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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讽议朝政,裁量公卿”

书籍名:《中国古代文人集团与文学风貌》    作者:郭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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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朋党综论

朋党,原指同类的人为自私目的而互相勾结、朋比为奸,后来专指士大夫各树党羽、互相倾轧。就后一意义而言,朋党实际上是中国古代统治阶级内部的一种政治集团,或简称为“党”,或称作“党人”。

古代朋党不像现代党派这样组织严密,宗旨明确。古代朋党大都没有既定的政治纲领和严密的组织形式,往往只是一些人因为政治利害相关、政治观点相类、思想旨趣相投、过从交往密切等因由,在政治斗争或权利斗争中扭结在一起,荣辱相共,存亡与俱。

在中国古代,朋党的构成成分颇为复杂,除了文人士大夫之党以外,尚有皇亲国戚之党,有太监宦官之党,有藩镇权臣之党,等等。本书既然以中国古代文人集团为研究对象,那么就主要论述文人士大夫之党。我们感兴趣的问题,不是历代朋党之争的发展过程和是非之辨,而是历代朋党的基本构成方式与活动方式、朋党之争的文化功能,以及朋党之争与文学风貌的关系。



第一节“共为部党,诽讪朝廷”


——太学集团与文学风貌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之党的构成方式盖有三端:一是太学集团,可以东汉党人为代表;二是进士集团,可以唐代牛、李之党为代表;三是讲学集团,可以明代东林党为代表。

下面先谈太学集团。

汉武帝时,为博士官置弟子50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18岁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倍增之。元帝好儒,因为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成帝末,因依据孔子养徒之数,曾增弟子员至3 000人,后又裁为1 000人。平帝时,王莽(前45—23)秉政,增天子之士即所谓“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博士弟子员,每岁课甲、乙、丙三科,凡100人,为郎中、太子舍人、文学掌故。这是西汉太学的一般概况,但是当时尚无“太学”之称。[1]

东汉光武帝刘秀中兴,爱好经术,四方学士莫不抱负图书,云集京师洛阳(今属河南)。于是诏立五经博士14人,各以家法教授。建武五年(29),初起太学。至明帝刘庄时,还为功臣子孙、四姓末属别立校舍,搜选高能之才以受其业。至质帝刘缵时,太学生竟增至3万余人。诏令将军以下至六百石的职官,遣子就业于太学,受业满岁,课试以高等5人补郎中,次5人为太子舍人。[2]

可见,两汉太学生往往是官僚的后备军,而且多为豪族名门的子弟,在社会中居于不可忽视的地位。尤其到了东汉末年,太学生更成为一股势倾朝野的政治力量了。

东汉末年,太学生多从天下各处云集京师,所以时称“太学游士”、“京师游士”或“游学”。在聚集着成千上万人的太学里,太学生们展开了热烈的交游活动。太学生们的自由交游,不能不形成党同伐异的所谓“清流”。[3] 特别是在太学生人数骤增的时候,为了支持朝廷内部外戚或官僚反抗宦官专权的行动,太学生的交游活动更有政治实际的需要了。

蔡邕(133—192)曾作《正交论》,劈头便道:“君子以朋友讲习,而正人无有淫朋。是以古之交者,其义敦以正,其誓信以固。”其后更加申说:

至于仲尼之正教,则泛爱众而亲仁,故非善不喜,非仁不亲,交游以方,会友以文,可无贬也……今将患其流而塞其源,病其末而刈其本,无乃未若择其正而黜其邪与?……与其不获已而矫时也,走将从夫“孤”焉。[4]

所谓“以朋友讲习”,所谓“交游以方,会友以文”,指的当是太学中学生的一般交游活动。一方面,“以朋友讲习”,加强了集团的力量;另一方面,“择其正而黜其邪”,分清了敌我的壁垒。对内的集团凝聚力和对外的集团行动,使太学俨然成为一个特殊的文人集团。

太学生的交游活动,是悖逆于汉代传统士风的。传统士风是士子在皇帝亲临裁决同异之下苦读诗书,埋头章句;而现在士子却不仅“交游以方,会友以文”,而且“择其正而黜其邪”,明明白白地分出正与邪的两个政治壁垒来,这就使士子的这种交游集结具有了政治的性质,并发挥了政治的功能。

所以,《后汉书·儒林列传序》指出:“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5] 浮华者,华而不实之谓也。浮华是权势人物深恶痛绝的。东汉末年,曹操曾给孔融写信说:“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徒,计有余矣。”[6] 曹操在这里恐吓孔融说:你别瞧不起我,以为我无德无能,我要清除你们这样的“浮华交会之徒”,还是绰绰有余力的。孔融是东汉末年的大名士,承袭的正是太学遗风。

可见“浮华交会”是与专制皇权统治背道而驰的,它表明知识阶层已然不那么安分于做权势阶层的依附者和隶属者了。他们力图凭借“不切实用”的知识、学术(所谓“浮华”)与权势阶层分庭抗礼,构成一种相对独立自主的社会势力与政治势力。

仇览出入太学的故事,颇能见出太学中“浮华交会”的风尚。仇览又名仇香,字季智,陈留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后汉书·仇览传》记载:

时考城令河内王涣,政尚严猛,闻览以德化人,署为主簿。谓览曰:“……今日太学曳长裾,飞名誉,皆主簿后耳。以一月奉为资,勉卒景行。”览入太学。时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与览比宇,宾客盈室。览常自守,不与融言。融观其容止,心独奇之,乃谓曰:“与先生同郡壤,邻房牖。今京师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虽务经学,守之何固?”览乃正色曰:“天子修设太学,岂但使人游谈其中!”高揖而去,不复与言。[7]

从这一件事可以看出,东汉时京师的太学,已成为英雄云集、名士交结的所在。太学中的学生游谈成风,与固守经学的传统学风判然而别。经学是官方学术,犹如西方中世纪的神学,乃一切学术之统辖;而游谈成风则显然带有某种非官方的文化色彩。正是在游谈交结之中,太学生“曳长裾,飞名誉”,有的更是常常“宾客盈室”,这不正是太学集团构成的基本方式吗?

值得注意的是,太学集团绝不仅仅是太学生的独立组织,而是有坚强的政治权势人物做后台的。太学集团的形成总是有政治背景的,太学集团的活动也总是有政治权势人物作为政治领袖的。当时太学生的领袖是郭泰(128—169)、贾彪(生卒年未详)、符融(生卒年未详)等人,他们都与在朝官僚如李膺(110—169)、陈蕃(?—168)、刘淑(生卒年未详)等有密切的过从和交谊。尤其是李膺,本为贵公子,后官至司隶校尉、长乐少府,成为文人士大夫崇拜的政治偶像。《后汉书·李膺传》载:“是时朝庭日乱,纲纪颓阤,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8] 李膺俨然成为天下士流所宗仰的大宗师了。

同时,在朝官僚也自觉地借助太学集团的政治力量,结为部党。《后汉书·党锢列传序》载牢脩上书,诬告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9],可见一斑。甚至外戚也倚重于太学集团。《后汉书·窦武传》载,时当“岁俭民饥”,窦皇后的父亲窦武多方辟召名士,“得两宫赏赐,悉散与太学诸生”[10]。窦武的行为,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救济,而是有目的的政治联结,借以赢得太学集团的援助,壮大自身的政治势力。

于是,太学集团与在朝官僚就在反对宦官的共同旗帜下,集结成一股阵容壮大的政治势力,当时有所谓“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称。[11]由此可见,太学集团的构成绝不是太学生之间的一种偶然的、随意性的聚合,而是以某些政治权势人物为核心的集团性凝聚;太学集团的政治活动也绝不是一种超功利的非现实性的聚合,而是在某些政治权势人物策划下的、有着明确政治指向性的政治斗争。

大要言之,太学集团的活动方式有两种:一是政治风潮,二是清议干政。前者较为激烈,后者较为缓和,但都是为专制统治所不容的、危害社会秩序的政治活动。

太学生的政治风潮,始于西汉。《汉书·鲍宣传》载:西汉哀帝刘欣时,渤海高城(今河北盐山东南)人鲍宣(前30—3)任司隶,以丞相孔光(前65—5)下属违法,派遣官吏钩止丞相掾史,没入其车马。事下御史,中丞侍御史至司隶官,欲捕从事,鲍宣闭门不肯纳。于是鲍宣以“坐距闭使者,亡人臣礼,大不敬,不道”的罪名,被逮捕下狱。博士弟子济南人王咸举幡太学下,曰:“欲救鲍司隶者会此下。”诸生会者千余人。第二天上朝时,太学生们阻挡住丞相孔光,以致丞相车不得行。接着,太学生又守阙上书,使鲍宣免于死罪。[12] 《后汉书·欧阳歙传》载:东汉光武帝建武十六年(40),乐安千乘(今山东高青东北)人欧阳歙(?—39)“征为大司徒,坐在汝南(今属河南)臧罪千余万发觉下狱。诸生守阙为(欧阳)歙求哀者千余人,至有自髡剔者”。后来欧阳歙虽死于狱中,但他的冤案终究得以平反。[13]《后汉书·刘陶传》载:东汉桓帝刘志时,朱晖之孙朱穆(100—163)任冀州刺史,因为得罪“十常侍”之一的宦官赵忠,被降职为左校,刘陶等数千名太学生诣阙上书,为朱穆诉冤。桓帝览其奏章,遂赦免朱穆。[14]

由以上数例可知,两汉太学生的政治风潮,大多属于见义勇为、主持正义的举动,而不仅仅是聚众要挟当权者。三国魏末,嵇康因“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的罪名,被诬处死,临刑前,太学生3 000人“请以为师”,未得准许[15],这也是同样的正义之举。

南宋时太学风潮也时时而见。如光宗绍熙五年(1194),光宗赵惇因体弱多病,久不视事重华宫,太学生汪安仁等200余人上书。宁宗庆元间(1195—1200),太学生周端朝、杨宏中等上书,为赵汝愚辩诬,皆被罪,天下号为“六君子”。开禧间(1205—1207),丁大全(1191—1263)用事,用法律制裁众多士人,陈宜中、刘黼、黄镛等上书,被贬谪,亦号“六君子”。[16] 所有这些,都是太学集团的政治风潮。

汉末的清议干政,始于品鉴人伦,即以只言片语品评人物。对于个人品格的标榜与品藻,直接关系到政治时局。因为士人的清议,自然会影响到朝廷察举和征辟的标准,也就是士人自己出处的标准。符融揭穿滥冒虚名的士人,就是清议衡人的生动事例。《后汉书·符融传》载:

时汉中晋文经、梁国黄子艾,并恃其才智,炫曜上京,卧托养疾,无所通接。洛中士大夫好事者,承其声名,坐门问疾,犹不得见。三公所辟召者,辄以询访之,随所臧否,以为与夺。融察其非真,乃到太学,并见李膺曰:“二子行业无闻,以豪桀自置,遂使公卿问疾,王臣坐门。融恐其小道破义,空誉违实,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论渐衰,宾徒稍省,旬日之间,惭叹逃去。后果为轻薄子,并以罪废弃。融益以知名。[17]

晋文经与黄子艾以虚声夺人,竟影响到朝廷的察举与征辟,以致“随所臧否,以为与夺”。而符融的品鉴,则揭破了二人麒麟皮下的马脚,使他们名声扫地。这不也可以看出清议的力量吗?

东汉末年,用于品鉴人伦的“谣言”或“风谣”颇为盛行,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谣言或风谣的发生,本来与汉朝登庸官吏的察举与征辟制度有关。谣言或风谣概括了个人的德业学行,简短有力,便于流传,既是延誉上达的工具,也是贬刺奸邪的利器。在东汉末年宦官外戚权势膨胀、政治黑暗的形势下,谣言或风谣有了新的发展,被官僚以及太学集团拿来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不但用以褒奖同类,而且用以贬斥奸邪,赋予了崭新的政治斗争的性能。袁宏《后汉纪》记述“党锢之祸”初起,说:

是时太学生三万余人,皆推先陈蕃、李膺,被服其行。由是学生同声,竞为高论,上议执政,下讥卿士。范滂、岑晊之徒,仰其风而扇之。于是天下翕然,以臧否为谈,名行善恶,托以谣言,曰:“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楷模李元礼。”公卿以下皆畏,莫不侧席。[18]

谣言或风谣流行于世,成为“上议执政,下讥卿士”的有力武器,竟足以产生“公卿以下皆畏,莫不侧席”的政治效应!

这时的谣言或风谣褒奖人物,已不再是标举经学或德行的造诣,而是标举政治风度的坚贞与才能的卓特了。其贬斥人物,也带有鲜明的爱憎倾向。如桓帝时,宦官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等,以诛外戚梁冀(?—159)获功,五人同日封侯。及单超死后,四侯横行不羁,天下为之语曰:

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两墯。[19]

这一风谣,极言四侯势焰之大,表示了强烈的憎恶情绪。

此外,谣言或风谣不仅议论人,还议论事。人们借谣言或风谣,对朝廷的政治事件或政治措施发表意见,进行广泛的政治宣传,这就是所谓“童谣”。东汉顺帝之末,梁冀权倾天下,任意废立,诛杀了正直官僚李固(94—147)、杜乔(?—147),而封太尉胡广(91—172)、司徒赵戒(?—约154)、司空袁汤(67—153)为侯,京都童谣曰: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20]

对这种颠倒黑白、混淆善恶的丑恶行径,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桓帝之初,发兵征羌,征发大量的人民百姓,这实在是扰民误国之举。于是天下童谣曰: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21]

征羌战争旷日持久,人民死伤枕藉,政府耗资巨大,加剧了国内的危机。当时朝廷内的官僚集团主张恩抚,其主张以自附于党人的张奂(104—181)、皇甫规(104—174)为代表;宦官集团则主张歼灭,其主张以结托内侍的段颎(生卒年未详)为代表。结果,张奂和皇甫规终竟被牵入党祸,而段颎则在司隶校尉任内,捕系太学诸生千余人入狱,成为宦官的爪牙打手。[22] 由此可见,所谓童谣,也许是官僚集团或太学集团,即当时所谓“党人”,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有意假托散布的。这样的“代民立言”,至少从其实际意义上看是符合民意的,所以能在政治上收到极大的效果。

当清议由品题人物转移到公开抨击朝政时,持清议干政的士人就不能不引起专制统治的妒忌并招致扼杀。东汉的太学集团与外戚、官僚深相结纳,内外呼应,横议朝政,“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23],这一势力实已危及皇权统治,怎能不引起接二连三的“党锢之祸”呢?清人赵翼(1727—1814)指出:

盖东汉风气,本以名行相尚。迨朝政日非,则清议益峻。号为正人者,指斥权奸,力持正论,由是其名益高,海内希风附响,唯恐不及。而为所贬訾者,怨刺骨,日思所以倾之,此党祸之所以愈烈也。[24]

舆论的力量,尤其是集团的舆论力量,具有何等巨大的社会功能!

在封建社会里,舆论往往具有一种超乎法律之上的巨大功能。人们信以为真地把统治阶级中某一政治集团的品评议论称为“公论”或“清议”,而这种“公论”与“清议”即足以影响整个现实政治,尤其是影响大众民心。朋党之争,则往往以“公论”或“清议”相标榜,从而发挥各自的社会功能和政治功能。

在汉代,无论是由于“时人之语”、“时人之论”、“时人之称”,还是由于善于品鉴人伦者的一言论定,当时流行甚广的风谣臧否和题目品藻,正代表着名门豪族的一种“公论”。这种“公论”,在发生之初并没有什么广泛的社会性,仅仅在名门宾客之间流布。例如,桓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生卒年未详),及即帝位,擢拔周福为尚书。而同为甘陵人的房植已有名于当朝。所以乡里风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对周福语带讥讽。而“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不久,太学诸生以郭泰等为冠,并与官僚李膺、陈蕃、王畅(?—169)等“更相褒重”。于是太学流言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梁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25] 可见,无论是乡里风谣还是太学流言,虽然取舍相反,褒贬各异,但都足以成为“公论”的主持者。

推而论之,当时的各种豪族集团,也都自有其宾客,自有其“公论”。既然这些宾客大都是豪族的门生故吏之流,那么,“公论”当如何判定是非呢?“公论”又有几分“公”的成分呢?把这种出自私心、本于功利的“公论”称为“清议”,本来是当时名门豪族的宾客高自位置的一种虚矫表现,但却引起了不明真相的人民大众的附和,产生了广泛的社会效应。实际上,这种“清议”究竟“清”到什么程度,是很可怀疑的。东晋葛洪(283—343)说:

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塞者为愚。[26]

其实,在灵、献以前,士人品藻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不仅风谣与题目是这样,作为清议的更重要方式的政论,也有着相同的性质。汉末的政论,尽管论客的立场不同,但其理论依据却往往相同,即宗教化的纲常名教。东汉宗教化的纲常名教的法典,是《白虎通义》一书。《白虎通义》是一部杂糅了儒学、法术、阴阳、方士之说于一炉而加以冶铸的中国中世纪的经典,自汉章帝刘炟首肯倡导之后,一直统治着东汉士人的头脑。东汉士人信持“是非不谬于圣人”的准则,而他们所说的“圣人”,不是他人,就是令“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而“亲称制临决”的孝章皇帝刘炟。《白虎通义》一书,在刘炟亲自顾问下,由班固等编写而成,于是一直成为人们解经决事的不二法典。

因此,围绕东汉末年的农民起义、征讨羌族、经济危机、外戚宦官干政等当代重大社会问题,无论是作为“正宗”的官僚太学集团,还是作为“邪宗”的宦官外戚集团,都无不高捧着纲常名教的法典,向敌对势力肆意攻讦。有什么罪名比渎犯纲常、非毁名教更为严重的呢?又有什么道理比维护纲常、端正名教更为神圣的呢?论争双方各自秉持纲常名教为武器,不惜肆意攻击对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反而暴露了纲常名教的虚伪本质,使纲常名教丧失了自身的权威性。任何一次朋党之争,总是大大动摇了传统的名教经典和正统思想,而导致异端思想的滋生。

正因为看重集团的舆论力量,所以后世就有图谋不轨的权臣有意利用和操纵太学集团,也有利欲熏心的太学集团厚颜无耻地阿附权势。宋元之交周密(1232—1298)《癸辛杂识·后集》记载南宋时事,有感于太学生动辄以清议干政、溷乱政治的现象,写道:

三学之横,盛于景定、淳祐之际。凡其所欲出者,虽宰相台谏,亦直攻之,使必去权,乃与人主抗衡。或少见施行,则必借秦为喻,动以坑儒恶声加之,时君时相略不敢过而问焉。其所以招权受赂,豪夺庇奸,动摇国法,作为无名之谤,叩阍上书,经台投卷,人畏之如狼虎。若市井商贾,无不被害,而无所赴诉。非惟京尹不敢过问,虽一时权相如史嵩之、丁大全,不恤行之,亦未如之何也。[27]

太学集团凭借清议舆论的力量,可以任意弹劾在位官僚,就像老师可以因故开除学生一样,其权力竟足以“与人主抗衡”。权极而弊生,于是既有不安本分、遇事生风、胡作非为的太学生,也有溜须拍马、阿附权势、寡廉鲜耻的太学生。在佞臣贾似道(1213—1275)乱政之际,“诸生啖其利而畏其威,虽目击似道之罪,而噤不敢发一语。及贾要君去国,则上书赞美,极意挽留,今日曰‘师相’,明日曰‘元老’,今日曰‘周公’,明日曰‘魏公’,无一人敢少指其非”[28]。这是太学集团的末流,他们已丧失了独立不羁的政治品格,与权势阶层同流合污,甚且沦为权势阶层的附庸奴婢了。

* * *

注释

[1] 参见班固:《汉书·儒林传序》,3589页。

[2] 参见范晔:《后汉书·儒林列传序》,2545页。

[3] 东汉末年,太学生郭泰、贾彪等和大臣李膺、陈蕃等,结成一个政治派别,评议时政,上疏言事,弹劾大臣,指斥宦官,对外反对列强蚕食,对内主张整饬纪纲。他们自称“清流”,以与外戚、宦官等“浊流”相区别。参见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

[4] 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875页。

[5] 范晔:《后汉书·儒林列传序》,2547页。

[6] 范晔:《后汉书·孔融传》,2273页。

[7] 范晔:《后汉书·仇览传》,2480~2481页。

[8] 范晔:《后汉书·李膺传》,2195页。

[9] 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2187页。

[10] 范晔:《后汉书·窦武传》,2239页。

[11]《后汉书·党锢列传序》云:“自是正直废放,邪枉炽结。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昱、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为‘八及’,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见范晔:《后汉书》,2187页。

[12] 参见班固:《汉书·鲍宣传》,3093~3094页。

[13] 参见范晔:《后汉书·欧阳歙传》,2556页。

[14] 参见范晔:《后汉书·刘陶传》,1844页。

[15] 参见房玄龄等:《晋书·嵇康传》,1373~1374页。

[16] 参见汪师韩:《韩门缀学》卷5,《丛睦汪氏遗书》本;周密:《齐东野语》,370~37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17] 范晔:《后汉书·符融传》,2232~2233页。

[18] 袁宏:《后汉纪》卷22,《四部丛刊初编》本。

[19] 范晔:《后汉书·单超传》,2521页。

[20] 范晔:《后汉书·五行志》,3281页。

[21] 范晔:《后汉书·五行志》,3281页。

[22] 参见范晔:《后汉书·张奂传》、《段颎传》、《皇甫规传》。

[23] 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2186页。

[24] 赵翼:《廿二史札记》,93~9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25] 均见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2185~2186页。

[26] 葛洪撰,杨明照校笺:《抱朴子外篇校笺》,486页,北京,中华书局,1991。

[27] 周密:《癸辛杂识》,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28] 周密:《癸辛杂识》,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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