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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睡了。”我把被子盖上头。
“别睡别睡，把她叫出来，我想见见，什么样的女人，会让一个正常的男人十点就分床睡觉？”
“她也睡了……”
“这么早睡？她几岁啦？”
“二十多吧。”
“二十多这么早睡？”
“她发烧。”
“是辣妹吗？这么容易发烧？”
“一早去看雪，受凉了。”
他摇摇头，大失所望。赵同不喜欢一对一的相处，就算是跟我也嫌孤单。他喜欢一堆人跟着他，叫他”赵大哥”。
“可惜，那咱们自个儿出去逛逛吧！”他拿出手机发短信，“我杭州好几个朋友，我把他们叫出来。”
“你去吧，我要睡了。”我躺下。
他用力把我拉起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容易被左右。
“才八点多，睡什么？”
“我有时差。”
“时差个头。我每天半夜三点睡，也没有时差。”
他放开我手，我又躺回去。
“你该不是得了忧郁症吧？有一种理论说，离婚后很容易得忧郁症。”
“我没有忧郁症。我很快乐。”
“嗯……”他假装沉思，“你说的也对。谁说离婚后容易得忧郁症？我猜你的前妻现在应该快乐的很。”
我躺在床上，听到这话痛苦地闭上眼睛，却又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能让我有这种反应的，全世界只有赵同。
我起床穿好衣服，我无法拒绝这样的朋友。
开门出去，经过小蕃茄的房间。我停下来，耳朵靠着门往里面听，没有动静。
“你也真大胆，就这样跟陌生人一起出远门。”
“你不也常带陌生人回家吗？”
“那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们不分房。”
“而且我们不聊天。聊天，是最危险的事！”
三十一（1）
走出酒店，我说想到西湖边走走。
“走到湖边干嘛？现在乌七抹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想看看今晚的西湖是什么样子。”
“要看晚上的西湖很简单，你就白天去看，然后把眼睛闭起来！”
“我不想闭上眼睛。”
“唉，这就是你的问题！”他长叹一声，“如果你当初愿意闭上眼睛，现在也不会离婚。”
我没有回应。我不想再想Amy。特别是当杭州西湖只在咫尺之间，我何必再纠缠在台北市忠孝东路的思绪中。但我无法控制自己，Amy的影像跳到舞台中央，而她的新男友，接受着聚光灯，光荣出场。
我昨晚已经来过，今晚何苦再来。我是不是把西湖当成了台湾海峡，以为走到湖边，Amy就在水的另一方。
“你不需要自卑……”赵同说。
“自卑什么？”
“你的条件是比那男的差，”赵同似乎能看到我的内心。他字正腔圆，句句清晰，“但人生没什么好比的，那些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最后都自杀了！”
“谁说的？那些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最后都当了大老板！”
“你是故意要折磨自己是不是？你不觉得这种自虐很老套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去看看西湖。”
我加快脚步，他跟不上来。
“这么晚有什么好看的？”他抱怨。
“看得到‘平湖秋月’吗？”
“‘平胡’？我还自摸呢！现在是冬天，而且今晚哪来的月亮？”
“那去听‘南屏晚钟’吧！”
“不用听‘南屏晚钟’了，这把年纪，我已经耳鸣了，随时随地都有钟声！”
赵同很不情愿地陪我绕到湖边，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好吧，你来发思古之幽情，我来订KTV。”
走到湖边，风割着脸，远山灯火点点，水上却一片漆黑。越黑的地方越静，越静的地方越讨厌手机。
赵同打起电话撂朋友，气势像要开武林大会。大嗓门传来回音，仿佛我们在大礼堂内。
“那是雷峰塔吗？”我指着远方。
“我哪知道？”
“你不是对杭州很熟吗？”
“我是对现代的杭州很熟！”
“小蕃茄一直想看雷峰塔……”
“我就跟你说她是妖女！在想家了！”
三十一（2）
赵同电话一个接一个，好像在拼直销业绩，“你在杭州蛮吃得开的嘛，安排事情这么熟练。”我说。
“安排事情？”他摇摇头，“我在台北可以安排事情，在杭州只能安排KTV包厢。”
赵同撂来一大票朋友，在KTV开了大包厢。大伙儿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点烟，好像要藉此取暖似的。宾客男女都有，年龄从十六到六十，酒量从一杯到一箱，但干起来都很豪爽。
赵同两杯下肚，音量大了起来，问好的口气像争吵，拉扯的动作像打架。酒友们显然了解赵同的酒性，一直点歌给他唱。赵同歌声奇差，但表演精采。脱衣解裤，样样都来。几个新朋友拿着手机拍照，好像在参观动物园。老朋友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讲话。服务生进来送菜，被赵同顺势抱住跳舞。服务生吓坏了，手上的碗盘全掉在地上。大家笑成一团，起哄要赵同抱紧一点。我看不下去了，把赵同拉开。
“让我唱！”赵同甩开我，又站回电视屏幕前。
他唱的是齐秦的《爱情宣言》，他抬头对着只有两公尺的天花板，气势却好像是在看着一片苍芎，“这是我的爱情宣言……”他扯开嗓门狂吼，“我要告诉全世界……”
为了表现宣言的坚定，他夸张地弯下身。这回不等我去拉他，他自己倒向座位，有意无意地倒进一位小姐怀里。小姐大叫一声，把他踢开。他抱着人家大腿，好像抱着太太。
大伙儿欢呼，赵同跨坐到小姐大腿上，色眯眯地看着她，鼻涕都流了出来。他拿着麦克风，在离小姐的脸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喷着口水大叫，“这是我的爱情宣言，我要告诉全世界！”
那小姐闭着眼睛，咬紧嘴唇转过头去，仿佛一只外星怪兽要将她吞噬。
“亲下去！亲下去！亲下去！亲下去！”大伙欢呼。
“够了，赵同！”我站起来，用力拉开赵同的手臂，小姐趁机逃脱。
一片喧闹中，没有人听到我扫兴的怒斥。
赵同大叫，“这是我的爱情宣……”
像只坠落的风筝，那句”爱情宣言”没飞上去，赵同却转过头来，向前一栽，吐在我的身上。
三十二（1）
我用了两张信用卡，才付了KTV的账单。坐上出租车时，已经半夜三点多。
我的裤子还是湿的，味道是葡萄酒加上胆汁。虽然在KTV用水冲了好几遍，呕吐味还是像体味一样，黏在我的细胞上。
出租车切过深夜的杭州，锐利地像手术刀画过腹部。我闻闻手背，竟然也有呕吐的味道。我看着身旁瘫痪的赵同，也许我身上的味道并不是他的错。也许这是我自己的味道。没有喝酒，也会有酒味。没有堕落，也会有堕落的气息。手背上闻到的酒味，第二天就醒了。骨子里醉了，多久才会散去？
我喝了什么，会醉成这样？也许是我对Amy的迷恋，也许是我见风转舵的爱情观。为什么当我自己劈腿时，我对爱情的尺度总是特别宽松。但别人变心时，我突然变得严厉而保守？
赵同睡得很沉，打呼声盖过车子的引擎声。他靠在我肩上，每一次吐气都喷出酒味。我看着窗外，一排昏黄的路灯，像黄胆病人的眼睛。街道很寂静，寂静到让我觉得这是八百年前的南宋，我是汴京守更的人。
唯一提醒我年代的是收音机中的歌曲。声音开得很小，音响效果不佳，但我仍能在赵同的呼声上听到S.H.E.唱着《热带雨林》：
冷风过境，回忆冻结成冰，我的付出全都要不到回音悔恨就像是绵延不断的丘陵，痛苦全方位的降临……这么流行的歌，此时此地却感觉年代如此久远。这是哪一年的歌啊？当时我在哪里？当时，我好像还很年轻。还去唱片行买CD、还到电影院看电影，而去KTV，真的是为了唱歌。
我想起S.H.E.，于是想起小蕃茄。深夜的死寂中，仿佛听到她的咳嗽声。我拿起手机，按下屏幕上的灯光。没有未接来电、没有短信。我是站在汴京的现代人，被时代遗忘在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