葬礼——或者说就算他来了,我也没有见到。他名叫马修·布莱基斯顿,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罗伯特跟着母亲长大成人,但他们两个相处得却从来都不愉快。说真的,他们应该搬走,不该再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每天路过儿子丧命的那片湖泊,日复一日地看见它。我觉得它给她施了咒……让她想起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也许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她在责怪罗伯特,尽管在事发时他并不在那片湖泊附近。人有时候确实会钻牛角尖,不是吗,庞德先生。就像是某个疯狂的执念……”

庞德点点头。“诚然,我们有很多方法应对失去至亲的痛苦,”他说,“悲恸却从不曾让人理智。”

“我只见过玛丽·布莱基斯顿几次,当然了,虽然我也经常在村子里见到她。她常常来诊所。她没有生病,只是和雷德温医生是好朋友。在我和罗伯特订婚之后,她邀请我们去木屋喝茶——但那情形实在是太可怕了。她并不是全然不友好,可她十分冷漠,问我的那些问题,就好像我是在应聘一份工作似的。我们在前厅喝茶,我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托和茶杯,就像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说,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而可怜的罗伯特完全置身于她的阴影下。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安静而害羞。我印象中,他没有说一个字。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毯,就像做错了事,等着被斥责。你真该看看她是怎么对待他的!一说起他,她就没一句好话。她死都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她的态度非常坚决。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我们如坐针毡。屋子里有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它在整点敲响,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离开那里。”

“在她死之前的那段时间,你的未婚夫不再和母亲同住了吗?”

“是的。他还住在村子里,但是搬进了他工作的那间车库上方的公寓里。我认为他接受这份工作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远离她。”乔伊把用来擦泪的纸巾叠好,塞进她的袖子里,“我和罗伯特真心相爱,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态度很明确:她认为我不是他的良配,但即便她没有死,她的反对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会结婚,会幸福地在一起。”

“如果我的请求不会让你难过的话,桑德林小姐,我有兴趣进一步了解一下她是怎么死的。”

“嗯,就如我之前所说,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五,两周前。她去派伊府邸做清洁——马格纳斯爵士和派伊夫人出了远门——她吸尘的时候不知怎么绊倒了,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布伦特,派伊府邸的园丁,看见她躺在地上,就给医生打了一个电话,但是大家都无能为力——她摔断了脖子。”

“通知警察了吗?”

“通知了,从巴斯警察局来了一名警探,我没有跟他说过话,但显然他非常细心地查看了案发现场。楼梯顶层的吸尘器的电线绕成一圈,屋子里也没有其他人逗留过的痕迹。所有门都上了锁——明显是一个意外。”

“可你说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被人指控为凶手。”

“那只是村里的风言风语,所以我才来寻求您的帮助,庞德先生。他们母子俩经常吵架。我想,他们这些年从来都没有从之前的不幸中真正走出来,而这场不幸在某种程度上也伤害着他们俩。呃,他们在酒吧外有过一次激烈争吵。许多人都听见了。吵架的由头是因为她想让他帮着修理木屋里的什么东西。她总是让他帮她干些零零碎碎的活,他也从不拒绝。但是这一次,他不太高兴,两个人都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然后他说了一些话,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但是人人都听见他说了,所以不管他是不是有意,都不重要。他说‘我真希望你摔死算了’。”那张纸巾又被抽了出来,“这就是他的原话。三天后,她死了。”

她陷入了沉默。阿提库斯·庞德坐在他的桌子后面,他的双手熟练地交叠在一起,表情严肃。詹姆斯·弗雷泽一直在唰唰地记笔记。他记下了最后一句话,用笔在某个单词下画了好几道。阳光透过窗口涌进房间里。外面,卡尔特修道院广场上出现三三两两的上班族,拿着三明治午餐,来到空气清新的室外。

“也有这种可能,”庞德喃喃自语,“你的未婚夫有杀害他母亲的动机。我还没见过他,我不想出言不逊,但我们至少要接受这个可能性:你们两个想要结婚,而她横加干涉。”

“但他没有杀人!”乔伊·桑德林断然反驳,“我们不需要他母亲的许可就可以结婚,她又没有掌握经济大权什么的,我知道罗伯特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乔伊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她一直想回避的,但现在她别无选择:“警方说玛丽·布莱基斯顿夫人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早上九点。布伦特是在快十点的时候给雷德温医生打的电话,当医生赶到现场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有温度。”她停顿了一下,“车库在九点钟开门,和诊所开门的时间一致;直到那之前,我都和罗伯特待在一起。我们一起从他的公寓离开。我的父母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气死的,庞德先生,虽然我们已经订婚。我的父亲是一名消防员,现在他在消防局工作。他是一个非常严肃认真的人,思想尤其传统;再加上要一直照看保罗,我父母的保护欲都很强。那天,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巴斯的剧院,晚上要和一位女性友人过夜。但事实上,我整晚都和罗伯特在一起,早上九点钟才和他分开,这意味着他不可能与这件事扯上关系。”

“我能问一下,那间车库距离派伊府邸有多远吗?”

“骑着我的小摩托车,大约需要三四分钟;要是步行过去,我想大约要用十五分钟,还得是从丁格尔幽谷抄近道——大家都是这样称呼村庄边上的那片草地的。”她蹙起眉头,“庞德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是那天早上我见过罗伯特。他把早餐拿到床上给我吃。如果他在谋划杀人的话,他不可能这么做,对不对?”

阿提库斯·庞德没有回答,但根据他的经验,他知道凶手确实可以一边面带笑容和他人愉快地交谈,一边紧接着做出残忍的举动。他在战争中的经历也教会了他什么叫作“谋杀合理化”,让他明白了如果给凶手提供充足的作案手段和步骤,并且让他说服自己这个行为绝对有必要,那么最终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谋杀。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道。

“我没什么钱。我甚至都没办法付给您钱。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而且,我也许都不该来。但把罪名安在他头上不合理,这太不公平了。我希望您可以去一趟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哪怕只待一天。我相信这就足够了。要是您可以调查这桩案件,告诉人们这是一场意外,没有任何邪恶的事情发生,我相信这件事也会画上句号。人人都知道您是谁,他们会听您的话。”

房间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庞德摘下眼镜,用手帕轻轻擦拭。弗雷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和侦探已经共事过很长时间,已经能够读懂他特有的举动。他总是在传递坏消息之前先擦擦眼镜。

“我很抱歉,桑德林小姐,”他说,“我恐怕无能为力。”他举起一只手,在她开口打断他之前阻止了她。“我是一名私家侦探,”他继续说道,“的确,警方经常让我协助他们进行调查,但是在这个国家,我没有官方认可的身份。这就是问题所在,让自己强行介入一桩案子,尤其是这种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没有犯罪证据的案子,对我来说会更加艰难。我必须要问自己,我要以什么为借口才能进入派伊府邸进行调查。

“我也必须对你基本的观点提出异议。你告诉我,布莱基斯顿夫人是因为一场意外而丧命——警方显然是这么认为的。让我们假设,这是一场意外。我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反驳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一些村民的流言蜚语,他们之前无意中听到了一番不幸的对话,并根据自己的意愿胡乱编造,以讹传讹;但这样的流言蜚语不能被驳倒,流言蜚语就像旋花[4]一样,你无法抑制它们肆意生长,即便是用真相之剑也无法斩断。但是,你放心,假以时日,它们就会枯萎,自行凋谢。这就是我的看法。如果那里真的让你们这么不愉快,为什么你和你的未婚夫甚至还想要留在那片土地上呢?”

“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我同意你的看法,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建议,那就留在原地,结婚,一起好好生活。首先,不要理会这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嚼舌根’。和它硬碰硬,就是在助长它的气焰;不去理会,它就会消失。”

事已至此,已经无须多说。仿佛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弗雷泽合上笔记本。乔伊·桑德林站起来。“非常感谢,庞德先生,”她说,“谢谢您愿意见我。”

“祝愿你万事如意,桑德林小姐。”庞德回答说,而且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女孩能够幸福。在与她交谈的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遭遇,忘记了他得知的那个消息。

弗雷泽送她出门。庞德听见几声含糊而简短的对话,然后大门打开,又合上。片刻之后,他回到了房间里。

“我想说,非常抱歉,”他咕哝道,“我正试着向她解释你不想被打扰。”

“我很高兴见到她,”庞德回答说,“但是,告诉我,詹姆斯,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你在某个词下面画了好几道,你画的是什么?”

“什么?”弗雷泽脸红了,“噢,其实,没什么重要的,甚至都不相关。我只是想看上去忙碌一些。”

“你的举动提醒了我,那可能是个值得留意的情况。”

“哦。怎么?”

“因为当时桑德林小姐并没有说起什么让我特别感兴趣的内容。可是小摩托让我内心一震,如果它是其他颜色的,并不是粉红色,那么可能就是一条重要线索。”他露出一个笑容,“詹姆斯,你能给我倒一杯咖啡吗?但是,在我喝完之前,我不想被打扰。”

他转身回到了房间。

* * *

[1]寿百年香烟(Sobranie),英国加莱赫有限公司制造的一种烤烟。——编者注

[2]比德迈风格,指的是一八一五年至一八四八年在德国颇具影响力的室内设计风格,它引入了古罗马帝国的浪漫风格,并将其与十九世纪新兴的中产阶级的家庭需求相适应。比德迈家具使用当地可用的材料,如樱桃、橡木,而不是昂贵的木材,风格简单而优雅。

[3]博斯坎普城,英国军用飞机的试验基地,坐落在靠近英格兰威尔特郡的埃姆斯伯里城。

[4]旋花,多年生蔓草,茎细长,缠绕在他物之上,俗称野牵牛。



3


乔伊·桑德林原路返回,准备去法灵顿地铁站,沿途经过史密斯菲尔德肉市。肉市有许多入口,其中一个入口处停着一辆卡车,当她路过的时候,两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正抬着一整只还没有加工的死羊出来。羊身上鲜血淋漓,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寒而栗。她不喜欢伦敦,这里让她感到压抑。她迫不及待地想坐地铁回家。

与阿提库斯·庞德的会面让她感觉很失望,尽管(她现在也承认)她从来没有真的指望有所收获。这个在国内大名鼎鼎的侦探为什么会对她的案子感兴趣呢?她甚至不能支付给他报酬。况且,他说得没错。没有案子可以破,乔伊知道罗伯特没有杀害他的母亲。那天早上,她和他待在一起,如果他离开房间,她一定能听见声响。罗伯特可能会有些喜怒无常。他经常会冲动,说出让他后悔的话。但她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清楚他的人品,他永远都不会伤害任何人。派伊府邸发生的事是一起意外,仅此而已。全世界上的侦探加起来都不是埃文河畔萨克斯比村庄那些爱嚼舌根的家伙们的对手。

可她依然觉得,这一趟不虚此行。他们两个,特别是罗伯特,应该得到幸福。他一直都是浑浑噩噩地度日,直到遇见了她,她不会让任何人将他们分开,他们不会搬走,他们不会再去理睬别人的闲言碎语;这次,他们要反击。

她来到地铁站,在售票处买了一张票。她渐渐有了一个主意。乔伊是个谦逊的姑娘。她从小在一个非常亲密和保守(父亲的政治主张是个例外)的家庭里长大。她正在考虑要走的这一步让她自己都感到震惊,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必须保护罗伯特。

她必须守护他们共同的生活。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在地铁到站之前,她已经十分清楚自己该怎么办了。



4


在伦敦另一头的一家餐馆里,弗朗西斯·派伊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面前的菜单,点了一份烤沙丁鱼、一份沙拉和一杯白葡萄酒。卡洛塔是哈罗德百货商店后面的一家意大利家庭餐馆——经理与厨师结婚,服务员里有自家儿子和一个侄子。点完单后,侍者把菜单撤走了。她点了一根烟,靠在椅子上。

“你应该离开他。”她午餐的伙伴这时说话了。

杰克·达特福德,比她小五岁,是一个肤色偏深的帅气男人,留着小胡子,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他穿着双面穿的夹克,系着一条领巾。他目光关切地凝视着她。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她不知为何总是紧绷着一根弦。甚至连她现在的坐姿,看起来似乎都很紧张,整个人充满防备,她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胳膊。她没有摘掉太阳镜。他不知道她的眼圈是不是乌青的。

“他会杀了我的,”说完,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试过要杀我——在我们上次争吵之后。”

“你不是说真的吧!”

“别担心,杰克。他并没有伤害我。只是吓唬人罢了。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那些电话,伦敦的休假,信件……我和你说过,不要给我写信。”

“他看过那些信吗?”

“没有。但他并不傻。他和邮递员聊过。每次我收到从伦敦寄来的手写信,他可能都听说了。总之,昨天晚上,这些一股脑儿地都冒了出来,他或多或少在指责我和别的男人约会。”

“你没有和他说我的事吧!”

“害怕他拿着马鞭去找你算账吗?我不会把马鞭递给他的。我没有,杰克,我没有和他提到你。”

“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她摘下太阳镜。她的形容憔悴,不过眼睛周围却没有瘀青。“只是不太愉快,有马格纳斯在的地方总是让人不愉快。”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因为我没有钱。你要知道,马格纳斯有强烈的报复倾向,堪比汹涌澎湃的巴拿马运河。如果我试着离开他,他会找到一群律师;他会确保我两手空空地滚出派伊府邸,穷得只剩下身上几件衣服。”

“我有钱。”

“我不这么认为,亲爱的。你的钱当然不够。”

这是真话。达特福德曾在货币市场工作过,可却从未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他不过是试试水。他做了几笔投资,但是最近不太走运;他非常希望弗朗西斯·派伊对他濒临破产的窘境并不知情。他娶不起她,没有本事带她私奔。这样下去,他只能勉强付得起午饭钱。

“法国南部怎么样?”他换了一个话题。他们俩就是在那里相识的,两个人一起打网球。

“很无聊。要是你在的话,我没准会更喜欢那里。”

“我相信你一定会的。你最近打网球了吗?”

“没怎么打。说实话,我很高兴能出门散散心。我们去度假那个星期收到一封信。派伊府邸的一个女人被电线绊倒了,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

“天哪!费雷德在家吗?”

“没有。他和朋友待在海斯廷斯。事实上,他现在还在那里。他似乎并不想回家。”

“这不怪他。那个女人是谁?”

“就是那个管家。一个名叫玛丽·布莱基斯顿的女人。她跟着我们很多年了,她的位置几乎没人能取代。而事情还不止如此。等上星期六我们终于回到家里,发现府邸遭了贼。”

“不是吧!”

“我和你说。就是那个园丁的错——至少,警察是这么想的。他砸碎了屋子后门的一块玻璃窗格。他当时为了让医生进去,不得不这么做。”

“为什么需要医生?”

“注意听我讲,杰克,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布伦特,那个园丁,透过玻璃看见她躺在地上。他给医生打了电话,两个人闯进府邸查看能否提供帮助。唉,显然,他们也无能为力。但在那之后,他也没去修理,就让玻璃窗继续破着,甚至都没有费心用木板把缺口封上,简直就是在欢迎贼来偷。贼果然欣然上门,真是谢谢他们了。”

“损失很大吗?”

“我没损失什么。马格纳斯把他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放进了保险柜里,贼也打不开。但是,他们洗劫了整个府邸,损坏了不少物件。翻箱倒柜,东西散落一地——就是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我们花了星期日还有昨天一整天才收拾停当。”她伸长胳膊,指间夹着香烟,达特福德把烟灰缸推到她面前,“我在床边放了一些珠宝,也不见了。一想到自己的卧室里竟然闯进了陌生人,就让人心里惴惴的。”

“当然。”

“马格纳斯丢了心爱的宝藏。他非常生气。”

“什么宝藏?”

“古罗马的,主要是银器。自从派伊家族的人从自家土地上把它们挖出来,它们就在家族里世代相传。有指环、手镯、一些装饰性的盒子和硬币。一直放在餐厅的陈列柜里。当然,虽然它们原本就价值不菲,但他从来没有上过保险。唉,现在可有点晚了。”

“警察能帮上忙吗?”

“当然没有。我们接待了一个从巴斯来的警察。他东看看西瞧瞧,浪费了不少指纹粉,问了一些不相干的问题,然后就没影了。一点用都没有。”

服务员端着一杯酒走过来。达特福德一直在喝加了苏打水的金巴利。他又点了一种新的饮品。“可惜不是马格纳斯。”服务生一走,他就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位摔下楼梯的女士。可惜,那个人不是他。”

“这你都敢胡说。”

“亲爱的,我只是说出了你的心声。我很了解你。假如马格纳斯咽了气,你可就能继承一大笔遗产。”

弗朗西斯吐出一口烟圈,好奇地看着她的情人。“事实上,房子和地都是弗雷德的。家族里有不动产的限定继承权。祖祖辈辈都是这样。”

“但也不妨碍你。”

“噢,是的。当然了,我这辈子都对派伊府邸很感兴趣。我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出售它。但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以他的年龄来说,马格纳斯的身体很健康。”

“是的,弗朗西斯。可那样气派的一座府邸,楼梯上滑下的一根电线就可以杀人。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你们家遭的那些窃贼还会上门,要了他的小命。”

“你不是说真的吧!”

“只是一个想法。”

弗朗西斯·派伊陷入了沉默。这不该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餐厅。但她不得不承认,杰克说得没错,没有马格纳斯的生活会变得尤为轻松和惬意。令人遗憾的是,闪电没有闪两次的习惯。

可从另一方面来看,为什么没有?



5


艾米莉亚·雷德温医生争取一周去探望一次她的父亲,虽然计划并不总是能够实现。若是诊所事务繁忙,若是她给病人家里或是医院打电话,若是堆了太多文书工作要做,那么她就不得不延期。不知为何,找借口总是很容易。她总能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不去探望。

她每次去探望,鲜少能获得乐趣。埃德加·雷纳德医生八十岁了,他的妻子已经去世,虽然他继续生活在金斯阿伯特[1]附近的家中,却判若两人。艾米莉亚很快就习惯了邻居打来的电话。有人看见他独自在街上徘徊。他不好好吃饭,糊里糊涂。起初,她曾说服自己,他只是被痛苦和孤独一点点地折磨着。但是当症状接二连三地显现,她被迫要给出明确的诊断。她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情况不会有所好转。事实上,之后他会每况愈下。她有短暂地考虑过把他接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来和她一起生活,但是这对亚瑟来说不公平,不管怎样,她也不可能全职照料一位老人。她把他送进了阿什顿养老院。时至今日,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养老院时心中深深的愧疚感,那种挫败的感觉。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巴斯山谷的一家医院被改造成了这所养老院。但奇怪的是,说服她的父亲比说服自己更加容易。

今天显然不适合开十五分钟的车去一趟巴斯。乔伊·桑德林有事去了伦敦,据她所说,有些私事要办。五天前,玛丽·布莱基斯顿刚下葬,村里涌动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氛围,很难描述清楚;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接到更多电话预约。不幸如同流感,总是能想方设法传染给周围的人;甚至在她看来,派伊府邸的那场入室盗窃也是传染的后果。但她不能再延后探望父亲的日子了。星期二,埃德加·雷纳德摔倒了,在当地一个医生那里就诊,他再三向她保证伤得不严重。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她。他不再吃东西。阿什顿养老院的护士长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去一趟。

她现在就陪在他身边。他们搀扶着他下了床,他只走到窗边的椅子处就不愿意再动了,他就坐在那里,穿着睡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佝偻着身子。艾米莉亚看见这一幕,差点掉下眼泪。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强健。在她小时候,她觉得他的肩膀可以撑起整个世界。今天他花了五分钟才认出她来。她已经看见死亡的阴影正一点点地攀缘而上,将他们笼罩。与其说她的父亲正在走向死亡,不如说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

“我得告诉她……”他说。他的声音沙哑。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吐出这几个字。他又重复了一遍,可她还是没有听懂他想要表达什么。

“你在说谁,爸爸?你想说什么?”

“她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干了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这和妈妈有关系吗?”

“她在哪儿?你妈妈在哪里?”

“她不在这里。”艾米莉亚气自己为什么要提起妈妈,她永远都不该提起她。这只会让这个年迈的男人感到困惑。“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爸爸?”她语气更加温柔地问道。

“这件事很重要。我时间不多了。”

“胡说八道。你会好好的。你只是需要试着吃点东西。如果你想吃的话,我可以问护士长要个三明治,我可以陪着你吃。”

“马格纳斯·派伊……”

这是多么离奇的情形啊,从他嘴里竟然说出了这样一个名字。当然,他一定认识马格纳斯先生,他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工作过。他应该给他们全家都看过病。但他现在为什么要提到他的名字?难道最近出的事与马格纳斯爵士或多或少有所关联?无论她父亲想要解释什么,痴呆症的麻烦之处在于,它不仅在人的记忆中留下巨大的空白,还会把记忆搅得一团糟。他脑子里想的可能会是五年前或是五天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马格纳斯爵士怎么了?”她试探地问。

“谁?”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你刚才提起了他。你想和我说什么?”

但是迷茫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他的眼睛里。他再次退回到他所在的那个世界。艾米莉亚·雷德温医生又陪他待了二十分钟,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在那里。在那之后,她与护士长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她开车回家,一路忧心忡忡,心烦意乱。但是当她把车停好的那一刻,她已经暂时把父亲抛到了脑后。亚瑟说过,晚上他做晚饭。然后,两个人也许会看一会儿《里昂一家的生活》[2],早点上床睡觉。雷德温医生已经看了一遍第二天的诊所预约名单,知道她将要忙碌一番。

她打开门,闻到了烧煳的味道。她惴惴不安了一会儿,但是没有烟飘出来,而且那个味道也越来越远,更像是一场渺茫的记忆,而不是一场真实发生的火灾。她走进厨房,发现亚瑟正坐在桌子旁——实际上,是伏在那里——喝着威士忌。他甚至没有开始做晚餐,她立刻就嗅到有什么不对劲。亚瑟不擅长排解失望的情绪。不知怎么,他更像是在庆祝,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雷德温医生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一幅画上。那幅画靠在墙上,木头框烧焦了,画的大部分都被火焰吞噬殆尽。那是一幅女人的肖像。那幅画明显出自他的手——她立刻就辨认出是他的绘画风格,但是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画里的人是谁。

“派伊夫人……”他咕哝道,在她还没开口发问之前就回答了她的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玫瑰园附近的篝火里……在派伊府邸。”

“你去那儿做什么?”

“我只是在散步。我穿过丁格尔幽谷,周围没有人,所以我想不如穿过那片花园到主路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我找到了它。也许都是注定的。”他又喝了一些酒,但还没有喝醉。他把威士忌当成某种精神支柱。“布伦特不在附近。没有任何人的踪迹。只有这幅该死的画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扔在那里。”

“亚瑟……”

“是啊,这是他们的财产。他们支付了我报酬。我猜,这样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它了。”

雷德温医生想起来了。马格纳斯曾经付了一笔佣金,委托她的丈夫为他刚迈入不惑之年的妻子画一幅肖像。当时她非常感激,即使她发现马格纳斯爵士愿意支付的报酬是多么微薄。这是一次委托作画,极大地满足了亚瑟的自尊心,他热情洋溢地开始工作。他在花园里以丁格尔幽谷为背景给弗朗西斯·派伊画了三幅静坐画。他没有充足的时间,而且刚开始派伊夫人摆姿势的时候也不是很情愿。但即使是她,最后也为肖像画呈现的效果所折服;这幅画凸显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特质,并展现出她自信从容的一面,浅笑安然。亚瑟对这一成果十分满意,当时马格纳斯爵士也是如此,把它悬挂在他的富丽堂皇的府邸里最显眼的位置。

“一定是弄错了,”她说,“他们为什么要把画扔到外面?”

“他们正在烧毁它,”亚瑟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他含糊地朝着画布比画了一下,“他似乎先是把它划得面目全非”。

“你还能补救吗?你还可以为它做点什么吗?”

她知道答案。女人那双飞扬跋扈的眼睛幸存下来;还有飘逸的、深褐色的头发和一部分肩膀。但大部分画面都是焦黑一片,画布上有划破并烧毁的痕迹。她甚至不想让它出现在家里。

“很抱歉,”亚瑟说,“我没有做晚餐。”

他把玻璃杯里剩下的酒一口饮尽,走出了房间。

* * *

[1]金斯阿伯特为虚构地名。

[2]《里昂一家的生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英国的一部家庭情景喜剧。



6


“你见过这个吗?”

罗宾·奥斯本正在阅读一份《巴斯一周纪实》报[1],而汉丽埃塔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她暗暗琢磨,他身上确实颇有几分《圣经·旧约》的气质,黑色的头发垂至衣领,皮肤白皙,明亮的眼眸里有藏不住的愤怒。如果再铸造一尊金牛犊,摩西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2]或是以神迹震毁耶利哥之墙[3]的耶和华。“他们要开发丁格尔幽谷!”

“你说什么?”汉丽埃塔泡了两杯茶。她把茶杯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里。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已经把它卖给了开发商,他们将要建造一条新的道路和八栋新房子。”

“在哪里?”

“就在这儿!”牧师冲着窗户比画了一下,“就在我们花园的尽头!从现在开始,我们眼前的风景就快要变成——一排现代化的房屋!当然,他看不见。他住在湖对岸,我相信他会留下足够的树木作为屏障。但是你和我……”

“他不能这么做,对吗?”汉丽埃塔不安地转过身来,这样一来,她就看见了那个标题: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新住宅。这似乎是对这种破坏行径的一种欢欣鼓舞的解读。她丈夫拿着报纸的双手明显在颤抖。“这片土地是受保护的!”她补充了一句。

“是否受保护不重要。似乎他已经得到了许可。类似的事全国各地都在发生,据说在夏天结束之前就会开始施工,也就是说在下个月或是过完这个月。而且,我们还无能为力。”

“我们可以给主教写信。”

“主教不会帮忙的,没有人会帮忙。”

“我们可以试试看。”

“不行了,汉丽埃塔。太迟了。”

那天晚上,当他们一起准备晚餐时,他仍然感到心烦意乱。

“这个可怕……可怕的男人。他坐在那里,在他那幢大房子里,瞧不起我们其余的这些人——可他甚至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来匹配他优越的生活。他只是从他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那里继承了那幢宅邸。这可是一九九五年,上帝啊,不是中世纪!当然,让该死的托利党掌权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你一定想过,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不公平的年代了,那个你一出生就决定了会被赋予多少财富和权力的年代。”

“马格纳斯爵士什么时候帮助过别人?看看那间教堂!屋顶都漏雨了,我们买不起新的取暖设备,他从来没有把手伸进口袋付过哪怕一先令。他也几乎从不来这座曾经给他受洗过的教堂做礼拜。噢!他还在墓地给自己预留了一块地。要是你问我的意见,他越快住进去越好。”

“我确定你不是那个意思,罗宾。”

“你说得对,汉。这么说很邪恶,我这么说很不应该。”奥斯本停顿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我不反对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建造新的住宅。相反,如果村庄想留住年轻人,这么做很重要。但是这次的土地开发与此无关。我非常怀疑这里有谁能买得起这些新房子,它们和村庄的风格不一致。”

“你不能阻碍进步。”

“这是进步吗?抹去一片美丽的草地和生长了一千年的树林?坦白说,我很惊讶他这么做竟然不用遭受惩罚。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对丁格尔幽谷充满了感情。你知道它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唉,一年之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紧挨着郊区街道。”他放下削皮器,脱下身上的围裙,突然宣布,“我要去教堂了。”

“晚餐不吃了?”

“我不饿。”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了,谢谢你,亲爱的。我需要时间认真思考一下。”他穿上夹克,“请你谅解。”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且我脑子里也有不该有的想法。对同伴心怀怨恨……是一件可怕的事。”

“有些人罪有应得。”

“这话当然没错。但马格纳斯爵士是个人,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我会祈祷,希望他能改变心意。”

他离开了房间。汉丽埃塔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她开始打扫厨房。丈夫让她深感不安,她深知丁格尔幽谷遭到破坏对他们俩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能做点什么呢?也许,如果她亲自拜访马格纳斯·派伊爵士……

与此同时,罗宾·奥斯本正在前往教堂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在高街上行驶。他的自行车是村子里的一个笑料,一把老骨头架咯吱作响,轮子颤动不已,金属车身沉甸甸的,好像有千斤重。车把上悬着一个篮子,平时会用来装祈祷书或是他亲手种的新鲜蔬菜——他喜欢把它们作为礼物分给教区穷苦的教众。而今天晚上,篮子里空空荡荡的。

当他骑进村庄广场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约翰尼·怀特海德和他的妻子,他们正手挽着手向女王的军队酒吧走去。怀特海德并不常去教堂,绝对不超过他们必须要去的次数。对他们来说,生命大部分的时间里都需要撑好门面,正因为时刻谨记这一点,他们异口同声地向牧师打招呼。他没有理睬他们,把自行车停放在墓地门口,步履匆匆地穿过正门,背影从他人视线里渐渐消失。

“他究竟怎么了?”约翰尼大声地说出内心的疑惑,“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葬礼吧,”杰玛·怀特海德揣测道,“把人埋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不是。生老病死,牧师见惯了。事实上,他们很享受。葬礼给了他们理由去感觉自己很重要。”他的目光顺着马路望向远处,圣·博托尔夫教堂旁边,车库里的灯闪了几下熄灭了,约翰尼看见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走到车库前的空地上。他要打烊了。他瞥了一眼手表。刚好六点整。“酒吧开门了,”他说,“我们进去吧。”

他心情不错。杰玛那天提议过让他去伦敦——甚至连她也不能强迫他这辈子就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度过——况且,偶尔回到老地方和几位老朋友叙叙旧也不错。不仅如此,他确实挺享受置身于城市之中的感觉,周围车水马龙,空气中尘土飞扬。他喜欢嘈杂的环境,喜欢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已经尽全力去适应乡村生活,可他仍然感觉自己生活在这里,就像一只填满馅料的西葫芦。他、德里克还有科林一起喝了几杯啤酒,沿着砖巷散步,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而且走的时候他口袋里还多了五十英镑。能卖这么多钱,他当时很惊讶,但科林没有多想。

“非常好,约翰尼。纯银,有点儿年头,从博物馆搞到的,是吗?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们!”

嗯,今天晚上的酒他来请,就连女王的军队酒吧,今天好像也和旁边的墓地一样热闹起来。酒吧里面有几个当地人。托尼·贝内特在点唱机旁。他拉开门,为妻子扶着门,让她先进去,然后两人一起向里面走去。

* * *

[1]《巴斯一周纪实》(Bath Weekly Chronicle),即《巴斯纪实》(Bath Chronicle),是一七四三年刊发的一份日报,随后几度易名,并改变发行周期,本文出现的就是这份报纸当时的名称。

[2]金牛犊,摩西上西乃山领受十诫时,以色列人要求亚伦制造的一尊偶像,以指引他们出埃及,因此惹怒了耶和华。摩西下山后,愤怒地毁掉了金牛犊。即《圣经·旧约》出埃及记中记载的“金牛犊之罪”。

[3]据《圣经·旧约》约书亚记中记载,犹太人围城行走七日然后一起吹号,上帝以神迹震毁坚不可摧的耶利哥之墙,使犹太军顺利攻占迦南。



7


乔伊·桑德林独自一人待在药房里,这里同样也是雷德温医生诊所的大办公室。

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她有诊所各处的钥匙,包括那扇壁橱,里面装着危险的药品,她同样可以打开。她也知道雷德温的备用钥匙放在哪儿。她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加速,但无论如何她不会退缩。

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然后放进打字机里。打字机是奥林匹亚SM2高级型号,这是她刚接手这份工作的时候给她配备的,还是便携式。她更喜欢重一些的打字机,但是她骨子里不爱抱怨。她低头看着朝她的方向弯曲的白纸,走了一会儿神。她想到了去单桂阁与阿提库斯·庞德会面的情形。虽然这位著名侦探让她很失望,但她并没有心存怨恨。他愿意见她一面已经很仁慈了,尤其是他看上去身体不太好。她见惯了病人。她在诊所待的这段时间让她具备了一种能够预感坏事的能力,若是出了什么严重的岔子,她立刻就能觉察出来。甚至,庞德虽然没有来诊所看过病,她立刻就知道他需要帮助。好吧,这还轮不到她来操心。事实上,他说得没错。她思考了他说的话,她明白,要阻挡恶意的谣言如潮水般在村子里泛滥是不可能的。他对此无能为力。

但她可以做些什么。

她小心斟酌着措辞,开始打字。她没花多少时间。整件事三四行就能说清楚。她完成后,又检查了一遍。现在,它就白纸黑字地印在纸上,呈现在她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经受得起,可她看不到别的选择。

她的前方传来一阵动静。她抬起头,看见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站在柜台对面的等候区里。他穿着连体工装,衣服上满是油污。她刚才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做手头的事,都没听见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心里一阵愧疚,她把那页纸从打字机里抽出来,面朝下放在桌子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我来见你。”他说。当然了,他应该刚把车库门关上,就径直来到了这里。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去过伦敦。他还以为她在这里待了一整天。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她问道。

“还不错。”他瞥了一眼面朝下放着的信,“那是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疑问,接着,她意识到,她太着急把它翻过来了。

“只是给雷德温医生的,”她说,“私人信件。医疗相关的东西。”她实在不愿意对他撒谎,但她绝不会告诉他自己写了什么。

“你想去喝一杯吗?”

“不了。我该回家见父母了。”她注意到他表情不太对,她不禁有些担心,“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等我们结婚以后,天天都能在一起,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是啊。”

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改变主意。她原本可以和他一起出去。但她的母亲特意下厨,做了一顿特别的晚餐;还有她的哥哥保罗,每次她回去晚了,他都会变得焦躁不安。她答应他今晚睡前给他讲故事。他总是很喜欢听她讲故事。她拿着那封信,起身穿过将他和她隔开的那道门。她微笑着亲吻了他的脸颊,“我们将会成为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先生和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夫人,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突然,他抱住了她,双臂环绕,紧紧地搂着她,几乎弄疼了她。他吻了她,她看见他眼里噙着泪水。“我不能失去你,”他说,“你是我的全部。我说真的,乔伊。遇见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

她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村庄,还有那些谣言。

“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对他说,“况且,我们也不是非得留在萨克斯比村庄。我们可以去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意识到,庞德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但我们会留在这里,”她继续说道,“你等着看吧。一切都会好的。”

之后,很快他们就各自回了家。他直接回到他的小公寓里洗了个澡,换下了连体工装。但她却并没有回父母家里。暂时还没回。她拿着她写的那封信。今天必须要寄出去。



8


恰好就在这时,在马路再往前走一点儿的地方,克拉丽莎·派伊听见有人在按她家前门的门铃。她一直在准备晚餐,村里的商店突然开始售卖一种让人感到颇为新鲜的食材;冷冻鱼整齐地切成条,裹着面包屑。她倒了一些食用油,但幸运的是,她还没把它们扔进锅里,门铃就再次响起。她把纸盒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去门外一探究竟。

门上嵌有花岗岩纹理的玻璃窗,透过玻璃,依稀能看见外面有一个影影绰绰、有些变形的身影。晚上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呢,会不会是某个到处跑业务的推销员?这些推销员最近时常在村里出没,走街串巷,村民不胜其烦,简直堪比埃及遭受肆虐的那场蝗灾。她惴惴不安地拉开门,幸好安全链还在原位,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只见,她的哥哥,马格纳斯·派伊站在门外。她瞥见他身后的温斯里露台上停着一辆淡蓝色的捷豹汽车,那是他的座驾。

“马格纳斯?”她很惊讶,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之前只来过这里两次,有一次还是她生了病。他没有出席葬礼,自从他从法国回来,她还没有见过他。

“你好,克拉拉。我方便进去吗?”

他总是叫她克拉拉,从孩提时代起就这么叫。这个称呼让她想起了曾经那个男孩,可如今他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他要留那么难看的胡子?难道就没有人告诉他这不适合他吗?它让他看上去就像是卡通片中某个愚不可及的贵族。他的眼珠微微泛灰,她能看见他脸颊上的静脉血管。很明显,他酒喝得太多了。还有他的穿着!就好像是在打高尔夫球。他穿着宽松的裤子,裤脚塞进袜子里,身上穿着一件亮黄色的羊绒开衫。很难想象,他们俩竟然是亲兄妹——而且不仅如此,他们还是双胞胎。也许,这五十三年的生活带他们走上了迥然相异的道路;如果说曾经他们还有相像的地方,如今他们已再无相似之处。

她关上门,松开安全链,再次打开门。马格纳斯笑了笑——虽然他抽动的嘴角也可以代表其他含义——然后迈进走廊。克拉丽莎打算带他去厨房,但后来她想起了煤气灶旁放着的那盒冷冻鱼,于是带他走了另一边。左转还是右转?温斯理排房四号公寓与派伊府邸无法相提并论,在这栋房子里,几乎没什么选择。

两个人走进客厅,干净舒适的空间里铺着旋涡状的地毯,摆着三件套的家具,还有一扇飘窗。房间里配有电暖气和电视机,有那么一刻,他们局促地站在原地。

“你过得还好吗?”马格纳斯问道。

他为什么想知道?他关心吗?“我很好,谢谢你,”克拉丽莎说,“你怎么样?弗朗西斯好吗?”

“噢,她挺好的。她去伦敦……购物了。”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你想喝点什么吗?”克拉丽莎问道。也许他这次纯粹是为了寒暄。她实在想不到,她哥哥来这里有什么理由。

“那太好了。好的。你有什么?”

“家里还有一些雪利酒。”

“谢谢。”

马格纳斯坐下来。克拉丽莎走到角落里的橱柜前,拿出一瓶酒。圣诞节以后这瓶酒就一直放在那里。不知道雪利酒有没有变质?她倒了两杯,凑近闻了闻,然后端了过去。“听说你家失窃了,我很遗憾。”她说。

马格纳斯耸了耸肩:“是啊。一回家就遇上这种事,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你什么时候从法国回来的?”

“星期六晚上。我们刚进家门,就发现整个府邸都遭到了洗劫。都怪那个该死的蠢货布伦特,他竟然没有把后门修好。庆幸这下可以摆脱他了。我有好一阵子看他不顺眼了,他不能说是一个不称职的园丁,但我从来都不喜欢他那副态度。”

“你把他解雇了?”

“我认为,他现在是时候向前看了。”

克拉丽莎小口喝着雪利酒,酒的香气在唇齿间萦绕不散,就好像不愿意进入她的口腔中。“我听说你丢了一些银器。”

“实际上是大部分。说实话,这段时间真是有些难熬——别的事情也不顺。”

“你是说,玛丽·布莱基斯顿的事。”

“没错。”

“我很遗憾你没能参加葬礼。”

“我知道。这是件憾事。我不知道……”

“我以为牧师给你写信了。”

“他写了,但我收到信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该死的法国邮局。实际上,这就是我这次来想和你谈的事。”那杯雪利酒他一滴都没有碰。他的目光扫视房间,好像第一次来一样。“你喜欢这里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一怔,“还行吧。”她说,然后她用更坚定的语气补充说,“说实在的,我在这里住得很开心。”

“是吗?”他的口气听上去好像不相信她所说的。

“嗯,是的。”

“因为,事情是这样的,你看,木屋现在空出来了……”

“你是说派伊府邸的木屋?”

“是的。”

“你想要我搬进去?”

“我回来的时候在飞机上就在思考这件事。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死,太让人遗憾了。我非常喜欢她,你知道的。她的厨艺很好,管家也是一把好手,但最重要的是,她小心谨慎。当我听到这个该死的消息时,我知道,很难找到能取代她的人。然后,我想到了你……”

克拉丽莎打了一个冷战,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寒意。“马格纳斯,你是想雇我接替她的工作?”

“有何不可呢?你从美国回来后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工作。我确信,学校给不了你多么可观的薪水,你可能还得掰着指头花。如果你搬进木屋,就可以把这个地方卖掉,重新住进府邸,你也许也很渴望搬回来住吧。你还记得吧,我们在湖边追逐嬉戏?在草坪上玩槌球![1]当然,我不得不征求一下弗朗西斯的意见。我还没和她说。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你怎么想?”

“我能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这只是一个想法,但它实际也许真的可行。”他举起酒杯,想了想,又放下了,“克拉拉,见到你,我总是很高兴。如果你能搬回来,那实在是太好了。”

总之,她想方设法终于把他送出了门。她站在门口,目送他上了捷豹车,离开。克拉丽莎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就连和他说话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她感到一波又一波恶心的感觉向她袭来。她的双手麻木。她听过“气到浑身僵硬”这种说法,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给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成为他的仆人,为他洗衣擦地——上帝啊!她可是他的亲妹妹!她同样出生在那幢宅邸里,一直到她二十多岁的时候,还生活在那里,与他吃的是同样的饭菜。先是父母过世,紧接着马格纳斯娶妻,她这才搬出去。从那天起,他就对她置若罔闻。现在他却有脸提这个要求!

走廊里挂着一幅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岩间圣母》[2]的复制品。当克拉丽莎·派伊咚咚咚地跑上二楼,目光中闪烁着复仇者的怒火,或许圣母玛利亚也会把目光暂时从受洗者乔治的身上挪开,警惕地看她一眼吧。

当然,她可不是去祈祷的。

* * *

[1]槌球,在草坪或地面上用长柄木槌击球,使球穿过一连串铁门环的室外游戏。

[2]《岩间圣母》,列奥纳多·达·芬奇在不同时期创作的两幅嵌板油画,两幅画只有几处细节不同。画中施洗者约翰尼单膝跪地表达对圣婴耶稣的爱慕,耶稣则回以福佑的姿势,圣母居于中间端详一切。



9


晚上八点半,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夜色开始降临。

布伦特已经决定晚点下班。除了修剪草坪和除去杂草,他还要给五十个不同品种的玫瑰花摘掉枯萎的花朵,精心修剪紫衫的枝条。他把独轮手推车推回原处,把各类工具在马厩里归置好,这才绕过湖边,进入空旷的丁格尔幽谷。他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不远处就是教区牧师住宅,再往前走就是摆渡人酒吧。摆渡人是村里的第二家酒吧,就坐落在一号公路上。

当他走到森林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他不由得回头望去。他眯着眼睛,视线穿过沉沉的夜色,把府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一层有几团灯光,但是没有丝毫响动。据他所知,马格纳斯爵士独自在家。一小时前,他开车回到村里,但是他的妻子当天去了伦敦。她的车还没有开回车库。

他看见一个人沿着小路正向府邸大门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男人,独自一人。布伦特的视力很好,况且明月当空,但他还是无法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村里人。这名访客戴了一顶帽子,遮住了大半边脸颊,所以难以辨认他的身份。他走路的方式有些奇怪,佝偻着背,专挑隐蔽处走,似乎是不想被人看见这么晚还来拜访马格纳斯爵士。布伦特纠结要不要回去看看。不久前,府邸刚遭了贼,就在葬礼当天,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如果穿过草坪,用不了片刻就能回去检查一下一切是否安好。

他还是决定算了。毕竟,谁来派伊府邸拜访根本不关他的事,而且,一想起今天下午他和马格纳斯爵士的对话——马格纳斯爵士对他说的那番话——不管是对他还是他的妻子,他都不想效忠。他们不曾照顾过他,在他们眼里,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布伦特从早上八点开始工作,直到半夜,数十年如一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支付的薪水又实在是少得可笑。他一般不会在非休息日喝酒,可他每次要去喝酒的时候,就会在口袋里装十个先令[1],买点炸鱼和薯条,再喝几品脱[2]酒。摆渡人酒吧就坐落在村子的尽头。那是一家破败不堪的酒吧,远没有女王的军队酒吧那么安静古朴。他是这里的常客了,大家都认识他。他总是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也许会和酒保说上几句话,不过这对于布伦特而言,已经相当于一场交谈了。他把访客的事情抛之脑后,继续往前走。

二十五分钟后,他来到了酒吧,而在这之前,他又经历了一场奇怪的邂逅。他走出树林的时候,一个孤零零的、衣衫略微有些不整的女人向她迎面走来,他认出她是汉丽埃塔·奥斯本,牧师的妻子。她一定是刚从家里出来——她家就在前面不远处,她应该是匆匆忙忙就离开了家。她披着一件浅蓝色的男式防风大衣,大概是她丈夫的衣服。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一脸心不在焉。

她也看见了他。“哦,晚上好,布伦特,”她说,“这么晚出来。”

“我要去酒吧。”

“你有没有?我只是想知道……我正在寻找牧师。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没有。”布伦特摇摇头,好奇为什么牧师这么晚还会出来。难道他们俩吵架了?接着,他忽然想起来,“派伊府邸那里有个人。奥斯本夫人,我猜可能是他。”

“派伊府邸?”

“他刚进去。”

“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她的语气忐忑。

“我也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布伦特耸了耸肩。

“嗯,那晚安了。”汉丽埃塔转身,沿原路折返,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一个小时后,布伦特惬意地坐在酒吧里,就着鱼和薯条,小口喝着第二品脱酒。房间里烟雾缭绕。自动点唱机上一直在大声播放音乐,换碟的间隙,屋子里会安静一会儿。这时,他听见有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向十字路口的方向赶去,它经过的时候他还瞥见了它的影子。那辆自行车的声音他不可能听错。所以他猜得没错,牧师之前是去了派伊府邸,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在那里待了好一阵子了。布伦特又想起他与汉丽埃塔·奥斯本的相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吧,这也与他无关。他转过头,很快把这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然而,他很快就需要回想这一切。

* * *

[1]此处仍沿用的是英国在一九七一年采用十进制货币系统之前的“英镑—先令—便士”货币体系,一英镑等于二十先令,一先令等于十二便士。改革之后,新的五便士硬币相当于原来的一先令。

[2]1英制品脱 = 20 液盎司 = 568.26125 毫升



10


阿提库斯·庞德第二天早上在《泰晤士报》上读到了一则报道:

男爵遭人谋杀

警方接到报案,来到了威尔特郡的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调查当地富有的庄园主马格纳斯·派伊男爵的死亡事件。警探雷蒙德·丘伯,代表巴斯警察局发言,确认这次的死亡事件为谋杀。马格纳斯爵士的妻子弗朗西斯·派伊夫人和儿子弗雷德里克幸免于难。

他在单桂阁公寓的客厅里抽烟。詹姆斯·弗雷泽给他拿来了这份报纸和一杯茶。现在他端着一个烟灰缸,回到了客厅。

“你看了头版新闻吗?”庞德问道。

“当然!真可怕。可怜的芒特巴顿夫人……”

“抱歉,你说什么?”

“她的车被偷了!就在海德公园里!”

庞德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我说的不是这个报道。”他把报纸翻过来,给他的助手看。

弗雷泽快速地看完那几段报道。“派伊!”他惊呼道,“这不就是——”

“确实如此。没错。他就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的雇主。几天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的名字被提起过。”

“多巧的事啊!”

“有可能,是的,巧合偶尔会出现。可这次,我不太确定。有人死了,同一屋檐下的两起意外死亡。你不觉得事情很蹊跷吗?”

“你不会是打算去一趟吧,是不是?”

阿提库斯·庞德陷入了沉思。

他内心的想法是,不再接受任何工作。他剩余的时日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了。按照本森医生的说法,他的身体最多只能撑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甚至不够他抓到凶手。况且,他已经做出决定,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把他的后事安排妥当:敲定遗嘱细节,确认财产的分配。他离开德国的时候几乎身无分文,但他父亲收集的十八世纪的迈森小雕像历经战乱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他想看到它们在博物馆展出,他已经给肯辛顿的维多利亚—艾尔伯特博物馆写了一封信。确保他的那些小家人们有了安身之处,他才能放心。在他死后,那些小小音乐家、传教士、士兵、女裁缝,还有其他成员,还是能在一起;毕竟,它们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会留一份遗产给詹姆斯·弗雷泽,他陪着他办了五个案子,他的忠诚和幽默从未让他失望,虽然他在调查案件的时候从来帮不上什么忙。他还希望可以给许多慈善机构捐款,尤其是大都会与市警察遗孤基金会。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心血之作《犯罪调查全景》需要的相关资料已经准备好了。他还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现在这种程度的稿件他是绝对不可能交给出版社。不过他有想过,或许他可以把他的笔记,还有剪报、信件和警方的案件报告整理好,这样,将来某个犯罪学专业的学生或许可以把这些资料整合成一部作品。花费很多精力,却没有任何回报,听上去有些悲哀。

这些都是他的计划。但是,如果非要说生活教给了他什么,那就是做计划是徒劳无益的。人生自有安排。

他转过头,看着弗雷泽。“我之前告诉桑德林小姐,我帮不了她,因为我没有官方理由去派伊府邸调查,”他说,“但现在一个理由已经出现了,而且我看到我们的老朋友,丘伯警探,也参与了这个案子。”庞德笑了,眼睛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收拾好行李,詹姆斯,然后把车开出来。我们立刻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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