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有一只狗，名字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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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天才

第一次接吻感觉美妙，第二次接吻体会亲密，第三次接吻稀松平常。

——雷蒙德·钱德勒

一个男人走到小舞台中心，拉过一把棕色皮椅坐下。他穿着一件白色无袖T恤衫和宽松的牛仔裤。我和我的丈夫格雷格（Greg）坐在台下，周围还有大约十几个人。我们所处的这个大房间白天供当地的公立学校使用，有一块地方还设置着不同的儿童活动区域——用于画画、阅读和拼乐高。房间里灯光昏暗。

男人伸出手，似乎抓着一个想象中的方形盘，然后开始开车。我从座位上起身，走上舞台，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欢迎来到企业号。”他说，“你听说做制服的新机器了吗？”

“嗯。”我说，“听说的时候我有些失望。在我们上次会面之后，我希望能够把焦点放在另一款产品上，从而启动我们的业务。我们不是说条纹内裤会成为下一个热门吗？”观众席传来笑声。一位名为雷切尔（Rachel）的女士从观众席中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到座位上，情节继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悄悄地和丈夫说，“好像大家觉得有些没意思。”

格雷格笑了。“你没明白？你完全没接住包袱。那是《星际迷航》（Star Trek）的情境，埃里克（Eric）饰演的是柯克舰长。所以你把剧情完全带偏了。”埃里克并不是在开车——他是在指挥“联邦星舰企业号”。

我为自己和格雷格在剑桥市中心广场报了一个初级即兴喜剧表演班，这个地方离我们当时的住所并不远，需要每周一上两个小时，连续上10次课。那天晚上，我们玩了一个名为“演员轮换”的即兴游戏，由一位表演者开场，之后不断会有另一个人加入。每位新的表演者在加入时，都会轻拍并提醒已经在台上的人进行替换，并根据之前搭建的故事和角色继续表演。这个表演并没有任何预先设定好的内容，但仅在几秒钟后，所有人都会建立起一个基本的喜剧框架。当表演结束时，大家一起创造了一个相当复杂（且很有趣）的情境。

在即兴表演中，你只需要顺其自然。或许你对前一位表演者的选择不感兴趣，但你必须接受接下来的情节，并延续前面的情节，而不是背道而驰。所以，如果第一位表演者说：“这是个苹果。”你就不应该反驳说：“不，这是个小瓜。”这或许会博得他人一笑，但也会让表演陷入僵局。最好是遵循“是的，而且”这一原则，这是即兴表演的核心，所以，你不妨这样说：“对，我们可以在里面注入毒液，然后再献给王后。”前面提到的故事并不是我第一次（或最后一次）完全没抓住前面学员的典故（我还没看过《星际迷航》）。但如果不是因为我放任这种鸡同鸭讲并顺其自然，我也不会体会到如此多的乐趣。

即兴表演的要点就是没有准备、没有脚本——要立即回应他人抛出的信息，倾听你内心的声音，并说出脑海中闪现的任何信息。英裔加拿大导演、编剧、演员兼即兴表演先驱基斯·约翰斯通（Keith Johnstone）曾经提到，即兴表演就像是通过后视镜开车一样：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只能看到自己走过的路。

这次即兴表演尝试是我2011年送给格雷格的圣诞礼物，那时我们还没有孩子，平时的晚上还有空出去。我以为这会是一个不错的礼物，因为我们可以周期性地一起参与一场全新的活动——我认为这场活动会带来自娱自乐、欢声笑语。不过，那并不是我唯一的动机。最近的研究表明，如果在浪漫关系中注入新鲜因素的话，我们将会在关系中更加投入，并从长远角度上体会到更大的满足感。我和格雷格过得都很开心。从我们第一次在洛根国际机场的警戒线相见之后，我们的关系就一直自然融洽，即便不同的文化背景也不会让我们在看问题上有所差异——我是意大利人，他出生在佐治亚州的沃纳罗宾斯（Warner Robins）。我清楚婚姻很容易受到平日里鸡毛蒜皮的耗损。我很好奇如果我们每周与未知的期待来一场约会，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已决定： 2009年 6月 27日，我和格雷格将在我的家乡蒂奥内 –迪特伦托结婚，那是意大利北部山区一个只有3 000人的小镇。想象一下，一个温暖的夏日午后，轻柔的微风吹过老教堂的穹顶，空气中飘荡着雏菊和玫瑰的淡淡香气，教堂的正门敞开着，迎接宾客的到来。小型管弦乐队用长笛、单簧管和长号演奏着柔美的乐曲，新郎紧张地等待着新娘……

我们兴奋不已。我妈妈或许比我们还要兴奋，她终于可以见证一场自己孩子的教堂婚礼，而且婚礼将包含所有的重要传统。我哥哥虽然反对婚姻，但他和他的伴侣及两个孩子的关系稳定；我姐姐和她的丈夫则是在市政厅结的婚。

婚礼前的几个月，我购买了白色的婚纱和吊袜带。这个传统可以追溯至14世纪，那时人们认为如果宾朋在离开婚礼时带走一件新娘的嫁妆就会有好运。新郎也要遵守一些仪式，包括将捧花献给新娘——作为在结婚之前献给女朋友的最后礼物。然后会有给宾客的婚礼纪念品和糖衣杏仁等。在传统的意大利婚礼中，杏仁必须包裹上白色的糖衣，而且送出的数量必须是单数。为什么呢？因为婚姻将两人结合起来，所以数量一定不能被二除开。婚礼结束后，我们度蜜月，这个名字来源于古罗马，新婚夫妇会在整整一个月内每顿饭都吃一块蜂蜜。

当然，尊重传统意味着新娘要穿白色长裙，这是意大利的独特传统。在传统的印度婚礼中，新人要诵读7首誓词，必须绕着圣火走7步，然后再问候7位已婚女性，才能算作合法结婚；在越南，新郎和新娘的家人则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数字7，因为他们认为7会带来厄运。在拉美文化中，在女孩15岁的成人礼中，通常会有父亲帮女儿把平底鞋换成高跟鞋的仪式；在日本传统的成人礼上，父母通常会给女儿送一双平底草鞋作为礼物。

不论是庆祝宗教信仰还是动员政治行动，仪式和传统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都有着悠久的历史。如今，它们已成为家庭生活、工作场所以及更衣室里一股无处不在的力量。圣母大学（Notre Dame）足球队的队员在开赛前迈着统一的步伐从大学教堂走向球场，沃尔玛（Walmart）和新百伦（New Balance）等公司的员工通过唱歌和做伸展运动开始一天的工作。我在研究中发现，仪式感可以提升团队的表现。我和同事在波士顿的街道上组织了一场寻物游戏，我们发现，在活动中有仪式感的队伍比那些没有仪式感的队伍表现得更好。另一项研究有来自不同行业、从事不同工作的约200人参与，结果显示如果人们在工作中经常进行有意义的仪式性活动——包括和同事玩自己改版的宾果（Bingo）游戏，比如在星期六加班过半的时候大喊“中场休息”，或者来一段“快乐舞蹈”，他们会对工作更加满意。

仪式和传统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灌输和培养价值。家中的每日祷告都会强调信仰的重要性，晚上的床头故事都在肯定教育、阅读和终生学习的重要性；周期性的家庭聚餐和家庭活动都会增进我们最为珍视的关系。共同的价值让人们获得珍贵记忆的力量。从另一个方面来讲，由于保持传统能给人带来不同寻常的意义和亲密，打破传统就会让人失望。

在我和格雷格举办完美婚礼的一年前，我们切身体会到了这点。那是2008年9月一个晴朗的上午，我们当时住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教堂山。我们在门廊喝咖啡时，终于决定是时候告诉我的家人了。大约两周前，我和格雷格在市政厅办理了结婚手续，处理了一些关于意大利人和美国人在美国当地结婚时需要注意的法律问题。我还没有告诉我的母亲。我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会不高兴，甚至会大发雷霆。她可能会因为我对如此重要的传统草草了事而对我大喊大叫。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格雷格安慰我说。我们准备在来年夏天举办一场实地婚礼——我们精心准备的传统婚礼。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等她接起电话时，我立即说道：“妈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怀孕了？”

“不是，”我说，“我和格雷格结婚了。”

咔！她挂了电话。

当几天后我再次和她通上电话时，不出我所料，她朝我大吼。她很生气在孩子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没有一个家人到场庆祝。没有和家人在一起的照片，没能留下她所珍视的记忆。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此已经释怀——我们在全家人的见证下举办了意大利婚礼，而且一切都很顺利。

仪式可以让人们凝聚起来，为生活注入深刻的意义，但它们通常会让我们失掉同样有价值的东西——做出艰难决定时的体验。准备我的意式婚礼相当省心，因为大多数选择都不用我操心。（我们面临的最难的决定是选日子。）但整个过程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挑战和惊喜。当我们坚守传统时，我们就错过了新意——从而缺少了脱离脚本做事的刺激。我们会渐渐变得无聊，甚至盲目自大。叛逆者总是尝试新事物——就像我和格雷格对即兴表演的尝试，所以说叛逆者更胜一筹。

我们坚持传统和旧习，觉得它们的存在必定有充分的理由。在一项研究中，耶鲁大学的研究人员发现儿童会模仿成人的行为，包括成人犯的错误。这项研究中有一个练习，一组3~5岁的儿童可以看到一个被放到透明塑料容器中的恐龙玩具。一位研究人员采用不同的方法取出玩具。有些方法管用，比如拧下盖子；有些方法没用，比如在取下容器前用羽毛敲打容器的两侧。这些儿童需要指出哪些做法是愚蠢的，哪些做法是行得通的，并且会在认出正确的做法时得到奖励。这么做是为了说明成人有时候是不可信的，他们所使用的多余步骤有时可以被忽略掉。之后，这些儿童观看了大人用毫无意义的方法从容器中取出一只玩具乌龟的过程。当这些儿童自己在做同样的任务时，仍然会过度模仿，就像成人那样白费功夫。事实上，当儿童看到成人用一种在人类和猩猩看起来都属于无效和愚蠢的方式从容器里拿出奖品时，他们似乎丧失了搞清“正确”打开容器的能力。换言之，看到成年人做错事情会让儿童混淆正确做事的方法。

经验似乎是这个问题的解药，但事实恰恰相反，研究显示，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度模仿的情况有所增加，成年人往往比学龄前儿童做了更多毫不相关的事情。难以置信？问问自己下面的问题：当你尝试了解一些新型的复杂设备（比如电脑）时，你是否常常老实地按照专家的指导操作？我的答案应该是经常如此，不知道你是否也一样。因为你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在有人告诉你一个更加简单的操作办法时后知后觉。我们所“知道”的很多东西其实只是源于对别人知识的信任。我们相信，如果一种做法已存在很久，背后一定有它的道理，对吗？

我做了一个研究验证这一现象，研究中4个参与者被分为一个小组，每个组被分批带到房间观看一些演员叠T恤衫。有的小组看到的是演员们在使用有效的叠衣方法，而另一些小组看到的是演员们在叠衣服过程中增加了一些无关的动作，比如在叠衣服之前将T恤衫3个一摞地摞起来，或者不断地折叠再展开衣袖。在研究开始时，参与者被告知他们将根据给定时间内所叠T恤衫的数量得到报酬。（添加不必要的步骤显然会使叠衣服的速度放缓。）在观看了演员叠衣服的几分钟之后，参与者走上自己的位置。每个人叠T恤衫10分钟，直到另一组进来观看几分钟后接手他们的工作。这一程序将重复6次，每组4名参与者。

在那些看到别人效率低下地叠衣服的参与者中，有87%的人直接模仿了第一组演员的做法，因而在离开时拿到的钱少于那些观看了有效叠衣服过程的参与者。那些观看了几分钟演员组效率低下地叠衣服的参与者，将这一无效做法传递给了许多后续的小组。参与该研究的336人中仅有3人明确对效率低下的做法提出了质疑或者担心。这和现实生活中的情况极为相似，大多数团队成员都全盘接受毫无意义的工作方式且毫无怨言。

组织和社会中所沿袭的传统和仪式通常源于对日常常规的忍耐，而非深思熟虑。心理学家和经济学家将这一现象命名为：现状偏见。威廉·塞缪尔森（William Samuelson）和理查德·泽克豪泽（Richard Zeckhauser）在1988年首次提出了这一概念。在一项研究中，他们向参与者提出了一系列决策性问题，其中一些问题包含坚持现状的选择，而另一些问题则不包括这个选择。当提供现状选择时，参与者倾向于维持现状，即便从客观来讲这种选择属于下策。

我们频繁地将根深蒂固的传统和仪式视为理所当然。当我们对事情的现状习以为常时，就会将偏离现状视为损失，我们对这些损失颇为计较，却忽视改变所带来的潜在收获。事实上，当面对一个胜率和负率相同的机会时，人们普遍在收益价值是潜在损失两倍的时候，才愿意接受这个机会。如果我们能够将对失败的畏惧搁置一旁，就可能抓住获胜的机会。然而，恐惧让我们踟蹰不前，将我们束缚在现状里，尽管改变才符合我们的最大利益。

研究即兴表演的历史让我追根溯源。据称，这种艺术形式的直接起源是意大利的即兴喜剧。在16世纪的欧洲，表演者跟随剧团游历各地，在公共广场上演出。表演的框架一般是在一个特定的“情景”内进行即兴对话。这种表演从一开始就和主流的剧院表演背道而驰，它要求表演者拥有超常的即时反应能力。

在喜剧没落很久之后，英裔加拿大剧作家基斯·约翰斯通和美国表演教练薇奥拉·斯普林（Viola Spolin）在20世纪50年代改进了即兴表演。他们两人在同一时期分别对即兴表演做出了各自的贡献，并以各自的方式为表演舞台带来了新意。约翰斯通当时在伦敦写剧本并教授表演，他认为现场戏剧表演已经变得矫揉造作，仅仅迎合知识阶层和上流社会，他希望为那些喜欢球类游戏和拳击比赛等娱乐项目的普通人创造一种艺术形式。他的答案是——引入一种新的表演方式——“即兴表演”，并杂糅了剧场体育这种娱乐形式，将其所借鉴的运动中的组队、评委、记分和竞赛等特色改良并纳入即兴剧场。不同小组通过竞争获得评委的分数支持，而观众则可以为自己喜欢的表演呐喊，并向评委起哄（“杀掉裁判！”）

在与演员合作时，约翰斯通努力帮助他们在作品中表现得更加自如生动。鉴于他自己的童年生活，他认为教育体系抑制了创造性。他颠覆了将儿童视为不成熟的大人的观念，而把成人视为退化的儿童。约翰斯通列出了一些“老师不让我做的事情”，并告诉他的学生要反其道而行之。这种非常规的方法和策略成功地帮助演员们更加即兴地表演。

20世纪20~30年代，斯普林在她的家乡芝加哥对大众戏剧有着和约翰斯通同样的热情。她发现，如果课堂采用一系列游戏形式，儿童就会享受学习表演的过程，因而，她以同样的方式教授成人。她在一个指导移民儿童进行喜剧表演的公共项目中发现：可以将同样的技巧用于启发成人做出创意十足的表现。斯普林的儿子保罗·西尔斯（Paul Sills）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发展了这些方法，推动了一项以芝加哥大学为中心的即兴表演运动。西尔斯成立了指南针剧团（The Compass），并最终催生了著名的即兴戏剧团体——第二城（Second City）剧团。许多喜剧名人，包括蒂娜·菲（Tina Fey）和比尔·默里（Bill Murray）都是从那里起步的。

在我和格雷格即兴表演探险之旅的第三周，老师要求我们所有人都围成一圈坐在地上。我们要玩一个“单词故事接龙”的游戏。老师给出故事的题目并选一个人说出第一个单词。这个人左手边的学员接着说出下一个单词，绕着圈子以此类推，一直继续。这个游戏的关键在于学员每次只说出一个单词，就像是一位讲述者在用正常的交流语速讲了一个连贯、新颖的故事。

“你们的题目是——”老师开始道，“一只毛茸茸的狗坐在炉子上。”

然后我们开始接龙，“一只——名叫——“热”——的狗——喜欢——坐——在——一个——红色——以及——黄色——炉子——上。——一天——它——没有——意识到——炉子——点着了——所以——它的——屁股——感觉——比——往常——暖和……”

故事就这样继续，以一只鹦鹉喊到“屁股——着火了！”结尾。

在即兴表演中，我们与他人的交流都是不可预测的。我们不知道对手接下来会说什么，其他人会如何反应，甚至不清楚剧情何时会结束。其他的表演者可能会提出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话题。不过没关系。即兴表演的目的是永远即时地给出纯粹的回应。象棋和乒乓球是深受大众欢迎的两种游戏，想象一下人们在下棋和打球过程中所使用的策略。当你下象棋的时候，你需要提前谋划。你既要专注地遵循自己的策略，又要预测对手的策略。相比之下，你在打乒乓球的时候需要给出瞬间反应。你可以预期下一次截球，但最好的办法是关注球在当下的移动。即兴表演也是这个道理：你不可能截击，除非其他表演者出球。

这种不可预测性让人焦虑，但它也助燃了我们对新奇的需求，而且颇为强烈。19世纪60年代，德国动物学家艾尔弗雷德·布雷姆（Alfred Brehm）将一箱蛇放到了关着几只猴子的笼子中。猴子们揭开箱子时吓了一跳，这个反应和其他任何种类的猴子（以及大部分人类）一模一样。然而接下来猴子的做法出人意料：它们再次揭开箱子，又看了一眼蛇。自从布雷姆公布了这些发现后，科学家研究了100多种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对从未见过事物的反应。无论它们看到的东西多可怕，这些动物都无法抵挡住新鲜的诱惑，总会再看上一眼。

新颖性推动人类和动物接触自己不熟悉的事物。事实上，这种对新奇的强烈渴望具有进化方面的根源，它能够让我们对环境中的友好和威胁因素时刻保持警惕，从而提高我们的生存机会。新晋父母会很快发现，婴儿在看到不熟悉的东西时，会不断地看、不断地听、不断地玩弄。我刚做母亲时最喜欢的时刻是观察儿子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小手的时候。他的发现过程可以看作是学习的过程：他疑惑自己身上那对奇妙的附属是干什么用的，这种兴趣正是他控制自己双手的第一步。对新奇事物的偏爱是不成熟的认知机制在处理信息时的有效方式，它能够帮助婴儿在启动内在探索前应对环境中的变化。

有趣的是，根据人类基因学，人们对新奇的偏好和早期人类跨越地球、长途迁移有关。近期的研究显示，从非洲迁移到最远地带的人群拥有更多和寻求新奇相关的基因。意思是，背井离乡、跋涉遥远路途的人将拥有体验神秘新地方的生物倾向。不过，即便我们出生时都拥有强烈的寻求新奇的动力，这种动力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消退。随着我们年岁的增长，其他的欲望会逐渐占据上风，比如更希望一切在掌控之中。我们成立或者加入的组织反映着这种现实：期待每周或每月的固定时间发薪水，根据已有的程序进行评估，从事由熟悉活动构成的工作。

新奇带来的兴奋——在陌生的城市偶遇老友，购买新车或者获得提拔——能够让我们因幸运而感到快乐和奇妙，但这种感觉只是暂时的。你和你的朋友终将告别；你的车子终会失去新车的味道，开始显得平庸；升职会带来新职责的压力。慢慢地，我们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相：情感体验的强烈程度会逐渐消退。

快餐连锁帕尔斯（Pal’s）餐厅在田纳西州东北部和弗吉尼亚州东南部拥有29家分店。其中大多数店面都是约1 100平方英尺 [1] 的双层方形免下车餐厅，餐厅房顶立着汉堡和薯条的雕塑。该餐厅的特色是速度快，员工也都训练有素：完成一份两个双面三明治加两杯饮料的套餐大约只需45秒钟。餐厅的工作流程高度标准化：不论是点餐、烤肉、烤面包还是制作汉堡，员工们都能按照流程进行零失误操作，即便是高峰时段也不含糊。餐厅内的工作职责分别由15个岗位承担。员工在通过测试后可以在其中一个岗位工作，而通过考核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得到满分。

所有企业都面临着相同的难题：它们希望依赖员工，让自己在市场中保持盈利和竞争力，但员工总是需要新挑战。帕尔斯餐厅就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厌倦的工作场所。但餐厅管理者想出一个巧妙的办法来应对高度标准化工作带来的沉闷乏味，员工在上班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轮岗顺序。星期一的第一项任务可能是制作奶昔，然后炸薯条；星期二可能是做饼干和送餐。这样，员工就不会出现放任自流的状态，而是全情投入。新奇是一种激励方式。

帕尔斯餐厅的表现令人瞩目：平均每个免下车订单只需18秒（同行则需要几分钟）即可完成，每3 600单仅有一次失误（行业平均为15单一次），客户满意度得分为98%，卫生检验得分高于97%。管理层和一线人员的流动率非常低。销售业绩也同样出色：每年每家店收入约200万美元。事实上，虽然快餐行业竞争激烈，全球行业巨头麦当劳（McDonald’s）、汉堡王（Burger King）和温迪（Wendy’s）占据市场主导，但帕尔斯在财务方面也表现得惊人。不论是从每平方英尺的收益、毛利润、销售利润率、资产还是客户满意度方面，它都完胜竞争对手。

正如这家快餐连锁店所示，即便是最为枯燥的工作也有变化的空间。我和同事布拉德·斯塔茨（Brad Staats，现就任于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分析了在一家日本银行处理住房贷款申请的职员们于两年半时间内所做的交易数据。根据按揭流程，每个员工需要处理17项不同的任务，比如扫描申请表，对比原件和扫描件，输入申请数据，对比申请信息和保险标准，并进行信用核查。当一名工作人员完成一项任务之后，系统会自动分配一项新的任务。我们发现，当工作人员在几天内接到的任务种类较为多样时，他们的工作效率（以处理任务所用的时间衡量）较高。变化是一种刺激因素。

新奇能增加我们的工作满意度、创造性和整体表现。它还能提升我们的信心和能力。阿什兰大学的心理学家布伦特·马丁利（Brent Mattingly）和蒙莫斯大学的加里·莱万多夫斯基（Gary Lewandowski）进行了一项研究，要求参与者了解一系列事实性知识。有的参与者拿到的事实有趣、新颖和让人兴奋（例如，“蝴蝶用脚尝味道”），而另一些参与者得到的事实则较为无趣（例如，“蝴蝶刚出生的时候是只毛毛虫”）。相比阅读平庸的内容，阅读有趣的内容会让人觉得自己较为渊博。他们会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大师，因而对自己更加自信，相信自己可以完成未来的新任务。在面临新任务时，他们也会更加努力。

这背后的部分原因是，新奇和愉悦在我们的大脑中深深纠缠在一起：新奇催生惊喜，惊喜带来愉悦。蒂姆·威尔逊（Tim Wilson）在弗吉尼亚大学开展了一系列研究，发现当人们在接受意料之外的友好表示（比如获赠礼物）时，如果不知道赠予方是谁，他们所体会到的幸福感最为持久。在另一项研究中，研究者让参与者观看一部以真实故事为依据的励志电影，然后给他们两篇文章，文章的内容为电影中主人公的后续经历——一篇是真实的，一篇是虚构的。两篇文章讲述的都是积极向上的故事，但具体细节略有不同。一组参与者被告知了哪篇故事是真实的，而另一组参与者则被蒙在鼓里。结果，不知情小组的成员在看完电影后维持了长时间的积极情绪。不确定性增加了参与者的愉悦感，而并非减弱这种感觉。

另一个因素也是新奇的重要来源：刺激。在1993年发布的一项经典研究中，心理学家阿瑟·阿伦（Arthur Aron）和他的同事找了53对中上阶层的中年配偶填写一份关于婚姻质量的问卷。他们给参与者列出了60项夫妻可以一起从事的活动，比如外出用餐、看电影、听音乐会、看戏剧、滑雪、远足或者跳舞。每个参与者都要评估在和伴侣进行各项活动时的兴奋度和愉悦度。有的夫妻双方给出的评分差异巨大。一方可能热切地期待自己所喜欢的节目更新，而另一方则可能觉得坐在电视机前百无聊赖。同样，一方可能喜欢坐过山车，而另一方可能想都不敢想。

之后，这些夫妻被随机分配进行三种不同条件的活动：在第一种条件下，参与者要进行一种夫妻双方都认为“刺激”但仅为中等愉悦的活动，周期为每周一次，每次90分钟，总共持续10周；在第二种条件下，参与者则选择一个双方都认为“高度愉悦”，但并不“刺激”的每周活动；在第三种条件下，参与者不参加任何特别的活动。研究者发现，进行高度刺激但只有中度愉悦的活动明显改善了夫妻关系。进行另外两种活动（仅参加愉悦活动或不进行特别活动）的夫妻则没有变化。心理学家由此得出，所谓一段激动人心的经历不仅要带给人新奇感——还要充满挑战。

一项针对一百对夫妻进行的研究发现，如果夫妻连续4周每周进行一项至少90分钟的双方都认为刺激的活动，他们会感到更强烈的幸福感和对双方关系的满意度。这种影响能够持续至少4个月。事实上，随访研究发现，新奇活动为夫妻关系带来了明显的改善，而缺乏新奇活动的夫妻则处境尴尬。缺乏新奇会让人觉得生活无趣，从而造成负面影响。一项纵向研究发现，如果生活缺乏新奇感，已婚夫妻在结婚9年后会明显感到对彼此的满意度下降。

研究发现，即便是简单的新奇活动，比如一起学习一个新菜谱，一起看一部电影，一起尝试一个探戈舞步，或者随便找个话题聊聊，这些都能提升人际关系的质量。一项以274对美国已婚夫妇为对象的研究发现，结婚10年以上的夫妻有40%称仍然“深爱彼此”，这种状态和他们共同进行新奇活动有关。有趣的是，当我们和伴侣一起进行刺激的活动时，我们也会觉得对方充满魅力，并对双方的关系充满期待。这项研究的意义并非建议夫妻二人去学悬挂滑翔，而是告诉你可以通过一些简单的活动寻求新奇，比如到城里不熟悉的地方走走，尝试一家新餐厅或者试试即兴表演。

说来也奇怪，新奇甚至比稳定还重要。我曾对300名新员工进行了一项研究，发现他们在工作上体会到的新奇感越多（通过学习新技能，认识新同事或者从事富有挑战性的任务），他们对工作的满意度就越高，越能够积极面对工作，并且愿意在这个公司待更久。相反，稳定性似乎并不会带来这些优势。当员工提出自己的工作“似乎每天都差不多”时，他们的满意度会大打折扣，而且更可能离开公司。

在另外一项为期6周的研究中，我招募了大约500名来自全美不同公司的员工为研究对象。这项研究的灵感源于阿瑟·阿伦对新奇和浪漫关系的研究。我随机将所有参与者分为3组。我要求新奇组的参与者抽出一些工作时间（至少每周一次）做一些新奇或者有挑战性的任务，例如接触一位其他部门的同事，学习一项新技能，或者做一件超出他们舒适区之外的事情。为此，我连续5周每周提醒他们一次。对于愉悦组的参与者，我则要求他们在工作中抽时间做一些他们享受的事情，越多越好。控制组的参与者没有接到任何要求。

在第6周结束时，所有参与者都需要完成一项关于工作满意度、参与度、忠诚度以及创新性行为的在线调查。我还在获得允许后，向参与者的领导询问了他们的工作表现。正如阿伦在研究浪漫关系时所发现的一样，新奇感得到提升的参与者在我设置的所有评估条件中都获得了最高分。我对大量欧洲员工和一家印度大型零售公司员工的研究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新奇在工作（以及关系）中的价值似乎相当普遍。

在帕尔斯餐厅，管理者定期提出了一些新的挑战。一位经理喜欢每周和他的员工做交易，例如，这位经理告诉在点餐窗口工作的员工，如果她能准确地预测接下来一小时内100位免下车客户所点的食物，她将得到一张100美元的礼品卡。这位员工在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称自己起初认为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也这么认为。但她接下来告诉我，帕尔斯餐厅的顾客大多数都是回头客，他们每周会开车来点3~5次餐。“一段时间后，你就能认出他们，以及记得他们出于习惯所点的东西。”她解释说。结果，她获得了奖励。

2011年圣诞节，我把给格雷格的礼物装在用红丝带系着的大盒子里，当他打开放在圣诞树下的那个礼物时，我看出他有些失望。作为一个技术控，他可能期待我送他一个新的设备，但盒子里除了一张介绍即兴表演课的纸之外空空如也。他自己从未想过要去做这种事，显然他也不感兴趣。我认为他错了——等我们开始上课后，他会爱上它的。但上完第一节课之后，他说自己讨厌这节课。在陌生人面前毫无准备地表演让他感到不适。更糟糕的是，他不觉得自己搞笑。

第二次课也没怎么改变他的想法。在一个叫作“三件事”的练习中，我完全能够看出他的表情。所有人站成一圈，一边像敲打桌子一样挥舞着拳头，一边整齐地喊：“三件事！”规则很简单：一个学员转向旁边的学员说出一个种类，如，你衣橱里面的三样东西，三个燕麦的品牌或迟到的三个糟糕理由。旁边的学员必须尽快喊出三个答案。之后，全体人员再次开始齐喊：“三件事！”下一个人再说出一个种类。有时候答案和给出的种类“完美契合”，有时候却风马牛不相及，不过这都没关系——脱口而出的任何回应都是正确的答案。这个练习的关键是产生并鼓励快速反应。

我站的位置正好和格雷格相对。一个学员在转向格雷格的时候喊道：“三件能够藏在鼻子里的东西！”格雷格怔了一下，不知所措。犹豫了几秒，看到大家鼓励的微笑后，他不再紧咬嘴唇，而是说道：“我的手指，葡萄干和一分钱。”课程结束后，当我们走出大楼时，“三件事”的练习依然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真是尴尬。”他有些痛苦地和我说。

不过不久之后，情况开始转变。格雷格学会了充分享受这类课程，而不再担心别人的看法。他拥抱当下，为自己的课堂表现感到惊讶。他沉迷于每个课堂练习所带来的体验和感受，并开始真正享受即兴表演。某一节课带给我们的快乐会持续到第二天，甚至第三天。我们开始和朋友分享我们的热情，向他们描述我们在课堂上遇到的有趣情境或笑话。如果我想到的典故让格雷格忍俊不禁，我通常也会笑起来。

后来，我们身上都发生了有趣的变化：我感觉自己掌握了一种新的技能。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伟大的演员，但我们学会了如何表演，接受自身的强项和弱势，并且相互支持。我们可以毫不忌讳地自嘲。后来在课堂上再次进行“三件事”的练习时，我们会不假思索地说出答案。我们变为瞬间回应的大师，不再害怕未知，因为我们知道不论如何，都会以欢笑结束。

心理学家称这种体验为“自我扩张”（self-expansion）。当我们进行新奇活动并习得新技能的时候，我们对自我的认识就会有所延展，在形容自己的特征时，我们会想到更多的词语。自我扩张还能提升我们达成个人目标的信心，即便我们并不擅长那件事。另外，它还能提高我们实现目标的投入度，不论过程多么艰难。阿伦认为自我扩张是一段良性关系形成的意外结果。我们和伴侣变得亲密后，就会从他们身上学到新的东西，而我们自己则会“扩张”，在知识和兴趣方面有所拓展。

在参加这次即兴表演课之前，我和格雷格都不认为自己擅长搞笑。虽然现在我们不会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可以参加《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美国一档喜剧小品类综艺节目），但我们对自己有了更全面的认识：我们知道自己也能自嘲，不再担心在陌生人面前毫无防备。这段偶尔让人害怕的经历让我们得以从全新的角度了解对方，从而让我们更加亲密。阿伦曾说，自我扩张源于对成长和改变的自然需求。当我们挑战自我并跳出现有知识和能力范围的时候，我们会反抗眼前的舒适区，进行自我提升，并为伴侣、同事或者公司做出更大的贡献。

即兴表演课的第三周，我们在课堂热身环节做了一个叫作“热点”的游戏，这个游戏让我觉得特别不自在。所有人站着围成一圈。一个人进入圈子中心开始唱歌，然后其他学员轮流到圈里唱歌。我第一次唱歌的时候，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原本就不太会唱歌，而且我的声音又细又弱。但这个体验的魅力在于我无暇关注自己的不适感。我需要关注外界并支持我的同学，让他们尽量轻松地熬过站在圈子中心的不适感。我发现对他们微笑，跟着唱或者在他们感到困难的时候尽快接替他们的位置就能帮到他们。那之后的几周，当我再次在大家的注视之下到圈中心唱歌时，我不再局促不安，而是体会到唱歌时的兴奋。我的声音变得更加有力且更为自信——虽然我唱得仍然不在调上。

即兴表演让我懂得，感觉不适并没什么。我们把舒适看得太重了，其实它并不能如我们所愿，让我们多快乐。如果太过舒适，反而会失掉对未知的期待。我们应该像孩子期待圣诞老人一样期待生活，好奇未来带给我们什么礼物。

[1] 1平方英尺≈0.0929平方米。——编者注

第二章 有一只狗，名字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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