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战争的恐怖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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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丹水两岸,空气中是可怕的寂静。
这种百万级别的僵局,双方渐渐都无法接受了。
因为不光秦国耗不起,赵国渐渐发现,他们也耗不起了。
秦国自商鞅变法后,整个国家就只有两种职业:农民、战士。这也就导致了整个国家的战时资源动员能力极强,虽然路远艰苦,补给线长,但还是能够源源不断地送上来。
赵国发现开始时耗死秦军的想法,在战争开始后,其实已经行不通了。
还是要再次翻开同时代的兵书经典《孙子兵法》。在作战篇中,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作战的成本: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
驰车是作战车,革车是辎重车。一辆驰车,配备七十五人的作战方队。一辆革车,配备二十五人的后勤团队,包括炊事兵、养马的、人医、兽医、修补工匠、砍柴打水的等。这样一千辆车的军队加起来,就是十万人。所谓“千乘之国”,就是指能武装出十万人部队的国家。
由于此时的车战已经不是主旋律,所以后勤部队的配备会更高,人吃、马喂都是钱,所以大军只要一开动,十万大军日费千金是标配消耗。
打仗的本质,是为了获利!
如果旷日持久,兵会疲敝,国家会被拖垮。
像秦国此时的千里运粮,需要耗费二十个人的粮食,才能运一个人的粮食上前线。
而且,更重要的是,别看秦国远,但有着大量的水路可以占便宜,陆运的距离并不比赵国多走上多少。
水路运输极大地将物流成本降下来!
别看赵国那边是主场作战,但它的地形却讨不上主场的什么便宜。
由于跨越太行山区的路不好走,很多都是羊肠小道,看起来短,其实这种穿越山脉往前线送粮食的消耗非常大。
“井陉”中间有两条深深的印,这是车辙。后面的“揭竿大泽乡”时有重点篇幅介绍,届时会详细介绍古代物流的真实操作。
而且,更重要的是,赵国并不是一个产粮大国。它的国土面积有一半还是在北边的游牧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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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对比下两国的国力差距吧。
双方在几十万大军的消耗下,物资像热锅里的雪一样迅速消融。
赵国耗不起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双方都做出了破局的应对。
先是赵孝成王这边出招了。他与楼昌和虞卿两个宠臣商议,打算御驾亲征。
楼昌认为这样做无济于事,应该派使臣去秦国议和。
而虞卿则持不同的态度,秦国付出了血本,这是奔着灭我们来的,议和肯定没戏,应该去楚国、魏国活动,使秦国畏惧各国的“合纵”抗秦,这样再去议和才有成功的可能。
在两个选择中,赵孝成王并没有看清楚事情的本质。
就像虞卿所说的,秦国下了这么大的血本,是为了大赌,怎样的议和条件能让此时的秦国离场呢?
他选择了楼昌的建议,派郑朱前去秦国议和。
秦国却利用赵国求和的机会,对赵国使者郑朱殷勤接待,并刻意地向各国宣传秦、赵已经和解,借以防止各国出兵救赵。
本来其余各国就害怕得罪秦国,赵国的处境因此变得更加孤立。
赵国的这道破局题选错了,秦国接下来这道题却得了满分。
接下来,秦国出招了。
秦国此时的处境也是极其难受,大军已经僵在这儿了,如果撤军就前功尽弃,但由着仗这么打下去,越来越多的人被动员到这场战争中,庄稼地就都荒了,来年吃什么就成了很大的问题。
事实上,此战过后,秦国十多年内再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战争,也是因为这场战争的成本太高了。转年,秦国就出现了大饥荒,国家根本缓不过劲儿来。
秦国想速战,再这么拖下去会越来越危险。速战的关键点就是越来越稳重的廉颇。
为了搞定廉颇,范雎从秦昭王那儿申请了二十四万两黄金的巨款,相当于大军一个礼拜的成本。他派人去赵国用反间计,大肆宣传廉颇老了不敢出击、马上要投降的流言,并旁敲侧击秦国人现在想起赵奢来还害怕,他的儿子赵括就有着优良的抗秦基因,天生就是秦国人的克星。
流言经过层层地放大,在赵国的决策圈里引发了巨大的效应,廉颇打不过而畏战的说法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朝堂的讨论中。
面对秦国扔过来的这道选择题,其实赵孝成王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
一方面,如果接着耗下去,眼下赵国的国家机器已经看出了耗竭的趋势,打仗就是撒钱,穷的国家就是打不过富的国家。
以秦、赵两国目前的疆域面积,赵国基本上是在以一隅敌半个中国,再加上并没有什么国际力量能够指望得上,任由廉颇继续耗下去是不现实的!
不是廉颇的方式不对,而是不同量级的国家条件,已经无法允许再进行如此的消耗战了。
当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在欧洲战场上,公认的是斯大林格勒战役;太平洋战场上,公认的是中途岛海战。
一方面,是有座大金山的大胖子,他输一百把也没关系!他每输一把,就说“别走,咱接着来”,而且赌注越压越大,你越往后赢就越没底,因为对方的实力深不见底,你永远也探不到他的下线在哪儿,他只要赢回来一把,你就完了。
更何况你的牌技也许还不如人家。
在赵国人的眼中,秦国就是那个有着大金山的胖子,秦国的动员实力有多少,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只会看到他对你深不可测的谜之微笑。
反观秦国那边,虽然补给线很长,但由于商鞅变法后,对所有的国家户籍进行造册,土地进行丈量,国家有多少壮丁、有多少土地,能打出多少粮食、能征调多少资源运到长平前线,在秦王和他的决策层中,是有一笔账的。
商鞅当年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帮助秦国拿到了那个时代的“大数据”!
这场败家烧钱的仗,秦国还能支撑多久,秦国的决策高层是可以估算出来的。所以,他们敢稳住赵国的使者,给别的国家做样子,但并不提谈和的事儿,就是要接着跟赵国打下去。
仗打到最后,国家的体制建设等一系列深层次的底牌都被摆到了明面上!
战场上的较量仅仅是冰山一角,战争的“冰山效应”开始显现无疑!
由于此时摸不着对方的底,自己的底牌却快翻干净了,其实有没有这些流言,赵孝成王都要进行改变了。在和谈之前,他还想御驾亲征呢,这本身就是已经坐不住了的表现。
与其说是范雎的谣言起了作用,倒不如说是换将的举措更符合赵国现在的实际情况。
赵国需要一个善于进攻、脑子活泛的将领去和秦国进行正面厮杀,从而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这个时候,赵孝成王只能选择赵括。
我们看历史书时,要秉持一个很重要的态度:不要盲目相信史书中的描述,尤其是史书中的因果逻辑。
例如,秦国人一用反间计,赵王就上当了,白痴赵括就上场了,赵国的四十万人就被埋了。
还原到历史中,我们就会发现,很多重要的决策,都包含着诸多综合考量。做决策的历史人物也并非都是二百五,看似很莫名其妙的决定,其实都有着很深的逻辑和原因。
拨开历史的迷雾,你会发现,很多时候,他们真的是不得已。
在赵孝成王做出换将的决定后,有两个很关键的人表达了反对意见。
第一个是蔺相如,这个廉颇的“刎颈之交”说出了一句很短但很有智慧的话:“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意思是,赵括虽然能把书上的兵法读得滚瓜烂熟,却不知道临阵的应变。
第二个是赵括的老娘,这个老娘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比较著名的母亲,因为她把她的儿子分析得一清二楚。
括母对赵王说:“赵括他爸爸当初就说过,这小子绝对不可为大将。”
赵王说:“为何?”
括母说:“这小子确实是从小就学习兵法、谈论军事,而且特别聪明,他爸爸总让他撅得一愣一愣的。我当初也以为这小子挺厉害的,但他爹却不这么认为。”
我家老赵说:“用兵打仗是关乎生死的事儿,他却把生死这么严肃的事儿说得这么轻而易举,所以这小子一定不可以为将,为将必是国家的祸害。
“尤其当我看到现在您让他当大将后,他把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把您赏赐他的财物全置了房子、置了地,我就更觉得他不行了!
“当初他爸爸统军时,和手下的所有官兵都打成一片,将赏赐的东西全都分给手下人,接到命令的那天起就不再过问家事。
“赵括哪有要打仗的样子,您一定不要派他去。”
赵王说:“这事我已经决定了。”
赵括的母亲看没有劝动,最后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要是这小子将来打败了,请大王不要株连我们家族的人。”
赵王答应了。
能把自己的儿子看得这么明白的母亲其实并不多见。老话说“知子莫若父”,别看当爹的很多时候并不像当妈的那样跟孩子在一块儿的时间多,但当爹的往往比当妈的更能评判自己的孩子质量。
当初赵奢判断他这个儿子时,并没有从军事专业素养上着手,而是说他对生死之事看得太过轻松。
这个人缺乏恭敬心。
要知道一旦带兵出发,就是民之司命,每一个指令都关系到千万将士的生死,所以每一个决定,都要深思熟虑;每一个决定,都要郑重其事。
这确实是需要一颗恭敬心的!
就这样,赵括带着他的踌躇满志与理论战术,志得意满地来到了长平战场。
赵母与蔺相如在邯郸的黄昏里,默默地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