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玄微高徒


一身白衣的甄连城抬手掀起轿帘,抬头凝望兰陵城上那金光闪闪的两个大字。







在阳光下,城墙上兰陵二字绚烂到刺目,甄连城不由得闭了闭眼,然而前尘往事满目浮华已经深入骨髓,一闭眼,只觉得满府火光,哭嚎惨叫扑面而来,惊得他立刻又睁开了眼睛。







彼时,他在首阳山上学艺,凭着玄微子的名号躲过一劫;如今,他终于学成下山,等待他的,是当今圣上的大皇子,叶南风。







叶南风冲着他恭敬一揖:“甄公子别来无恙,可还愿意回故国?”首阳山本就在大周境内,叶南风所说的故国,指的是当今女帝夺位前的皇朝——大唐。大周,是女帝夺位后的国号。







甄连城微微一笑,望向叶南风身后血迹斑斑的囚车:“连城思慕故国已久,如今下山,自然是要回家。”







叶南风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亲自打起车帘,看着这位玄微子的闭门高徒缓缓走入自己的车辇。







郑有为说的没错,甄连城是甄家人,甄相当年怒斥女帝后触柱而死,女帝盛怒下诛了甄家九族,甄连城一定会报仇。







得玄微子者得天下。







得了玄微子的高徒,他只是求个不管姓周还是姓唐的皇位,应该不难吧?







叶南风望着打起轿帘有些失神的甄连城,只见他鬓边的乌黑长发被风吹起,露出他苍白到病态的清隽面庞,唯有表情凝然不动,一时之间揣摩不到他的心意,只能轻咳一声,缓声道:“甄公子,如今已经到了皇城……”







甄连城回转过脸,丰神俊逸的脸上从容不迫,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连城该去囚车了。”







兰陵城依旧冠盖满京华,驶入城的囚车血迹斑斑,衬得囚车内的少年白衣胜雪,如同天人,车轮汩汩滚过兰陵城的皇道,逗引地行人不断驻足观看,夹杂着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







“这不是甄相的小公子吗?”







“听说大皇子把他抓回来献给当今圣上啦!”







“天可怜见的,百年世家甄家真的要断后啦……”







“想当年甄家大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这个甄家的小公子,看着很像甄家大公子啊!”







……







叶南风独自坐在马车中,唇角愉悦地弯了弯,心里暗暗开始盘算。







傅欢情吃了败仗,贾东风正承受着圣上的怒火。







如他却觅得甄家最后的骨血。







就算甄连城什么都不做,凭着他那酷似甄连璧的容貌,保不齐贾东风不犯浑。







只要贾东风犯浑,她那个位置便有了动摇的可能。







说起来,自己败给贾东风的,不过是多了个玩意。







否则论谋虑论心机,贾东风怎么会是自己的对手。







一个从小被自己欺负着长大的小女娃,凭什么被当今圣上看中封为皇太女,还不是当今圣上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改了母姓,讨得圣上的欢心。







若不是顾忌朝中老臣,自己也真的很想改姓啊……







叶南风心神不宁地神思飘散,没注意已经到了皇极门。守门的内侍唤了他两遍,他却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殿下。”皇极门的内侍谨慎地又唤了一声叶南风,“皇极门到了。”







入了皇极门,任何人不得坐辇车骑马,叶南风从漫长的思绪中收回神,满脸堆笑地扶了内侍的手下了车,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早晚我也是可以随时在皇极门内驰马扬鞭的人。







他暗自腹诽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马蹄踏砖的声音。







倏忽之间,禁中之地可以驰马扬鞭的人便跑到他的近前来。







一匹神骏无比顾盼生姿的白马长鬃逆风而飘,马上之人身着云龙纹饰的玄色蝉翼纱裙,头上的金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容貌极美,如同一朵含苞的黑牡丹,透出一种贵不可言的华美。然而偏偏在纱裙外披了薄甲,背上背着长弓,左肩满满一筒白羽利箭,洁白如玉的皓腕微微泛着汗湿白光,给这顾盼生辉的华美多了一层肃杀之气。







见了叶南风一行,马上之人斜眉扬起,看见了他身后的囚车和囚车上的少年,神色微微了然,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意拱了拱手道:“大皇兄真是厉害,甄氏余孽都被你找到了。”







“皇妹言重了,还不是母帝英明,我这才……”







“欢情今日回朝,我们兄妹来日方长,改日再叙。”叶南风的话还没有说完,贾东风便蹙起眉头,不耐抬手打断道,随即又跃身上马,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向皇极门外驰去。







立在囚车之中的甄连城深深看了那个恣意驰骋的马上背影一眼,从头到尾,她没有多看他一眼。







立在马车外的叶南风“呸”了一声:“败军之将,也巴巴去见,真是蠢得要死。”随即皱着眉,看了甄连城一眼。







贾东风看起来,不是很在意甄连城……







自己千辛万苦,听闻玄微子要放一个高徒下山,在首阳山下等了足足九十天,把甄连城弄回来,难道就图个老母亲干脆地把他咔嚓了?







“殿下?”扶他下车的内侍又探究地望了叶南风一眼。







叶南风回了神:“知道了,我这就去拜见圣上。”







已经入了皇极门,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其实对于叶南风而言,甄连城有没有施展才华的空间不重要,死不死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他能不能扳倒贾东风,成为皇太子。







甄连城又闭了闭眼,他也是没有回头路的人。







全族人惨死,独留他一人。







“南王殿下来得好巧,陛下正好得空可以见你。”随侍圣帝多年的苏挽心冲着求见圣帝的叶南风笑着一揖,便把他引进了仁德宫的偏殿。







“母帝圣安,儿臣、儿臣抓住了甄氏余孽,特来禀报母帝,如何处置,还请母帝示下!”叶南风进了殿,快步走到圣帝的面前,躬身跪拜的同时,又快又急地说道。一个字都不能错,郑光远特意交代的。







“哦,你找到了甄连城?”圣帝一身半旧的常服,遮不住她神光离合的雍容仪态,她微微抬眼,望了叶南风一眼,表情却是平静无波。







叶南风虽然垂着头,依然能感受到圣帝这一眼的探究意味,心头紧了紧。女帝向来心思甚密,心狠手辣,万一生出别的联想……此刻的他,脑中的弦紧紧绷住,紧张之下,竟忘记了郑有为慎言的叮嘱,赶紧吞了吞口水解释道:“儿臣是在首阳山下遇到他的,他自己下了山,儿臣便把他带了回来。”







圣帝贾漪闭上眼,默了一刻有余,方才缓缓道:“宣皇太女。”很明显,叶南风在说谎,玄微子的高徒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他撞上,那就不是玄微子教出来的高徒了。不过,这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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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模范公主


叶南风心中一喜,老母亲没有怀疑他。







更重要的是,老母亲没有立即下旨杀了甄连城,反而传宣贾东风,证明当年甄家那根刺,还是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







那么甄连城这个烫手山芋,就有了烫伤贾东风的希望了。







禁中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衬得仁德宫里格外幽静。







叶南风大气也不敢出,偷偷瞄了圣帝一眼,只见圣帝依然在闭目养神,也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心里又是一阵发虚,额头上的汗珠不由得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英挺的面容便多了几分狼狈之色。







“来人,”圣帝终于睁开了眼,瞥了一眼自己的长子,“给大殿下掌扇。”







虽说圣帝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叶南风还是心中一喜,圣帝的眼里,还是有他这个儿子的,还是关心他这个儿子的。他的心情一放松,加上宫人扇出的凉风习习,额上的汗便慢慢消了下去。







“母亲,”贾东风大步上阶,入了仁德宫的殿门,目光在叶南风身上停了一瞬,随即望向圣帝,半带着撒娇的语气道,“欢情不过偶尔吃了一次败仗,您都骂了我半天了,还不解气啊!”







“不是欢情丢了钦州的事情了,”圣帝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目光瞬也不瞬看着贾东风:“你皇兄找回了甄氏余孽,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







圣帝的目光中,带着冰冷而刺人的探究,似乎要望穿贾东风心底。







这是一道送命题。当年贾东风心悦甄家连璧公子,圣帝下令诛灭甄家九族后,彼时还是东华公主的贾东风不管不顾自己的身份,亲自上了金光殿陈情,被圣帝令人拖出去后,犹不死心,在数九寒冬跪在仁德宫外的雪地里整整一天一夜,圣帝震怒,命人将她锁在重华宫整整三天,直至甄家九族尽数屠灭才放她出去。







如今甄连璧唯一的弟弟出现了,贾东风如果救,便是触了圣帝的逆鳞;如果不救,她就不是贾东风了。







贾东风诚惶诚恐垂下了头,当即跪拜道:“甄氏谋逆这么大的罪过,儿臣不敢专权独议。母亲……还是廷议吧!”这道送命题,怎么能让自己一个人独享呢?当年诛甄氏的时候,多少前朝忠臣血谏金光殿啊。







圣帝的目光缓和了下来,当年锐不可摧的东华公主,当了炙手可热的皇太女之后,终于变得柔软圆滑了。







贾东风又低下了头,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那群整天看自己不顺眼的死老头子们,也该折腾折腾他们了。







圣帝缓缓又闭上了眼:“好,那明日廷议。”







叶南风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贾东风,是变着法子要挖出支持前朝先帝的旧臣呢,这些旧臣,也是支持自己继承圣帝大统的人,这下只怕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贾东风用眼睛的余光冷冷瞥了叶南风一眼,对着圣帝又是一揖:“母亲,那儿臣先告退了。”







出了皇城,已是夕阳斜照,在高高的宫墙内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仿佛要吃人的怪兽。贾东风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策马扬鞭,径直冲进了护国将军府。







“欢情,欢情!”没有半分迟疑,贾东风直接来到傅欢情的闺房门口,一边唤着傅欢情的闺名,一边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雾气袅绕,傅欢情泡在浴桶中,裸着半个背对着门外,听着贾东风的脚步和声音,一个猛子扎进了浴桶,憋着气瓮声瓮气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在傅欢情面前,贾东风的表情和行为都松垮下来,只见她扯唇一笑,随手关上大门,卸下肩上的弓箭:“大白日的洗澡,你还真是讲究。快让你们家英子再打一桶水来,我也要沐浴。”她有严重的洁癖,出了汗便要洗澡,方才校场练武完就被叫回去,湿哒哒的实在难受。







傅欢情从桶里探出一个头来,满脸苦兮兮道:“我的好殿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不见外,你我好歹都是云英未嫁的大姑娘,能不能有点该有的矜持?”她容貌十分秀逸,虽然常年征战,然而皮肤白皙,干净得仿佛被月色洗练过,舒眉朗目,唇角微弯,不施粉黛,声音却不同于同龄女孩子的清脆温婉,反而低沉暗哑,别有一番风情。







贾东风已经抬手扯开身上的薄甲,身上的纱裙早已被汗水浸湿,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傅欢情目之所及,便是贾东风的肩甲落地,胸甲落地……真的很难让人挪开眼。







泡在浴桶中的傅欢情,双手捂着眼睛,从指缝中望着贾东风,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矜持?”贾东风撩起被汗水浸湿的长发,转头笑道:“我让你不要日日穿男装时,你怎么没有这么矜持,跟我要男宠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这么矜持,如今我们两个人一个屋子里两桶水洗个澡怎么了?大家都是女人……”







傅欢情双手攀着浴桶的壁沿,无辜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不介意,只是我这桶里还有一个人……”







话音刚落,贾东风脸上的笑便垮了下来,不迭地捡起地上的薄甲,干脆利落地冲了出去:“让你家英子打桶水到隔壁来,我到隔壁洗!”随即又补了一句,“管好你的面首,别让他们乱跑!”







“喂,什么叫我的面首,那也是你用剩给我的好不好?”傅欢情戏谑的声音被贾东风的关门声挡在了门内。







贾东风手忙脚乱冲进了傅欢情隔壁的房间,心中暗暗腹诽:这个傅欢情,在床第之事上真如在战场上一样勇猛。打了败仗回来的人,也不知道收敛一点。幸亏是自己,若是被别人知道,少不得要在圣帝面前参她一本。







英子很快给贾东风备好了洗澡水,贴心地撒了一层贾东风最喜欢的曼珠沙华,又奉上了冰盘,房间里顿时拢上了一层清凉之意。







贾东风随手将薄甲放在一个空花几上,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肚兜,一手拔下头上的金步摇,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长腿一迈,泡进了浴桶,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殿下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是不是我跑得太快,败得太假了?”傅欢情沐浴完毕,洗去战场上的一身尘灰,换好玄色府绸的锻袍,蹑手蹑脚走到隔壁偏房的门口,右耳贴着房间的门仔细听了听,确认没有水声了,方才推开房门,快步走了进来。







映入眼帘的,是贾东风闭着双眼的睡颜,如墨的长发飘散在有些冷却的洗澡水中,映衬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红得惊心动魄的曼珠沙华,越发衬得她雪肤月貌,风姿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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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惊世骇俗


又睡着了……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在方青池的睫毛上如同水波一般轻轻一颤。







傅欢情心弦也轻轻一颤,顿时垮下脸遮住眼,背过身伸出一根右手手指,戳了戳贾东风裸露在外的肩膀:“喂,喂,你怎么又睡着了?”







贾东风不悦地皱了皱眉,一手拨开傅欢情的手指,口中喃喃道:“怀璧,别闹,让娘亲睡会……”







天天陪着一个精力旺盛的三岁小孩睡觉,难怪在浴桶里都能睡着。







傅欢情叹了口气,大吼一声:“贾东风!”







这一声震耳欲聋,别说贾东风,叶家南北西风如果都在,估计全部都要醒了。







贾东风自然也不例外,她打了个激灵,睁开凤眼怒道:“傅欢情,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样叫醒我!”说着从浴桶中站起身,随手披上了亵衣,水珠从她晶莹剔透的皮肤上急速滴落到桶中,好一副养眼的美人出浴。







傅欢情却慌忙遮住眼睛,转过身夺门而去:“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老在浴桶里睡觉呀!”大门嘭的一声关紧,房间里又只留下贾东风一人。







“傅欢情,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帮我擦头发呀!”







“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傅欢情并没有跑远,守着门口闷闷道,“我让英子来。”







“英子是你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丫鬟,”贾东风奇道,“你最近真的越来越奇怪了,都不肯替我擦头发了……我最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







……







贾东风到底没有让英子给自己擦头发,直接披着自己胡乱擦得半干的头发,换上了傅欢情的衣服走出了房间:“你是又长高了吗?你的衣服我穿着都嫌大了……看来我要备些衣服在你这边了……对了,甄连城回来了。”







“甄连城?”守在门口的傅欢情瞪大了眼睛,声调微微扬高,嘴角却不自觉地耷拉下去,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是甄连城?”







“是呀,如果不出意外,我这次出征钦州前,便可以把他接回来了。”贾东风负手走到将军府的池塘前,望着一池含苞的菡萏,神情微微有些落寞,“只可惜,连璧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在傅欢情面前,她不必掩饰自己,心中的郁结,自然而然地流淌。







甄家是圣帝的逆鳞,甄连璧却是贾东风的心结。







当年前朝先帝驾崩,太子叶西风懦弱无能,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文武百官恭迎已经掌控兵权垂帘已久的皇后贾漪称帝登基时,唯有甄相怒斥贾漪牝鸡司晨,当朝触柱,以殉殡天的先帝。







自然有善于谄媚的臣工跳出来要狠狠惩罚甄家,也有不忿不忍的旧臣站出来血谏从轻发落甄家。







结果圣帝赶在登基大赦之前,借了先帝托梦的缘由,诛了甄家的九族,顺带把血谏金光殿的其他家族也诛了一遍。







十分狠辣果决,不给得罪自己的人一点后路。







这一招杀鸡儆猴有效得很,起码直到现在,没有人敢违抗圣帝的心意。只要朝堂上圣帝稍稍皱眉,所有大臣都会赶紧自省是不是自己站的姿势不对,表情不够忠诚,上的折子是不是写了错别字,或者晚上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被圣帝的暗卫听了去觉得暗藏什么玄机,战战兢兢冷汗如流。







若是赶上圣帝心情不好身体不适,朝堂上表情不快的次数多了些,散朝之后金光殿上简直下自成溪。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圣帝的掌上明珠,甄家伏诛后册立的皇太女贾东风。







先帝椒房独宠圣帝一人,为了娶她为后散尽后宫,据说圣帝曾经还生过一个女儿,但不幸幼年夭折。







贾东风是先帝和圣帝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圣帝期盼已久的女儿。







据说圣帝认为贾东风是自己曾经死去女儿的转世,不仅因为她们长着相似的胎记,而且贾东风从小聪颖过人,三岁能诗五岁能赋,六岁跟着先帝圣帝微服私访,看着皇庄耕作的农民张口便道:“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







先帝与圣帝还在诧异,贾东风便跑到皇庄正在用辘轳吃力提水的佃户跟前问:“你们都用这个提水么?会不会太辛苦了?”







那佃户见着一个粉雕玉砌的贵女如此亲和地与自己说话,大吃一惊,连忙堆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已经比桔槔好用多了。”







彼时还唤做叶东风的贾东风皱起眉道:“可是,如果农田地势高,你们怎么取水呢?”







不待佃户回答,她便在地上随意捡了一块瓦砾,边画边说:“如果在河边做一个长槽,装上叶板,通过铰链驱动叶板刮水上升,到长槽上端将水送出,如此连续循环,是不是就更方便了?”







佃户惊疑不定,圣帝已经走到叶东风的面前,默默注视着叶东风画出的稚嫩草图半晌,缓缓道:“是个好法子。”







那个叶东风画出的翻车,被大周人唤做东风车。大周的农户,再也没有怕过旱灾,加上风调雨顺没有洪涝,大周日复一日地富庶起来。







先帝曾叹息道:“可惜东风是个女儿身,不然比西风更适合那个位置。”







圣帝回望先帝,不以为意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小时了不得的叶东风,长大了却不得了。







不得了的嚣张跋扈,不得了的惊世骇俗。







她心悦甄家连璧公子,然而连璧公子自幼便与表妹上官惊鸿定了亲,便是先帝也不能随便拆散人家的姻缘。







于是叶东风做出了她人生中第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在甄家连璧公子大婚前一天,把人抢去了一夜。之后又与上官惊鸿打擂台一般,在上官惊鸿刚刚怀上孩子的时候,宣称自己也有喜了。







圣帝下旨诛灭甄家九族的时候,叶东风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在数九寒天跪在仁德宫外一天一夜,只求为甄家求情。







可惜已经晚了,圣帝的杀心一起,谁都阻不了她,还把叶东风锁在公主府三天。







在这三天里,甄氏一族尽数伏诛。上官惊鸿据说在狱中受了惊吓,未能上刑台,也未能足月生产,端的是一尸两命。







在这三天里,叶东风产了一女。







产女后的叶东风转了性子,上书请求自己更为母姓,不仅得了圣帝的恩准,还另外得了一个敕封——皇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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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傅猛于狼


从此贾东风更加恩宠无限风头无两,不仅有流水一样的赏赐,还有圣帝赏赐的无数身怀各种绝技、面貌俊秀的面首。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甄连璧一事的愧疚,圣帝对贾东风的面首挑选甚为仔细,不仅所有的面首均出自与甄连璧一样的世家,而且精挑细选,四处搜刮,就像一个挑剔的母亲给孩子精心挑选玩具,每一种风格的,只要两三样同类相似,尤其是各人身负的绝技,务必种类齐全,风格多样:琴棋书画、医毒骑射、诗词歌赋……就算当年先帝给皇太子挑选太傅,都没有这样才学丰富的。







不过贾东风十分喜新厌旧,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放出去一批男宠,曾经得宠的,推举到地方做些小官。不得宠的,直接给笔银子放出去,或者转手给了与她臭味相投的护国将军傅殇的独女——傅欢情。







然后圣帝会为贾东风再补充一批男宠,周而复始,人心惶惶。







当朝文武世家,特地送了贾东风和傅欢情一个威武响亮的名头——兰陵双煞。







傅欢情虽是忠肝义胆的护国将军傅殇的独女,为大周立下了赫赫战功,然而从小就喜欢与贾东风一起玩,长大了还喜欢一起玩面首,简直是大周男人的噩梦。







如今这个大周男人的噩梦双手抱臂,望着大周男人另一个噩梦有些落寞的背影,果决地上前一步扳过她的肩膀,见贾东风眼眶微红,一滴泪挂在睫毛上泫然欲滴,心里一慌,眼珠一转道:“你还记得那次我们捉弄甄连城,让他和我一起被罚抄《弟子规》吗?”







贾东风果然破涕为笑:“当然记得,你都拿出你娘压箱底的宝贝了,我怎么忍心拒绝?”







那是甄相还是甄太傅,同时教导几位皇子和贾东风,傅欢情和甄连城因为与贾东风年纪相仿,便被指为贾东风的伴读。







傅欢情最为淘气捣乱,又最怕甄太傅,是以自己常常用“甄太傅来了”提醒她:







“甄太傅来了。”







“甄太傅来了。”







“甄太傅来了。”







……







甄连城却总喜欢捉弄傅欢情,故意学着贾东风:







“甄太傅来了。”







“甄太傅来了。”







“甄太傅来了。”







……







可他说的甄太傅来了,十有八九是假的,若是偶有一两次傅欢情不信,结果偏偏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后果很严重。







甄太傅必然翘起胡子狠狠罚她抄书。







傅欢情气狠了,拿出已经过世的黎桑夫人留下的琉璃佩给贾东风:“只要帮我修理他一次,这个就归你了。”







贾东风的眼睛亮了亮,这个琉璃佩可是傅将军趁着大齐内乱打到大齐都城缴获的战利品,满大周都找不到第二块。







虽说甄太傅教导读书人不可为五斗米折腰,可这是稀有的琉璃佩。







于是贾东风收了琉璃佩,拉着傅欢情的手找到了甄连城,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放羊小孩,最喜欢骗人为乐。







他在山上放羊无法骗人很是无聊,于是便大叫,狼来了,狼来了!







村里大人慌忙赶上山救他,却看到他笑得前仰后合,愤怒地下了山。







第二天、第三天,他又如法炮制。







第四天,狼真的来了,这个小孩急的大叫,狼来了!狼来了!







可是村里大人却再也不相信他的话,任由他的羊被狼吃了。”







傅欢情苦着脸应和道:“东风,你说的不对,那个放羊的小孩骗了大人三次,大人就不相信他了,可是无论连城骗我多少次甄太傅来了,我都不敢不相信他啊!”







甄连城得意笑道:“可不是,甄太傅说,苛政猛如虎。实际上甄太傅可比狼厉害多了,甄太傅猛于狼啊!”







贾东风看着甄连城身后气得翘胡子的甄太傅,也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天三人都被罚了,傅欢情抄《弟子规》十遍,甄连城抄《弟子规》五十遍,贾东风抄《弟子规》一百遍。







傅欢情不服气道:“甄太傅,为什么公主什么都没做,却被罚得最重呢?”







甄太傅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看向贾东风:“公主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贾东风没有说话,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地抄写《弟子规》,她心里算的十分清楚,得了琉璃佩,莫说一百遍《弟子规》,就算一千遍《弟子规》,也是值得的。







不过自那之后,三人倒是更加玩到一处,全无隔阂了。







贾东风想起傅欢情最怕甄太傅,还鼓起勇气为自己“仗义执言”,忍不住又弯起眼睛一笑:“那时你还替我说话呢,其实甄太傅什么都知道。”







傅欢情满足地看着贾东风的如花笑靥,摸了摸贾东风半干的发顶心:“就算你戳破天,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挡着。”







贾东风就势环住傅欢情的腰,在她的胸口蹭了蹭,舒服地喟叹道:“是啦,有你这个未来的护国将军在,我什么都不会怕的。咦,你用的什么裹胸布,怎么硬邦邦的?”







傅欢情原本笑嘻嘻的表情蓦地一僵,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贾东风推开一臂:“总之,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一切有我呢!”







金光殿殿如其名,黄金为砖玉做柱,端的一个金碧辉煌,彰显大周的富庶。只是站在这殿上的人,可没有多少心情欣赏这一殿的富贵荣华。







没有人敢看殿前双手双脚被沉重铁链锁住的那个孱弱的白色身影,然而关于他生死的话题却避无可避。







圣帝穿着龙凤纹饰的金黄纱衣,一双深沉的凤眼微微上扬,抬眼间有一种仿佛从她体内透出的辉光,真正的荣光慑人。







贾东风立在她的右下首,一身三年来一成不变的云纹玄色纱裙,容貌肖似圣帝的她就算穿着玄衣,也掩不住她的国色天香旖旎娇艳,此刻的她微微垂着头,唇角却浮着一丝冷笑。







“众卿家怎么不说话了?”圣帝沉声又问了一遍,“南王把甄氏的余孽捉回来,怎么处置,众卿家好歹说一说想法。”







金光殿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汗滴落在金砖上的滴答声。







群臣一个个都垂着头,大都在腹诽,什么想法,谁敢有想法,关键是现在想不出来,圣帝想让他们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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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东风选宠


有人偷偷瞄向贾东风,皇太女不是喜欢甄连璧吗?不是为了甄家身怀六甲还在冰天雪地里跪过仁德宫吗?为什么还不出声?







圣帝不悦地“哼”了一声,目光转向了贾东风后面的清隽长须的中年人:“郑相,你看呢?”







甄相被诛九族后,郑有为作为六部尚书之首,立刻从善如流地使出浑身解数,替圣帝拟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即位诏书,然后一步到位成为了新的丞相。







郑有为拈着几根长须,蹙眉斟酌了片刻,缓缓道:“微臣觉得,皇太女作为储君,与甄家又颇有渊源,想法会更加周全。微臣不才,想请教皇太女。”







贾东风心中冷笑一声,好一个装模作样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又把烫手山芋丢给了自己。







贾东风大大方方地环视群臣,所有人的头都埋得更低了。







只有一人头埋得不够快,不仅不够快,还一脸憎恶看了自己一眼。







贾东风的目光便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捉弄地落在了这倒霉蛋——兵部尚书聂宏辰身上。







聂宏辰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心里暗暗道,不要叫我,不要叫我……







然而已经晚了,贾东风清脆的声音银铃般响了起来:“聂尚书不是还告发过甄相的反诗吗?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聂宏辰,向来见风使舵逢高踩低。







还看不惯自己和傅欢情,动不动就克扣傅欢情的粮饷。







聂宏辰满脸的肥肉抖了抖,只觉得原本就笨拙的双腿更加迈不动了,却不得不微颤颤上前一步:“微臣以为,甄氏余孽,自然应该与主犯同罪……”







说罢偷偷抬眼望了一眼宝座上的圣帝,见圣帝并没有什么表情,轻咳了一声,大着胆子说了下去:“昔日的甄氏嫡系,统统是五马分尸,然而陛下仁慈,想来斩立决就可以了。”







贾东风满意地笑了笑,聂宏辰是甄相的门生,当年落井下石已经为人不齿,如今再说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一定会有“旧人”站出来的。自己也好顺便看看,叶南风的手已经伸得有多长了。







果然有人不忿道:“聂大人是甄相的门生,说这种话不担心百年后如何与甄相地下相见吗?”







说话的是甄相曾经的另一位门生——御史大夫李佑权,只见他狠狠瞪了聂宏辰一眼,带着一种大义凛然的表情上前一步道:“微臣斗胆,恳请陛下放甄氏最后的骨血一条生路。”







圣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颇为玩味的表情:“哦?”







李佑权抬起眼,平视这位杀伐果断的女帝,一字一句道:“微臣以为,当年甄相不过是一时激愤,不该祸及子孙。”







圣帝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殿上的玉阶,堪堪停在了李佑权的面前,负手前视:“李卿是觉得朕罚得重了?那朕是不是该给甄氏翻案,褒奖甄氏唯一的骨血甄连城?最好再顺便还位给西王?”自从被母亲夺了帝位,叶西风便被封为西王,幽居在皇城最边角的离尘宫,一门心思研究诗书,寻常根本不与人相见。







女帝脸上甚至还带着笑,缓缓将目光移到了李佑权的脸上。







当年甄相触柱时,女帝脸上也是带着一般相似的笑容,望着甄相的尸体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就诛九族吧!”







李佑权回想往事,不敢直视女帝,仓皇地低下头,上下牙不由自主地搭起了冷战,甚至脸上的褶子都在颤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微臣不敢!”







圣帝扫视殿内一周,目光在每个大臣的脸上都有停留,脸上似笑非笑,最后停在了叶南风的身上:“还是说,众卿家有更合适的人选?譬如说,南王殿下?”







叶南风望了望周遭乌怏怏的发顶心,两腿一软,扑通一声也跪了:“儿臣不敢!”







他实在不明白,甄连城这把火,明明是烧贾东风的,为什么却烧上了自己?







与战战兢兢的群臣不同,已经跪了很久的甄连城一动不动,连细微的铁链摩擦声都没有发出,只是默默地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







眼见火已经烧到了叶南风,郑有为不得不站了出来,持着象牙笏板,对着圣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微臣不才,甄连城师从首阳山玄微子,若是就这么杀了他,只怕首阳山不会善罢甘休,委实难以决断……”







首阳山虽在大周境内,然而玄微子的徒弟却不仅仅留在大周,就连北魏大齐甚至荒蛮的大理,都有得玄微子得天下的说法。甄连城虽是大周的人,可也是首阳山的人。其中的利害关系,相信圣帝自会权衡。







居然连首阳山都抬出来了……不错的借口。







贾东风眉头微微一扬,眼看着自己不接招,郑有为便要自己保甄连城?这个场面实在有趣。







只可惜圣帝发作得太快了,没能摸清叶南风的枝丫,自己也还没看够好戏……贾东风只能暗暗叹了口气,抚了抚纱裙的裙踞,快步走到甄连城的面前,出其不意地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勾起甄连城的下巴,像端详一件稀世珍宝一样,仔细端详甄连城的脸,最后终于用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陛下,儿臣后院空了许久了,我看这甄连城不错,不如陛下赏了我?”







甄连城也抬起眼,平静地望向贾东风,点漆的眸子黑得如同最寂静的夜,深远幽暗,如同曾经那人的眼神,用刀锋镌刻在她的心头,永生永世无法抹去。







贾东风心头一滞,竟不自觉收回右手,移开目光,换了一副见色心喜该有的表情,又带着七分可怜三分无助,眼巴巴看向圣帝。







群臣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道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东风选男宠。







圣帝登基三年,基本上半年给贾东风送一批世家出身的面首,在朝的世家沾亲带故的亲戚,庶子侄儿的,基本都没放过。







要是再这么下去,只怕连嫡子都逃不过去了。







一旦嫡子都要当贾东风的男宠,这些自诩清贵的世家,真的再也没法以清贵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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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与狼共舞


自从贾东风与甄连璧的女儿贾怀璧满了两岁,从仁德宫回到了贾东风的重华宫,圣帝已经快一年没有给贾东风送男宠了,可如今贾东风突然当庭提及,群臣不觉心头一纠,头皮开始发麻。







果然圣帝“咿”了一声,缓缓接道:“都是北魏的战事耽搁了,东风可还有别的看上的世家公子?”







此言一出,朝堂上群臣们刚刚试探着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满眼又都是乌怏怏的发顶心。







然而着不妨碍贾东风含着笑,目光一一扫过每个发顶心,这些人站在什么位置,家里几个老婆几个妾,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她全都一清二楚。







“聂大人独子聂锋就不错。”终于,贾东风的目光又落在了倒霉催的聂宏辰身上,她的莲口轻张,面首大选尘埃落定。







聂宏辰的一脸肥肉又抖了抖,只能收起心痛,满脸谄笑道:“多谢殿下抬爱。”聂锋是他的心头肉,出了名的兰陵四少之首,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完全没有沾染他的一身世俗之气。







终于还是没有逃过贾东风的魔掌。







贾东风笑盈盈回道:“聂大人客气了,半个月后,我会派人接聂公子。”半个月的时间,差不多也该安顿好出征了。







聂宏辰陪笑揖道:“悉听殿下安排。”







甄连城的处置方案,居然连带着贾东风后院空虚的问题,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圣帝的怒火已经烟消云散:“傅小将军这次出师不利,众卿家可有其他御敌人选?”







傅欢情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除了这一次,基本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充分继承了她父亲傅殇大将军出色的作战天赋。







只可惜是个女人,而且还是贾东风最好的手帕交。







郑有为意味深长地看了贾东风一眼:“微臣认为,北魏太子勇猛异常,还需傅将军亲自出征,方可抵御外敌。”







北魏的皇帝御驾亲征大周,结果不幸死在路上,至今已有半年了。北魏的冯皇后却迟迟不肯让北魏太子萧恒远即位,一定要让他报了父仇,否则自己便一直垂帘听政。







以至于萧恒远憋了一口恶气,打仗都挺玩命的。







郑有为推举傅殇,却是要隔山打牛。满朝文武中,真正忠心于圣帝的,应该只有傅殇,若不是当年傅殇的兵权护航,圣帝也不可能顺利地威逼群臣拥立自己为帝。







所以圣帝绝不可能派出傅殇的。







如果傅殇不出征,圣帝也不可能御驾亲征,那么鼓舞士气抵御北魏的重担,只能是国之储君贾东风接下了。







贾东风接下了郑有为的眼风,笑吟吟接道:“杀鸡焉用牛刀,傅将军威震大齐北魏的时候,那个臭小子还没出生呢!儿臣愿替陛下收拾北魏那个臭小子。”傅欢情战败,本就是她们的合谋,群臣或许不知,但贾东风知道,圣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果自己再不出去攒点军功沾点血,只怕朝中的老古板们没那么容易同意自己即位。







圣帝点了点头:“准了。”随即闭目道,“朕有些乏了,众卿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便退朝吧!”







托贾东风的福,大周的农事很是顺遂,有了东风车,哪怕降雨不足,也有足够的灌溉用水,年年丰收。







百姓有粮,心中不慌。能工巧匠和商人也越来越多,民间更加富庶。地方官员只要尽忠职守,倒也相安无事。







除了西北两边的战事,倒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圣帝烦忧的。







一场本该硝烟四起的廷议,居然就这么平平安安地消散了下去。







李佑权踏出金光殿的时候,心里还恍惚了一下,连带着突然觉得,贾东风似乎没有那么可憎了。若不是她及时地截走甄连城,就算郑光远抬出首阳山,圣帝奈何不了首阳山,但圣帝的怒火可以转移到其他人呀,圣帝一怒,还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真是多亏了贾东风。







其实这么想着的人,不止他一人。







马车里熏着熟悉的苏合香,贾东风难得弃马坐车,虽是初夏,马车内也布了厚厚的帘子,马车里的人哪怕说话声音大了些,外面的人也听不到。







“连城,我有愧……”贾东风看向甄连城,眼里泛出点点泪光,随即抬起手深深一揖,“当年……我没能保住甄家。”







“殿下已经尽力了。”甄连城赶忙扶住贾东风,“况且逝者已矣,殿下无需自责伤身……”他的话还未说完,突然停下了。







马车依然稳稳地向前行驶,贾东风却就着甄连城扶着自己的手臂扑了上来——然后螓首一歪,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居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昏睡了过去。







还是如同小时候一般,一上马车就要昏睡。







所以要保持锐利和清醒的贾东风,当上皇太女之后再也没有坐过马车。







这次共乘,是为了自己吧……







甄连城怔怔看着安静落在自己怀里的贾东风,她的睡颜一如小时候的美丽纯净,长长睫毛覆下来,给眼下投上了一层阴影,不像他在皇极门遇到的她那么世故冷漠,也不像刚才金光殿中玩世不恭,更不像市井传闻中荒淫无道。







甄连城下意识缓缓拿起身边的鹅毛枕,轻轻垫在了贾东风的头和肩膀之间,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







马车转了个弯,甄连城的手微微有些麻,他没有抽走手,也没有把贾东风挪回对面的位置。







他保持着这有些别扭的姿势,轻声道:“东风,对不起。”







他的视线落在贾东风美丽得近乎脆弱的脸上,许久没有挪开。







首阳山上的岁月是浸染着仇恨度过的,他的踌躇满志满腔热血最终还是被仇恨完全腐蚀焚烧殆尽,他甚至忘记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然而他决定了,自己在乎什么舍弃什么。哪怕与虎谋皮以身为饵,他都在所不惜。







贾东风是他见过的最美丽明慧的女子,他曾经与她和傅欢情立下誓言要共同协助叶西风和甄连璧守护大唐万里江山,然而一切都随着女帝登基,叶西风被废,甄家灭族而灰飞烟灭烟消云散了。







他不仅要让女帝死,更要让她在死之前也尝一尝亲人离散的痛苦,不过在女帝心中,只怕唯一称得上在乎的人,只有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







要怪就怪,女帝对她过分的宠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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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唐三杰


马车终于在重华宫的宫门前停了下来。







甄连城抱着贾东风缓缓下了马车,看见重华宫三个字,微微愣怔了一下:“皇太女不住承乾殿吗?”历朝的储君,都是住在承乾殿的。







指引宫娥欠身道:“殿下住惯了重华宫,因此请了圣帝的恩准,继续留住重华宫。”







重华宫不是很大,宫里的陈设也远没有金光殿和仁德宫的奢华贵重。除了日常用度的陈设,便是一些奇怪的零散东西,正殿的角落里,散落着民间的织绫机,拆了一半的弩箭,还有一辆木车,车上立了一个小木人,小木人的手,直直指着一个方向,看着有些瘆人。







甄连城抱着贾东风,快步向殿内的贵妃榻走去,突然腿上一紧,触感软热香糯。他低头看去,却是个粉雕玉彻的女娃娃抱住了自己的腿。这个女娃娃眉目如画,眉眼间长得与自己七八分相似,猜的是贾东风给甄连璧生的女儿贾怀璧,心中不由得一软。虽然她姓贾,可她流着甄家的血。







女娃娃正一脸濡慕地看向甄连城:“爹!”







甄连城缓缓一笑,将还在安睡的贾东风安置在手边的贵妃榻上,顺势蹲了下来,抚上女娃娃娇俏柔软的脸蛋:“郡主认错人了,在下甄连城。”







女娃娃却不撤手,一双大眼睛笑得弯弯的:“你就是爹爹,娘亲的寝宫里就有你的画像,爹爹可不能不认怀璧。”







贾东风对连璧兄长如此长情?那她流连面首又是何故?甄连城目光移向贵妃榻上的贾东风,又转向女娃娃:“郡主,你可以唤我叔叔。”







哪知贾怀璧却皱起了眉头:“叔叔?可是怀璧有叔叔了。”说着便望向甄连城身后,欢呼了一声:“叔叔!”







甄连城转过头,却见一身玄色男装的傅欢情眉眼都是笑,手里拿了只玉蜻蜓,快步走到怀璧郡主面前,将玉蜻蜓顺势递给怀璧郡主后,双手抱起怀璧郡主转了几圈,逗引得怀璧郡主哈哈大笑,方才放下怀璧郡主:“你娘呢?”







“你也来啦!”塌上的贾东风醒转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缓缓坐了起来,看向傅欢情,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给她的天人之姿平添了一份娇俏,与她在朝堂之上的冷笑哂笑不同,这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欢愉的笑容。







“娘亲!”怀璧郡主欢呼一声,扑到了她的怀中,炫耀地举起手中的玉蜻蜓:“叔叔给我的。”







贾东风点了点怀璧郡主的鼻子,脸上的笑意更深,瞥了傅欢情一眼,纠正贾怀璧道:“都说了,要叫姑姑。”







傅欢情摊了摊手,熟稔地走到重华宫的茶几旁,拿起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慢慢啜饮:“随她高兴就好。”虽然贾东风不是很在意宫人的服侍,也不喜欢宫人乱碰自己的东西,然而重华宫的宫人总是最伶俐通透的,比如该在时候准备什么茶品点心,只要贾东风需要,趁手就有温度适宜的茶水,刚刚出炉的点心。眼下这茶水,估计在贾东风从金光殿回程时就准备上了,口感醇而不涩,泡的刚刚好。







怀璧郡主凝重地歪着头想了想,还是很坚定地叫了一声:“叔叔。”







贾东风抚了抚额头,指着甄连城道:“那才是你叔叔。”







怀璧郡主看了看甄连城,又看了看傅欢情,最后用一种看白痴的同情眼神地望向贾东风:“娘,那是爹。”







“噗——”傅欢情呛了一口茶,抚着胸口红着脸咳了半天,笑着指着贾东风:“哈哈哈哈!”







贾东风语塞,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甄连城,又看了一眼笑得完全没有形象的傅欢情,还有被傅欢情笑得一脸困惑的贾怀璧,使出了对付贾怀璧的杀手锏:“今晚吃火锅烤肉怎么样?”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烤肥牛了!”贾怀璧果然放弃了对二人称呼的执拗,吸溜了一下口水拍手道。







金黄的铜炉分为上下两层,一层是平锅,可以滋滋地烤肉;一层是铁锅,里面倒了宫外引进来的清泉水,可以涮肉涮菜,配上贾东风搭配的青青香菜和红红尖椒、酱、醋、盐等佐料碟,煞是好看。







重华宫的宫人手脚麻利的在殿外院子的石亭中布好火锅烤肉,乖巧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院子中,只剩下贾东风、甄连城、傅欢情、贾怀璧三大一小凑做一桌。







“你这院子怎的光秃秃的?”甄连城环视了一眼干净得不像话的重华宫院落不解道。还记得小时候,重华宫的院落里种满了奇花异草,引得各种大大小小的蝴蝶蹁跹、飞鸟流连煞是好看,恍若一个人间仙境。如今,怎么都不见了,就连一颗小草都没有。







“图个干净利落。”贾东风目光一黯,似是勾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来来来,我们三个久别重逢,当浮一大白!”傅欢情见贾东风神色不虞,连忙站起身,提起桌子上的金玉酒,给三人的酒杯斟满。







“玄微子门下不得饮酒……”甄连城歉意一笑,缓缓将面前的酒杯推出去半分。







“不是吧,甄连城,久别重逢这么扫兴……”傅欢情嘟囔道,“小时候不也和我们一起偷喝酒来着?”







“叔叔,爹爹不喝就给我呗。”贾怀璧舔了舔唇,望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眼里是满满的渴望。







“怀璧乖,你看果子露和金玉酒是一个颜色,其实味道也是一样。”贾东风抚了抚贾怀璧的小脑袋,顺势端起甄连城面前的酒杯,将杯中物倾覆在地,给他斟上了果子露,“你看叔叔和你喝一样的果子露。”







“好,爹爹喝什么我就喝什么。”贾怀璧欢呼了一声,端起自己面前的金杯,豪迈地一饮而尽。







“哈哈,东风,虽说怀璧长得不像你,可这喝酒的豪气,与你小时候还真是一模一样。”傅欢情望着贾怀璧,笑得前仰后合,又举起手中的酒杯,“为了我们大唐,哦不,大周三杰的再聚首,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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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东风连城


“连城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大周三杰?果然是江山变人心易,甄连城没有搭理傅欢情,举起桌子上的果子露,迎着贾东风微微一笑,“连城先干为敬。”随即一饮而尽,同时闭上眼,掩去自己冰冷如霜的目光。







傅欢情浑然不觉,拿起酒杯一起凑了过来,也是一饮而尽,击著而歌道:“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甄连城手中的酒杯一滞,这是甄连璧为他们三杰所作的诗,三个十来岁的少男少女,伴着皇太子和皇太子伴读微服游历,在琅琊山下曲水流觞,豪气冲天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等快活恣意……







铮的一声,只听琴声骤起,贾东风不知何时拿出那把熟悉的古琴,左手起势绰约低昂,翩翩欲举,随即右手托擘,犹如一鹤孤立在梁,琴音似黑夜中滑过一道闪电,随后愈见激烈,如同与傅欢情正唱到“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的歌声并肩作战,场面极为凶险。许久,琴音转向柔和,一时如春光明媚,百花含笑,清风拂柳;又似桂华流瓦,月下对酌,低吟浅唱。







此时傅欢情也已唱到尾声“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爹爹,你怎么哭了?”贾怀璧突然惊惶地站起来,一头扑进甄连城的怀里,“爹爹不要哭,怀璧拿糖给你吃。”







甄连城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已濡湿一片,赶紧用衣袖胡乱擦了脸,向着贾怀璧温和一笑:“叔叔是喜极而泣。”







这么多年过去了,甄连璧所做的传世诗作而在,叶西风谱的曲也还在,甚至弹琴唱歌的人也都还在,这支曲子甚至还可以轻易撩拨起自己曾经热血澎湃的心潮,可是他内心无比清楚,一切都不一样了。







傅欢情嘻嘻一笑,凑上前来,用右手拇指的指腹替甄连城擦净残留的泪痕:“你若是喝了酒,就肯定不会哭。这曲子多好听,特别是以前你和东风琴箫合奏,简直是举世无双。可惜我不会吹箫,这么多年一直用笛子应付着。”说着从身后抽出一根笛子,呜呜地将这《金错刀行》又吹奏了一遍。







贾东风双手覆在琴上,冲着甄连城笑道:“笛声清脆婉转,不若箫声的悠扬深长,不能中和琴的煞气,我就不和了。”







傅欢情独自寂寥地吹完一遍,意兴阑珊地收了笛子,如同一只乖顺的小猫蜷回自己的座位上,眼巴巴地看着甄连城道:“连城哥哥,好久都没有听过你和东风的琴箫合奏啦!”







当年的甄连城和贾东风琴箫合奏,曾经是大唐三绝之一。







大唐有三绝:甄连璧的诗,傅欢情的剑,东风连城的音。







只有这第三绝,是属于甄连城和贾东风二人的,更是属于大唐的最后荣耀。







一切都随着女帝窃国结束了……







“自从上了首阳山,我便不再吹箫了。”甄连城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为了今日的重逢,姑且试试吧!”相聚不过短暂几日,等到贾东风出征,如果一切按照计划推进,她便会埋骨北魏,这大唐三绝又要去其一。







就当是最后的送别吧。







傅欢情献宝似的捧上一根紫竹洞箫,扬眉得意道:“早就知道你一定会应允的,这是你的箫,我从甄府偷出来的。”







甄连城凝望着傅欢情手中的那根被自己磨的发亮的洞箫,眼眶又润了润,随即强忍着恨意逼回了眼泪,含笑道:“这是我在首阳山上琢磨出来的曲调,东风看看能不能和。”







说罢将那根紫竹洞箫放到嘴边,先是一两下极低极细的萧声回旋婉转,萧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致之处,几个盘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夹杂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潇潇,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萧声停顿良久,傅欢情方才如梦初醒,大喝一声:“好!”







贾东风侧耳聆听了许久,也微微颔首笑道:“连城这一首听着悠扬雅致,实则极考究技艺,宫调转征有违乐理,再转角调,再转羽调,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傅欢情垮了脸道:“你和不出吗?那今天岂非又听不到人间难得几回闻的东风连城琴箫合奏了。”







贾东风笑而不语,翻手弄琴,铮铮两声琴音后,微微向甄连城扬起下巴:“连城请。”







贾东风自小便博闻强记,意志坚韧,遇强更强,怎么可能和不出?甄连城含笑将洞箫放到嘴边,萧声又起,只闻琴箫合奏,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琴音初始与萧声相和,到后来越转越高,履险如夷,举重若轻,萧声却慢慢低沉下去,犹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贾东风张口唱道:“山高青峰纵,水长碧波横。且把心怀付琴曲,请君侧耳听。高山流水间,知音最难逢。但闻箫音妙,不问来处与归程。”







一旁的傅欢情正听得血脉喷张,琴箫之声突变,萧声成了主调,琴音却成了伴奏,萧声越来越高,傅欢情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侧头看向贾怀璧,竟连三岁的她都泪水涟涟。突然铮的一声,琴音立止,萧声也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院落里惟见明月当空。







贾怀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甄连城的怀中:“爹爹,为什么我好难过,好想哭……”







傅欢情揉了揉酸涩的鼻子,却欢喜道:“果然是人间难得几回闻,东风连城琴箫一曲,就算散尽千金也值啊,我今天真的太开心了!”边说也冲上前,抱住甄连城的胳膊晃道:“连城哥哥,教我吹箫吧,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东风基本也封琴了。你教会我,以后你若不在,我便可以和东风相和了!”







甄连城置若罔闻,只是神色复杂地低下头,喃喃道:“不问来处与归程……”







倒是怀璧郡主气鼓鼓从甄连城的怀里探出头道:“爹是我娘的,叔叔不许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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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爹爹努力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贾东风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傅欢情神情一滞,撅起嘴道:“郡主还真是喜新厌旧,连城没回来之前可喜欢我了……”







甄连城云淡风轻地抚了抚贾怀璧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三人目光微妙相撞,不觉相视一笑,开开心心地喝酒吃肉。







饭饱酒足后,傅欢情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喟叹道:“火锅烤肉这么好吃的东西,东风也不跟圣帝的御厨普及一下,每次宫宴吃那些千篇一律的菜色,真的是没劲极了。”







贾东风摇了摇头:“火锅烤肉这种消磨时间和耐心的东西,只能和最喜欢的人一起吃。宫宴上那些王公大臣,都是与我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我可不要和他们吃这么久的饭,宫宴那些味同嚼蜡的饭菜,最适合大家赶紧吃完走人。”







随即又托着腮,醉眼朦胧地看向清醒自持的甄连城:“连城,真羡慕你能上首阳山,玄微子星象玄学、纵横兵学、诡辩言学、修真仙学,端的是奥妙无穷令人神往啊!”







甄连城微微一笑:“首阳山不收女徒,否则以殿下天纵之资,我未必能被家师看上。”







贾东风笑着摇了摇头:“当年我的确羡慕甚至嫉妒过你,不过后来……我又庆幸幸好是你,也只有首阳山,才能保住甄太傅的最后一点血脉。”







甄连城心中一涩,贾东风,你真的时时都在念着甄家吗?那你为什么要更母姓?为什么要当皇太女?不对,你从小就拔尖好胜,在那个位置无望的时候,尚且想着要以女身匡扶叶氏天下,后来女帝即位,你看到了女子为帝的希望,这才迫不及待了吧?你与野心勃勃的女帝并无不同,谁让你也流着她的血呢?







贾东风见甄连城默然不语,一手搭上他的肩膀,笑道:“你有空教导怀璧吧,最好把玄微子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我也好跟着偷师一二,弥补当年的遗憾。”







傅欢情嘟嘴不满道:“我可把傅家的家传兵学都传授给你了,北抗北魏西御大齐不成问题,玄微子的兵学谁都没见过,还能比得过我傅家?”







贾东风叹了一口气:“玄微子的兵学倒还好,不过玄学可窥天机,言学可以乱社稷,修真之学可以动国本,我若不学不知,以后被大齐北魏学去了对付我大周怎么办?”







傅欢情好奇望向甄连城道:“可窥天机?那你可看得出,东风的命相?”







原来如此,贾东风从小便善于算计,当年收了傅欢情的琉璃佩便让自己的亲爹第一次惩罚自己……这次救下自己,口口声声是念着甄家,只怕是图玄微子的绝学吧?甄连城抬起眼,含笑道:“殿下自然是福寿连绵的帝王之相。”







三年不见,贾东风的确是有了帝王之相。







可是天下人不知,玄微子还有一门逆天秘学,那就是改命。女帝又怎样,贾东风更如何,他付出巨大代价习得此秘学,就是为了回来复仇的。







傅欢情不屑道:“那还用你说,圣帝倚重宠爱东风不是一天两天了,东风的皇太女位置稳稳的。有本事你帮我也看看呗!”







甄连城的眼睛缓缓停留在傅欢情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欢情,你真要我说?”那是小时候他捉弄傅欢情之前惯常的表情。







傅欢情常年养成的警觉反射过来,慌忙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看这样子没有什么好话……”







贾东风笑道:“如此一来我倒想知道一件事情,欢情肯定不会出嫁的,最后会是哪家小公子入赘护国将军府呀?欢情今年也十九了,我该为她准备起来了。”







甄连城的目光没有移开傅欢情微微泛着桃花色的俏脸,戏谑的笑容更甚:“欢情嫁不出去的,连入赘的都没有,殿下还是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傅欢情豁然起身,突然又笑着坐下道,“没事没事,反正惯常我有看上的面首,东风都会给我,如今连城公子不也是重华宫的一个面首,想来最多半年,东风便可以放你出府,到时候我便把你接到我府上,逼你入赘我傅家,哈哈哈!”







“不许跟娘亲抢爹爹!”贾怀璧旁的听不懂,可听到傅欢情要把甄连城接走,顿时又急了。







“好了好了,”贾东风头疼地从甄连城怀里拉贾怀璧,“你该去睡觉了。”







“我要与爹爹一起睡!”贾怀璧扬起下巴,居然死死抱着甄连城不撒手。







甄连城含笑抱起贾怀璧,向贾东风和傅欢情欠了欠身:“那连城就先送郡主回寝宫了。”







贾东风望着贾怀璧神采飞扬的小脸,想要上前抱她,脚下却一个踉跄。







“东风,难得今天不用陪怀璧睡觉,我们痛痛快快喝一场?”傅欢情在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贾东风站在原地,微微思索了一下,陀红的脸上如绚烂晚霞:“那就有劳了。”







甄连城回以一笑,抱起怀璧向殿内走去;贾东风也转过身,笑着对傅欢情道:“你再这么喝下去,我重华宫的金玉酒可要都没了。”







“嘿嘿,陛下还会少了你的金玉酒不成?”







……







贾怀璧乖顺地伏在甄连城的肩上,明显感觉到,他的肩膀瘦削,硌的自己生疼,远不如长期习武的傅欢情宽肩趴着舒服……而娘亲,似乎也与傅欢情更加亲厚,明明这么久才见到爹爹,却和傅欢情各执了一壶酒,携手跃身上了重华宫的屋顶把酒言欢,不觉叹了气道:“爹爹,你要努力啊!”







甄连城的脚步微微一滞:“我会努力的。”







贾东风允下了亲征北魏的差事,如果一切顺利,她应该没法活着回来了。圣帝心爱的唯一女儿身死,应该会伤心过度不得不退位吧?大周光复为大唐,到那时,他便能为甄家正名了。







“爹爹,你怎么不走了?”贾怀璧见甄连城驻足良久,不觉担心道。







“没什么。”甄连城舒朗一笑,“郡主睡哪里?我陪你去寝殿。”







“我跟娘亲睡,”怀璧指了一个方向。







“你一直都跟你娘亲睡吗?”甄连城看似不经意地补了一句。







“是啊,我娘最疼我啦!”怀璧骄傲的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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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采阳补阴


贾东风已经有了八九分的醉意,一手执了白玉酒瓶,一头歪倒在傅欢情肩上:“欢情,还有十五日,我终于可以亲征了。”







傅欢情一手揽过贾东风,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担心不用怕,我会跟你一起去的。”







贾东风闻言豁然抬起头,不满地嘟囔道:“你什么意思?我的兵法可是跟你学的,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月色下她眼神迷离,面如霞光,微微嘟起的嘴唇如熟透的樱桃,衣领微开,隐约可见汹涌的沟壑。当年青涩的少女,如今已经长开长大了。







傅欢情错开眼不敢再看,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你可是圣帝的眼珠子,哪怕是破一点皮,圣帝都要揭了弄破你皮的人,我不跟去哪里能放心。我到时就扮个你的小长随,绝不暴露身份,破坏你英明神武的皇太女亲征形象,可好?”







“那你必须穿女装……”贾东风睁大朦胧的双眼,口气里有了一丝让步的意味,可这讨价还价,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







谁都知道,傅欢情十五岁上了战场之后,就再也不穿女装了。正如贾东风十四岁当了皇太女就再也不坐马车一样。







“军中哪有穿女装的,不仅我不能穿女装,你也不要穿女装,金步摇插在头盔外面吗?重甲一压,纱裙都皱了也不好看啊,战场上要听我的。”傅欢情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贾东风这几年的执拗,眼珠一转趁机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穿女装啊!”都说是酒后吐真言,难得贾东风一醉,正好探探她执拗的原因。







“你穿男装太好看了,比连璧哥哥还要好看……”







“啊?”傅欢情有些愕然。







“不许比连璧哥哥好看!否则……”







“否则怎样?”甄连璧都死了三年了,为什么贾东风还是念念不忘,难道是肖似先帝的长情?







“否则……万一我哪天忍不住,把你抢回重华宫当男宠怎么办?”贾东风嘻嘻一笑,是真的醉了。







“那就给怀璧郡主添个兄弟姐妹吧!”傅欢情叹了一口气,贾东风就算醉的不省人事了,也还是那么执拗,只能顺着她的浑话说,否则没完没了,简直是个话痨。







贾东风果然不言语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傅欢情俯下身,横抱起贾东风,慢慢走进重华宫的寝宫,却意外地发现——甄连城也在,不仅在,而且就盘腿坐在贾东风的紫檀木拔步大床上,眉眼温和地跟贾怀璧说着什么。







果然是血脉亲情,自己这个外人花了一年时间亲近贾怀璧,他一天就让贾怀璧熟得可以陪睡了。







拔步床边挂着一幅甄连璧负手折柳的小像,卷轴纤尘不染,可见主人常常擦拭,十分珍视。这幅小像与眼前的甄连城一样——都是那么碍眼。







怀璧郡主咯咯笑道:“爹,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甄连城回过头望了一眼傅欢情,最后目光定在她怀中的贾东风身上,歉意一笑道:“抱歉,还没有哄睡小郡主。”







怀璧也看了过来,诧异道:“娘亲醉了?爹爹快把娘亲抱过来和阿璧一起睡。”随即又冲着傅欢情甜甜一笑,“叔叔快些回家吧!”







傅欢情哭笑不得:“小祖宗,你还真是跟你娘一样喜新厌旧啊,有了连城就不要我了?以前都是我陪你睡觉的啊!”







话虽如此,她还是抱着贾东风放在了紫檀木拔步大床上,又朝着甄连城微笑着点了点头:“交给你了。”







大踏步走出了重华宫,傅欢情伸了个大大懒腰,快步向皇极门走去,除了皇极门,再走几步便是护国将军府。







只是护国将军府已经一片漆黑了,傅殇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她留门留灯。傅欢情又叹了口气,自己这个爹,除了一脑门地效忠先帝和圣帝,便只剩下打仗了,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实在太不上心,有跟没有一个样。







心里认命地嘀咕两句,傅欢情已经翻身入墙,几个纵身落到自己的小院里,果然自己的小院里还亮着灯,她的贴身侍女英子还在等她。







等到傅欢情落座,英子一丝不苟地捧着一匣子的牌子举到她的面前:“小姐,今夜选哪个郎君侍寝?”







傅欢情不甚在意地把手伸到匣子里,随意捏了一个出来,递给英子:“就这个了,或者你另有中意的也行。”







贾怀璧冲着甄连城努了努嘴:“爹,拔步床很大,你也上来睡吧!”







甄连城看着被傅欢情安置在外侧的贾东风,摇了摇头道:“不了,等你睡着了,我便要回去了。”







贾怀璧急了,一把拉住他的手,大大的眼睛红了红:“爹爹不要走,以往叔叔也是和娘亲一起这么躺着陪我睡觉的。”







甄连城默了默:“欢情是女儿身,自然可以。”







贾怀璧坚定地握紧了甄连城的手:“叔叔和爹爹一样,叔叔可以,为什么爹爹不可以?”







甄连城默默望着紧紧攥着自己的贾怀璧,想起贾东风还没有给他安排房间,重华宫房间虽多,但都是容纳面首的,他素有洁癖,绝不愿住那种人住过的地方,想到此处,便利落地脱了鞋子,和衣上了拔步床,蜷在拔步床的最里侧。







贾怀璧心满意足地一手握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摸着贾东风的手一起握了,这才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到天明。







傅欢情睁开眼睛,伸了伸懒腰,推开身边的英俊男子:“出去吧,我要沐浴更衣了。”







身边的男子乖顺地穿上衣服,不言不语地快步低头走了出去。







英子端进来一碗特制的无子汤,顿时房间里香气四溢。







傅欢情努了努嘴,英子会意地关上了房间的大门。







傅欢情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反手将汤端给了英子,看着她眉开眼笑地喝下,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英子,你说这采阳补阴的功效,都在这一碗汤里?”







英子点了点头:“老身今年已经是耳顺之年,小姐可看得出来?”







眼前的英子梳着丫鬟髻,虽然长得不甚好看,然而脸蛋没有一丝皱纹,眼睛清澈见底,端端是一个妙龄的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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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心中隐伤


眼看着傅欢情一脸好奇,英子补了一句:“小姐其实也可以试一试,老身可以把方子献给小姐。”







“不用了不用了。”傅欢情连连摆手,英子是东瀛异人,最擅长采阳补阴之术,能帮忙解决贾东风那边送来的眼线暗桩以及各类不思进取的混日子世家子弟,自己已经要烧高香了,哪里敢要这么邪门的东西。







“小姐定是有心上人了,”英子暧昧一笑,“不过这世上人心啊,小姐经历了也就懂了,没有人值得你守身如玉倾心以待,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开心就好。”







心上人?傅欢情哂笑一声,自古多情却被无情扰,看看贾东风便知道情之一字多伤人,自己还是要无牵无挂的好。







贾东风扶着额头,犹自不敢相信地看向床的内侧,是自己宿醉未醒吗?为什么甄连城会在自己的床上?







“是我让爹爹上来睡的。”贾怀璧已经睁开眼,奶声奶气地说。







“是我疏忽了。”眼见里侧的甄连城也睁开了眼,贾东风的脸不觉一红,“西厢的承欢殿已经收拾好了,以后你就住在那里吧!”







承欢殿原本是给贾怀璧收拾出来的,贾怀璧之前年纪小,圣帝亲自在仁德宫养她两年,两岁后的贾怀璧懂事了要找母亲了,圣帝便把她送了回来。







承欢殿承欢殿,取的是承欢膝下之意。







然而在甄连城听来,却有别的想法:“承欢殿?”贾东风,不会是真的让他住面首们住过的地方吧。这名字听着还挺受宠的。







似是看出他的想法,贾东风笑着解释道:“本来承欢殿是给怀璧空着的,不过怀璧就喜欢跟我一起睡……”







甄连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拱手谢道:“多谢殿下。”







贾东风又蹲下身,哄骗贾怀璧道:“怀璧以后可以多一个人陪你睡觉,不然逢单找叔叔睡,遇双再找娘亲?”







“怀璧长大了,怀璧可以自己睡承欢殿了。”贾怀璧一脸慎重道。







贾东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甄连城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让贾怀璧一夜之间这么乖巧不粘人了?







然而贾怀璧慎重地转向甄连城道:“爹爹,我就把娘亲交给你了,以后你陪娘亲睡。”







甄连城面色一紧,神色复杂地瞥了贾东风一眼。







贾东风扶额长叹,决定先搁置争议,反正距离出征也没几日了,大不了自己避到傅欢情那里去,于是长腿一迈下了床。







“殿下,您的铠甲到了。”一个宫人轻轻扣了宫门,得了贾东风的应允,便低着头捧着一袭玄衣铠甲快步走了进来。







趁着贾东风翻看铠甲的时候,宫人抬眼望了一眼拔步床,目光在甄连城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低下头。







贾东风眼风一扫,微微一哂,重华宫人多嘴杂,想来今天便会传遍自己已经迫不及待睡了甄连城的事情,这样也好,最好圣帝也赶紧知道,自己是真心实意让甄连城当面首的。







“我去试衣服。”贾东风浑不在意地拿了铠甲去了内殿。







宫人乖顺地一揖,又退了出去。







“我记得你以前有个很喜欢的贴身婢女叫作小蝶?”看着这个陌生的宫人,甄连城突然想起,贾东风小时候有个很喜欢的贴身小侍女,几乎寸步不离身的。







内殿盔甲摩擦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停顿的时间略微有些长,过了半晌,终于听到贾东风缓缓道:“在你去首阳山的那年,小蝶死了。”







小蝶死在叶南风的床上,年仅十岁。







那日叶南风喝多了酒,居然闯进了东华公主的重华宫,又刚巧在重华宫种满奇花异草的院落里碰上了给东华公主扑萤火虫做萤火灯笼的小蝶,一把就扭住她捉去了自己的忽莱宫。







等到正在帮傅欢情抄书的贾东风知晓后冲到忽莱宫的时候,就只看到叶南风床上那具赤裸的冰冷的小小的伤痕累累的尸体。







一旁的傅欢情用右手捂住贾东风的眼睛,自己也撇开了脸:“东风,别看了,嘘,别看了。”真的是惨不忍睹,叶南风禽兽不如。







贾东风没有能亲手为小蝶合上眼,却凭着一腔愤恨跑到先帝和圣帝面前声嘶力竭地声讨叶南风:“大唐律第三条,皇室宗亲犯法,与庶民同罪。大唐律第八十七条,奸淫幼女者,处黔刑。大唐律第一百三十五条,恶意杀人者,处斩刑……”







先帝皱了皱眉:“一个宫婢而已,你兄长不过喝多了,不要计较。”







圣帝则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身边的人,怎么能怪别人?”







贾东风那时便知道了,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身边的人的时候,就不要有太多的牵挂,从此她的身边婢女半年一换,从来没有长久的。







至于对叶南风的惩罚——从她请赐母姓的那刻就开始了。她要将这个恶毒残暴的小人一生一世踩在脚下,终有一天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之后便没有其他贴身婢女了?”甄连城感到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已经不需要了。”贾东风抿了抿唇,最后紧了紧束腰的锁甲,大步走了出来。







因为决心要做个像圣帝一样断情绝爱的女帝吗,甄连城嘲讽地勾了勾唇,抬起眼却委实一阵惊艳。







贾东风一身玄色盔甲,偏偏这盔甲外罩了玄色云纹的披纱和襦裙,除了走起来铿锵有声,看起来就像一件京城闺秀最时兴的鸳鸯袖带和孔雀罗衫裙。头盔上的盔枪金光闪闪,竟是金步摇改制而成。







配着贾东风的雪肤月貌,肃杀的盔甲也多了几分柔情。







甄连城微微恍了一阵神,便垂下了眼。







很好很张扬,很贾东风,也是修罗战场上很明显的靶子。







重华宫门口传来傅欢情有些不悦的声音:“昨天不是说好了战场上一律穿男装的吗?”







贾东风转过身,眨了眨眼茫然道:“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傅欢情瞠目结舌望向贾东风,她果然昨夜喝多了,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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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彩楼赛诗


贾东风却狡黠一笑:“我让人依照你的身量给你做了一套一样的,赶明儿出征的时候,我们一起穿!一起亮瞎那群老贼的狗眼。”







傅欢情狐疑地转过头:“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一起出征的?”







贾东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是昨晚你自己亲口说的吗?难道喝多了就不认账了吗?”







原来是选择性的断片……到底是谁不认账……傅欢情无奈地望着贾东风摇了摇头。







“爹,娘要出征了,你不一起去吗?”贾怀璧奶声奶气地说,大眼睛忽闪忽闪,笑得别有意味。







甄连城心中一动,如果能去,当然更能保证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







贾东风哭笑不得地纠正道:“要叫叔叔!”随即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叔叔不会武功,身体孱弱,你让他好好歇着。”







甄连城自负一笑,抚了抚贾怀璧的小脑袋:“没关系,叔叔就在这里陪着你。”即便不去,玄微子的兵学,又岂是傅家能够望其项背的?







“爹!”贾怀璧坚定地叫了一声,扑过去抱住了甄连城的大腿。







皇太女誓师出发的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天碧如蓝。大周的三十万将士身着大周特有的黑色战甲,贾东风和傅欢情则一起穿了招摇飘逸的玄甲黄金盔,如同两只花开正好的并蒂莲。







贾东风难得一脸肃穆,从圣帝的手中接过兵符,踌躇满志道:“母亲,等着儿臣得胜归朝吧!”







兵部尚书聂宏辰一脸哀怨地抬眼望了圣帝与贾东风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







他曾日夜祈求贾东风把自己的儿子忘了,最好去了钦州再也回不来。







然而事与愿违,贾东风不仅清晰地记得要讨聂锋做男宠的事情,赶在出征前一天巴巴地把聂锋接到了重华宫,还特别给圣帝写了很长的出师表,表达了她对圣帝的忠心,对故土的眷恋,对胜利的信心和决心。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有个什么不测,希望届时重华宫里的男宠都能给她殉葬。







圣帝令人在金光殿宣读皇太女的出师表时,聂宏辰直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被太医掐人中救醒后,聂宏辰第一件事情便是疯狂地叮嘱运粮官,务必要粮草到位,辎重到位,万万不能误了皇太女的军政要事。恨不得时时跟在小小运粮官的身边,一刻也不要离开才好。







除此之外,聂宏辰还虔诚地一日三炷香,祷告皇太女殿下平安归来。







殉葬……甄连城勾起唇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聂锋,她还真的是决绝……她自请更母姓,当皇太女圣眷不衰,怎么可能还是当年耿直善良的东华公主?不过这样也好,减少自己的负疚之情。







甄连城若有所思的时候,一个清隽飘逸的少年施施然走进了重华宫的正厅。







少年穿了一身绢白的圆领袍衫,颈下胸上的一段故意没有合上,袍子前面的一层襟自然松开垂下,好一位风流倜傥翩翩少年郎。







少年冲着甄连城友好地拱了拱手:“连城公子好。”







甄连城回了一礼,浅浅一笑道:“聂公子有礼了。”姿容不凡,颜色出众,想必就是贾东风行前刚接入重华宫的当今兰陵四少之首——聂锋了。







聂锋舒朗地展开一柄玉骨折扇,一边环视重华宫的正厅,一边用羡慕的口气道:“只可惜殿下出征了,至今聂锋还未正式参见殿下。连城公子自幼与殿下一起长大,想来交情匪浅,可否与聂锋说一说殿下小时候的事情?”







甄连城愣怔了片刻,作为兰陵四少之首,聂锋就算看不出贾东风利用他掣肘兵部尚书聂宏辰的伎俩,至少也该大骂贾东风仗势欺人欺男霸男无耻至极吧?怎么反而言谈间一脸倾慕,恍若初识情滋味的少年?







一时辨不清聂锋的动机,甄连城掩口轻轻咳了一声:“聂公子想知道什么?”







聂锋偏过头,一双好看的眸子紧紧盯着甄连城:“听说殿下唯一倾心以待的人,便是连城公子的兄长连璧公子,不知连璧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甄连城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神色微微有些不虞:“家兄是个谦谦君子,也曾是当年的兰陵四少之首。”甄连璧之后,再无兰陵四少。尤其这个聂锋,怎么敢提当年的甄连璧?







聂锋扬起头,目光不无艳羡地越过重重宫墙,飘忽到宫外湛蓝瓦碧的天空,幽幽一叹:“可惜了,不能一睹令兄三步成诗的风采,据说当年让殿下一见倾心的,便是文华殿的一场赌诗?”







那是东华公主八岁生日,也是一个晦日,先帝兴致极高,令人在文华殿前建起一座彩楼,广邀天下贤才赛诗,年仅八岁的寿星贾东风奉旨“称量天下才”,天下贤才的诗歌全部经过她的手,只要贾东风觉得诗歌不好,便可以直接从楼上扔下来。







一时之间,彩楼下如雪片纷纷,满空都是澄心堂素笺,最后只留下两个人的诗在东华公主的手上,一首是甄连璧的,还有一首是郑有为的。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贾东风皱着眉头,反复比较,终于拿定主意,一扬手丢下最后一张素笺。







有人冲了上去捡起来,大声喝道:“是郑大人的。”







这便意味着,甄连璧赢了。







郑有为捋着长须,面露不屑,缓缓望向彩台之上道:“公主不会是以貌取诗吧?”







少年人青春少艾,贾东风年方八岁,能懂什么诗歌,他质疑贾东风以貌取诗,其实是质疑整场比赛的公平性。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就连先帝与圣帝的脸色都有些不悦。







贾东风不气不恼,笑嘻嘻道:“郑大人,其实你和甄公子的诗,难分高下。但郑大人的最后一句劲力泄了,因此输了。”说完便朗声道,“郑大人的最后一句是: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甄公子的最后一句是: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郑大人委实过于谦虚了。”







一个是自愧不如的泄气菲薄,一个是夜珠替明月的踌躇满志。







高下立分,不仅郑有为不得不服气,其他人也听得频频点头。







甄连璧缓缓出列,向着郑有为拱了拱手:“郑大人,承让。”







又遥遥向着彩楼上缓缓一笑。







月华下十八岁的少年清雅高华,从容淡泊一笑,彩楼上的贾东风突然心跳怦然,心内有个柔软的地方轻轻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在破土而出。从此之后沉沦不覆,万劫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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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少年慕艾


聂锋见甄连城不发一言,又喟叹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念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惟怅久离居。连璧公子罹难后,殿下还特意写了这首诗缅怀连璧公子,真是长情得令人唏嘘啊!”







长情?长情就是一面写着怀念的诗句挂着旧爱的画像,一面广纳面首流连不返?甄连城的脸色越发阴冷:“聂公子很了解殿下吗?”







“说不上了解,”聂锋犹自沉醉在对贾东风的仰慕之中:“但几乎所有在重华宫待过的男人,都心折于殿下的才华气度,以及对连璧公子的深情厚意。连城公子难道不知道?”







世风日下!荒谬至极!贾漪鲜廉寡耻地给未婚先孕的女儿送面首,贾东风恬不知耻地收的不亦乐乎,一个敢送一个敢收,而且贾东风素以喜新厌旧闻名世间,怎么居然这些个被始乱终弃的男人们还念着她的好?







甄连城感到心中的气血一阵阵上涌,烧的自己几乎要丧失惯常的冷静自持,气极反笑道:“好好好,那连城便祝聂公子能入得殿下的法眼,虏获殿下的芳心,与殿下琴瑟和谐,白头到老!”说罢连礼都懒得行,怒气冲冲拂袖离开了正厅。







聂锋看着甄连城气咻咻的样子,摇了摇头,心中微凛:这位连城公子,怕是醋了。殿下果然是天人之姿,除了当年甄连璧无奈娶了别的世家女,天下的男子都无法自拔地对她倾心啊!只可惜自己至今还未见过殿下,实在是可惜极了。







聂锋四下望了望,重华宫安静得落针可闻,周遭一个人都没有,于是闲闲在离着主座最近的黄花梨太师椅上落了座,见茶几上已经上了一杯没有动过的温茶,突然感到与甄连城说了那么多话,有些口渴,随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满口的茶香顿时在口中氤氲开来,聂锋不由得赞了一句:“原来殿下对茶的品味也是如此独到啊!”







重华宫的用度当然是极好的,只是他不知道,这个茶不是贡品,乃是圣帝送给贾东风第一批面首之一,如今已经是福建布政司,更名为霍天启的霍相从福建千里迢迢送来的,比平实无华的贡茶胜了百倍。







三岁的贾怀璧躲在屏风后面,将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和气咻咻离去的甄连城的一席对话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狡黠地笑了笑,这个小哥哥喜欢娘亲,爹就生气了,看来爹心里是有娘亲的!这样一来,她离有爹有娘的目标就近了一步!







甄连城心中抑郁,不觉走出了重华宫,偏偏就在重华宫的门口,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却又意料之中的人:“太……二殿下。”成年的皇子本该放出宫另赐府邸,然而叶西风是被废的太子,女帝对他有些忌惮,便一直留居宫中,叶西风非常低调,也只挑了一处不打眼的长庚宫,更名为“离尘”,离尘离尘,远离红尘,谨小慎微地委曲求全。







甄连城嘴唇微微翕动,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白衣胜雪,飘飘如谪仙一般要远离红尘的男子,“太子殿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心中一个激灵,恭敬地行了一礼:“二殿下。”







重华宫尚且诸多眼线,重华宫外也不安全。







“我只是来看看你。”叶西风并没有带随从,清隽至极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欢喜的笑容,“听说你回来了,我很欢喜。”他并没有移步的意思,甄连城也知道,自己没有身份邀请他进入重华宫,于是他静静立着,听三年前自己曾高山仰止的太子殿下继续说下去:“看到你安好,我很高兴。想必连璧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







叶西风说完这些,又笑了笑,便转过身向离尘宫的方向走去。







“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甄连城向着叶西风有些寂寥的背影拱手一揖。心中怅然若失,继而酸楚不堪。若不是女帝,一切,一切都不会改变……







叶西风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快步向前走去。







既然傅欢情上了折子,陪着征北大元帅贾东风出征“将功赎罪”,圣帝自然顺水推舟,封她为征北将军,协助贾东风收复钦州失地。







出了兰陵的贾东风穿着特制的玄甲黄金盔,骑着通身雪白的爱驹——逐日,命人推着重华宫中那个木车木人,瞅着与自己穿的一模一样的傅欢情直乐呵:“我就说你该穿回女装,你看你穿女装多好看!”







傅欢情闷闷不乐地扶了扶黄金头盔,又狠狠扫视一圈那些偷偷瞥向自己的将士:“军中真的不能穿女装,你看,将士们会分心的。”







“古来征战几人回,看就看吧!”贾东风笑眯眯道,“那个北魏太子,打仗究竟怎么样?”







傅欢情略一思索,缓缓道:“看似全无章法,实则神出鬼没。殿下万万不可轻视。”







“嗯,有你在,我不担心,况且聂锋在重华宫,不担心聂老头不出力。”贾东风收了漫不经心的笑容。







“可不是,听说聂老头当场晕过去了,这回的军饷不用愁了。”傅欢情眉开眼笑道,“你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招。”







“要人也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这次是托了甄连城的福,不然突然张口要聂锋,聂老头不跟我拼命才怪。”贾东风的目光又在傅欢情的脸上流连了片刻,“能难得见你穿一次女装,我已经心满意足啦,一会扎营时,你便换回平时的军中装束吧!我得等到钦州地界,穿着这身至少在那北魏太子面前亮个相,再换回来。”







傅欢情不解道:“这是为何?”







贾东风展颜道:“这么大个靶子,总得让他瞧清楚了吧?到时候他最好不要盯我们的旄旆,盯着我就好,届时你就负责把他揍趴下。”







傅欢情怔了一怔:“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你是国之储君,怎可如此轻率诱敌?”







贾东风不紧不慢看了他一眼,唇角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祸害遗千年,我可是兰陵双煞之一,死不了。你且放心,我这身虽然看着华而不实,实际上用了锁甲的工艺,按照我的推算,平常弓箭很难刺穿这个盔甲。这次我穿着这身上阵,如果真的有效,我便让聂老头督工加急赶制,好好升级一下我大周将士的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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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异性操戈


“你鬼灵精怪的想法就是多。”傅欢情摸了摸身上的盔甲,果然麟甲细密,层层锁套,比自己惯用的盔甲结实,随即又想到什么,指了指那个瘆人的木车木马,“那又是什么玩意?”







贾东风神秘一笑:“秘密,到时你便知道了。”







“那这又是什么?”傅欢情举起手上一个款式奇怪的箭弩,“听说你带了整整三车,连弩带箭,这是嫌弃我大周的弓箭不好用吗?”







“这弩一击十发,如果摆个鱼鳞阵,分批次射击,中间被护卫住的人,如同周遭安了铁桶一般安全,将士的伤亡也会低很多。不信你可以试试。”







话音未落,傅欢情已将箭弩朝天,拇指按上了机括,嗖嗖声不绝于耳,几只无辜的鸟雀闻声落地。







周遭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将军神功越发厉害了!”







“你看到没有,将军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呢!”







“将军真的太帅了!”







……







“一会扎营有肉吃了,”傅欢情愉悦地勾起嘴角,一脚钩在马鞍上,一个漂亮的燕子抄水,将落在地上的鸟雀捡了起来塞入怀里,“你有没有烤肉的佐料?”







萧恒远稳稳坐在钦州大营中,手里拿着一根烤的火候刚刚好的羊棒骨,惬意地啃了一口:“听说这次又来了个娘们儿?”







“是的,殿下。”副将萧涩垂手应道,“是大周的皇太女。”







“皇太女?”萧恒远不屑地吹了声口哨,“女人还能当储君?我看这大周,迟早要亡国,看本太子怎么吞了大周,替父皇报仇雪恨!”







萧瑟撇了撇嘴,之前那个精通阵法战术的娘们儿傅欢情就已经把我们打得够呛了,钦州一役那个娘们儿没打就跑,败得邪门得很,乐观的太子殿下居然还真以为自己是颗葱了。







“钦州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了,我们现在是防守,不打。”萧恒远思忖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定,洋洋得意道,“他们千里奔袭,粮草一定不够,只要我们拖过这个夏天,那就赢定了。到时候老妖婆说什么也该还政了。”







萧瑟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萧恒远只是吹吹牛,放放狠话,脑子还是清楚的。







望着守得铁桶一般的钦州,傅欢情带着人马,前前后后绕着钦州城转了十余圈,又命人战前叫骂了三天缩头乌龟,萧恒远还是坚守不出。







“这个臭小子倒是学乖了,以前一激就战,现在倒好,没脸没皮当起缩头乌龟了。”傅欢情苦着脸对贾东风诉苦道,“如果他想拖,我们的粮草怎么都会不够,加上圣帝身体不大好,我们拖不起。我佯败之前倒是挖了一个地道以防万一用于巷战,只是巷战过于惨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胜了也是惨胜。”







贾东风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用人命替我铺陈这胜利的荣光,我看钦州的东门四面环水,倒是个步方阵的好地方,我明日去东门布个鱼鳞阵叫骂,等他出来,我们再改换箭矢阵冲入城中,你看可好?”







傅欢情先喜后忧:“你的方法不错,可是你所说的三个阵法,耗费人力不少,我们晚上布阵,明日叫骂,若是他仍然坚守不出,只怕士气衰竭,影响后续的突击。”







贾东风高深莫测地一笑:“听说,这北魏太子每次出战都会带个恶鬼的面具?”







傅欢情不明就里:“确实如此。但那又如何?”







“北魏人勇猛,向来不以貌丑为耻。这个萧恒远却每每戴面具出战,增添自己的勇猛之气,想来是长得不够勇猛,甚至有男生女相的可能。而他必然很在意此事,所以要戴面具出战。他越在意什么,我便越骂他什么。如果这样还不能激怒他,我们也只能另寻他法了。”







傅欢情眼睛一亮:“东风,我觉得你所言不错。明日,便用上你的法子。”







第二日,傅欢情在钦州城下列下鱼鳞阵,傅欢情在五里外环水处摆出方阵,严阵以待之下,傅欢情在城下侃侃而骂:







“萧恒远,听说你长得像个女人,怎么打仗也像个女人。







啊不对,还不如我大周的女人。







我大周的女将军傅欢情三番五次地打败你,也不知你使了什么鬼魅伎俩侥幸赢了一次就不敢应战了?







你别真是个女人吧?







是不是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母后不肯让你即位啊?







你是女人也不要紧,让你母后改立你为皇太女啊,跟我一样就行了。







我教你怎么对付朝堂上那群糟老头子啊!







我教你怎么选面首啊!







女人不要为难女人,你打不打给我一句话啊!







……”







萧恒远看着身边的将士听着城外贾东风的话窃窃私语,时不时有将士用探究的目光偷偷瞄向自己,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取我的盔甲来,我要让这个臭娘们儿看看我是不是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最讨厌别人说他长得像女人了!







萧瑟上前劝阻道:“殿下,冷静!”抬起头看到萧恒远细得不见毛孔的白皙面孔上因为愤怒泛起的潮红,耳边是贾东风接二连三的嘲讽,忍不住怔了怔,又慌忙低下了头。







萧恒远已经被骂得火起,见了萧瑟这幅模样更是怒不可遏,套了盔甲冲到城墙边,看了看贾东风所在的位置和阵法,再看看傅欢情居然带着大队人马缩在五里外摆个中规中矩的方阵,就算救援也是来不及的,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个娘们是个蠢材,你看她穿的花枝招展,当打仗是绣花比美吗?又摆个鱼鳞阵,是典型的文官阵,暴露了自己不会武功,而且鱼鳞阵腾挪不便,跑是跑不动的,方阵救援不及。这是等着我瓮中捉鳖呢!”







萧瑟跟随上前,探头向城外看了看,果然如此,心中依然惊疑:“按理说贾东风是国之储君,傅欢情怎么会如此轻率让她这样出战?”







萧恒远摆了摆手:“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只怕是这个草包自己的意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是君在军中呢?你若不信,取我的长弓来,我一试便知!”







贾东风眯了眯眼,眼见萧恒远张弓搭箭,一枚追云箭冲着自己的心窝直射而来,虽说自己的锁子甲经过了自己的精心改良,然而看这支箭的力道,如果真的任它刺过来,只怕自己真的要交代在钦州了。
  


  。


第十五章 首战告捷


心随念转,贾东风左右手暗暗运功,等到箭刺到近前之时,两手抓住箭,身体借着箭的力向后跃起,看似一屁股狼狈地坐到地上,却是卸了箭的八九分劲道,留了最后一二分,将这支追云箭装模作样卡在自己的锁子甲之间,咬破舌尖大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连串动作实在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仅城墙上的萧恒远哈哈大笑,连面具都顾不上带,令人大开城门出城应战,就连五里外的傅欢情也吃了一惊,急忙弃了方阵,单枪匹马飞身来救。







见了傅欢情单骑救人,就连谨小慎微的萧瑟都信了十分,热血澎湃地跟着萧恒远冲下了城楼:这次真是天下掉馅饼啊,大周居然来了个送人头的草包储君,如果萧恒远活捉了大周储君,大周还不得割地求和,萧恒远还不得火速即位亲政?







正当萧恒远和萧瑟心潮澎湃地打开城门冲将出去的时候,原本已经中箭倒地的贾东风突然原地腾空跃起,带着一丝邪魅的冷笑稳稳坐回了马背上,而被萧恒远嘲笑的鱼鳞阵中的将士整齐划一地掏出玄色箭弩,分为三排次第接连发出,箭弩所到之处,无不血肉横溅,一时间北魏军无法近得这个看似笨重的鱼鳞阵。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鱼鳞阵飞速变幻了阵列,成了冲锋陷阵的箭矢阵,眼见这如一把出鞘的利刃,直插萧恒远人马的心脏——萧恒远本人。







傅欢情胯下的神驹很快也融入了贾东风的箭矢阵,五里外的方阵也保持阵型冲了过来,护住了箭矢阵的防御弱点。







萧恒远这才如梦初醒,但此时应战的北魏军已被冲散,依照大周军的攻势,再进城无疑便成了瓮中之鳖,钦州城已经是守不住了,只能心惊胆战地调转马头,向钦州城外冲去,心里暗暗咒骂,为什么自己觉得可以瓮中捉鳖,现在想想,钦州才是瓮,自己才是鳖啊,这么憋屈地被骗出来,这么憋屈地被赶回去,眼看快要到手的皇帝之位又没了!







“穷寇莫追!”傅欢情快马加鞭,跟在贾东风的身后大声提醒。







刚才真的是太惊险了,谁都想不到,萧恒远居然长了脑子,用箭去试探贾东风的武功。







他虽然打仗不行,骑射却不差,如果贾东风的武功差一点,或者演技差一点,都会出现不可控的危险。







然而贾东风做到了,这是她第一次上战场,她居然做到了!







傅欢情虽然担心着贾东风的安危,心中却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毕竟贾东风的武功跟兵法可是跟她学的。







不过贾东风初临战场,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倒是跟萧恒远有一拼。







眼下贾东风正趁着一鼓作气的东风,跟在萧恒远的身后穷追不舍。







留守钦州的北魏军不多,因为北魏与大齐一样游牧,居无定所,不喜欢按城池居住,钦州还是被大周夺取后建城的。







如果萧恒远逃回北魏的大营,再想捉住他可就难了。







如果只是收回钦州,那自己可就白来一趟了。







所以贾东风对傅欢情的提醒置若罔闻,如同一头嗜血的狼追在萧恒远的身后,但毕竟北魏的战马擅长长途奔袭,眼看着萧恒远就要跑出连弩的射程——情急之下,贾东风拿起自己的白色长弓,在箭袋中抽了一只白羽箭,对准萧恒远的马匹射了一箭——







利箭锐利的破空声由远及近,萧恒远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逃得如此仓皇过,只听咻的一声,身下的马匹跪地。







萧恒远的心中一紧,心中开始挣扎是保气节还是性命的时候,突然腰间一紧,一条长鞭收住了自己的腰,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了另一个人的马背上。







幸好是萧瑟及时赶到,救了自己一命。







贾东风看着萧瑟远去的背影,在箭袋中又抽了数支白羽箭,对准他的马匹接连射了几支。







然而终究北魏战马神骏,很快跑出了射程,倒让萧瑟带着萧恒远跑远了。







“可惜……”贾东风望着萧恒远一骑绝尘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东风,钦州已经收复,我们可以回去了。”傅欢情也扼住了马缰,与她并肩而立。







“我这次来,是要带回萧恒远的。”贾东风调转了马头,云淡风轻道,“北魏最为好战,若是不把他们打狠了打怕了,他们是决计不会放弃狼子野心的,如果掳了他们的太子殿下,至少可以太平五年,大周也可以借此机会喘息。”







“可是圣帝的身体……”傅欢情有些迟疑,这不该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原本贾东风过来彰显一下自己的文治武功,回去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即位了。







“就是因为圣帝的身体,我才要速战速决拿下萧恒远。”贾东风垂下眼,“朝堂上不太平,我不能一边御驾亲征,一边腾出手来收拾叶南风和郑有为之流。我所说的喘息,不仅仅是民生的喘息,还有朝堂上的喘息。我养的人,至少也要五年时间的磨砺。我需要时间。”







傅欢情想了想,也明白了:“萧恒远这次逃走,只怕我们短期内很难再找到他,大漠里本来就很难辨认方向……”







贾东风眼睛一亮,望向傅欢情:“我射伤了他的马……”







傅欢情会意笑道:“没错,我们可以用他的马带路!”







经历了第一次不大愉快的见面,甄连城已经连续十数日刻意不去正厅、花厅、小花园等地方,避免与聂锋见面,整日里呆在承欢殿里,陪着精力旺盛的贾怀璧读书玩耍。就连饭菜,也是重华宫的宫人直接给他送到承欢殿。







这日中午,贾怀璧与甄连城玩得筋疲力尽,终于沉沉睡去。







甄连城一边把贾怀璧抱到床上,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一边掐指一算,贾东风出征已经过了十五日,想来已经到达钦州,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至少已经打了一仗了。







甄连城饮尽杯中温热醇香的茶,从濡湿的茶叶中翻出一颗蜜丸,揉开,扯出一张字条:“钦州已破。”







果然如此,有傅欢情坐镇,取回钦州对于急于建功立业的贾东风而言,简直就是探囊取物。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然而根据他对贾东风的了解,贾东风不可能就这么回来了。







她一定会继续北上,力求把北魏逐到沙漠的更深处。







如此一来,沙漠便是她最好的埋骨地。







自己的复仇时机,终于来了。







甄连城凝神静气,伏案写就一张小字条,就着宫人送入房中食盒上的蜜蜡搓了一个蜜丸,丢回食盒中,扬声道:“我吃完了。”
  


  。


第十六章 王庭险境


虽说是老马识途,然而萧恒远的马由于受了伤,走得并不快,加上沙漠的气候不好,粮草辎重带的有限,走了十日有余,大周军的军心便有些涣散,人人窃窃私语,生怕这次贾东风贪功冒进,有去无回。







贾东风自然听到了细碎的议论声,扯唇一笑,一面令人推出木车木人指引方向,一面对着传令官的耳朵耳语几句。







众将士看见木车上的木人始终稳稳地指着来时的方向,就算颠簸翻转,木头人始终稳稳地指着钦州,又是一通议论纷纷:







“这个瘆人的木头人是干什么用的?”







“它好像一直指着一个方向……”







“是南,是南方!”







“原来是这样,有了这个小人,就算是茫茫的沙漠走再远,我们也能找得到回去的路了!”







……







原来是这样,傅欢情笑着看了一眼一脸得色的贾东风:“也不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多时间,整天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贾东风不满地抬了抬眼:“不仅仅是古怪,明明很好用好不?”







窃窃私语还没有结束:







“好像殿下出征前递了出师表……”







“……聂大人……”







不到半天时间,三十万大军的队伍又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有序。







“是说第二批粮草的问题?”傅欢情嘴里嚼着一根草根,吮尽它最后一滴汁水,又看了看那个瘆人的木人,轻轻把草根吐了出来。







“大漠行军,大家怕的无非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以及没有果腹的粮。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不愁军心不稳。”







换成以往,聂宏辰肯定在粮草辎重上克扣。







不过这次皇太女亲征,万一有个万一,重华宫面首统统陪葬,说是统统,其实不过两个,一个本来就是罪臣之子,还有一个便是聂宏辰的心头肉——独子聂锋。







如此扼住聂宏辰的命门,他哪里敢不尽心,只怕贾东风前脚进了沙漠,他的第二批粮草就已经火急火燎地在路上了。







贾东风和傅欢情一行又行了三五日,第二批粮草果然及时补了上来。







更重要的是,萧恒远的马停下了,他们已经远远望见了成片的大营。







“按照北魏的规格,如此规模的大营,只怕是我们找到了北魏的王庭!”傅欢情的神色因为欣喜而微微凝重起来。







“王庭?!”贾东风也兴奋了起来,如此一来,恐怕还能捞一笔更大的。







“传令下去,大家就地驻扎,换上黄金甲,今夜突袭!”傅欢情传令道。







“你可想好了用什么阵法吗?”贾东风望向傅欢情,眼神亮得堪比天上的明星。







“突袭,是不用阵法的。”傅欢情自负地璀璨一笑,“今夜,我们要血洗北魏王庭,定能如你所愿,将他们打狠打怕,莫说五年,就是十年,也不敢再来扰我大周边疆!”







贾东风回望背后的大周将士,除了整肃的军容,还有战场上应有的摩拳擦掌的期待,她便知道,北征的这把火,火候已经到了。







随着夜幕降临,大周军换上与大漠颜色相近的黄金盔甲,行动极为迅速地行进到沙漠深处成片的大营,将大营团团围住。







突然一顶小营帐帐门一掀,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向另一顶营帐跑过去。







贾东风的心突的一跳,握紧匍匐在身边傅欢情的手:“有妇孺?”







傅欢情偏转头,知她想起了远在兰陵的贾怀璧,会意地回握住她的手:“放心,我带军,从来不杀妇孺。”







贾东风松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进攻?”







傅欢情唇角一勾:“现在!”







大周军嘹亮的军号响彻大营时,北魏人果然慌乱起来,人人争先恐后的跑出帐篷,有的扶老携幼准备撤离,有的跳上马背准备战斗。对于后者,大周军已经准备好了贾东风的东风弩。







大周的骑兵和步兵弃了沉重的弓和箭,只带上轻便的箭弩袋和东风弩,像一支支利箭冲到大营中,对准北魏的将士,十支连发,支支毙命,顿时大营中响起了一片哀嚎和哭喊,北魏军士何曾见过这么诡异的武器,纷纷骑上马匹,与老弱妇孺一起向沙漠更深处逃窜而去。







眼看着最大的营帐帐门掀起,酷似萧恒远的身影跨上马背,贾东风也跃上马背,从沙丘上冲了下去。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萧恒远逃了,擒贼擒王,只要她捉了这个北魏太子……







虽说是偷袭,虽说有连弩的助阵,然而北魏败得太快了,傅欢情微微蹙起眉头,心中的不安更甚,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遗漏了。







当她终于知道有什么不对的时候,贾东风已经一骑绝尘地冲出了她的视野,冲出了大周军的保护圈。







傅欢情在高处看得分明,明明四处逃窜的北魏军慢慢归拢到萧恒远的前方不远处,突然千旗扑倒,瞬息数万人贴附在地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片沙漠上的寂不闻声,只有萧恒远嘚嘚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还有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贾东风。







贾东风的目标是萧恒远,萧恒远的目标何尝不是贾东风!







还有五里地,贾东风就要跑进那个包围圈的口袋了!







傅欢情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然而她没有迟疑的时间了,一声长啸,催动胯下的黑风神驹奔向贾东风。







贾东风也发现有些不对了,除了前方看似仓皇逃窜的萧恒远,周围太安静了,不仅大周军的号角声消失了,周围的哭喊嚎叫突然全部停住了,只有天上的孤月冷冷地盯着自己。







不止,是有很多双嗜血的眸子盯着自己。







忽地前方沙地一面大旗扬起,千旗齐起,万人几千人风涌潮奔,呼声雷吼,中埋伏了!







贾东风心底一凉,调转马头,却见熟悉的黑风如箭一般向自己迅猛冲来,疾驰如风,四只铁蹄踏沙而过,掀起一阵黄风,马上的傅欢情张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间便闻风啸箭鸣之声,惨呼嚎叫之声,声声不歇,如利剑割耳。







风停沙落,傅欢情抄了贾东风的纤腰,顺势她稳稳落坐在自己的前方,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随即调转马头,一个漂亮的转身,以雷霆之势驱驰黑风,一阵风般向来路撤去。







泼墨走龙一般的流畅华丽,铁血刚戾如战场修罗,即便见她只是单枪匹马,北魏将士也被她瞬息间箭无虚发招招致命的狠厉震慑,久久不敢追上去。







直至萧恒远咬牙切齿咒骂道:“愣着干什么,快给我追!”随即一马当先追了上去。
  


  。


第十七章 致命追击


钦州算什么,捉住贾东风,才是他叫板老妖婆还政最大的筹码。







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什么叫得道者多助,什么叫天佑,都源自于他今天得了一封没有署名的鸿雁传书。







这封匿名的书信如同天下看不见的神明,未卜先知地预测到贾东风和傅欢情会找到王庭,然而傅欢情是不杀妇孺的,如果发现营中有妇孺,一定会吹号角警示,他可以佯败,再用书信中传授的伏地阵击杀贾东风。







他又惊又疑,不过还是让一个北魏的孩子大晚上出去溜达了一圈。







果然!







贾东风和傅欢情真的利用老马识途找到了北魏王庭,而且真的在战前一反常态地吹响了号角。







贾东风果然对自己穷追不舍,而且那个闻所未闻的阵法差点就成功了!







如果他真的要击杀贾东风,可能他已经得逞了。







不过活的贾东风比死的更值钱。







如果贾东风死了,传说中爱女如命的贾漪可能玩命地弄死北魏。







大周现在很有钱,有钱就意味着打得起仗,他要皇位,也要命。所以他还是决定,利用这个契机,活捉贾东风。







只可惜傅欢情太厉害了,一个女人,生生修炼成了战场的修罗,连以凶猛著称的北魏军都怕了她。







没办法,只能自己带头去追。







大周夜袭没有阵法,没有阵法也就没有章法,在这一场他以北魏主力豪赌的乱战中,大周军短时间内不可能形成对主将有效的防卫,但只是短时间,因为傅欢情带出的大周军,战场应变不输于他。







以他屡屡战败的经验,他的时间,只有今夜!







傅欢情带着贾东风策马狂奔,几个起落间,她已经想明白了事情的关键:“北漠夜间有狼,北魏人不可能晚上让小孩子出营帐。而且伏击的阵法……”







“是《武经》里只被提了一句的伏地阵,傅家都不会,萧恒远那个北魏蛮人怎么会知道?”贾东风咬牙切齿道。是谁会知道傅欢情不杀妇孺的习惯,并且利用这个习惯改变她的作战策略?又是谁精通连傅家都只是听说过的奇诡阵法?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的出手十分到位,萧恒远一介莽夫,不会佯败,也不会轻信别人的建议,这个人在他败得一败涂地的时候送上一根救命稻草。







溺水濒死的人,在绝望中,即便是一根稻草,也会死死抓住不放的。







而自己和傅欢情面对硕大的胜利果实,面对不足为虑的手下败将,确实很有可能昏了头。







这原本是一个巧妙精心的杀招,他无需说服萧恒远,甚至无需见过萧恒远,只要在适当的时候,让萧恒远知道还有一条生路。







不过萧恒远太贪心了,幸好他也想活捉她。







“你回去打算如何处置他?”傅欢情一边策马狂奔一边问,眼睛的余光不断丈量身后的追兵与前方天然屏障的角度。







“我还能回得去吗?我们的大军已经被冲散了,萧恒远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贾东风扭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咬牙道,“欢情,你杀了我吧!”







一个被俘的女子,哪怕她是一国储君,下场也一定极为悲惨。







她贾东风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被俘。







“东风被俘了?”圣帝坐在龙椅上的身子僵硬一瞬,御笔饱满的笔尖在她手指的颤抖中滴落墨汁,“啪”的一声,在凝滞的御书房里打破沉寂。







“是。”叶南风看似诚惶诚恐,实则垂着头,掩饰着唇角忍不住的微笑,虽然没有死,不过一个被俘的女人,怎么能做大周的储君呢?







据说傅欢情也受伤极重。







甄连城果然厉害,运筹帷幄之中,居然连一直吃败仗的萧恒远都能战胜傅欢情了。







“出去,”圣帝抿了抿唇,接着用低不可闻但叶南风绝对可以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给朕滚出去。”







叶南风闻言一阵惶惑,忍不住抬起头,却撞见圣帝洞悉一切的冷冽目光,不由得心惊胆战地垂下了头,赶紧踮起脚尖,慌不择路地退了出去。







圣帝偏心又怎样?一个受辱的女人,就算不死,也当不了储君了,叶西风又是个软弱的废物,圣帝根本别无选择。







叶南风嘴角挂着愉悦的微笑,压着方才在殿内惊出的一身冷汗,缓缓踱出了皇城。







“活着回去!”傅欢情附耳低语道,绵热的气息密密地裹了贾东风的耳朵,然而只是一瞬。







她驱使黑风,堪堪经过一个沙丘,只在经过的那刹那,借助角度的重影,轻轻把贾东风丢了出去,夜色很好地遮掩了她的行动,身后的追兵一点都没看出马上居然少了一个人,依然玩命地向着傅欢情的马追击不休。







贾东风趴在沙丘后,亲耳听着锐利的马蹄声从自己的身边经过,看着萧恒远赤红了眼,呼和带着北魏精锐穷凶极恶地追着傅欢情。







“欢情……”贾东风把脸埋进沙子中,让沙子把脸上的泪吸干。







这里距离大周军不到五里地,傅欢情替她引开了萧恒远,大周军乱战结束,自然会有人找到她。







想来傅欢情在逃亡的时候,就已经看中了这出绝佳的藏身之所。







她安全了,可是傅欢情呢?







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陪着她经历过失去小蝶的黑暗时光,听她诉说过娇羞懵懂的初开情愫,甚至在甄连璧大婚前一夜,替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甄连璧抢到重华宫,让她能够完整地与甄连璧告别青涩的爱恋,更在甄家倾覆之时抢出甄连璧和上官惊鸿唯一的女儿,偷龙转凤养在她的膝下……







她是何德何能,能值得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倾心相交,生死不移。







贾东风缓缓从沙子中站了起来,不,她还不能放弃。







她相信傅欢情也不会轻易放弃。







贾东风快步向大周军的方向走去,顺手从地上捡起大周的军旗,天已经蒙蒙发亮,她挥舞起旗帜,只要有几个人看到,她便有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个可以压制萧恒远的人,谈一笔对彼此都划算的买卖。







萧恒远就算抓住了傅欢情,他也得回到自己的王庭,而傅欢情,绝不是轻易寻死的人,一定会活着见到自己的。







贾东风已经看到几十个大周军骑马向自己疾驰而来,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单膝跪下道:“殿下!”







“在天亮之前找到冯太后!”贾东风的语气不容置疑。







北魏的冯太后,也就是一直不肯还政给萧恒远的北魏太后。







之所以不肯还政,冯太后对外宣称是要磨砺萧恒远,要让他报了魏武帝南征殒身之仇,可是谁都知道,魏武帝是征途上病死的,怨不得任何人。







萧恒远要报仇,只能征服大周。







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在逼得萧恒远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之前,冯太后可以等自己的儿子慢慢长大,有能力与萧恒远一较长短。无论萧恒远的南征进展如何,都是替自己的异母弟弟做嫁衣。
  


  。


第十八章 扭转败局


冯太后是个很聪明的人,她作为继后,有钱有权有兵,更重要的是,她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萧恒远就算知道她在阴自己,却对她无可奈何。







幸好冯太后只是聪明,跑得却不快。







或者说萧恒远也没想让她跑,自己拼死好不容易做了一场大局,如果借贾东风和傅欢情的手干掉继母,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正是北魏这复杂的母子关系,使得贾东风可以很舒服地坐到了冯太后的营帐中,笑眯眯地抚着萧恒止惊慌失措的小脑袋,看着强自镇定的冯太后道:“太后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个买卖不亏本。”







面对四周刀剑相见的大周兵,冯太后从容不迫地放下手中的桐木梳,对着铜镜照了照自己光可鉴人的发髻,又抿了抿唇脂,宛然一笑道:“好。”







当然好,自己和亲儿子的性命,自然要比那个萧恒远的精贵。







更可况,那个萧恒远明摆着想要借刀杀人,只是太贪心,把刀给惹怒了,才让自己有了另外的契机,可以顺理成章地解决掉自己的心腹大患,专心致志培养自己的亲儿子。







而且,让萧恒远当大周皇太女的男宠,想想就很让自己解气。







这个不肖的逆子,自己再怎么狠心也没想杀了他啊!







傅欢情受了重伤,很重很重的伤。







自她十五岁上了战场,事事抢在前头冲锋陷阵,得益于傅家兵法,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变幻莫测,从来没有伤过,连破皮都没有过,正因为此,她才有一身吹弹可破的细腻肌肤,然而这次,她栽大发了。







虽说萧恒远追击她的时候,顾及着要捉活的没有下狠手,还被她趁机干掉了一半的亲卫。







然而萧恒远终于追上了傅欢情,发现贾东风根本不在马背上时,恼羞成怒的他终于爆发了,就地扑倒了傅欢情,一把扯开了她的玄甲,露出她贴身的玄色戎服,戎服虽不似亵衣贴身,然而领口微开,配着傅欢情如雪的肌肤,张扬生姿的眸子,别有一番撩人之处,萧恒远眼色一黯,哑着声音喝道:“你们退后!”







眼看着侍卫退出数十丈,傅欢情嘴角嗤笑一声,反手扣住萧恒远的腰,脚下轻轻一勾,二人立刻换了位置,傅欢情的手指,已经扣住了萧恒远的喉间。







而萧恒远的手,也抚上了傅欢情的胸前,随即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置信道:“你是男的?!”







“是啊,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傅欢情的眼中,是无情戏谑的满满嘲弄之色。他拖了这么久,贾东风一定安全脱险了。剩下会发生什么,他一点都不担心。大不了就是一死,傅家虽然世代单传,却从来没有怕过死。更何况,他手中扣住的,可是北魏的太子。







萧恒远眼中的怒火更甚,在傅欢情的嘲笑还没有到眼底的时候,他爆喝一声,随即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狠狠抬脚,膝盖撞上了傅欢情的肋骨,只听清脆的咔嚓声,然而萧恒远的怒气还没有就此结束,他一跃而起,一把揪住傅欢情的衣领,将他重重砸在地上,一脚狠狠踏上了他的大腿,又是清脆的咔嚓一声。







因为痛楚,傅欢情额上迅速涌出冷汗,一粒粒汇聚滑落,可是他的神情却还是那么散漫,眼色从容悠然,似乎那身体与他全无关系:“殿下,你还是输了。”







“你!”萧恒远恶狠狠地抿紧了嘴唇,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怒气冲冲把他=傅欢情绑在马尾上,拖着他疾行奔回大营。







天色刚刚亮,大营中虽有横七竖八的尸体,然而已然生起袅袅炊烟,族人没有尽数逃离,危险应该已经过去了。







或许是那个皇太女吓破了胆,带着剩余的大周军退兵了。







萧恒远谨慎地登上一处山丘,极目远眺,生怕大周军去而复返,然而沙漠里黄莽莽一片,完全没有生人的气息。







萧恒远放下心来,又恶狠狠踢了傅欢情一脚:“亏得你舍身救主,你看你主子,丢下你就跑了!”







气息奄奄的傅欢情哼了一声,怎么听怎么像一声冷笑。贾东风会丢下自己跑路是万万不可能的,依照他对贾东风的了解,应该是掘地三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才对。







如果贾东风没有大规模地寻找自己,那么她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好整以暇地守株待兔,等待萧恒远把自己送回去。







萧恒远已经顾不得他了,又饿又怒地命令自己的亲卫先把傅欢情扔到地上,自己先冲进有炊烟的营中找吃的。







然而吃的没有找到,两把明晃晃的刀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冯太后和贾东风一起笑眯眯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他。







“恒远,你父皇的仇,不用你报了。”冯太后喝了一口新鲜的热奶茶,气定神闲地望向萧恒远,嘴角微微翘起,实在掩不住内心的愉悦,“哀家决定与大周议和,将你送给大周皇太女殿下。”







萧恒远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老妖婆,你要么痛快地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他堂堂北魏太子,如果被送去给贾东风当面首,还不如死了算了。







“殿下长得这么俊俏,我可舍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贾东风慵懒斜倚在披着白狐皮的椅子上,有恃无恐地上下打量着萧恒远,“跟我回兰陵吧,我重华宫还有很多房间,殿下随便挑。”







萧恒远是北魏太子,虽然他现在还嫩了些,可从他运用甄连城的兵法对付自己来看,还是颇有天赋的。但他骨子里带着傲气,不可能轻易的臣服任何人。所以她要把他带回去,压着他的心性,让他受委屈,慢慢磨去他身为北魏皇族的傲气,让他忘却北魏的荣誉,接着在合适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背弃他的时候,向他伸出手……然后,他就是她的了。







那时的萧恒远,会是对付现在冯太后的一把利刃。







“喜新厌旧的大周女储君果然名不虚传,你的旧情人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你还有心情在这里调戏本太子。”萧恒远狠厉地勾起唇,冲着贾东风冷笑道,“傅欢情现在像条死狗一样被我扔在外面,估计很快就要死了。”







傅欢情受伤了,受了很重的伤……贾东风眼前一阵眩晕,幸好是坐着,还能稳住举重若轻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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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雌雄莫辨


贾东风强忍下心中的担忧,面不改色地继续浅笑道:“殿下的个性十分刚烈,不过我很喜欢。等我回了大周,再慢慢调教殿下,还望殿下不要令我失望。”







随即站起身,徐徐向着冯太后一揖,“与太后做买卖就是愉快,既然太子殿下已经到手,我也就不久留了。”







冯太后没有起身,微微欠了欠身:“慢走不送。”







她确实也有很多事情需要料理,比如说,如何去追上离散的北魏王庭,对北魏的皇室宗亲解释萧恒远的被俘。







她不敢动萧恒远,也是顾忌着有支持萧恒远的宗亲。







目送着贾东风离开营帐,冯太后笑了笑,反手抽出身边亲卫的一柄弯刀,望着那锋利的刀锋,眼睛眨都不眨,重重划了自己的左臂一道。血光四溅的那刻,她的笑容一下子绽放开来,灿烂得令见到的人心头发寒。







“母后!”年幼的萧恒止不由得惊呼出声。







“恒止不怕!”冯太后望着萧恒止柔柔笑道,“母后为了保护你的兄长,已经尽力了,只可惜大周的储君见色起意,母后不是她的对手。”







“母后……”萧恒止望着冯太后温柔的神色,心底却忍不住发颤。







“我们还要快些赶路,尽快让宗亲见证你即位。”冯太后用完好的手柔柔抚上了萧恒止的脑袋,“不用怕,母后会一直在你身后的。”







“欢情……”贾东风箭步走出了营帐,就看见像破布一样被扔在地上的傅欢情,立刻冲了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弱气息,一颗悬起的心方才落回肚子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简单明了地下了指令:“来人,立刻给我就近支起营帐,打水,传军医。”







傅欢情是为了她才伤的这么重,她要亲自照料她,直到她痊愈。







营帐中终于再无其他人,贾东风望向依然昏迷不醒的傅欢情,从贴身的荷包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用水浸湿了,又微微拧干,首先润了润傅欢情干涩的嘴唇。







“水……”傅欢情低低唤了一句。







“要喝水吗?”贾东风小心翼翼地扶起傅欢情,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喂了她水。以往都是傅欢情护着自己,抱着自己。







如今换自己抱她,突然觉得,傅欢情还真是有些沉。







为了减轻疗伤的痛苦,水里含了麻沸散,傅欢情喝了水,很快安静地睡了过去。







一个老军医微颤颤走了进来,看着贾东风望着傅欢情若有所思,大气也不敢喘。







贾东风望着傅欢情,想起刚刚看到她的时候衣履不整的样子,对于怎么治伤,心里竟难得的有些踌躇:







军医都是男的,欢情已经受了那么大的屈辱,不能再让男人为她治伤。







自己虽然师从灰袍圣手华子夫,但毕竟也没有料理外伤的经验,如果自己动手,只怕会误了她的伤情……







贾东风抬眼又看了一眼已经老得微颤颤的军医,终于下定了决心,当机立断道:“你背过身去,教我怎么验伤治伤。”







老军医乖乖背过身:“请殿下先解开将军的上衣,检查将军的手臂和肋骨。”







傅欢情的铠甲已经被萧恒远剥了,贴身的戎服因为被萧恒远一路拖着回营已经破损不堪,贾东风担心伤着她,索性直接撕了她的上衣。







老军医听着身后的撕拉之声,心中一颤:“殿下手轻点,将军的伤……”傅欢情素有恶名,然而她在军中,是赏罚分明,用兵如神,爱兵如子的好将军,只要有她在,大周军从来就没有败过,唯一“败”的那次,更是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在大周军中,傅殇是神,傅欢情就是神女,是不容侵犯的。所以,大周军都爱戴傅欢情,就连面前的老军医也不例外。







不管她是不是女儿身,不管她是不是面首三千,夜御数男,喜新不厌旧。







如果傅欢情是个男儿身,他们说不定还会拍手叫好,看看他们将军,多么英勇善战,多么精力旺盛。







“知道了。”贾东风居然也乖顺地应了,她温柔地用温水沾湿的帕子擦拭着傅欢情布满新鲜伤疤的平整胸膛,小心温柔地洗去伤口里的沙土。







与此同时,心里却不由得有些纳闷:傅欢情的身体,似乎与自己的有些不一样……不过,可能因为她练武比较勤奋,裹胸穿的比较多……以后一定要继续唠叨她,不能总是女扮男装。否则,如果单看上半身,她与男人基本没差别了。







她依照老军医的指示,一寸一寸摸过傅欢情的大臂、小臂、锁骨……又将傅欢情上身扶直,按着骨节听声,终于摸到一处凹陷:“肋骨断了。”







“请殿下用棉絮加之裹身绑住断骨处。”老军医沉稳道。







处理好傅欢情上身的擦伤和骨折,贾东风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







接下来是下半身了。







贾东风继续一寸一寸从她的脚底擦拭和检查断骨,一边感慨傅欢情练武把骨架练的好大,一边缓缓摸到了傅欢情的大腿处,不用多检查,她的大腿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可以判断出,她右边的大腿骨也折了。







老军医道:“请殿下褪下将军的亵裤,从腿根处用薄杉板绑直,扎缚须轻柔且挺直……”







贾东风依言,缓缓褪下了傅欢情的亵裤,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以为自己已经炼得泰山崩于眼前都可以面不改色,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张大了嘴巴,半天发不出声响。







贾东风不敢置信地看着傅欢情亵裤下的光景,饶是她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傅欢情,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老军医听着贾东风惊呼,还以为傅欢情的伤情出现了什么重大变化,惊的一回头,饶是贾东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上了傅欢情的重要部位,老军医精明的眼神也瞄到了他不该看的一切,顿时惊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老身什么都没看见!”心中却暗暗窃喜,原来傅将军是有后的,傅小将军是个男的!







贾东风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从惊诧、气愤、不忍、犹疑,又到犹疑、不忍、气愤、惊诧走了一遍,终于冷冷从口中吐出一句话:“你来给他接着治,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







老军医压抑住欣喜若狂的心情,微颤颤走上前,出手如风,快狠准地给傅欢情的骨头定了位,又检查了一遍贾东风之前的处理,不由得赞了一句:“殿下真是杏林奇才,第一次处理外伤,竟比得上军中行医五载以上的医者了。”







“你可以出去了。”贾东风可没有心情与老军医交流杏林心得,此时她心乱如麻,只想一个人静静,但又想到今日所有的情状,居然没头没脑追了一句,“谢谢。”谢谢他替傅欢情疗伤,也谢谢他不要把傅欢情的事情说出去。







老军医受宠若惊,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大周储君对他说谢谢啊,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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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欺君之罪


傅欢情,是个男人……







贾东风晃了晃脑袋,犹自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她并没有勇气再去揭开傅欢情的亵裤,事实上,也没有必要。







可是他为什么要一直装成一个女人呢?







难道因为他娘从小把他当女孩养?小时候的傅欢情粉雕玉砌,比自己长得还俊俏几分,圣帝与傅殇的夫人黎桑感情特别好,还特别给傅欢情赐了一个小名,琉璃,像琉璃一样璀璨,像琉璃一样珍贵,像琉璃一样冰清玉洁。







是了,在先帝和圣帝面前都自认是女娃娃的傅欢情,不可能长大突然变成男子,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但是,他也欺骗了自己。







想到这里,贾东风的脸色又阴郁起来。







自己洗澡从来不避讳傅欢情,有的时候还会让傅欢情给自己擦头发。







傅欢情有时与自己喝酒晚了,会一起抵足而眠。







这一年来,她们还一起陪着贾怀璧睡觉。







自己难过的时候,习惯抱着傅欢情。







……







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告诉自己男儿身的事情,可是他一个字都没说。







傅欢情睁开眼睛时,刚好看见贾东风面沉如水地若有所思。







阳光透过营帐照射进来,他第一次觉得夏日的太阳这么美好。







幸好,自己还能活着,还能活着见到贾东风,就在此时,贾东风也转过头来,目光却有些阴寒:“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傅欢情目光向自己的身下望了望,包扎得很结实。一处肋骨,一处大腿骨,自上战场以来,自己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居然就这么一次,被贾东风发现了……







他凝视着贾东风的双眼,神情有些复杂,脸容上千万种微妙的神情交织在一起,最后——贾东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傅欢情最后所流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神采。







傅欢情随即又咬了咬嘴唇,摆出一个无辜的表情:“东风,不要凶我。”







“你是个男人这件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贾东风没有再吃他惯常这套,依然阴沉着脸。彼时他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嬉笑撒娇自然都可以,可如今,傅欢情是个男人。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装无辜?







“东风,你看我都这样了……”傅欢情扁了扁嘴,“我长这么大,可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啊!”







“你看过我洗澡,跟我一起睡觉,你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你是男的,你为什么不说?”贾东风咬牙切齿道。







眼看着糊弄不过去,傅欢情撇了撇嘴:“你让我怎么说,在你洗澡或者睡觉的时候说都不合适啊,万一你就地把我砍了呢?”







“你觉得我现在不会把你砍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这次拼了老命救了你,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傅欢情谄媚一笑,眼睛弯弯的,闪着狡黠的光。







“可我也救了你。”贾东风张口一回答,却发现自己被傅欢情带偏了,立刻又回到了正题,语气却缓和了下来,“傅夫人去世的早,其实傅将军可替你求一个恩典,公布你的男儿身。”







“我爹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除了效忠大周就是打仗,什么时候关心过我是男是女?只怕这么久了,他都以为我是女的了。”傅欢情云淡风轻笑道。







“如果不被发现,你难道打算当一辈子女人吗?”贾东风默了默,缓缓问道。







“也不是,不是怕圣帝治我的欺君之罪嘛。你跟我关系那么好,等你即位了,天下大赦,我跟你求个恩典,不就可以堂堂正正做回男儿身了?”傅欢情无赖一笑,笑得生动照人,笑得贾东风的心轻轻一晃。







“天下大赦什么时候赦过欺君之罪了?”贾东风故意板起面孔。







“那我当一辈子的女子也无妨,反正谁也挡不住我‘女扮男装’嘛!除非……”傅欢情又是狡黠一笑。







“除非什么?”







“除非我红鸾星动,看上了哪个姑娘。哈哈哈……”傅欢情牵动伤口,笑到一半,嘶了一声,立刻又禁了声。







“你整天上战场,能看上什么姑娘?”贾东风皱起眉,给傅欢情检查了一下牵动的伤处,垂下眼道,“说起来,你是喜欢男人的吧?你跟我要去的哪些男宠,你是怎么做到夜御十夫还不被发现男儿身的?”







“我不喜欢男人,可你要处理那些不好用的男人啊,难道把叶南风之流的眼线暗桩留在你重华宫?”傅欢情立刻做出一副我多伟大的表情。







“你到底怎么做到的?”贾东风追问道。







“英子擅长采阳补阴,那些男人对她有用,我便赏给她了呗。反正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是不是我啊!又可以帮我坐实女儿身的名声,何乐不为呢!”傅欢情无所谓的一笑。







“欢情……对不起……”贾东风将傅欢情没有受伤的手捧起,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掌心中。傅欢情处处为了她,甚至愿意为了她付出性命。而她一边认为她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一边竟然连他的男儿身都没有发现……







“你别伤感嘛。当男人当女人都无所谓,我还是你的傅欢情。”傅欢情又笑了起来,他感觉到掌心中贾东风略显凌乱的呼吸,持续安心的温热着自己的掌心,心里突的一跳,似乎有什么要破壁而出,心中涨涨的,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







“我会替你恢复男儿身的,让你堂堂正正以男儿身做我大周的护国将军。”贾东风抬起眼,认真道。







“那我就提前谢谢殿下啦。”傅欢情没心没肺地支起胳膊,换了个舒服的躺姿,“殿下,我又有些困了……”他要理一理自己的心绪,一定是因为这么猝不及防被贾东风发现男儿身,他还没有想好怎么以男儿身面对她。







“好好休息吧!”贾东风轻轻替他理了理衣服,转身离开了营帐。







刚出得账外,便见两个大周的兵士将骂骂咧咧萧恒远绑缚起来,正拿着皮鞭恶狠狠地抽他,更有一人举起一根木棍,狠狠向他腿上敲去,立刻快步走过去道:“怎么回事?”







“殿下,萧恒远害我们将军受了重伤,还污言秽语骂我们将军,我们要让他血债血偿!”一个兵士不忿道。







萧恒远仰起头,一脸傲然道:“来吧,小爷要是喊声疼你就是我爷爷。都是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不然你们早就都死了!”







“哦?”贾东风挑了挑眉,饶有兴趣道,“不男不女的东西骂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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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班师回朝


“骂傅……”萧恒远意识到被贾东风的言辞绕了进去,再接下去自己倒变成了自己口中那“不男不女的东西”,张了张口便停了下来,转了转眼珠一脸坏笑望向贾东风胸部道,“大周储君对那不男不女的东西倒是很上心啊,不然你试试我?只要你用过我,包你以后都看不上其他男人了,包括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好啊!”贾东风宛然一笑。







萧恒远竟敢招惹她这个以面首无数,喜新厌旧著称的兰陵双煞之一,她该给他一些颜色瞧瞧了。







只听“嘶——”的一声,萧恒远胸口一凉,贾东风竟真的直接撕开了他的上衣,露出他布满大大小小伤痕的肌肤和腱子肉。这大多数伤痕,还都是拜傅欢情所赐。







“就这样?”萧恒远冷笑道:“殿下不是阅男无数?继续啊,反正我不吃亏……”







贾东风直视萧恒远的双眼,突然璀璨勾魂一笑,附耳道:“你很厉害是吗?那我就量一量你的尺寸吧……”







贾东风的手缓缓落在萧恒远的胸口上,柔弱无骨的小手因为练武长着茧子,抚在萧恒远的身上如同羽毛和蚂蚁的双层触感,不由得令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一阵战栗,嘴巴上却仍不肯认输,梗着脖子道:“小爷我还怕了你?”







贾东风轻轻一笑,反手快速下移到萧恒远的胯下,隔着亵裤小手轻轻一握:“也不怎么样嘛!”没有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路?她与傅欢情一起偷看的话本还少了?







萧恒远瞪大了眼睛,她竟敢……她竟敢!







然而身体却比他诚实得多。







贾东风只觉得手上一阵温热,有一股滑腻的液体涌了出来,虽然隔着一层布料,仍然有一些沾到了她手上。







两人俱是一惊。







此时拼的是气场,要是落荒而逃,实在有损她贾东风的威名,于是贾东风忍住心下的恶心,漫不经心地移开了手,嘴角因为嫌弃而抽了抽:“实在不怎么样……”随手在萧恒远的裤子上擦了擦手。没办法,谁让萧恒远的上衣已经被她撕了呢。







萧恒远又羞又怒,死死盯着贾东风,恶狠狠道:“臭女人,你有本事杀了我!”







“萧恒远,杀人不过头点地,”贾东风贴近他的耳朵,她的呼吸带着幽香,然而她的话却宛若地狱的魔鬼,“我更喜欢诛心。”







说罢又扭头吩咐道:“不用打他骂他,他若再出幺蛾子,直接来找我。”







说完强自一笑,径直向自己的营帐走去,留下看得目瞪口呆的两个兵士和羞愤难当的萧恒远。







走了不多远,一个兵士气喘吁吁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殿下……”







贾东风扭头道:“如何?”这么快就有幺蛾子了?







“萧恒远开始骂殿下了……”小兵士眼神躲躲闪闪,刻意与贾东风保持着距离,红了脸垂着眼道,“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你找一个书记官,坐在他面前仔仔细细把他骂的话记下来,如果骂得别出心裁,还要夸他骂得好,晚上给他添一壶酒。”贾东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正骂自己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萧恒远要是能骂出新意来,还真要费一番功夫呢。







“殿下……”小兵士惊讶地抬起头,眼前的人却已经走远了。







贾东风当然要快点走。







回到自己的营帐,她令人端了一盆热水,用香胰子把手洗了几十遍。没想到会这么恶心……贾东风甩了甩头,浮起一丝苦笑,刚才的画面,实在不堪回想。







深吸了一口气,贾东风理了理思路,如今俘了萧恒远,北征算是完满,圣帝身体不好,自己还是得尽快回去,然而傅欢情的身体……







念及此,贾东风又回到了傅欢情的营帐,快步走到傅欢情的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傅欢情的身体不错,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有感染高热,已是万幸。







傅欢情睁开了眼,正好对上贾东风如释重负的眼神,猜到她心中所想,缓缓笑道:“东风,你先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兰陵双煞,我怎么可能让你落单?”贾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颜色罕见的黑玉瓷瓶,瓶身虽然通体漆黑,但隐约可见琥珀般的纹路和光泽,如同猫眼一般。







“你不担心朝中?”看着贾东风极为小心地给自己上药,下手轻柔缓和,时不时有肌肤相碰,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然而却挠得傅欢情的心有些痒痒,傅欢情忍不住喉间一动,暗暗吞了一口口水,故意岔开话题道。







“所以你要快些好起来。”贾东风的手轻柔却极稳,敷上的药膏清凉舒适。







傅欢情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撩拨,微微偏过头去不看贾东风:“这是华子夫留下的?”







“是他的天香断续膏,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了。就算是断骨,恢复起来也比正常快很多。”贾东风不觉有异,随口应道。







“灰袍圣手华子夫……他可是郑有为送的人,你就不怕他随随便便下个毒?”傅欢情的眼睛盯着贾东风手里流光溢彩的瓶子,“真是个邪门的人,你看连装药的瓶子,都透着邪门。”终于不用再满脑子绮思了,华子夫这个名字,成功把他拉回了正轨。







“我来之前尝过了。”







“尝?”傅欢情诧异道,是他听到的意思吗?







“是的,如果有毒,入口的发作会更快。”贾东风抬起眼,看向傅欢情有些惊诧的神情,笑了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可是他教出来的,他……至少没有害过我。”







“也是,不过他得罪的人太多……”傅欢情想起华子夫那张七分凉薄三分不可一世的脸,冷叽叽打了个寒战。他傅欢情从小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怕的人一个手掌数的过来:圣帝、甄太傅、家里老头子,还有一个就是华子夫。







身为一个面首,华子夫在重华宫的作为不可谓不嚣张:他成日里一身灰扑扑的袍子,自称灰袍圣手,却偏偏喜欢下毒,见谁不爽就送一副毒药,而且送的神不知鬼不觉,把所有人都当成他教导贾东风医术和毒术的物件,包括傅欢情。







傅欢情那日是与华子夫第一次见面,他只是清点了贾东风要转手的面首,随意与其中一个阿谀谄媚的调笑了两句,然后就莫名其妙地中毒了,先是浑身其痒无比,借着连舌头都大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







等贾东风把自己救过来后,傅欢情第一句话就是:“那个人你不要的话也不要送给我,我也不要!”







不过,正如华子夫的横空出世一般,他的消失也是非常突然,就算贾东风掘地三尺,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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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阴谋阳谋


“我命人打了一辆马车,今天应该就好了。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坐着马车回去。”贾东风倒没有在意傅欢情的走神,行云流水一般给他换好了药,将黑玉瓶拢在袖中,笑了笑走出了他的营帐。







华子夫,如果不是傅欢情的伤情需要,她怕是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了。







委实是个奇怪的人,郑有为号称此人是一个远房宗亲,将他送入重华宫。







自己原本打算好好从此人身上挖一挖郑有为,没想到这个人对郑家一问三不知,对医术倒是痴迷且精通,重华宫甚至仁德宫的医书都被他翻遍了,如今想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贾东风微微皱了眉,算了,此时,不是该想一个失踪面首的时候。







为了避震,马车里垫着厚厚的褥子,座椅宽大得可以躺下两个人,同样铺上了厚厚的褥子,贾东风小心翼翼扶着傅欢情上了车,自己也一脚踏了进去,随手把一根银针递给傅欢情:“从现在开始,换我保护你,如果我昏睡过去,一定要扎醒我。”







“那就有劳殿下,照顾我这个柔弱的男人了。”傅欢情坏坏一笑,找了个舒服姿势躺在了座椅上。







贾东风坐到他的身边,伸手又去扒他的衣服检查伤口。







“我已经好多了。”傅欢情侧身避过,随即又抱怨道:“殿下都知道我是男儿身了,怎么还不注意男女授受不亲?”







贾东风的手微微一滞:“你怕我糟蹋了你吗?”







“如果能得到殿下的宠幸,自然是欢情的福分……”傅欢情扮了个鬼脸,又正色道:“殿下是女儿身,总要顾忌一下名声。”







“我未婚生女,面首无数,还有名声吗?”贾东风抬起眼,三分戏谑七分落寞。她曾经也是大唐最负盛名的闺秀,撇开她金娇玉贵的公主身份,她的品性才华都是世家女子的典范,是世家贵女争相结交的对象,但如今往日那些深情意切的姐妹,全部都急着与她撇清关系,那阵子短暂的友谊,仿佛一阵似乎不曾来过的清风。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傅欢情定定看向贾东风,然而眼前的人眼睛一闭,螓首一歪,又昏睡了过去,手中捏着的那根银针,也随之跌落在地。







傅欢情左手扶住贾东风,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宽敞的座椅上,用完好的腿支着地面,慢慢也安置好自己,这才用一种不曾有过的目光柔和地望向对面的人:“我知道,你一直是那个风华绝代又善良正直的东华公主,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人。我不会让任何人污了你的名声,包括我自己。”







“胜了?贾东风居然胜了?”叶南风气急败坏地摔了三个建盏,怒气冲冲地望向郑有为,“郑相是怎么说的?甄连城是玄微子高徒,只要他出手,就一定能杀了贾东风,如今倒好,除了傅欢情受点小伤,贾东风还掳了萧恒远。我们的计划就这么失败了?我辛辛苦苦在首阳山下的小破店蹲了九十天啊!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殿下,稍安勿躁。”郑有为的目光平静而坚定,“你我都知道,贾东风的位置稳若磐石,又有傅家相助,岂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撼动的?这次贾东风虽然打了胜仗,可是我掌握了一个非常有用的信息,足以断她一臂。”







“还能有什么事情可以断她一臂,她俘了北魏太子,圣帝对她的宠幸又要更上一层楼,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叶南风不耐地抬抬手。







“傅欢情是个男的。”郑有为的唇角弯了弯,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傅家,欺君!”







“欺君当诛!”叶南风眼睛一亮,“不仅是贾东风,就连圣帝……”他的手指因为兴奋微微有些发抖。傅家,护国将军傅家,圣帝最坚固的盾,最锋利的矛,如果弹劾傅家成功,不仅贾东风要断一臂,就连圣帝都要元气大伤。







“此事要好好筹划。”郑有为抿了抿唇,“一旦出击,便是与圣帝刀剑相向,如果不能逼得圣帝下旨诛傅家,那么,我们就是当年的甄家。”







甄连城难得地坐到了重华宫的院子里,就着月色端着一杯君山银针,手里的茶汤慢慢变冷,杯中的嫩叶浮浮沉沉,如同这瞬息万变的局势。







傅欢情是个男儿身……难怪看她命相无婚嫁,难怪小时候自己总是忍不住捉弄她……不过,这不重要。







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傅欢情舍命相救,贾东风不仅化险为夷,还顺手俘虏了北魏太子萧恒远。自己的谋算,到底没有按计划进行。不知道那北魏太子蹲在驶往兰陵的囚车里,会不会后悔没有就地诛杀贾东风。







时机一旦错过,就再难取贾东风性命了……







不过要对付圣帝,也不是一定非要贾东风死,如果母女反目,手足相残,圣帝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也算替甄家族人报仇雪恨了。







首先,萧恒远必须逃走。只有萧恒远逃走,才能回到北魏夺回政权,才能继续掣肘大周。







然后,他必须弄清楚一些事情。







所以他一反这么多天的避而不见,大大方方地坐到了重华宫的院子里,等着一个可以解开自己谜团的人。







“甄公子?”一身绢白的圆领袍衫,袍子前面的一层襟自然松开垂下,聂锋还是一副翩翩风流贵公子的模样,只是鬓边簪了一朵曼珠沙华,很是不伦不类。







以至于甄连城看向他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卿本良人,奈何作妖?







聂锋望着月下同样一身白衣的甄连城,似雪的白衣不染纤尘,头上只是简单束了一顶金丝冠,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在皎皎月光下如天人下凡一般好看,只是简单地端着一杯茶,却自有一派闲散不羁的名士风范。







只是他看向自己时为何要皱起眉头,聂锋有些摸不着头脑,见甄连城的目光上移至自己的鬓边,不由得心中恍然,应该是见自己如此了解殿下的喜好,特意簪了殿下最喜欢的曼珠沙华,所以又心生醋意了吧?正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越是见甄连城这样,他心下越是得意,笑吟吟拱手道:“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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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狗洞夜谋


甄连城的唇角抽了抽,终于强行将目光从那朵违和的曼珠沙华上移回到聂锋的脸上,露出一丝亲和的笑意:“聂公子,好巧。”终于等到你的好巧。







“甄公子怎的突来闲情雅致,来这院中赏花?”聂锋走到甄连城的身边,在他手边的石几上落了座。







他刚一靠近,甄连城便嗅到一股悠然绵长的芬芳,不同于往常惯用的熏香,那香味不带烟火之气,隐隐还带着温温的暖意,这个聂锋,居然还扑了香粉?!







甄连城忍不住又眉间微蹙:“聂公子身边的气味倒是特别……”







聂锋却警惕地看了甄连城一眼:“甄公子这是何意?”听说贾东风快回来了,他除了在衣饰妆容上下功夫,更是千辛万苦研制出可以扑在身上的香粉,这是绝不会与竞争对手甄连城共享的。







对于聂锋突如其来的敌意,甄连城颇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另起了一个聂锋可能感兴趣的话题:“想来殿下快回来了,我只是想,该送殿下什么礼物恭祝殿下凯旋归来才好。”







聂锋果然眼睛一亮,态度柔和了一些:“连城公子与殿下自小一起长大,想来是很清楚殿下喜欢什么咯?”







“殿下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其中更重琴……”甄连城徐徐道。







“是了,殿下与甄公子的琴箫合奏,可是名动大唐……”聂锋目光流转,突然掩口禁了声,如今……该叫“大周”了。







“不知聂公子擅长什么乐器,或者有什么新奇的乐谱,如果能献给殿下,一定能得到殿下的青眼。”甄连城对聂锋的口误不以为意,继续循循善诱。







“乐器……乐谱……”聂锋皱眉苦思,“啊,我可以问问孟昌兄。”







“孟昌?”甄连城把这个名字又念了一遍,“可是兰陵兵马司的统领孟昌?”虽是个武人,却是个精通音律的妙人,难道,也被贾东风收藏过?







“可不是,孟昌兄虽然是武人出身,但偏好音律,犹擅吹笙。当年在重华宫,与殿下琴笙合奏,可有小连城之称呢……”聂锋掩口而笑,笑到一半,突然尴尬地停住了,在正主面前,提一个他的替身,可不是很尴尬。







“无妨,连城也对孟昌兄有所耳闻,甚是神往。”甄连城如醍醐灌顶,徐徐笑开,心里的迷雾一扫而空,原来重华宫细致包裹的大红袍锦包上的署名只是一个模糊的小点,如今加上这个兰陵兵马司的名字,才算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这条线隐秘而危险,足以离间贾东风和贾漪。







他倒想看看,贾漪如果知道,自己最为看重的女儿处心积虑地积蓄着足以与自己抗衡的势力,脸上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眼看着聂锋难掩脸上的喜色匆匆离去,甄连城轻轻掸了掸衣摆上不存在的尘灰,随侍在院子里的宫人眼睛微微抬起,随即转身走开了。







甄连城不疾不徐,缓缓跟在这个宫人的身后,一路走出了重华宫,沿着皇极门的方向走去。







皇极门一路朱墙黛瓦,衬得月色中白衣胜雪的甄连城格外醒目,反而前面那个一直带路的褚色宫服的宫人,几乎隐匿在朱墙的阴影中,乍一看去,似乎只是甄连城一个人,趁着月色信步闲庭地闲逛。







那个宫人终于在一处隐秘的角落停下了脚步,却也只是停顿了一下,随即向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很快融入了深深的夜色中不见了。







甄连城走到他停顿的地方,骇然发现,这郎朗皇城中,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杂草丛生,蚊蝇乱飞,一个蒙面黑衣人拨开一丛乱蓬蓬的杂草,从外面的墙洞里半钻了进来,探着半个身子喘息了半天,终于开口道:“甄公子。”







“殿下,请恕连城不便行礼。”甄连城颇有些惊诧地看了一眼半钻狗洞的叶南风,随即负了手站在他面前,正好可以挡住可能过往来人的视线。







“没关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叶南风趴在地上,勉强扯起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突然想起,甄连城这样与他见面,根本无法看他,他完全没有必要端起惯常礼贤下士的虚伪笑容讨好他,脸就轻松地垮了下来。心里暗暗道,最好甄连城有更好的法子扳倒贾东风,否则,他堂堂大唐大皇子,大半夜委委屈屈钻狗洞,还不是会什么佳人,说出去真的太跌份了。







“殿下可有对策?”甄连城轻声道。







“甄公子先请。”甄连城虽说立场与自己一致,然而小心使得万年船,自己与郑有为的计划,自然是要留到最后压轴。







甄连城倒也不计较,缓缓开口道:“贾东风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还不是圣帝对她无限的恩宠?”叶南风挥手赶走眼前的一只蚊子。







“圣帝为什么对她无限恩宠?”甄连城抬头望着皎洁的月亮。







“圣帝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总觉得贾东风是那个女儿的转世呗!”眼前的这只蚊子真烦人,嗡嗡嗡没完没了,偏偏顾忌惊动宫人,又不能去拍死它。







“没有不疑的帝王,圣帝为什么不疑贾东风?”有宫人经过,甄连城缓缓踱了几步,遮住了宫人看过来的视线。







“你是说……?”叶南风不解地抬起眼,那只孜孜不倦的蚊子刚好落在他的眉间,狠狠一口刺了下去。然而他此时无暇在意,心中嗜血的兴奋已经被调动起来了。







“贾东风看似蛮横嚣张,实际上给自己上了一层最好的保护色。朝中的大臣都不喜欢她,她不结党,圣帝都要为她担心自己百年之后能不能顺利登基。”甄连城耐心解释道。







“可是她和傅欢情交情甚好,傅欢情可是护国大将军!那是实打实的兵权!”叶南风拧起眉,那只蚊子一惊,弹脚飞了起来,嗡嗡地飞走了。







“殿下慎言,护国大将军可是傅殇,傅殇对圣帝的忠心,也是天下皆知。只要傅殇不死,傅欢情怎么可能有兵权,充其量是个马前卒。”







“难怪如此!”叶南风恍然大悟,兴奋地一拳锤在泥地里,不料竟溅了自己一身泥,就连立在跟前的甄连城都没有幸免,胜雪白衣上顿时多了几个泥点。







素有洁癖的甄连城不觉蹙眉望了叶南风一眼。







叶南风讪讪一笑,抹了一把脸,倒让脸上泥点连成一片,看着更加滑稽:“甄公子继续。”







“殿下若要扳倒贾东风,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甄公子请讲。”叶南风的心如百爪抓绕,只求甄连城不要故弄玄虚卖关子了。







“殿下不妨查一查贾东风所有男宠的去向。”甄连城闲闲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将是一个很庞大的势力。就我所知道,已经有兰陵兵马司、福建布政使……”







“那又怎样?米粒之珠,也放不了毫光。”







“重要的是,若是陛下知道了,陛下还会觉得贾东风不结党不营私吗?”
  


  。


第二十四章 恒远欲逃


“这是什么人?竟然这么晚了,还在皇极门附近游荡?”刚刚批阅完奏折的圣帝不悦地望着皇极门那个角落的一袭白衣,快步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是。”苏挽心恭敬地应了一声,提起手上的灯笼为圣帝引路。







远远瞥见镂着龙凤纹饰的八角宫灯,叶南风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提醒甄连城一句,半探在狗洞外的身子忽的一缩,立刻回到了皇城外,狗洞前的杂草晃了晃,立刻又恢复了原样。







甄连城缓缓转过身,看着距离自己不足五丈的龙凤纹饰八角宫灯方向恭敬跪拜道:“草民甄连城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么晚了,你出来这里做什么?”圣帝快步上前,锐利的目光冰冷如刀,似乎要深深刻进人的魂魄。







“殿下快要回朝了,草民看着月色……思念殿下,不觉走出了重华宫。”皎皎月光下,甄连城看似惊怯地垂下眼。







他那垂下的眼睫,长而浓密,如同夏日御湖畔水墨般的芦苇。







月光在苇叶上划过,闪过一丝诡光。







“走到这里?”贾漪似笑非笑提高了尾调,目光顺着他白衣上的泥点扫过他身后微微颤动的杂草,“苏挽心。”







“陛下。”苏挽心上前一步,神色间掩不住关切,极为妥帖地扶住了贾漪轻微摇晃的身躯。







甄连城的心微微提起,手心背后沁出了一身冷汗:圣帝素来喜怒无常,杀伐果断,一个疑心便抓人入狱甚至就地格杀是家常便饭……







“把这皇城的狗洞全部给我堵上。”圣帝抬手按了按额角,轻轻笑了笑,又伸手抬起甄连城的下巴,逼视他璀璨如天上星辰的眸子,唇角冷冽又不屑地弯了弯,“果然长得很像。”







甄连城平静地直视圣帝,目光坦然,嘴唇紧抿。







圣帝端详他片刻,终于缓缓放下手,甄连城的下巴随之一轻。







“苏挽心,继续走。”圣帝就势扶着苏挽心的手,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今夜我倒要看看,入夜的皇城中,到底有哪些魍魉出来活动。”







贾东风到底被傅欢情从马车上赶了出来,独自一人骑着逐日领着大军一路南归,她依然穿着那身特立独行的玄甲金冠,在茫茫大漠中熠熠生辉。傅欢情的黑风悠闲地晃荡着嚼子,时不时调皮地蹭一蹭逐日的脖子。







三十万大军肃穆随行,军中充满了凯旋的喜悦。这种喜悦,不同于以往傅欢情带兵打出的胜仗,因为这一次不仅仅是胜了,而且还俘虏了北魏的太子。







其实大家并不是很明白贾东风是如何做到的,明明狼狈地被冲散了队伍,居然仅凭着不到一千人的人马找到了北魏的太后,据说两个女人在营帐中聊了一会,就把事情定下来了。







真正的兵不血刃。







“若说傅小将军是武曲星下凡,我看咱们的殿下更是白虎星君下凡。居然几句话就掳了北魏的太子……”







“可不是,殿下与将军双剑合璧,我大周简直天下无敌,赶明儿说不定把大齐也攻下了……”







……







被裹成粽子一般丢入马车的萧恒远恶狠狠地盯着好整以暇舒适躺着的傅欢情,很想出口谩骂,然而嘴巴里塞了个麻核,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傅欢情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剑穗:“你不要瞪着我,我可是很优待你了,我既没有打你也没有骂你,还请你与我一道坐马车。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满意你个球,萧恒远气得闭上了眼睛,若不是老妖婆坑我,我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想起自己由于长得过于俊美,北魏的贵女们都看不上自己,甚至连侍妾都没有一个,原本想着夺了钦州继位后好好选妃。没想到……没想到贾东风竟然毫不羞耻地当众折辱自己,入了兰陵后更要进她的重华宫做她的专属面首,不由得更加悲从中来,恨不能咬舌自尽。







似是看穿他的心意,傅欢情缓缓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者才有翻盘的希望对不对?你看我当时被你打个半死,也没急着寻死对不对?”活着的萧恒远虽然有些麻烦,但好歹是贾东风用来掣肘冯太后的棋子,一定要哄得他高高兴兴的。







萧恒远冷静了片刻,想起那封匿名的鸿雁传书。







那个一直指导自己如何赢得胜利击杀贾东风的幕后人,神机妙算到自己的贪心不足,还写了一段话。







萧恒远挤了挤眼睛,努力回想北魏老皇帝死去的样子以及自己以后可能的悲惨命运,终于被他挤出了几滴眼泪。







“喂,喂,你别哭啊!”傅欢情坐起身,神情有些慌。他做女子的时候,也会撒娇装媚,可从来没有哭过,也从来没有见过男子哭,尤其还是以勇猛著称的北魏男子。







傅欢情思忖了片刻,还是拿出了萧恒远口中的麻核。







萧恒远也没有骂人,只是冷着脸道:“本太子要如厕。”







傅欢情撇了撇嘴,拿起倚着车壁的拐杖,叫停了行军的大军,陪着萧恒远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







萧恒远没有耍花招。







但是这位北魏太子,似乎有些肾气不足,一天要如厕七八趟,连续反复了十余天。







傅欢情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少喝点水?”在沙漠里没有水喝吗?大周的水不要钱吗?为什么一天要喝七八升的水?一天上下马车七八趟,嫌他腿伤好的太快吗?







“要你管。”萧恒远翻了个白眼。







好在已经到大周了,距离兰陵也越来越近了。只要穿过琅琊的这片竹海,便可以看到兰陵的皇城了。







琅琊,傅欢情抬手掀起车帘,这是他与贾东风曾经与叶西风、甄连璧、振连城微服游历的地方,闭上眼,他们与琅琊众世家在琅琊山下曲水流觞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本太子要如厕。”萧恒远煞风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傅欢情摇了摇头,噙着一丝苦笑柱起拐杖下了马车:“下来吧。”







这片竹林翠竹摇风,绿竹林中又红叶点点,相映成趣;林中溪流纵横,飞瀑高悬,湖泊如镜,泉水清澈甘洌,空气清新,郁香沁人,曲径通幽。







傅欢情看着这熟悉的湖泊和竹林,忍不住微微走神,一走神就没有注意到,这次萧恒远如厕的时间有点长。
  


  。


第二十五章 阿衡公主


等到傅欢情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视野中已经没有萧恒远的身影了。







“东风!贾东风!”傅欢情虽然腿脚不灵便,然而内力还在,他运足气力,长啸一声,便听到头顶如飞鸟翩跹之声,随即人影一晃,贾东风便落在他的眼前。







“萧恒远跑了。”贾东风用的是肯定句。







萧恒远一天七八趟如厕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不对了,她暗暗在他的饭菜里放了补肾气的药,然而萧恒远还是一天七八趟的如厕,喝水量也一天天增多。她便知道,萧恒远在准备逃跑,他通过频繁的如厕放松傅欢情的警惕,接下来便要找一个天时地利的时间和地点逃跑,天时择不了,那便只剩地点。







根据那个人对她和傅欢情的了解,在回兰陵的途中,能够让傅欢情彻底放下警惕的地方,只有琅琊。







果不其然。







傅欢情点了点头,正待说些什么,贾东风已经上前一步,揽着他的腰腾空跃起:“一起追!”







竹海茫茫,视野受限,不得不说,萧恒远实在是找了一个逃跑的好地方。







然而贾东风毕竟是贾东风,她揽着傅欢情的腰,双脚连续借力,蹬蹬数下窜上一根最高的碧竹梢,足尖轻点在竹梢顶上,目光扫过竹林,很快便发现了萧恒远的踪迹。







贾东风冷笑一声,足尖点着竹梢沿着萧恒远逃跑的方向追去。







当她翩然落下抓向萧恒远的肩膀时,一根碧绿通透的竹棍却阻了她的手,耳边一声娇喝:“你在做什么?”







贾东风抬起头,眼前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一脸的嫉恶如仇,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水绿的衣衫,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如同从年画中走出的俏丽童女。







她的身后追过来一个身量颀长、容貌英伟的红衣少年:“阿衡公主!”







趁着这少年少女目光相触,傅欢情将身子半靠在贾东风身上,左脚轻轻踢起一枚小石子,不偏不倚打中了萧恒远的哑穴。







贾东风收了手,笑吟吟看着眼前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除了红配绿有些喜感,小姑娘嫉恶如仇的模样,还真像几年前的自己:“实在抱歉,我家恶奴神智有些不清楚,我怕他伤人,一路追赶而来。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到你们?”







“恶奴?”小姑娘的眼神半信半疑,看了看容貌清丽却揽着一个美少年腰的贾东风,嗯,阿娘说女子最要矜持自重,眼前这女子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女子,说不定专门抓美少年,对了,被追逐的这个少年相貌也是极其俊秀。







“阿衡……”她身后的少年正要唤出刚才唤的两个字,却被小姑娘瞪了一眼,立刻吞了回去,又温言道,“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不要管啦!”







贾东风眼风扫了那少年一眼,他刚才的称呼已被自己听得清清楚楚,“阿衡公主”?能被称呼公主的人,这世间本就不多,除了大周,还有大齐、北魏和大理。







北魏大齐地处西北,就算是公主,身量也会比大周的女子颀长,北方少雨水,皮肤也不可能像对面这位小姑娘一样吹弹可破,更何况,北方的国度断没有在名字前加“阿”的习俗。







那么,眼前这位公主的身份就昭然若揭,定是大理皇帝的幺妹段衡了。







大周与大理泛泛之交,情谊如水。







毕竟大理盛产奇毒异蛊,大周可不愿招惹。







贾东风身为大周储君,自然也不想节外生枝,惹上不该惹的麻烦,是以面对着这位嫉恶如仇的阿衡公主,贾东风笑地难得的亲和友善。







萧恒远虽然哑穴被制,然而手脚灵便,见着贾东风对眼前娇滴滴的小姑娘客客气气,越发觉得自己多了一分逃跑的胜算,只是受制于穴道被制,无法控诉贾东风的恶行,便扑到阿衡公主的脚下,一把抱住她的小腿,啊啊啊地叫唤,状似哀求。







阿衡公主见他如此,更是断定自己心中所想,手中的绿竹棍缓缓抬起,直视贾东风,朝着傅欢情努了努嘴道:“他是你什么人?”







贾东风看着自己犹自揽着傅欢情的腰,隐隐猜测到阿衡公主对自己敌意的由来,心中略一思量,面上却毫不迟疑笑道:“他是我的夫君。”







夫君?傅欢情跟着面不改色的点头微笑,心中却忍不住微微一荡,说不出的舒畅。







“夫君?”阿衡公主蹙起眉头,眼中怀疑之色不减。







“姑娘有所不知,我家恶奴虽然长得清秀,然而力大无穷,又常常脑子不清楚,胡乱打人,我家夫君前不久便是不慎被他打伤,至今还未痊愈。今天恶奴又发疯乱跑,我们恐他又伤人,因此才追来的。”







萧恒远听得大为光火,心中又急又气,转过头冲着贾东风龇着牙一通啊啊啊,你们才恶奴,你们全家都是恶奴。







傅欢情笑得更加舒畅了,萧恒远即将入重华宫当面首,之前委实又打伤了自己,可不是一个打伤主子的恶奴?这席话半真半假,他都要信了。







阿衡公主见状,心中疑虑又起:“你不是把他给毒哑了吧?”转头吩咐身边的少年道,“阿堂哥哥,快去看看他是不是中毒了。”







怎么可能是毒,傅家的独门点穴手法,谅这两个大理人也看不出来,贾东风憋着好笑,故作不悦道:“姑娘这话什么意思?我们黎家蓄养家奴,怎么故意虐待毒害?”黎是傅欢情母亲的姓,贾东风还是要遮掩身份。







那少年检查了一下萧恒远的脉象,冲着阿衡公主摇摇头道:“阿衡,没有中毒,我们不要管别人的家事了,我们还要赶路去兰陵呢!”







贾东风冲他含笑示意,小伙子真是善解人意玲珑剔透啊!







萧恒远见自己逃跑的希望越发渺茫,心中一急,便越发抱着阿衡的小腿不肯放手。







贾东风上前一步道:“姑娘,我这就收伏恶奴,免得惊扰伤害到你。”







阿衡公主执着绿竹棍,看了看抱着自己小腿一脸哀戚的萧恒远,又看了看贾东风,犹豫了一下道:“你……如何证明你与他是夫妻?”







“这个简单,”贾东风笑道,“我是女人,他是男人,如果我们不是夫妻,难不成还是兄弟姐妹?”傅欢情的男儿身已被她验明正身,此刻的她信心满满,绝不惧验货。







傅欢情头疼地按了按额角,为什么这么关键的时候,贾东风突然就冒出了这么奇怪的想法……







“荒谬!”阿衡公主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俏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夫妻是世上至亲之人,怎么如此儿戏?按你所说,我和阿堂不也是夫妻了?”话一出口,顿时俏脸一红,眼风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年,见他垂下头,嘴角却挂着一丝欢喜的微笑,心中一甜,倒也不再咄咄逼人了。







“那你让我们如何证明?”贾东风无奈道。







“我娘常说,夫妻是世间最亲密的人,很多事情无需说话便能了解对方心意,你们可能证明?”







贾东风看了傅欢情一眼,心道,你可看得出我现在很想把这小姑娘嘴巴封上,然后捉了萧恒远直接回去?
  


  。


第二十六章 心意相通


傅欢情戏谑地挑了挑眉,突然觉得难得看贾东风吃一个小姑娘的憋,实在也挺有趣的。







阿衡公主见贾东风和傅欢情“含情脉脉”对视,顿时对他们的“夫妻之实”信了五六分,于是又道:“不如你们拿着竹枝,分别写出对方最喜欢的颜色和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吧,我看若是对了,便信了你们。”







贾东风心中一喜,这还不简单,当即小心翼翼扶着傅欢情坐在一株碧竹下,自己跑去另一棵绿竹下,欢欢喜喜用一根竹枝在沙地上写了“黑”、“白”二字道:“好了。”







阿衡公主缓缓走到贾东风这边看了看她写下的内容,又到傅欢情那边看了看傅欢情写下的内容,突然勃然大怒道:“你们不是夫妻!”







贾东风诧异道:“怎么了,他最喜欢的不是黑色吗?”







阿衡公主哼了一声道:“可他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白色!”







贾东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纱裙,微微有些了然,想来这三年自己遵大唐习俗着玄色,偷偷给甄连璧守丧,傅欢情怕是不知情,还以为自己改了喜好……







一时间贾东风心乱如麻,正急中生智如何继续诓骗阿衡公主时,只听傅欢情缓缓笑道:“我有别的办法证明我们是夫妻。”







贾东风快步走到傅欢情的身边,趁着阿衡和阿棠不注意,冲着他使了个颜色:傅欢情啊傅欢情,你最好确保这次一次过,千万不要再被那个小姑奶奶提出什么新的奇奇怪怪的要求了!







傅欢情坐在地上,望向贾东风淡淡一笑,眼波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贾东风暗暗压住脆弱的小心脏,猝不及防的,傅欢情突然伸出洁白修长的左手,一把拉过贾东风,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贾东风睁大眼睛,此时傅欢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来,含笑的面容看起来是那么温柔诚挚,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放大,紧接着一个柔软微凉的物事便覆在了自己的唇上……







傅欢情简短结束了这一吻,微微抬起身,嘴唇贴在贾东风的耳边,气息伴着羽毛一般的声音吹拂:“殿下,得罪了……”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然而贾东风依然抑制不住的心跳如雷,全身发软。







“你们!”阿衡公主惊得用手捂住眼睛,然而指缝张得老大,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有些发蒙的贾东风和一脸气定神清的傅欢情,俏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桃花色。







“这种事情,不是夫妻能做吗?”傅欢情纯情的眼睛弯了弯,双唇轻轻一抿,似乎在回味方才的肌肤之亲。







“好了好了,你们带着你们家奴走吧!我信你们。”阿衡公主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眼前这个受伤的黎公子看着柔弱漂亮,原来是这么主动的啊!







她怎么能以为眼前这个美丽的姐姐强抢民男呢?







大周虽然出了个荒唐皇太女,但也不意味着大周女人都行为放荡啊!







真是喜从天降。







原本还在发晕的贾东风听到阿衡放行的话,立刻头不晕了,腿不软了,从傅欢情怀里跃身而起,笑眯眯地拱手道:“多谢姑娘!”说罢一手扶起傅欢情,一手揪起犹自挣扎的萧恒远,顺手拍了他的大椎穴,封了他的内力,这样就不怕他趁乱逃脱了。







“那个……”那个唤做阿堂的少年迟疑了一下,突然开口道。







贾东风有些面色不善地转过头来。







怎样,天都快黑了还不让走?







难道看的不够还要表演全春宫吗?







大理毒蛊了不起啊,就这么欺负大周吗?







阿堂迎着她恶狠狠的目光,轻轻吞了一下口水道:“你这样不方便,要不要我们送送你们?”







贾东风立刻又春风和煦地笑了起来。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大周三十万大军就在竹林一侧外守着,她甚至可以就地点个烟火信号让人上来,抬十个八个傅欢情,搀着上百个萧恒远都没问题。







问题是,阿衡和阿堂在不方便啊。







而且刚才说了这么多谎话,一下子被揭穿,她堂堂大周皇太女不要面子的啊。







当然她更怕阿衡阿堂掏出什么极品毒蛊来招呼自己和傅欢情,毕竟自己对大理的毒蛊很不了解,英雄不打无准备之仗……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贾东风终于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目光看向傅欢情,葳蕤一笑道:“今晚月色不错,夫君和我难得故地重游,不如住一晚再走吧!”







傅欢情被眼前人的笑灼得花了眼,乱了心,不自觉点了头道:“好。”印象中贾东风这样的笑容,只给过甄连璧。他从侧面瞧过一次,虽不大真切,但仍然能感觉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好。







此刻应感谢已经垂暮的夜色,以及纪律严明的大周军。







三十万大军安静地守着竹林,不等到信号既不出击也不贸然入林。







而且到了晚上,总算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放烟火信号了。







让大军先走,希望他们把马车留下,这样明日出了竹林,就可以不麻烦阿衡和阿堂了。







阿堂有些困惑,这位好看的夫人明明很着急要走的,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阿衡放下心中的怀疑后,倒没有再起疑心,看着眼前这对甚是恩爱的夫妇,又偷眼瞄了一眼身边的阿堂,只觉得说不出的喜欢和佩服,如果能和他们多待一阵子,自然是更好的。







夏季的上弦月如残钩,倒不如漫天繁星好看。







贾东风记着竹林外的三十万大军,给傅欢情使了个颜色:“夫君,今晚夜色这么好,不如你放烟火给我看?”







傅欢情含笑道:“好,但夫人可否烤只兔子来吃吃?许久不曾尝过夫人的烤兔子手艺了。”当年的曲水流觞,贾东风捉了竹林肥美的竹兔,烤的油滋滋的,委实是人间美味,可惜再也没吃过。







“既然夫君开了口,自然是包在我身上。”贾东风娇羞一笑,趁黑伸手在傅欢情腿上狠狠拧了一把。还不快放,你是还不知道对面两个人是哪里来的吗?







傅欢情的脸上因为疼痛微微抽搐了一下,赶忙从腰间掏出傅家军的烟火信号来,手指轻轻一弹,烟火分为一长三短上了天,最终在空中化为绚烂的烟花落了下来。
  


  。


第二十六章 心有灵犀


傅欢情戏谑地挑了挑眉,突然觉得难得看贾东风吃一个小姑娘的憋,实在也挺有趣的。







阿衡公主见贾东风和傅欢情“含情脉脉”对视,顿时对他们的“夫妻之实”信了五六分,于是又道:“不如你们拿着竹枝,分别写出对方最喜欢的颜色和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吧,我看若是对了,便信了你们。”







贾东风心中一喜,这还不简单,当即小心翼翼扶着傅欢情坐在一株碧竹下,自己跑去另一棵绿竹下,欢欢喜喜用一根竹枝在沙地上写了“黑”、“白”二字道:“好了。”







阿衡公主缓缓走到贾东风这边看了看她写下的内容,又到傅欢情那边看了看傅欢情写下的内容,突然勃然大怒道:“你们不是夫妻!”







贾东风诧异道:“怎么了,他最喜欢的不是黑色吗?”







阿衡公主哼了一声道:“可他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白色!”







贾东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纱裙,微微有些了然,想来这三年自己遵大唐习俗着玄色,偷偷给甄连璧守丧,傅欢情怕是不知情,还以为自己改了喜好……







一时间贾东风心乱如麻,正急中生智如何继续诓骗阿衡公主时,只听傅欢情缓缓笑道:“我有别的办法证明我们是夫妻。”







贾东风快步走到傅欢情的身边,趁着阿衡和阿棠不注意,冲着他使了个颜色:傅欢情啊傅欢情,你最好确保这次一次过,千万不要再被那个小姑奶奶提出什么新的奇奇怪怪的要求了!







傅欢情坐在地上,望向贾东风淡淡一笑,眼波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贾东风暗暗压住脆弱的小心脏,猝不及防的,傅欢情突然伸出洁白修长的左手,一把拉过贾东风,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贾东风睁大眼睛,此时傅欢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来,含笑的面容看起来是那么温柔诚挚,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放大,紧接着一个柔软微凉的物事便覆在了自己的唇上……







傅欢情简短结束了这一吻,微微抬起身,嘴唇贴在贾东风的耳边,气息伴着羽毛一般的声音吹拂:“殿下,得罪了……”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然而贾东风依然抑制不住的心跳如雷,全身发软。







“你们!”阿衡公主惊得用手捂住眼睛,然而指缝张得老大,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有些发蒙的贾东风和一脸气定神清的傅欢情,俏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桃花色。







“这种事情,不是夫妻能做吗?”傅欢情纯情的眼睛弯了弯,双唇轻轻一抿,似乎在回味方才的肌肤之亲。







“好了好了,你们带着你们家奴走吧!我信你们。”阿衡公主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眼前这个受伤的黎公子看着柔弱漂亮,原来是这么主动的啊!







她怎么能以为眼前这个美丽的姐姐强抢民男呢?







大周虽然出了个荒唐皇太女,但也不意味着大周女人都行为放荡啊!







真是喜从天降。







原本还在发晕的贾东风听到阿衡放行的话,立刻头不晕了,腿不软了,从傅欢情怀里跃身而起,笑眯眯地拱手道:“多谢姑娘!”说罢一手扶起傅欢情,一手揪起犹自挣扎的萧恒远,顺手拍了他的大椎穴,封了他的内力,这样就不怕他趁乱逃脱了。







“那个……”那个唤做阿堂的少年迟疑了一下,突然开口道。







贾东风有些面色不善地转过头来。







怎样,天都快黑了还不让走?







难道看的不够还要表演全春宫吗?







大理毒蛊了不起啊,就这么欺负大周吗?







阿堂迎着她恶狠狠的目光,轻轻吞了一下口水道:“你这样不方便,要不要我们送送你们?”







贾东风立刻又春风和煦地笑了起来。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大周三十万大军就在竹林一侧外守着,她甚至可以就地点个烟火信号让人上来,抬十个八个傅欢情,搀着上百个萧恒远都没问题。







问题是,阿衡和阿堂在不方便啊。







而且刚才说了这么多谎话,一下子被揭穿,她堂堂大周皇太女不要面子的啊。







当然她更怕阿衡阿堂掏出什么极品毒蛊来招呼自己和傅欢情,毕竟自己对大理的毒蛊很不了解,英雄不打无准备之仗……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贾东风终于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目光看向傅欢情,葳蕤一笑道:“今晚月色不错,夫君和我难得故地重游,不如住一晚再走吧!”







傅欢情被眼前人的笑灼得花了眼,乱了心,不自觉点了头道:“好。”印象中贾东风这样的笑容,只给过甄连璧。他从侧面瞧过一次,虽不大真切,但仍然能感觉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好。







此刻应感谢已经垂暮的夜色,以及纪律严明的大周军。







三十万大军安静地守着竹林,不等到信号既不出击也不贸然入林。







而且到了晚上,总算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放烟火信号了。







让大军先走,希望他们把马车留下,这样明日出了竹林,就可以不麻烦阿衡和阿堂了。







阿堂有些困惑,这位好看的夫人明明很着急要走的,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阿衡放下心中的怀疑后,倒没有再起疑心,看着眼前这对甚是恩爱的夫妇,又偷眼瞄了一眼身边的阿堂,只觉得说不出的喜欢和佩服,如果能和他们多待一阵子,自然是更好的。







夏季的上弦月如残钩,倒不如漫天繁星好看。







贾东风记着竹林外的三十万大军,给傅欢情使了个颜色:“夫君,今晚夜色这么好,不如你放烟火给我看?”







傅欢情含笑道:“好,但夫人可否烤只兔子来吃吃?许久不曾尝过夫人的烤兔子手艺了。”当年的曲水流觞,贾东风捉了竹林肥美的竹兔,烤的油滋滋的,委实是人间美味,可惜再也没吃过。







“既然夫君开了口,自然是包在我身上。”贾东风娇羞一笑,趁黑伸手在傅欢情腿上狠狠拧了一把。还不快放,你是还不知道对面两个人是哪里来的吗?







傅欢情的脸上因为疼痛微微抽搐了一下,赶忙从腰间掏出傅家军的烟火信号来,手指轻轻一弹,烟火分为一长三短上了天,最终在空中化为绚烂的烟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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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圣帝之赏


“哇,好美啊!”阿衡激动地大叫,“还有吗?还有吗?”







傅欢情捂紧了腰间的烟火袋,歉意道:“刚巧放完最后一个,没有了。”如果多放几个,只怕山下的大军要不知所措了。







“大周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阿堂望着天上转瞬即逝的烟火,忍不住也感喟了一声。







“你们不是大周人?”贾东风佯装不知情道。







“我们是从大理来的。”还是阿堂憨厚直爽。







“投亲还是游玩?”贾东风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







“是寻……”阿堂刚张开口,阿衡脸色一变,推了阿堂一把:“大家肚子都饿了,还不去抓兔子?”







贾东风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大理素来与大周没有什么往来,如今突然来个公主寻什么物事,可得着紧记下,仔细留神。







阿堂很快抓来了四只兔子,熟练地剥了皮,贾东风生了火,取出随身带着的佐料细细翻烤,很快就飘出诱人的香味。







兔肉被烤得外焦里嫩,薄薄的粗盐化进肉的机理,一口咬下去,软糯香甜,味道鲜美,傅欢情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个味道啊!”







阿堂更是将一只兔子吃了个精光,恋恋不舍地舔了舔油光发亮的手。







阿衡将一只兔子递给萧恒远,萧恒远斜眼恶狠狠看了贾东风和傅欢情一眼,狠狠咬了一口兔子肉——唔,味道还真不错,以后自己若是翻身了,可以考虑把贾东风这个恶女抓回去当厨娘。







贾东风和阿衡分食了一只兔子,阿衡胃口小吃不下许多,又把剩下的一只兔子腿分给了阿堂。







众人吃饱了,便各自背倚着竹枝,望着竹林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好看。







阿堂忍不住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装在十几只纱曩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







贾东风笑道:“定是阿衡姑娘让你捉的,是不是?”







阿堂奇道:“夫人当真聪明,一猜就好准,怎知是阿衡让我捉的?”







傅欢情在一旁笑道:“你这憨憨的性子,怎么会有这般好耐性,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后来怎样?”







阿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拿来挂在帐子里,满床晶光闪烁,像是睡在天上云端,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







傅欢情促狭道:“你可真会玩,偏阿堂这个实心人肯凑趣,你就是要他摘天上的星星,只怕他也是肯的。”







阿堂在一旁笑道:“捉萤火虫,本就是摘天上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阿衡一起乘凉,看到天上星星灿烂,阿衡忽然叹了口气,说,可惜过一会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的帐子里,不就像星星一样吗?”







傅欢情弯了弯嘴角道:“看来你也不怎么实心嘛,居然想到这个办法讨女孩子欢心。”







阿衡羞红了脸,眼风扫了一眼阿堂,见他手足无措,与自己一般慌乱,顿时内心也安定下来。







傅欢情转过头,想与贾东风也说笑几句,见她神色抑郁,脸上有两道泪痕,在月色下无比清亮,知她是想起了为自己捉萤火虫而死的小蝶,心中一慌,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阿衡和阿堂也发现了贾东风的异状,二人相视一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讷讷无言。







便在此时,左面天空中一颗流星疾掠而过,在天空中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







阿衡灵机一动,指着天空道:“我娘说,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带上打个结,同时在心中许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前打好结又许好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姐姐,你若是有什么伤心事,不妨对着流星许愿吧!”







贾东风拈起衣带,怔怔望向天空,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但流星一瞬即逝,她的手指只一动,流星便已隐没。她默不作声,又再等待,心中默念,愿小蝶来世投个好人家,一辈子顺遂平安,第二颗流星自西向东,拖曳甚长,贾东风动作敏捷,竟真打了个结。







傅欢情喜道:“好,好!你打成结了,菩萨保佑,一定能让你得偿所愿。”







贾东风“嗯”了一声,胡乱擦了一下脸,复又笑道:“你们都光顾着我了,怎么自己都不许愿?”







众人被她一说,这才恍然过来,纷纷拈起衣带望向天空中纷纷划过的流星。







傅欢情望了一眼身边的贾东风,心中默念,愿身边的女子一辈子平安顺遂,嫁个天下最好的男人。随即望着划过天际的流星,敏捷地打了个结。







阿衡偷眼看了一眼阿堂,突然晕红双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许了什么愿望。流程转瞬即逝的空档,竟也打了个结。







阿堂则是在阿衡闭眼许愿的时候,深深看了一眼阿衡,这才扭过头看向天空,双手合十,极为虔诚。







萧恒远冷眼看着眼前四人,口不能言,想起他们都成双成对,只有自己背井离乡孤家寡人,唯一的心愿便是返回故土夺回皇位,于是也诚意满满地拈起衣带,对着天空的流星许了个愿。







第二天一早,阿衡和阿堂帮着贾东风,一个搀着腿脚不便的傅欢情,一个扶着满身酸软无礼的萧恒远,缓缓出了竹林。







果然大周军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逐日、黑风拖着那辆宽敞无比的马车等候他们。贾东风不由得暗赞了一下这个执行军令之人的妥帖细致。







见了各自的主人,逐日、黑风露出既欢喜又哀怨的神情来,喜的是主人终于回来了,哀怨的是自己居然降格成了拉车的马。







贾东风、傅欢情分别抚了抚它们的头,这才让萧恒远和傅欢情一道上了车。







贾东风向着阿衡、阿堂拱了拱手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阿衡回礼道:“有缘自会相会,姐姐保重。”







转身便与阿堂一同转身离去。







贾东风凝神细听,依稀听到“黎家是大周世家,为何不与他们攀上关系再找……?”“我们的事情与大周世家没有什么关系,不要惹起不必要的事端……”等琐碎的话语,心中微微一定,这才坐上逐日,同时驱使逐日黑风拉车赶路。







赶到兰陵城外时,贾东风和傅欢情与城外三十万大周军汇合。与守候在城外的傅殇交接了兵符,这才带着萧恒远直奔仁德宫。







“母亲,母亲!”贾东风兴冲冲地冲进了仁德宫,却见跪坐在御案前的圣帝脸色很是不好,顿时凑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御案的台阶上,拉着圣帝的手撒娇道,“我这回可是捉了北魏的太子,你打算怎么赏我?”







圣帝脸色冷冽,将御案上两本奏折重重摔在地上:“用这个赏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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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帝王心思


苏挽心手中滚烫的茶壶掉落,在仁德宫的青玉地砖上晕开血液喷溅状的水渍。







这个声响太大,圣帝冰冷的目光如利箭一般向苏挽心射了过来。







苏挽心心中不由得一凛,立刻欠了欠身,顾不得收拾残局,躬身便退了出去。







苏挽心迈着小碎步,极快地走到了仁德宫外,沿途所见的宫人统统赶了出来,将仁德宫里清了个干净,正准备笼着手倚着柱子略略歇一下,顺便想想什么时间准备点茶水点心送进去,毕竟圣帝身体不如之前,看似一如既往的凶悍,却扛不住饿……







一抬头却看到拄着拐杖的傅欢情杵在殿外,地上还跪着一个锁了双手双脚的的少年,赶紧挥手道:“小将军快些走,圣帝今天心情不好,殿下已经被扣下了。”







傅欢情呆了一呆,想起自己男儿身的事情恐怕已经暴露,说不准有心人要借此发难贾东风……当即不顾腿伤,跪倒在仁德宫外的青石阶上道:“我要面圣!”事情是自己惹下的,决不能牵连贾东风。







苏挽心紧走几步,扶起傅欢情,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萧恒远:“小将军,好歹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这回你听姑姑一句,陛下与殿下是母女,再怎么样也不会真的为难殿下。你能做的,是替殿下看好这次出征的成果。”







傅欢情也转头看了看萧恒远,贾东风的确顾不上安置此人了,而重华宫的甄连城也不是他们之前以为的可靠之人……当今之计,确实如苏挽心所说,不管发生什么,保护好萧恒远这个北征最大的战果,才能替贾东风稳固储君之位。







想到这里,傅欢情心下稍安,于是朝着苏挽心拱手道:“多谢姑姑。”随后牵了锁着萧恒远的铁链,带着不情愿的萧恒远向皇极门外的护国将军府走去。将军府虽不比大理寺或兰陵兵马司有地牢,但绝对比这些龙蛇混杂的地方安全,起码在将军府,萧恒远死不了,也逃不了。







贾东风心中微惊,此时的圣帝,如同三年前要诛灭甄家的那样冷冽得陌生,只是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能快步走下玉阶,捡起一本奏折细细查看,一边看一边冷笑道:“傅家欺君?母亲,这不是冲着我,这是冲着您来的。谁上的奏折?李佑权?其心当诛,其心当诛啊!”







圣帝同样冷笑道:“你再看看另一本,好好想一想,还有谁当诛!”







贾东风捡起另一本奏折,刚打开第一页,看到孟昌、霍天启数百个熟悉的名字,脸色一白,双腿一软跪倒道:“母亲,我错了……”







圣帝的怒斥兜头罩下:







“你纳面首这么多年,你那个蠢哥哥什么时候发现过这个秘密?你本次出征,有傅欢情保护,怎么会遇上这样的风险?傅欢情居然是个男人,还是这个时候好死不死的暴露出来……我以为你真的胜券在握,能够降服首阳山上下来的猛虎,却没有想到你愚蠢至极,竟然让他盘了你所有的老底,还险些丧命!”







贾东风跪在地上,低声喃喃重复道:“母亲,我错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是一国储君,怎么敢犯如此致命的错误?你可知若不是有万一的侥幸,你便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我……”







圣帝疲惫地抬了抬手:“你给我留在这里,替我批复这些折子,务必要保全你自己。然后,你再想一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甄连城。”







“母亲!”贾东风惊惧地抬起头,上前抱住圣帝的腿,“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是首阳山上玄微子的徒弟啊!”







“你还记得我教你如何驯服烈马的吗?”圣帝垂下眼冷冽道,“再好的马,哪怕是千里马,你驯服不了的,一律杀了。你要一个降服他的机会,殊不知,他也要一个害你的机会。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母亲,三年前,是我们对不住甄家啊!”贾东风死死抓住圣帝的裙摆,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







“三年前,你还跟我提三年前!”圣帝的手按在御案上,心中动了真气,似乎随时都会起身大骂,“你倾慕甄连璧本来也不是太要紧,反正他已经娶了别人,但你竟然痴迷荒唐到夺人夫;甄相被人推出来当出头椽子也没关系,顶多也只是他一人。但是你无视甄相被利用的背景,跳出来为甄家求情……这一桩桩一件件,统统犯了帝王大忌,我为什么要诛甄家九族,你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吗?”







“母亲,甄家灭族,是因为我?”像是有细软冰凉的虫子爬上她的脊梁,贾东风忽然觉得通身发寒,有震惊,有绝望,有怨恨,有哀伤,有自责,千万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掉。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自己,甄家才这么惨!







“你是未来的帝王,作为一个帝王,必须断情绝爱,不被外物影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理智地做出判断决策。因为作为一个帝王,如果你犯了错,会有别人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有时是比你自己身死还大的代价……如果甄家不灭,以后覆灭的,可能就是我大周,身死的,也不是甄家数十口人,而是大周的百姓!”圣帝厉声责备,句句严词如刺肌肤,神色由激动转为阴冷,“贾东风,你样样都好……但是断情绝爱这条,你真的比不过叶南风。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断情绝爱?母亲,一个人如果断情绝爱,怎么可能心怀天下?”贾东风的眼里充满了疲惫和悲哀,同时又夹杂着深切的、难以平复的愤懑,她微微闭上眼睛,露出一个凄绝哀婉的笑容,“母亲,你爱过先帝吗?”







圣帝的目光看向前方,平静的低声道:“先帝给了我一世荣宠,这份知遇之恩,我无以为报,只能替他守好这家国天下。”







“母亲,你爱过先帝吗?”贾东风摇了摇头,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圣帝快步走到御案旁,指着案旁有高山、丘陵、城池的沙盘:“你看看我们大周的版图,西面是大齐,北边是北魏,南方是大理,东面临海。大齐、西魏国土贫瘠,个个虎视眈眈,大理易守难攻,只能自保。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谁能担得起保家卫国的责任?!”







“母亲,你爱过先帝吗?”贾东风犹不死心,继续紧逼道。







“你大哥志大才疏,却还一心只想把你踩在脚底下自己当皇太子;你三哥饱读诗书却性格懦弱……况且是你自己选择守好这片江山的!贾东风,落子无悔,你岂能出尔反尔!”圣帝双手支着御案,面容上印着不正常的潮红。







“母亲,你爱先帝。正因为你爱先帝,所以你爱他的江山子民。所以你处心积虑,用尽一切可用之人!”贾东风的笑容极其悲怆,微含泪光的双眸灼热似火,声音愈转激昂,面上也涌起了淡淡的潮红,“我是用来稳固江山的,叶南风是用来磨砺我的心智的,甄连璧是用来让我断情绝爱的,在你心中,还有什么人不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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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箫中遗书


“当然没有不能用的,在天下这盘大棋面前,先帝和我都是棋子。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登基改国号?为何要杀伐世家,让人人惧我憎我?”圣帝俯视着贾东风,冷笑一声道。







“就因为你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要让我继位……”贾东风全身一震,嘴唇轻轻颤动起来,突然想起许就是小时候的童言无忌,才有了自己的今天:







“母后,为什么我们女子不能为官呀?”







“母后,等我长大了,我要辅佐皇兄,我还要开女子恩科,让天下女子与男子一般,堂堂正正站在这朝堂之上,一起匡扶我大唐大好河山!”







……







圣帝的面色慢慢恢复了正常,似是也忆起当年贾东风的豪言壮语,颔首微笑道:







“不错,你没有辜负我,就算当了皇太女,也没有贸贸然推进什么女子恩科。







你领会了我送面首给你的含义,他们被我打入一个男人最不堪的境地,却会感激你的知遇之恩,从这天下的微末之地开始新生,对你和你所属的江山死心塌地,鞠躬尽瘁。







你尽可以选拔可用之才,替代这朝中的老朽无能、欺世盗名之辈。







在我百年之后,你再光复先帝的国号,到时朝野上下都会视你为明君,谁还会在意你的女儿身?







这片江山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







千百世的君主,能有多少人得到这样多的人心,你再趁着这样的局面,借助傅欢情,一举攻下北魏和大齐,届时四海升平,江山无恙,这不是你自小的希望吗?”







圣帝语重心长,继续循循善诱:







“但如今家国尚不得安宁,你怎有心思论及儿女私情?况且人心易变,你可有操纵人心的本事?东风,杀了甄连城,这或许是你最后的机会。”







贾东风幽幽叹息,垂目摇头,豁然跪下去道:“母亲,你废了我吧!”







窗外月色朦胧,星辰蒙灰,似是甄连城千万筹算终漏一环的心绪。







贾东风回来了。







不仅回来,而且完好无缺地带回了萧恒远,破坏了自己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甄连城心中烦闷,忍不住捡起床边的紫竹洞箫,披衣起身,临窗吹箫。他心绪不宁,索性闭目运气,试图吹奏一曲,畅舒胸臆。







然而甫一运气,他便发现了异样——萧中有异物。







他用小指慢慢抠出,发现是一团小小的白绫,展开白绫,竟是一封贾东风的遗书,只是简单写了九个字:“无须甄连城聂锋殉葬。”白绫的下方,是熟悉娟秀的落款“贾东风”,还慎重盖上了皇太女的玺印。







心中那层覆着的千年冰雪,突然如被重锤狠狠敲击,裂出了好大一块裂痕:







她是深知自己的,高兴吹箫,烦闷吹箫,悲伤吹箫,欢庆吹箫,送别吹箫,赴死,自然也会要吹箫。







所以这封以防万一的遗书,就藏在自己唾手可得的紫竹洞箫中。







她看似决绝,实则细腻善良。







一如当年那个白衣墨发,一笑宛然的小公主。







可那又怎样?她的母亲杀了自己的族人,毁了自己的理想。她助纣为虐,自请更为母姓,又素有骄横荒淫之名,与当今女帝有何不同?留下这封宽赦自己和聂锋的书信,无非是料定胜算,收买人心罢了!







“爹?!”贾怀璧不知何时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短腿一蹬下了床,一脸困顿迷茫地望向一手持箫,一手拿着一寸白绫的甄连城。







甄连城回过头,望向那张一脸懵懂无知,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小脸,转过脸和煦一笑:“没事,叔叔陪你继续睡觉。”







“你看向月光的时候,是否觉得自己的内心像月光一般皎洁?”甄连城携着贾怀璧的小手向床榻走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转过身,看向眼前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衣女子,她头上的金头盔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她背对月亮,看不清表情,然而玄色盔甲将她的丰腴细瘦之处恰到好处的显现出来,腰间还配了一把御赐的征伐宝剑——苍浪剑,好一个月下的女煞神。







贾东风缓步向甄连城走去,屋内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苍白面色,幽暗中她神情冰冷,一双眸子直直望向甄连城,口中吐出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甄连城转过身,似是没有听见,牵着贾怀璧的手向床榻走去。







倒是贾怀璧止住了脚步,欢笑一声,上前抱住了贾东风的腿:“娘,你回来了,怀璧好想你……”







“甄连城,你还记得你当初与我还有欢情一起立下的誓言吗?*******,*******……你都忘了吗?”贾东风低下头抚了抚贾怀璧的小脑袋,抬头望向甄连城,缓缓道。







甄连城终于转过了身,勾唇讥讽一笑:“只怕是殿下记岔了,我忠的,不是这个君;要报的,也不是这个国。”







“所以你就要毁了这一切吗?你可知你要毁了的,不仅仅是陛下和我,是大周版图内的百姓,一旦边境失守、皇权更替,流离失所的是百姓,颠沛痛苦的是苍生。”贾东风见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便也冷笑一声,一把拔出了腰间的苍浪剑,紧逼一步,剑尖直指甄连城的喉间,“甄连城,你好坏不分,助纣为虐,你……该死!”只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手,不知为何此刻轻轻颤抖。







“娘亲,不要杀爹爹!”贾怀璧尖叫一声,抱紧了贾东风的大腿,又扭头冲着甄连城急道,“爹爹快走!”







话音未落,贾东风隔空一指轻轻落在她的昏睡穴上,贾怀璧便又睡了过去。







贾东风剑尖不动,又运起内力,轻轻托起贾怀璧,将她轻巧地送回了床榻上。







“殿下不是要学玄微子的绝学吗?”甄连城冷冷瞧着贾东风精妙绝伦的内外家功夫,心道果然杀她不易。







他不避不闪,反而上前一步,直至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已经触及到苍浪剑冰冷的剑尖,墨眉轻挑:“非首阳山入门弟子不得修习玄微子之学,你敢从对我对弈的过程中学吗?”他早就准备好贾东风一击不中,回朝后与自己图穷匕见的情景。







他不怕死,但不能现在死,他的仇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他自然要活得更久更好些。所以他在赌,赌贾东风舍不得没有到手的玄微子绝学,也赌他广记多闻,明理审势的言学功夫已经出辞吐辩,万口莫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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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死里逃生


“你以为我稀罕玄微子之学?”贾东风冷哼一声,剑尖抖出一朵剑花,剑花完美地避开了甄连城的肌肤,却轻轻挑起并搅碎他披着的外衣,雪白的绢袍化作片片白绢洒落一地,露出紧贴着甄连城身躯的亵衣。她当然稀罕玄微子绝学,稀罕的要命,可是甄连城油泼不进,她该怎么驯服?







甄连城瘦削的身体轻轻一颤,脸色有些苍白,他当然知道,贾东风是故意折辱他。可是他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受辱?







他轻笑一声,解开了亵衣的衣带,露出光洁平整,白玉般的胸膛:“那殿下是稀罕我这个人了……还是我与兄长酷似的长相?”如果玄微子的绝学还不够,那么,就加上甄连璧?







贾东风果然瞳孔一缩,置于他喉间的剑尖轻轻一颤,随即手起剑落,剑光一闪,剑啸犹在耳边,她玄甲的一片衣袍已然应声而落,“你我情谊,犹同此袍。你走吧……”甄家数百口人命,她欠甄连城的,又何止这条命?







甄连城看了看垂了眼,一脸颓然落寞的贾东风,抿了抿唇,弃了手中的紫竹洞箫和白绫遗书,快步走出了重华宫。







庆元三年六月,南王弹劾皇太女贾东风谋反,御史大夫李佑权弹劾傅家欺君。兰陵双煞原本在北魏战场立了大功,生擒了北魏的皇太子萧恒远,突然逢此大变故,且又是这等骇人之事,群臣欣喜若狂,弹冠相庆之余,恨不能人人踩上她们一脚,从此永绝年年纳面首的后患,当下纷纷拟章上奏,一连串的罪名就这么叠压而上。







原本圣帝将这些折子统统留中不发,群臣都以为圣帝要以雷霆手段镇压群臣,进一步巩固已经权势滔天的皇太女贾东风位置的时候,贾东风居然不知好歹地冲进了圣帝的仁德宫,与圣帝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苏挽心将仁德宫守得水泼不进,没有人知道她们争执了什么,只知道圣帝盛怒之下,下令接走了皇孙女贾怀璧,又将贾东风圈禁在重华宫思过。







对于傅家欺君一事,圣帝轻描淡写说先帝与自己早已知晓傅欢情的男儿身,傅欢情年少贪玩爱着女装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对此轻轻放过。







相对于贾东风谋逆,男扮女装的傅欢情欺君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加上大家深信,没有了贾东风这个倚仗,傅欢情再也翻不了天,于是也都纷纷放下此事。







只是听说贾东风在被圈禁当夜还亵玩折辱了甄相唯一的骨血甄连城,更是深更半夜将衣不蔽体的甄连城赶出重华宫,虽然甄连城最终幸得西王殿下收留,然而论贾东风之罪的折子更是如雪片一般纷飞入了仁德宫金光殿,誓要借此机会将皇太女气焰一锉到底,就算扳不倒贾东风,也要让她在当今圣帝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接连数日都没有罢休之势。







被圈禁的贾东风落得个无事一身闲,开始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便开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便又沉沉睡去。连续几日都不曾离开重华宫的寝殿。







住在重华宫中栖霞轩的聂锋连着求见贾东风,然而几日都不可见,又听了多日的风言风语,终于忍不住有些急了,取了重华宫的腰牌,出了重华宫,跨过皇极门,急急向兰陵兵马司行去。







入了兵马司的内堂,便看见挺拔英武的孟昌脱了盔甲,只着夹衣,露出宽肩蜂腰的漂亮身材,抱了一把光可鉴人的弯刀正在擦拭。孟昌的面容虽然不是绝顶的好看,但是却别有一份飞扬英挺的俊气。







见到聂锋气喘吁吁地冲进内堂,孟昌手中的动作不停,笑吟吟地看向他道:“你心心念念要当殿下的面首,好不容易被殿下钦点入宫,不好好陪着殿下,怎么巴巴跑出来找我了?”







聂锋面色一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殿下被圈禁了,怎的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擦这把破刀!现在宫里人人都说殿下与昔日面首结党谋反,你们这些从重华宫出来的人,怎的一个都不吭声为殿下辩驳两句?真是枉费了殿下往日对你们的情分!”







孟昌手上的动作终于顿了下来,望向这个俊俏又天真的少年,他是文采飞扬的兰陵四少之首,也是素以左右逢源著称的聂宏辰之子,穿着织着银线暗纹的白色衣裳,活活一个炫目夺神的翩翩佳公子,只是心性太过率真无邪:“你好生想想,若是我们辩驳,岂不是更坐实了殿下结党之实?我们越是不出声,才能让这场风波越快的过去……”







聂锋点了点头,颇有些欣喜道:“还是孟昌兄想的周全……”







孟昌又低下头,继续擦拭那把弯刀:“还有,不许说这把刀是破刀,你可知,这是什么刀?”







聂锋颇为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那刀,悻悻道:“你明知我对这些劳什子不感兴趣……”







孟昌抬起眼,嘿嘿笑了两声:“这是殿下送我的刀。”







聂锋“哎呀”一声,立刻扑了过去,爱不释手地摸了两把刀背,满眼艳羡道:“这可真是一把好刀。”







孟昌一把拍开聂锋的手:“拿开你的手,这可是赫赫有名的鸣鸿刀。传说上古时期轩辕大帝金剑出炉时,高温未散,还是流质的铸造原料自发流向炉底,冷却后自成刀形。轩辕大帝认为刀意太强,足以反噬持刀者,恐此刀流落人间,欲以轩辕剑毁之,不料刀在手中化为一只云鹊,变成一股赤色消失在云际之中……”







聂锋又是一脸艳羡,看了一眼孟昌:“如此神器,殿下怎生赏了你?”







“当日在重华宫,殿下得了这把鸣鸿刀,当众说,谁能用这把刀在傅将军手上的迎风剑下过三十招,这把刀便归谁。”孟昌提起当日神勇,不觉满脸意气风发。







“那你走了多少招?”聂锋好奇道。传说傅欢情是个武学和兵法的奇才,一把迎风剑鲜逢对手,十五岁开始出征更是连油皮都没破过。







“五十招!”孟昌自豪道,“然后殿下便将我荐到了兰陵兵马司,一开始他们也不大瞧得起我,可是三年了,我如今是这里的统领。当年看不起我的人,还都是我的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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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月下衷肠


孟昌终于擦完了刀,看着聂锋抿了唇若有所思,站起身劝道:“殿下这几日心中一定不痛快,你没事就多陪陪殿下。前几日你不是还寻我要了一把独弦琴,说要给殿下献曲吗?”







“殿下至今都未见我……”聂锋扁了扁嘴,神色有些凄然。







孟昌便露出一幅果然如此的了然神色来,于是附耳低语几句。







聂锋闻言喜不自胜,拱手道:“多谢孟昌兄!”







望着聂锋急急行去的背影,孟昌嘿嘿笑了两声,又自顾自地坐下擦起剑来。







贾东风是被悠长的琴音惊醒的,说是琴音,却比古琴柔和优美,婉转如歌,明亮清晰又饱满的声音传入耳际,让她不觉起了身,随意披了一件玄袍,甚至来不及着履,便步出了寝殿。







此刻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分,重华宫光秃秃的院子里坐着一个白衣美少年,头上簪了一支她最爱的曼珠沙华,曼珠沙华红得炫目夺神,然而男子姿容出众,簪了这样一朵绝世狂花竟毫不违和。







他的身前是一把造型奇特的斑竹独弦匏琴,张弦无轸,以弦系顶。







少年右手执挑棒,左手握住摇杆,推拉弹挑之间,如水流畅的音律在金沙般的月色下缓缓流淌,仿若月下仙君。







贾东风微微走近,发现男子的衣领敞得有些刻意,露出小片白皙光洁的胸口肌肤,里衣领口的阴影下,还隐约可见漂亮的锁骨……实在是太富有冲击性了。







神思一下子飘回一年前那场最后的盛宴,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什么人,使尽什么样的手段,都将去向他们该去的地方,无一例外……定了定神,贾东风眉毛轻挑,好整以暇道:“聂公子。”







聂锋用手缓缓按住琴弦,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身体微微前倾:“殿下。”







如今终于可以近距离看到这个著名的京城士子知音了。







月光下美丽的少女随意披了一件玄色的长袍,赤着一双光滑干净的天足,脚趾白皙柔嫩,指甲染着凤仙花的汁液,一点点猩红让人百爪挠心,乌黑的长发宛若丝缎一般披散着,容颜是那么舒雅温文,眼神是那么冷静清澈……可能是醉酒初醒,嘴角挂着迷离浅笑,与他想象中的模样别无二般。







聂锋站了起来,温柔道:“殿下,你已经好几日没有出屋了,我很是担忧……”







贾东风淡淡道:“担忧什么?”







聂锋笑了笑,宛如月光流水一般的悠闲安然:“担忧这明亮喧嚣的夏日过去,到了秋天,便不那么有趣了。”







贾东风原以为他会说担忧她的身体,却没料到他说这样的一番话,惊讶之余也不由得宛尔一笑:“你说的对,时光如水,我委实不能一直这么关着自己了。”







聂锋眸光微闪,有种喜极跃然的冲动,长睫在月光中微微闪动:“殿下……”







贾东风微微抬起脸,豁然轻松地继续笑道:“我这三年经营,一朝得见天日,虽然于我而言是无法挽回的损失,但这些国之栋梁,不再需要改头换面更名改姓,隐藏所谓终生不得见的面首身份,实在是一大幸事。还值得再浮一大白。”说着,调转头又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寝殿。







聂锋不及追赶,面色遽然而变:“殿下?”他所想的,与她所想的,不是一回事?她不是应该过来牵着他的手,四目相对,含情脉脉,花前月下……就算重华宫没有花,也不该是这样……







聂锋垂着头,无所适从又无比懊恼,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好。







贾东风已经一手拿着一个白玉壶,一手捏着两个青玉酒杯赤足又走了出来,真心实意地走到聂锋面前说了一句:“多谢。”







柔柔的月光打在她白玉般的清丽面容上,看着似乎半透明一般。







聂锋不觉一瞬间恍了神,喃喃道:“谢什么?”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失礼,连忙掩了口,深深施了一礼:“聂锋僭越了,殿下恕罪。”







贾东风已在一旁的石桌上放好了两个青玉酒杯,斟满了琥珀色的金玉酒,拿起一杯,递给聂锋:“谢你不计前嫌,为我奔走。我猜你今天应该是去了兰陵兵马司。”







聂锋的脸一红,接过了贾东风递过来的酒:“殿下怎么知道?”







“我睡在殿中,心观八方。”贾东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聂公子在辰时取了腰牌,午时便回来了,公子不会骑马,按公子步行的速度,来回个兰陵兵马司刚刚好……”







看着聂锋惊讶钦佩的目光,贾东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可没那么大能耐直接猜到孟昌,不过今夜公子打扮做派让我想起一年前那场重华宫曲终人散的筵席,所以我猜,公子是去找了孟昌。公子找孟昌,自然是想替我脱罪。而孟昌必然也对公子说了事情原委……”







聂锋目光有些迷茫:“什么原委?”







贾东风看了看眼前这个一眼看到底,干净得不忍让人亵渎的纯净少年,低下头又酌了一杯酒:“也没什么,只是我素有轻薄之名,能得公子如此相待,很是感激。”







聂锋的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欢喜雀跃的表情:“我只知殿下是天底下最至情至性之人,可以为连璧公子摔了焦尾琴,可以掘了几十座古墓寻得天下习琴之人梦寐以求的《兰陵散》赠予连城公子,可以夜访诗仙江续楼,不见其人便兴尽而归……”







贾东风有些啼笑皆非:“你怎么知道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自己曾经干过的荒唐事,偏偏在聂锋的眼里,竟都是至情至性。







聂锋低下了头,脖颈弯下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脸上染上了淡淡红晕:“我仰慕殿下风姿,最爱听人说殿下的轶事。”他的下巴光洁如玉,在皎洁月光下颇为动人。







贾东风却不看他,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你可知我出征前,曾呈上《出师表》,若战死沙场,便要你殉葬。”







聂锋眼睛一亮:“我知道,虽不能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死而同穴,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的眸子好比天上闪亮的星辰,“虽然殿下文武双全,定然能凯旋而归。然而我知道殿下对我的心意,实在也欢喜得很。”








  


  。


第三十二章 西风无欲


贾东风沉思了片刻,慢慢道:“我的心意很简单,就是让你爹好好安排粮草辎重,为了你的命不要耽误我的军机。”







聂锋极为惊愕,满眼不相信地望向贾东风,见她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顿时松了一口气:“殿下这是在说笑呢!”







“聂锋,你是兰陵四少之首,又是聂家独子,真的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还是刻意欺骗自己,活在自己假想的美好世界里?”贾东风的脸色一沉,“或许你周遭的人护你爱你,不忍心你沾惹这世间险恶,许多事都不告诉你。然而我今日必须告诉你,这世间险恶,人心叵测。就算你我素未谋面,我也可为了我的利益算计你。你若总是这样天真……”贾东风低下了头,凝视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可是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了。







“那么……”聂锋心头一震,低下头,默了片刻,缓缓道,“殿下被圈禁于此,是受了谁的算计?”他委实是个理想化的人,眼里心里全是自己想象中的贾东风,从未想过自己仰慕已久的人竟然是这样的人,并且如此坦荡直陈对自己的算计,又会如此直白痛斥自己的无知。







袖中笼着那张甄连城遗落的白绫,他的手在袖中握紧……眼前这个人既然要筹谋算计,他也不应继续懵懂无知,生生拖了她的后腿。否则别说能与她并肩,就连仰首望她的机会都没有。







贾东风一怔,随即笑道:“不错,你能想到我被算计,便不算太无可救药。”右手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因为总有人想着要匡扶正道,恢复男子为帝的正统。”







“什么叫正道?男人为帝便是正道,女人为帝便是邪途?”聂锋抬起头,顺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大周自古易旱,若不是贾东风的东风车,又怎么会有这几年的好光景?圣帝虽为女子,但公正严明,即位以来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何为正何为邪?







贾东风展颜一笑,慵懒的目光中再次闪过一丝讶异,随手又将他的酒杯斟满:“聂公子,看来也不是正统之人。”







西风斜月,离尘宫的夜晚似乎都比别处更为清幽。







叶西风写完一贴字,抬头看了一眼神情郁郁的甄连城,歉意地笑了笑:“一时没有合适的衣服给你,你先委屈几天,我已吩咐司衣局赶制了。”







“殿下是不世出的人物,殿下的才能,足以呼风唤雨掌控天下,真的甘心一辈子留在这皇城的离尘宫,在两代女帝的监视下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闲散王爷?”甄连城披着宫人的褚色衣裳,面上的孤涩之气半刻都没有消散,目光灼灼地看向眼前沉静高雅的叶西风。如今夜深人静,离尘宫的宫人耳目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况且他被贾东风这样赶出来,也就不惧说这样的话。







叶西风听见甄连城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神情丝毫没有波动,笔下的动作也没有停顿,继续行云流水,笔走游龙,直至落完最后一个字,方才抬起头,神情安适地看向甄连城:“没有必要。”







这几年来,有人为他不平,有人幸灾乐祸,可他全然不在意,那种接近无欲无求的沉静高雅,好像一切纷乱的情绪,到了他那里,都会被梳理被安抚,莫说叶南风,就算是贾东风,也是比不得的。







“殿下……”甄连城看向温和淡定如天边白云漫卷的叶西风,他原本以为他是在隐忍,是在等待时机,如今看来,他委实不是。正是因为不是,所以他是真的不适合那个位置,所以才有了叶南风如今与贾东风的对峙。







“连城,你应该也清楚,撇去女儿身,东风是我们兄妹四人之中,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叶西风凝视着甄连城,他漆黑温润的眼瞳好像最高山巅永世不可攀附的冰雪,又好像夜空安宁深邃的星辰,“不过你做了什么和要做什么,皆与我无关,我既不会将你要做的事情和已做的事情告诉陛下,也不会帮助你。”







甄连城心中微微一喜,既然如此放任自流,其实已经证明了叶西风的偏向:“我与大皇子的密谋,殿下隐瞒不报,这份恩德,连城铭感于心……但是殿下是否想过,他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殿下都逃脱不了干系。”







虽然这么做有些恩将仇报,可是为了争取叶西风的支持,他只能将心头的愧疚暂且压下。叶南风的势力在宫外,宫内的一切便利,还是要依靠叶西风,虽然他不过是个被监禁的废太子,但他这与世无争的性子和温和细致的待人之道,所有加诸与叶西风的监视,其实并不像甄连城想象的那么严密,这已经足够他的活动了。







甄连城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承接叶西风的怒气,可是等了片刻,却只见叶西风十分随意的笑了笑,他的神色原本柔和散淡,但是这一笑之下,却显出微微的犀利:“你在威胁我?”他的语意低柔婉转,可隐约间自有一种当权凛然的威势,令甄连城心神为之一慑。







甄连城压下心头的不安,恭敬行了一个大礼,温声道:“连城只是无奈出此下策,请殿下不要见怪。”







叶西风展颜微微笑道:“我之所以不将你和叶南风的密谋告诉陛下,是因为我认为你们的伎俩根本无法动摇东风的位置分毫。等你们他日事败,尽管将事情推到我身上,你也可以看看,我会不会因此受到陛下的责难。”他似笑非笑,神情散淡,语意却隐带尊贵之意,“我知情不报,只是懒得作为,并不是护着你们。”







甄连城无言以对,白皙的脸上泛起愤怒的红晕,却偏偏发作不得,他有些不明了,为什么他的言学在锐利的贾东风面前都能全身而退,却对付不了以懦弱著称的叶西风。







似是看穿他的想法,叶西风又淡淡补了一句:“所谓巧言令色,不过依仗着别人心中的在乎。我对你归来的欢喜,已经在那晚,已经欢喜尽了,之后便没有那么在乎了。东风也曾夜访诗仙江续楼,不见其人便兴尽而归。你大可以盘算盘算,东风对你的在乎,还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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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一池浑水


天家之人素来凉薄,本不该指望奢求太多,甄连城抿了抿唇,并不气馁,收起有些紊乱的心绪,又向叶西风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殿下提醒。”







叶西风无欲无求,然而就在不经意间,已经透露给了他很多的信息,比如,圣帝对贾东风的态度。







宫里已经传出了消息,圣帝虽然没有褫夺贾东风皇太女的封号,可是已经把她圈禁了起来,想来怎么处置,也不过是圣帝一句话的事情,此时圣帝隐忍不出手,可能不过是想借此机会,看看群臣的态度,或者说,叶南风的态度。







贾东风不得群臣之心已久,算的上是有皇朝记载以来最不受待见的储君了。此番遭人落井下石,哪怕是有叶南风推波助澜之势,却很难说叶南风之党汹涌盖过贾东风甚至圣帝的威势。所以,如果叶南风如果举措得宜,甚至什么都不用做,默默等待着,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大唐的体统回归到叶家男儿身上了。







就算傅欢情欺君之事因为涉及圣帝自己的左膀右臂傅殇,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是皇太女居心叵测,明面上蓄养面首,私下结党扩张势力,如此急不可耐的不臣之心,以圣帝的多疑阴冷性子,怎么可能不动摇?







然而叶西风成竹在胸的样子不似有假,圣帝到底是为了什么在犹疑不决?这其中的蹊跷便是自己破局的关键……甄连城皱起眉头,快步走出叶西风的书房,他需要冷静地再想一想。







深夜的南王府中也并不宁静,虽然从府外看着万籁俱寂黑灯瞎火,然而腹内深处的一处偏厅却点了一盏小灯,犹可以听得窃窃私语的人声。







叶南风喜不自胜地向着郑有为一揖:“郑大人神机妙算,傅欢情欺君之事和皇太女结党之事一起上奏天听,果然扳倒了贾东风,如今她已经被下令圈禁,想来褫夺封号不过是母帝瞬息考虑便可定下来的事情。”







郑有为却皱着眉:“殿下仔细想想,陛下做事情何时这么拖泥带水过?”要自立为帝,先帝的尸骨未寒,就即位了。甄家的九族,当场说诛就诛了。要杀什么人,也从来不会留待不发,隐忍到第二天。如今不过是废个储君,为什么还要先圈禁?







叶南风也皱起眉头,随即茫然道:“或许因为贾东风毕竟是她最看重的……”







郑有为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对,这极有可能是陛下在两相权衡下的缓兵之计。”要放过傅家,也要平息群臣的群愤,所以暂时的委屈了一下她的心头肉。







叶南风跳起来道:“怎么可能?储君结党可是帝王大忌,如果母帝连这个都能放过……”说到此处,他的脸色一白,继而转向兴奋的潮红,“母帝的身体,一定是不行了!”







郑有为捻着长须,蹙起眉头微微颔首道:“不错,如果是这样,我们的策略便只剩凶险万分的那一条了。”







叶南风悚然禁了声,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踟蹰了半晌,方才喃喃道:“这是大不敬之罪,一旦走出这一步,便是成王败寇……郑大人可有万全之策?”







郑有为闲闲笑道:“殿下何时见过老夫做事自己动手?此番行事自然也是如此,大不敬的事情,自然是别人做的。殿下只需忠心救驾,临危受命便可。”







叶南风喜不自胜,又深深一揖道:“此番事成,本王自当重酬郑大人。”







郑有为摇摇头道:“我已是一人之下,何须你酬谢?多番筹谋,不过为了拨乱反正,还我大唐江山一个朗朗乾坤。一个女帝已经够了,倘若持续乾坤倒置,国将不国……”说着按下书架上一个烛台机括,偏厅的书架徐徐移开,露出一个狭窄的密道。







郑有为转过身,对着叶南风行了一礼,快步走进了密道,转眼便消失不见。







夜色正浓,夏蝉的嘶叫已经有气无力,眼看着肃杀的秋天就要到了。







“陛下,已经子时了,若再不休息,您的身子……”苏挽心捧着一碗温热的参汤,立在御案前苦苦劝道。







贾漪扔下手中的笔,按了按额角:“圈禁……哼,倒让她躲了清闲。”







苏挽心笑道:“可不是,往日里皇太女协理国事批阅奏折,陛下也可松快些,身子也不必劳损得这样厉害……”







贾漪抬起头,目光陡然冷了下来,脸上又挂上了那令人胆寒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以为人人憎她恶她,没想到还有人念着她的好……”







苏挽心立刻将手上的参汤搁在御案上,俯首跪拜道:“老奴不敢,老奴一心只记挂着陛下的圣体安康!”







贾漪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你起来吧!”随即又端起桌子上的那碗参汤,徐徐饮了下去:“库里还有多少百年人参?”







苏挽心低下头轻声道:“还有不到五十株,应该可以用到谷雨后,到那时,便又可以开山采参了……”







“百年人参可遇而不可求,只怕我这身子,拖不过明年了。”贾漪低下头,眉眼间难得一丝脆弱和倦色,“身为储君却任性妄为,如此不省心,叫我如何放心将这万里江山托付……”







“陛下福寿万年!”苏挽心心中一震,双手伏地再拜倒道。







“起来吧!”贾漪叹了口气,“朕也乏了,把剩下的折子送到重华宫去,让她在上朝前全部批完。记住,务必要避人耳目。”







“是!”苏挽心立起身,小心翼翼地收拾了桌子上剩余的几十本折子,麻利地装到一个箱笼中,穿上一件墨色的斗笠,提了一盏普通的八角宫灯,快步走出了仁德宫。







贾东风批完最后一本折子,慎重将所有的折子装进箱笼,又立起身来,双手提了箱笼递给一旁肃立的苏挽心:“有劳苏姑姑。”







苏挽心接过箱笼,欠了欠身:“不敢。”随即又趁着夜色离去。







贾东风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是个月明星稀的清冷夜晚,夜风微凉,意味着肃杀的秋天就要到了,与秋天一起到来的,还有刚刚那个箱笼里一本来自大齐的国书:大齐新皇,求娶大周宗室女。







贾东风的唇角勾了勾,大唐叶氏子息艰难,先帝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大都和亲去了,贾氏,更是被圣帝视为外戚,常年拒于朝堂之外,所以,大齐这弯弯绕的宗室女,便指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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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和亲海选


自己不过被圈禁了十日,就有人这么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居然还请动了大齐去年刚刚平乱回国的新帝?看来大周的朝堂中,多的是与外邦暗通款曲之人……







贾东风正蹙眉凝思,眼前忽然一暗,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戏谑地从身后响起:“猜猜我是谁?”







“你的腿好了?”贾东风一把捉住挡住视线的手,惊喜地转过头来,看向身后神采奕奕的傅欢情。







“没意思,每次都猜中。”傅欢情耷拉了嘴角,叹了口气。







“这个时间能神不知鬼不觉出入禁中的,除了轻功独步天下的小傅将军,还能有谁?”贾东风扬起眉,目光移到傅欢情的下半身,“能施展轻功过来,看来腿是大好了。”







傅欢情拿起几上的酒壶,就着唯一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不算全好,但能翻墙入室看你足够了。”







贾东风的目光移到那个酒杯上,微微挑了眉:“那是我用过的。”







傅欢情一脸愕然:“所以?”随即就明白了,脸上微微泛了红,如今他已不是女儿身,按照他的本意,言行举止间理当避嫌,比如这种共用一个酒杯的暧昧举动,就不该再发生。







贾东风看向他微红的脸,得逞般的微微一笑,紧接着朱唇轻启,轻轻吐出一个大消息:“大齐的新帝,要求娶大周宗室女。”







傅欢情霍然抬起头,似乎是没有听清她的话:“什么?”







“我被圈禁不过十日,就有人使了通天的能耐,要通过外邦把我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能请得动大齐的新帝,真的是好有能耐……”贾东风啧啧两声,“你猜是郑有为还是甄连城?”







傅欢情平静道:“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得逞的。”他的眉眼修长舒朗,眼睛里的光彩,宛如琉璃佩上璀璨的莹泽,看上去脆弱,实际上却坚韧无比,“我们傅家,能打进大齐的皇城一次,就能打进第二次。”







大齐目前是大周毗邻中最为强盛的国家,不仅富庶,而且兵强马壮,十几年前傅殇打进大齐的国都华城,借的是大齐八王作乱纷争不休的乱局。







可如今的大齐,在新帝姐姐固国公主齐怀臻花了三年一统兵权的气象下,已经逐步恢复成当年那个强盛得足以傲视周边诸国的伟大帝国。







在大齐最强盛的时候,就算大齐的皇帝指鹿为马,诸国的国君都会觍颜夸赞他的好眼力。







从来没有一个国家敢忤逆大齐的要求,因为忤逆大齐的国家,都被灭国了。







贾东风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你这话,我就有底气了。”她自然有办法浑水摸鱼,只不过对方能请出大齐新帝,此事恐怕无法善了。若不是有傅欢情这样强大后盾,她无法有恃无恐地使出更狠的招数。







傅欢情缓缓一笑:“我说过,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就算把天捅破,也有我来顶着。”







“嗯。”贾东风心中压力一轻,右手便下意识地捉住了傅欢情的左手,缓缓握住,随即想到傅欢情如今的男儿身身份,又急急缩回了手。







傅欢情却反手握紧了她的手,一双眼睛澄明清澈:“东风,无论我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我都是你认识的傅欢情,我会站在你的身边,不离不弃。”他的心中又补了一句,至死不渝。







贾东风心中微微一荡,抽出右手,手掌朝外飞快的伸到傅欢情面前:“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玄色的衣袖随着动作微微卷动,她纤细的手腕露在外面。傅欢情注视着这只手,想起小时候刚经历了丧母之痛的自己,不慎跌入刚挖好的水井时,就是这只手拉住了自己,那时的贾东风还以为自己要寻死,一边死死拉住自己一边轻声道:“傅欢情,不要死,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离不弃。”那时贾东风的面容埋在散发的阴影之中,一双眼睛却明亮莹澈,焕发出动人心魄的辉光。







就在贾东风等得有些心焦时,傅欢情慢慢抬起手来,掌缘轻轻贴上她的,两只手慢慢合在一起。







所有前路的艰险和诡谲,都被相互贴着的手掌平缓而温柔地压下,两个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不离不弃,击掌为誓。”







第二日的金光殿中,难得的氛围不那么凝重:







“众位卿家,今日有一件大喜事。”圣帝拿起最上方的一份银灰色的奏本,难得的展颜一笑,“大齐求娶我大周宗室女。”







群臣惶惑地抬起了头,一边脑中飞速运转消化圣帝这句话中的信息量:







大齐,代表着惹不起。







大周宗室女,叶氏宗亲基本已经凋零了,贾氏倒是有大把的亲戚,可是一直被圣帝防着外戚干政,从未正式承认过他们……那么,这个宗室女,便只有如今被圈禁的皇太女——贾东风了。







圈而不废,如今被大齐求娶,圣帝又说是大喜事。







圣帝的心思,不仅深似海,而且还隐藏了许多暗礁潜流,实在是猜不透,猜不透。







群臣们果决地低下了头,秉承着帝不动我不动,帝动我也不动的装死原则,企图侥幸蒙混过关。







其中尤数聂宏辰的头埋得最低。







圣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终又落在郑有为的脸上,这么多年了,他是唯一一个永远不会对自己低下头的人。







郑有为平静地望向圣帝的眼睛,料想着圣帝必然也在探究,这诡异的联姻奏求到底是出于何人的谋划,于是轻咳一声,准备上前说上两句——







“可惜大周子息单薄,”圣帝却看着他先开了口,眼中有一丝冷冽的凉薄疏忽而过,快得让郑有为以为是自己眼花。







“所以,请众位卿家把自己适龄的嫡女、嫡孙女呈报给郑大人,等大齐新帝亲临我朝时,再择请诸位闺秀入朝相看,如果被大齐新帝看中,我将亲封这位闺秀为大齐的荣华公主,尊贵显赫地嫁入大齐。”圣帝看着郑有为,嘴角的笑意愈加深,“郑大人的嫡孙女今年也有十六了吧,真是花一样的年纪呢!”







群臣几乎要扑倒在地,征兵也不待这样的,先是给贾东风征男宠,半年一次,好容易消停了一阵,如今来了个大齐的无妄之灾,又要征女儿,虽说只要一个,可是他们贾家的女儿金贵,别人家的女儿就不金贵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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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齐家怀轩


圣帝果然还是偏爱贾东风偏爱到了骨子里,看来贾东风解除圈禁恢复荣宠之日可待,只有他们这些当臣子的日子暗无天日:







“微臣遵旨!”







“微臣遵旨!”







……







然而就算咬牙切齿,也得毕恭毕敬地应了。毕竟大周的俸禄尤甚前朝,圣帝虽然喜怒无常动辄叱骂,但是登基后没有怎么杀过大臣,比起当年血谏金光殿的那些人,他们的命运好太多了。仔细想起来,不过是几个子女,换家族荣华太平,也是值得。







唯有郑有为在心底冷笑,圣帝怀疑是他,所以让他管了本应礼部负责的事情,又故意点了他嫡孙女,想试探他。







他忍辱负重三年了,不在乎这一时,更不在乎家族中区区一个女子。







“多谢陛下记挂葳蕤,臣遵旨!”郑有为毕恭毕敬道,犹如千万次接下圣帝安排下的各种刁难任务。







贾漪今日出奇的忍耐,冷眼看着一殿的人徐徐退出,看着金光殿上空无一人的金碧辉煌。这明明是个夏日烈阳都找不进的阴森地方,然而是大唐的先祖,铸就了这一室堂皇,让人误以为这里本就明亮无私,甚至可以替代郎朗的乾坤。







可是她深知,就在这一室的金玉下,曾经流过多少鲜血,压过多少冤魂,这里是见不得阳光,也见不了阳光的地方。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掩藏着自己的腌臜心思,言辞间却犹如刀光剑影,谈吐时便分化阳谋阴谋……







这里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如今,她却有了一丝丝憎恶,以及愤怒。







是太久不杀人了吗?







竟然敢一次又一次对国之储君下手。







她闭上眼,贾东风虽然间歇的任性,脑子却也异常的好使,不到一个时辰处理了几十件要事,更是妥帖地为大齐和亲的要求献上了从大臣嫡系中濯选“宗室女”的计策。







可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不仅是一场针对她和贾东风的祸事,更是一场针对大周的祸事。







大周虽然算的上有些家底,然而与幅员辽阔人才济济的大齐相比,还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对大齐说不,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有别于大周君臣的互相猜忌和严阵以待,大齐的固国公主齐怀臻正在大齐驶往大周的华丽车鸾里翻看探子整理出来的关于贾东风的事情,瞥过出生的年月时辰等琐碎小事,扫过她六岁悯农、八岁称量天下才、十三岁成为大唐三绝之一、十八岁反败为胜生擒北魏太子的事迹,不由得赞道:“这姑娘很对我的胃口,真是个人才,若生在我大齐,也当得起这个皇后。”







见齐怀轩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齐怀臻又翻了翻贾东风十四岁夺人夫、十五岁生女、十七岁面首满大周的黑历史,不觉了然地宛然一笑,戏谑地瞥向齐怀轩:“我道你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还巴巴地闹着要亲自求娶,想来你在大周避难时便藏身在重华宫吧?是不是当过人家的面首?那姑娘待你好不好?想来是极好的,不然你怎么会如此花费心思,又是递呈国书,又是亲自求娶的阵仗……”







齐怀轩俊美又冷峻的脸顿时一黑:“我聪明绝顶何处不可藏身?不过是她长得比别的姑娘美了一些,头脑比别的姑娘聪明了一些,喜欢的东西比别的姑娘特别了一些,难得让我看得顺眼了一些罢了。左右都要娶妻,干嘛不娶个自己看得上的?”







“那姑娘可看得上你?”齐怀臻摸了摸鼻子,不知好歹地追了一句。







此时马车不知磕到了什么东西,齐怀臻一个坐立不稳,直接向前扑了出去。







齐怀轩堪堪避身躲过,直接让自己的亲姐姐摔了个狗啃泥,不紧不慢道:“这要是贾东风设计的马车,决计不会这么颠簸。”







齐怀臻狼狈地站起身,揉着自己被撞痛的额角吼道:“我可是你亲姐姐,你这夭寿的厌女症,连亲姐姐都不扶的吗?就这样还想抱得美人归?人家一屋子面首,个个温柔小意的,哪个不比你强?”







齐怀轩不徐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左手抖开,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根银针,继续冷着脸道:“就凭我的医术天下无双!”







齐怀臻捂着头龇牙咧嘴,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齐怀轩,我跟你打赌,就算你这次奉上十六座大齐的城池,只怕那姑娘也不会嫁你!”







话音刚落,马车也停住了。







大齐的随行宫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走到了齐怀轩的马车前,弯腰铺上了一张上好的羊毛地毯,一直延绵到大周这个行宫中。







这张地毯编制紧密,远看是乳白色,可走得近了些,能看到白色的边角缀着银叶子。







豪奢,大齐果然是豪奢。







叶南风睁大了眼,砸着嘴看着这张地毯。







不同于大周暴发户般的显摆,大齐的豪奢,显得更加低调内敛。这巴掌大的地毯,就抵得上大周金光殿里一块金砖,却比金砖娇弱不耐用得多。







紧接着大齐那辆异常精美的车鸾大门打开了,跳下来一个神采飞扬的银装侍卫,叶南风特别注意到,虽然这个侍卫年纪不大,可他的银袍胸前,绣着一只白色的锦鸡,这是大齐一品武官的标志,也就意味着此人的身份是大齐皇帝贴身银翼卫的首领。







再接下来,一双银色的六合靴踩着台阶缓缓下来。







叶南风顺着靴子往上看,只见一个穿着剪裁的修身挺拔、绣银色龙纹的灰衣人走了下来,他的腰间是通体透明的白玉佩,系着九节十八转灰色丝绦,袖口领口是简洁的窄袖方领,真是一个锦衣玉食,侧帽风流的大齐皇帝。







只是这个大齐皇帝双手拢在袖子里,俊美的脸绷得紧紧的,好像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寒霜,在周围形成了一层可以隔绝的空气,仿佛外界的事与他全无干系,他不想去理睬别人,也不希望有人来理会他。







不像是来求亲的,倒像是来讨债的。







叶南风笑得满脸春风迎了上去:“陛下……”







只有那个先下来的侍卫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那位冰冷高傲的大齐皇帝陛下,连眼珠子都不错一下,径直沿着那张漂亮的羊毛地毯走进了行宫,理所当然地仿佛走进自己家一样。







果然是来者不善。







叶南风咬牙切齿地想,也不知道是哪个乌龟王八孙子引来了这尊煞神,生生坏了自己的计划。







没错,他是想当国君,可不想当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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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葳蕤之失


“你确定没有看错?”贾东风一口茶水噗了出来,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傅欢情,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傅欢情皱了皱眉,习惯性地伸出手,拭去贾东风唇边的茶水,这才正色道:“如假包换,那个大齐的新帝——确确实实就是殿下走失的面首——华子夫。如果说二人身份悬殊,可能仅仅是长得那么相似倒也罢了……只是那神情做派,委实不做第二人想。况且华子夫失踪的时间,与齐怀轩即位的时间,是吻合得上的。”







说到此处,傅欢情轻轻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华子夫,只怕你那桃代李僵的法子怕是行不通了。这家伙,怕是来报仇的……”







“恰恰相反——”贾东风的眸子一亮,“如果齐怀轩真的是华子夫——我那桃代李僵的法子,便更为稳妥了。”







傅欢情微微蹙眉,想了一会,恍然道:“齐怀轩是不可能见过殿下的,只有华子夫可以认出殿下,齐怀轩就算在宗室女中找不出殿下,也只能自认哑巴亏,除非——他自认曾经做过殿下的面首,想来以大齐的国尊,他不至于如此不要颜面的吧?”







贾东风微微颔首,笑得见牙不见眼,神情间颇为愉悦:“正是如此!明日的宫宴相看,就看母帝指鹿为马了。”







按照大周皇子选妃的规矩,圣帝在文华殿设宴,邀请经过初步筛选的贵女入宴,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也不会宣之于口,皇子在后殿隔着屏风暗自察看,若有中意的,可告诉身边的宫侍,被看上的贵女,便被请进后殿,受赐皇子亲手交予的一件信物,问过姓名和身份,也不用说其他的,一切便定下了。







此刻,齐怀轩正依照大周的规矩,颇为不快地步入文华殿的后殿,他的五官倘若分开来看,没有一处特别出众,可是凑在一起,却生生焕发出不一样的骄狂风采,一身绣满银色龙纹的灰色绫罗缎衫,也掩不住他不可一世的骄傲和凌厉,他的嘴唇极薄,弧度宛若剑尖一般锐利,几乎能刺伤人,从里到外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叶南风一脸和煦地跟在他的身后,心里暗暗嘀咕,是不是这位煞神在行宫休息得不大好,怎么过了一天,这通身的寒气,又瘆人了一些。







齐怀轩没有心思照顾叶南风的心情,他的心情很不好:乔装成银翼卫的齐怀臻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不知道今天对自己多重要吗?就这么揣着自己要郑重赠予贾东风的信物失踪了……齐怀轩默默地咬牙切齿,心里开始暗暗盘算,如果齐怀臻误了他的大事,唔,应该扎她哪个穴位比较容易让她记得住这个教训……







齐怀轩和叶南风一起进了偏殿,只见重重帷幔垂在殿中,前后殿只见的隔门关闭着,隔门糊着金黄的蝉翼纱,他在隔门口可以清楚看见前殿所有人,但前殿的人却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他的大概轮廓。







大约是感觉到了大齐皇帝已经站到了隔门后面,各位“宗室女”的动作都有点不自然,唯有坐在圣帝身边的一个少女,却从容自在,丝毫未有拘谨的模样。







满堂的女子,个个都是着意打扮,锦衣华服,如同一朵朵鲜艳的花朵,点缀在席上。然而谁也无法夺走圣帝身边少女一丝一毫的光彩。只见这少女一身玉色的襦裙,旖旎娇艳,有一双杏仁般美好的眼睛,不仅气质出众,而且周身散发出一种天真浪漫的可爱迷人,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叶南风见齐怀轩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个少女,轻声含笑介绍道:“那位便是圣帝最宠爱的女儿。”







这是圣帝定下的桃代李僵之计,反正齐怀轩没有见过贾东风,圣帝便在众位大臣进献的美人中,选了一位最美的,也就是郑有为的嫡孙女郑葳蕤认作自己的义女,这样,无论齐怀轩选了谁,也选不着真正的贾东风。







而且叶南风说的是圣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没有说是贾东风。







齐怀轩侧过脸,终于看了叶南风一眼,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叶南风。







叶南风被他凌厉的眼风扫得一哆嗦,硬忍着没有垂下头,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他不过是个跟贾东风年纪差不多的小屁孩,怕他作甚……







齐怀轩的唇角微微一扬,浮起一个比万年寒冰还冷的冷笑,指了指圣帝身边的那个少女,对着叶南风道:“你把她叫过来。”







叶南风点头一笑,赶紧招呼一个宫侍,让女官们把郑葳蕤指引到后殿来。







郑葳蕤穿着绣满葳蕤的衣裙,头上插着一支精致的金步摇,羞怯地臻首低垂,双颊泛着微微的红晕,一步步走到齐怀轩的面前,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如遭雷击,强烈的惊惧下,她微微轻颤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领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是他?怎么竟是他!







那个被自己从闹市中骗回的失忆羸弱少年,被爷爷以远房亲戚呈给圣帝的面首人选,怎么会是大齐皇帝!







齐怀轩的眼中满满的嘲弄之色:“尊贵的郑大小姐,你又想骗我第二次吗?”







秋日的朝阳从殿外斜射进来,照得齐怀轩如同珠玉堆砌的天人一般,俊美无双。







郑葳蕤的心却寒到了脚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喃喃道:“我错了……”







圣帝含笑望过来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这是怎么了?”







齐怀轩狂傲一笑道:“我原以为之前只是我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女骗子。不想原来大周国风如此,上行下效,竟把鱼目当成珍珠要呈给我!”他的话毫不客气,连削带打,竟把圣帝都骂了进去。







圣帝皱了皱眉:“可是我儿怠慢了贵客?轩帝何出此言?”







齐怀轩冷哼一声:“陛下还要装糊涂吗?当年我大齐内乱,我和姐姐失散后流落大周,脑袋被撞了一下有些失忆,窘迫潦倒之下,竟有以为天仙般的小姐救了我,我原本感激涕零,本欲脱身后娶她为妻,却不料被人当成面首送入重华宫,这才得遇让我此生唯一倾心的女子——”他的声音低柔,然而话里绵里藏针,“我诚心求娶,圣帝为何让人假扮东风?是欺我年幼不识人吗?”







“轩帝误会了……”圣帝安坐在龙塌上,端着自己最喜欢的青瓷茶盏沉吟片刻,突然缓缓笑开,用了缓慢而沉静的语调轻轻道,“葳蕤是朕宠爱的义女,如果之前与轩帝有什么误会,我自会罚她,给轩帝一个交代。至于东风,因为犯了错被我圈禁着,这才没有让她出来。轩帝若想见她,今日的晚宴,我便让她出来。”








  


  。


第三十七章 大殿错认


“既如此,那我便晚上再来吧!”齐怀轩甩了甩袖子,很不给面子地径直走了。







留下吓得花容失色的郑葳蕤和恢复了一脸阴沉的圣帝。







叶南风赶紧也跪了:“母帝恕罪!”







不管自己有没有错,先跪了再说。







态度好身段软,可以活得久一些。







圣帝抬起眼,冷冷瞥了叶南风一眼:“你何罪之有?”







叶南风转了转眼珠,抬起头惶惑道:“儿臣办砸了母帝交代的差事……”







“不是你的错。”圣帝挥了挥手,“去把东风叫来。”







叶南风心中狂喜,郑葳蕤这桩错失,倒歪打正着惹恼了大齐轩帝,竟直接把自己那么私隐的过往宣之于众,更是把对贾东风的志在必得宣之于众,这便把贾东风逼到了不得不嫁的地步……或许自己根本不需要那步险棋,便可稳稳接下这万里锦绣江山……







齐怀臻穿着大周宫侍的衣裳,一路掩着脸,凭着对那张密图的记忆,沿着皇城的主道向着深宫的方向一路疾行,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座颇有些荒废之色的宫殿,青瓦红墙,与大周崇尚的金色格格不入,殿中站立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自己,雪白的衣衫曳地,身子孤绝冷峭,在黑暗的殿中,仿佛漂浮的冰雪。







“终于找到你了。”齐怀臻如释重负地一笑,抬脚进了殿门。







眼前的人缓缓转过了身,他手里拿着一册竹简,他的容貌不是顶尖,然而那高雅不可攀附的神情,遗世独立的翩翩风格,却让齐怀臻屏住了呼吸——他不是甄连城!







“找我?”眼前的人微微挑眉望向齐怀臻,声音如冰击玉碎,煞是好听。







齐怀臻略一迟疑,瞄了一眼殿中的满当当的书架,学着大周宫侍行礼的样子堪堪行了一礼道:“三殿下,是殿下让我过来找几本诗集。”眼前的人穿着精美不是宫人,身处深宫又是个男人,想来便是那个以懦弱著称的废太子叶西风。







大周尚文,皇子公主,哦不,是皇太女,无不精通诗词歌赋,所以借口是贾东风看看诗集,应该不会出错。







叶西风看向齐怀臻,神情莫测:“东风已经几年不看诗集了。”眼前的人虽是宫侍打扮,虽是个去势的男子,然而目光清澈而高远,神情坚定却不逼人,若山间有泉流淌,似林间有风轻柔,眉眼间……竟与他的亡妻有几分相似。







正因着这几分相似,叶西风虽然心中对此人的身份甚是疑惑,却也微微偏过身,示意齐怀臻可以四周看看,目光却一直胶着在她的身上。







齐怀臻有些如芒在背,即使是平定八王之乱,数次生死攸关,也没有此时紧张,心脏扑通扑通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







她极力稳了稳心神,开始假装仔细地找书,大殿里全都摆满了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几乎不见空余。







书架上有放着纸书,有锦帛卷轴,也有竹册。







一捆捆竹简卷轴以淡金色的缎锦包着,整齐的摞放在书架上,干净无尘,空气里甚至还有淡淡的书香和男子身上的檀香,闻着让人有些微微迷醉。







齐怀臻随意翻看了一些书,发现这些书收藏繁杂,超出她的想象,山河、地理、数术、诗文、字帖、异闻杂录,几乎什么都有,但是摆放实在没有什么规律,既没有按照内容分类,也没有按照书的质地分类,寻找起来十分的不方便。







这种不方便,却让她微微松了口气,随手捡了几本诗文,揣入怀中,准备溜之大吉。







叶西风静静站在门口,默默看着齐怀臻在书架边不断的来回走动,拿起一本本书草草翻阅,乌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好似有叠云一般莫测的情绪慢慢舒卷。







那宫侍明显的被他的目光注视得很不自在,然而压抑之下的神情依然明快如山间松风,目中又有几分飒然。







恍惚间,叶西风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影子,模模糊糊的,与眼前陌生小宫侍的面庞分离又重合。他不知不觉伸手抚上心口:自己在看的人,究竟是谁?







他出神似的看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东风要看连璧的诗文?”







甄连璧的诗文,贾东风可以倒背如流,怎么会让一个小宫侍找了去给她看?







叶西风又追了一句:“你到底是谁?谁让你来的?”







齐怀臻的鼻尖开始冒汗,心里盘算着,是不是直接一记手刀劈晕了眼前这个过于敏锐的男人。







然而身体却远比她的头脑犹豫,踟蹰了半天,竟下不了手。







殿外终于传来一个救命的声音:“陛下要让殿下出席今晚的晚宴,你还不快些回去伺候殿下沐浴更衣?到处闲逛成什么体统?”







说话间,甄连城快步地走进殿中,恭敬地向叶西风行了一礼,又板起脸斥责齐怀臻道。







齐怀臻如逢大赦,赶紧匆匆向叶西风行了一礼,脚底抹油地跑了。







叶西风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方才异样的眼神好似水月镜花的幻影一般不着痕迹的抹去,这才抬眼望向甄连城,微微一笑:“几年不见,你倒有了通天的本事,这个人,究竟是谁?”







甄连城微微一笑:“殿下应该感谢我救了殿下一命,离尘宫人迹罕至,若是方才那人对殿下图谋不轨,那就糟糕了。”







“你若不说,我也自有办法查出来。”叶西风放下手中的书简,抿了抿唇,竟连惯常的笑脸都懒得给,头也不回地回了内殿。







甄连城微微有些错愕,叶西风好像是生气了?而生气的原因,似乎是因为自己没有告诉他齐怀臻的名字和身份?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就算生气,不是应该对自己又在筹划什么阴谋而生气吗?







甄连城不解地摇了摇头,急忙赶着齐怀臻离去的方向追去。







齐怀臻走得极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直到走出皇极门,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进宫,本来就是要来找甄连城的。







甄连城替自己解了围,自己本该找个僻静的地方等着他,怎么偏偏好似丢了魂,竟一路走了出来,生生误了大事。







秋日乏人,安顿好一切的贾东风吃完午饭,微微有些渴睡,想来是夜夜偷偷摸摸替圣帝批阅她看不完的奏折,太过劳累所致。







这样想着,她便施施然走回寝殿准备睡觉,因为心中还记挂着齐怀轩选妃的事情,没有留神走回寝殿路上所遇宫人古怪的神情和脸色。







推开房门,寝殿内居然拉着厚厚的帷幔,黑得如同夜晚一般。







贾东风微微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哪个新来的宫侍,竟然忘记了给寝殿通风透气,但她对自己的寝殿了若指掌,不需分辨便顺畅走到床边,手摸到腰上准备解衣,可是她尚未动手,便嗅到空气中有一抹熟悉的,温暖柔滑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


第三十八章 流觞秋凉


沉思片刻,贾东风眯起眼睛,借着屋内微光,却隐约瞧见,在自己的拔步床上,被子下似乎有一个隆起。







贾东风沉默了一会,走到桌边点燃了宫灯,不算明亮的光线立刻充满了房间,也让她看清楚了床上确实有人。







被子鼓鼓囊囊的,被子的外面露出一缕柔软光滑的乌黑长发。







贾东风走回床边,双手抱臂道:“出来吧。”







那人缓缓从床上爬了起来,不出贾东风所料,果然是聂锋。







他用了他独门研制的香粉,若不是闻到了这香气,她可能还不会察觉到床上有人。







聂锋穿着贴身的亵衣,看着贾东风冷淡的注视着自己,眸子半垂下已是泫然欲泣:“听说大齐皇帝求娶殿下,聂锋入宫这么多日子了,殿下却还没有……没有……”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好歹是堂堂兵部尚书的独子,兰陵四少之首,多少闺秀的春闺梦中人,如此自荐枕席,居然还没有得逞,实在是……







贾东风退后了几步,她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觉得那晚与聂锋一席长谈,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痴迷自己的懵懂少年,不想今日……







贾东风轻咳了一声:“聂锋,你该知道,我并不蓄养面首。那些所谓的面首,都是我珍之重之的门客。你天赋不弱,又有你父亲的助力,想来未来的朝堂之中,必有你的一席之地。不必在我这里蹉跎光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的重华宫,是天下英才筛选过往的驿站,却不是儿女情长的温巢。







聂锋咬了咬嘴唇:“是可以与殿下并立在朝堂上吗?”近在咫尺的人突然变得遥不可及,原来那么多的心折钦服,与自己的心意全不相同。







如果只有变成她期许的那类人,才可以日日见她的喜怒哀乐,那么自己,也必须做出改变了。







房门却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贾东风的耳朵:“郑葳蕤被识破了,听说齐怀轩大为光火,当众出言讥讽陛下,今晚你得出席晚宴了……”







傅欢情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步入了房间,看到眼前这幕令人乍舌的春光,快速走上前,用被子把仅着亵衣的聂锋层层包了起来,扛上肩头,走出房门,直接丢了出去,听得他一声哀嚎,随即又进了房门,反手栓了门,神情愉悦地看向贾东风道:“那被子就送他了吧,刚才说到哪里了?”







贾东风眨了眨眼睛,松了口气,随即想起方才傅欢情所说的事情,一颗刚刚落回胸腔的心又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问了一遍道:“识破了?怎么识破的?”







傅欢情似笑非笑道:“这位郑葳蕤,原来也是齐怀轩的旧识,若是当年她有半分你的魄力,只怕今日也不会落个欺君落狱的下场。”当下将齐怀轩当着众多闺秀的面自承当年落难,沦为贾东风面首的事情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陛下为了平息轩帝的怒火,便先将这位郑大小姐落了狱。”







“可惜,”贾东风趋步走到拔步床前,一下子重重跌坐在床上,神情凝重得僵硬,“可惜……”







“可惜郑有为那只老狐狸没有被牵连下狱,还是可惜桃代李僵之计没有成功?”傅欢情快步跟着贾东风的脚步,坐到她的身边,仍是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只要你不想嫁,总有法子不嫁。”







贾东风原本一直绷着的脸,缓缓松弛了下来,唇角也浮起了一丝笑意,显出一种春风袭人的柔软明净来。







她将头轻轻靠在傅欢情的肩膀上:“你说的很对,我们兰陵双煞,何时憋屈过自己?”







她的眸子在晕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大不了,再闹他个天翻地覆!”







流觞阁是兰陵皇城中一处别致的所在,四面门窗俱开,三面草木幽香,唯有一面连接着曲桥,通往金光殿。







水风浅碧,暗香幽微,一室秋凉。







圣帝为了大齐轩帝设宴流觞阁,仅有叶南风、叶西风、贾东风及二品以上大臣作陪,弦响丝竹绕梁,金玉酒香四溢,求的是一个宾主尽欢,息事宁人。







齐怀轩隔着案望着对面的贾东风,她穿了云霞纹饰的玄衣,锦绣容貌,行为虽然恣意潇洒,却掩不住由内而外透着的尊贵。席间她饮了不少酒,微有薄晕的面容上,如同桃花盛绽,无比动人。







与她同案的是傅欢情,大周最负盛名的将军,原来人人都以为他是女儿身,近来却被发现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此人肌肤洁白如玉,神情似梦非梦,狭长凤眸中水光潋滟,当真是雌雄莫辨。







若傅欢情是女人,此时与贾东风并坐,便好似花开正好的并蒂莲;若傅欢情是男人,此时与贾东风并坐,便有些碍眼了。







恰好对面的傅欢情抬起头,挑眉望着齐怀轩笑了一下。这个齐怀轩,虽说如今的身份是大齐的皇帝,但是反而没有当初重华宫时自称灰袍圣手的华子夫可怕了。至少,他不至于在大周的地盘上随意下毒了吧?







傅欢情竟敢对自己笑?齐怀轩垂下眼,隐隐有些权威被挑衅的不悦,抿了抿薄唇,努力压下自己与生俱来的凉薄气场,立起身对着殿上的圣帝一揖,正待开口,身边扮做银翼卫的齐怀臻却跳了起来,抢在他前面道:“我们陛下久闻皇太女殿下精通音律,昔日与连城公子合称东风连城,琴箫合奏名动天下,不知今日可有否有幸一聆仙音?”要听名动天下的东风连城琴箫合奏是假,要见甄连城是真。甄连城是罪臣之后,不可能上今日的夜宴,而她错过了一次见他的机会,倘若不抓住今天这个机会,只怕这趟就白来了。







叶西风身体微微一震,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向齐怀臻,原来那个陌生又奇怪的小宫侍,竟是大齐的银翼卫!







不过此时的齐怀臻,却看也不看叶西风,只是笑盈盈地望着圣帝,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叶西风,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齐怀轩不解齐怀臻的意思,侧目怒视了她一眼。







为何这个亲姐姐,就没把他心心念念的亲事放在心上,还要让贾东风和其他男人琴箫合奏?







怒的不仅仅是他,对面的傅欢情也冷笑着站起来,道:“竖子寡闻,难道不知我的剑也是我大周一绝?你,可敢领教?”







齐怀臻抬起眼,冲着傅欢情缓缓笑道:“求之不得。”眼前这人,用兵如神尤甚其父,曾经横扫北魏王庭,打得萧恒远抱头鼠窜。







当年傅殇趁着大齐内乱攻陷大齐的国都,这笔债,迟早都要算;眼前这个人,迟早也是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对手。







若能一探虚实,最好不过。







贾东风缓缓看向齐怀轩身边这个完全无法让人忽视的银翼卫,他的眼睛大而明亮,声音悦耳低沉,身姿优美,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逸采神飞,那种粲然的气度,却充满了一方霸主的豪情霸气,令人心折,再看她洁白如玉的耳朵上若隐若现的耳洞,不觉嘴角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也缓缓站起身,对着傅欢情的耳朵低语道:“对方是大齐赫赫有名的固国公主,不可轻敌。”







傅欢情眸子一亮,周身便有了棋逢对手的兴奋,顺手抽出腰间的迎风剑,行云流水一般向齐怀臻攻去,心中早有提防的齐怀臻身子柔软地后仰,随即抽刀相抗,刀剑相击发出龙鸣般的清响,震得水榭外的池水微微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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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闻音知意


齐怀臻生怕刀剑无眼伤到齐怀轩,借力反弹跃了出去,傅欢情追了上去,二人刀剑来往,众人只见刀光剑影,不知二人又过了许多招。







贾东风瞧得分明,傅欢情的剑势极快,又准又狠,齐怀臻的刀略显笨重,却也虎虎生威,稳重守成,一时间难分高下。但若时间久了,只怕齐怀臻气力不足,难免会落了下风。







既已瞧出胜负,贾东风便不愿傅欢情与齐怀臻再多缠斗,当即道:“二位煞气这么重,恐怕污了一会的琴箫仙音。”







傅欢情率先收了剑,负剑一笑道:“既然殿下发话了,那么就点到为止吧。”







齐怀臻也收了刀,深深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傅欢情,拱手道:“承让!”眼前这个对手,将来会是个劲敌……







早在傅欢情拔剑的那刻,傅殇已经上前一步,站到了圣帝的身旁,手抚上了剑柄,随时准备护驾。等到眼前二人分别收了刀剑,方才将放在剑上的手垂了下来。







圣帝顺势瞥了一眼叶西风,冲他点了点头。







叶西风招手唤过一个宫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一会,甄连城持了自己那根紫竹洞箫上了流觞阁。







宫侍上了瑶琴,端到贾东风案前。







贾东风试了音,左手一抹,悠悠弹奏起来。







只听琴声慷慨激昂,曲意中透着一股冷峻的凄清苍凉,又有沙场将士热血如沸的激奋。







原本是一场花好月圆的相亲之宴,贾东风却弹了首塞下曲。







甄连城听了片刻,方才抬手吹奏洞箫相和,虽然是同样的曲调,然而萧声情致缠绵,温柔雅致,与铮铮琴音的意趣大有差别。







二者融合,箫音消弭了琴声的杀气,只让闻者觉得平和中正,优雅动听,仙音绕梁。







就连齐怀轩通身的寒气,似乎都消散了几分。







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至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







甄连城心神一震,抬眼向贾东风望去,却见她微微一笑:“世人素闻东风连城之音,然则盛名之下,只有甄连城可副,我,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竟是宁愿自污精通音律之名,也不愿从了这桩妄生的姻缘。







齐怀轩寒冰似的脸黑了黑,一双万年寒潭般的眸子定定地望向贾东风:“朕愿意以大齐十六座城池求娶东风殿下。”







齐怀臻不悦地看了一眼齐怀轩,敢情这江山不是他一兵一卒打下来的,也不是他耗尽心力平定内乱整合起来的。







虽说贾东风不错,但这种明面联姻,大家心照不宣买卖的事情,怎么可以一下子把底牌都亮出去了?







十六座城池?!







大齐的十六座城池?!







原本觥筹交错窃窃私语互相寒暄的晚宴突然安静了。







包括郑有为在内的群臣,一扫往日的不屑,都以一种看稀世珍宝的眼光看向贾东风,目光中不是欣赏或惊艳,全都是赤裸裸的算计。







“不知轩帝陛下所说的十六座城池,是哪十六座?”郑有为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







一个女储君,换富庶大齐的十六座城池,其实怎么都不亏,这么好的买卖,相信精于算计的圣帝也不会拒绝,只是哪十六座,很是值得商榷。







叶南风心中大喜,如果嫁出贾东风,还能获取大齐的十六座城池,这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了。







于是他看寒冰似的齐怀轩也顺眼了许多,又舔着脸谄笑道:“东风这是在自谦呢,其实东风除了精通音律,诗词歌赋也是大周一等一的出名,绝不输于当年最负盛名的连璧公子……”







贾东风的眼角抽了抽,这些人真当自己是菜市场的白菜了?就这么讨价还价起来了?这白菜不仅长得水灵还开过光,客官你要不要再加点?







贾东风朝着圣帝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圣帝垂下了眼眸,不辨喜怒。







真是恶从心中起,怒由胆边生,那就自救吧!







贾东风拿起手边的白玉瓷酒瓶,对着细长的壶嘴猛灌了几口酒。眯着眼站起身道:“既然大皇兄夸赞我一等一的文采,那我就斗胆献丑了。酒喝多了诗做不了,就对个联句吧。第一联就送给大皇兄——”







贾东风脚步虚浮,脸上挂着迷离舒冷的微笑,一步一步走向叶南风:“一二三四五六七,忠孝仁爱礼义廉!”







走到叶南风的跟前,刚好三步。







叶南风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贾东风这联,平仄有待商榷不说,内容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听着后半句像在夸他,可是前半句呢?







叶西风嘴角弯了弯,借着喝酒以袖掩口。







在殿的一半文臣,基本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有人大声咳嗽,有人暗暗拧自己的皮肉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一时之间,倒有许多精彩纷呈的表情。







齐怀轩一时也没有回过神,转头低声问齐怀臻:“这是何意?”







齐怀臻想了想,宛然一笑,低语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偏偏少了八;忠孝仁爱礼义廉耻,独独少了耻。合起来,便是忘(王)八,无耻。”







声音虽小,却刚好让殿内的人都可以听到。齐怀臻环视四周,心中暗笑,看热闹怎么会嫌事大?如今看来,大周的人心,果然不齐。







叶南风的脸色有红转白,继而又有些发青,阴森凶横地瞪了贾东风一眼。







郑有为蹙眉肃然道:“殿下,还请注意殿前仪态!”







贾东风犯浑是好事,可以降低她在圣帝心中的位置。然而在大齐国君面前犯浑,伤的可不仅仅是她个人的颜面。







贾东风嘻嘻一笑,踉跄踱了过去:“郑大人不要急,我也有一联赠你——听好了: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痛快,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郑有为气得眉头倒竖,张口喝道:“你,你……”然而身份有别,你了半天,也不敢再说下去。







这回齐怀轩听懂了,这话是骂人的,而且骂得挺重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出自《中庸》;老而不死是为贼,出自《论语》,骂郑有为又是妖孽又是贼,还引经据典,巧妙地把他的名字嵌了进去,关键这对仗平仄可比前一联好多了。







齐怀轩万年冰封的唇角微微向上翘了翘,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有才有貌,还绝顶聪明,就算喝得醉醺醺的,骂起人来也这么得劲又嚣张,不由自主竟叫了一声:“好!”







贾东风的目光便转了过来,似笑非笑看向这个看似冷若冰霜,实则学医成痴的少年,一年前他严苛细致教导自己医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自己也曾对他的失踪焦心不已,只是往事如烟,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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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投桃报李


“轩帝陛下,您所说的十六座城池,现在可以划定吗?”贾东风的眼神迷离,将郑有为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齐怀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正式回应自己的求亲了?







“可以由我大周划定吗?”不等他回应,贾东风又追了一句。大周与大齐边境连绵,由大周划定,便是要挑肥拣瘦了。







“自然可以。”齐怀轩无视齐怀臻使劲抻他袖子的剧烈动作,郑重点头应允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是医者,不善于做买卖,可是,诊病也是如此。







如果不能快狠准地处理病疾,错过最佳时机,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或者是贾东风醉了,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







他虽是大齐皇帝之尊,可他并没有什么信心能凭威胁求娶到贾东风。所以他带了十六座城池和另一件绝世珍宝给自己壮胆,也是对大周的利诱。







叶南风说了不算,郑有为说了更不算,甚至连圣帝,说了也不一定算。







只有贾东风她自己,说了一定算。







贾东风笑眯眯地转向身后:“拿舆图来,欢情,你来挑。”







舆图被铺在丈宽的几案上,四周用镇纸压平。







聂宏辰和户部尚书率先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开始讨论哪里是军机要塞,哪里城池富饶,哪里土壤肥美盛产良田……







齐怀轩任他们讨论,任他们挑选,不疾不徐地等待着。







傅欢情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接过宫侍呈上的狼毫笔,蘸满墨汁,照着大齐的某处,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聂宏辰和户部尚书对视了一眼,缩了缩头,乖乖地退回了自己的案前。







殿中很静,远处坐着的人忍耐着好奇心,等着齐怀轩的确认。







齐怀轩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缓步上前,低头看向舆图,看清了傅欢情划定的地方。







那是,大齐的国都——华城。







紧随在齐怀轩身后的齐怀臻暗暗松了口气。







齐怀轩缓和了没有多久的脸色又重新冻了起来:“傅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朕诚心求娶东风殿下,你竟敢要我大齐的国都为聘?这是在戏耍朕吗?”







原来是画了人家的国都……叶南风和郑有为心头一紧,这傅欢情,就算恢复了男儿身,胳膊肘还是向着贾东风的,明摆着要把这亲事搅黄,搅黄也就算了,还要惹怒看着就很不好惹的齐怀轩。







尤其是叶南风,他光是看着齐怀轩,就忍不住地要瑟瑟发抖的啊。







“我正有同样的问题要问轩帝陛下,”傅欢情毫不在意地丢下笔笑道,“陛下明知道东风殿下是我大周的储君,却要强行求娶,枉顾我大周国之承继;这等行径,与我方才划定大齐国都有何分别?”傅欢情深知贾东风的心意,所以先是故作为难,但应答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齐怀轩一怔,抿嘴道:“圣帝英明神武,大周的储君难道非东风不可?”他正是为此事来的,素来储君之争肮脏混乱,他在大齐都听说贾东风明明凯旋而归,却被群臣构陷结党不轨,身陷圈禁。贾东风是他心中白月光,怎可受此等不白折辱?







他这话听在叶南风、郑有为耳中,却甚有知音之感,纷纷点头赞许。想大周,哦不,应该是大唐,人才济济,难道一国命脉,就交给一个小小的女子?就算圣帝觉得叶西风懦弱不当大任,那不是还有叶南风?







叶南风越想越得意,连带着对齐怀轩的惧意都少了几分,好死不死凑上去道:“那轩帝陛下,不然也考虑一下迁都?”买卖还是要继续做下去的,傅欢情的条件虽然离谱,但万一谈成了呢?那他可就是谈判的大功臣!







叶南风的眼神贪婪又天真,沉默许久的圣帝终于开了口:“够了!”







贾东风虽然任性妄为,却有勇有谋,更有傅欢情这样的左膀右臂倾力相助,叶南风蠢笨如猪,就算有郑有为这样的谋臣,也是不堪大用。







高下立现。







她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哪怕是得罪大齐,哪怕是再起战乱。







她也不可能放弃自己培养多年的继承人。







圣帝抬起了眼,郑重道:“轩帝陛下,东风是我大周的储君,得到轩帝的青睐是她的福分。但是究竟如何抉择,我做不了她的主。”说罢眼风一扫贾东风,这又是一道考验,看贾东风能不能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让大周全身而退。







贾东风的酒一下子醒了,她望向齐怀轩,缓缓道:“轩帝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必须弄明白,为什么齐怀轩一定要娶她,甚至不惜拱手奉上大齐的十六座城池。







如果之前,她还曾怀疑是大周有人私通大齐借着此次求娶搞什么阴谋,可从齐怀轩拿出十六座城池作为聘礼时,她就推翻了自己这个假设。







齐怀轩是个不折不扣的医痴,如今又是九五至尊,以大齐的国力,甚至说一句天下至尊都不为过,没有人可以跟他谈条件,可是他却为自己开出了一个这么好的条件。







令人费解。







令人困惑。







同时,也令人不安。







齐怀轩不假思索地跟着贾东风走出了流觞阁,曲桥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三面繁花和影影绰绰的金光殿,盛景韶华。







“为什么?”贾东风单刀直入道。







“因为你。”夜晚影影绰绰的光让齐怀轩平日里寒玉般的脸多了些暖意,让他密集又长的睫毛颤动出真诚,让他刀削般挺直的鼻梁和利落的下颌线变得温润。







“什么意思?”贾东风望着他在光影下温和得不真实的侧脸,依然一脸困惑。







“皇位这个东西……”齐怀轩蹙起眉头,斟酌道,“会杀人的,当年我就是莫名其妙被封为太子,莫名其妙被追杀,莫名其妙被送到重华宫。当年你救我一命,我自然投桃报李,也要解救被圈禁的你。”







原来如此,贾东风松了一口气:“你是听说我被圈禁,所以特地过来相救?其实没什么关系,我都习惯了,母亲只是一时气不过,她总是会原谅我的。”







“不仅仅是如此,”齐怀轩眉间的郁色不减,他发现,贾东风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皇位这个东西,会吃人的,它会吃掉你的本性,让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你看我,我虽然现在是大齐的皇帝,可是我很不快乐,甚至还没有在重华宫的时候快乐。”







在重华宫的时候,他阅遍了贾东风权利范围内能够拿到的所有能看的医书,教导贾东风从最基础的医理学起,看着她成为一个惊才绝艳的杏林圣手。只要谁让他不痛快,他就给谁下毒,看着贾东风手忙脚乱给人解毒,也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








  


  。


第四十一章 何惧身后名


“我的本性,就是为了这个皇位。”贾东风志在必得一笑,“从我自请更为母姓开始,我便为了这个位置披荆斩棘,从来没有后悔,也从来没有后退。就像你痴迷于医术一样。”







齐怀轩神情一黯,默了默,从贴身处取出一块琉璃佩,一手拉住贾东风躲避不及的右手,掰开她紧握的拳,郑重将这块琉璃佩放在贾东风的手上:“我知此时的你不会后退。不过你不是圣帝,圣帝是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你却只是一味地对自己狠,对旁人狠不下心。登上帝位后,你若不改自己的秉性,长此以往,会受不住的。可若是你改了,你只怕会比我还痛苦。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在你受不住的时候,还有我这里一条退路。”他是医者,他能看透许多人堪不透的病理,包括人心。可是他医得了病,医不了心。人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若是一味的讳疾忌医,或者不愿相信医者的话,他再医术高明,苦口婆心,也是无济于事的。







贾东风呆了呆,望向自己手中的琉璃佩。







这样几乎一模一样的琉璃佩,傅欢情曾经也给过自己一块。







齐怀轩转过眼来,瞬也不瞬地看向贾东风,眼中掩饰不住的温柔几乎要流泻出来:“大齐的琉璃佩,来自大齐立国时的天降异石琉璃,琉璃只有巴掌大,被做成了三块琉璃佩,一块丢失了,一块被傅殇将军夺去了,我这一块,是最后一块了,琉璃佩只传大齐皇帝和宗室子弟,向来只有正妻保管。虽然只是件美丽的物事,不过,也是我的心意。”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低若不闻,却刚好让贾东风听到。







本来他在重华宫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大齐的皇室,尝试着去找寻那块被傅殇带走,据说被傅欢情转赠给贾东风的琉璃佩,只是随着时光流逝,他越发觉得那不重要了,于是最后便放弃了找寻。







现如今,更是将最后一块琉璃佩给了贾东风。







齐怀轩的话清清淡淡,正如他清清淡淡的人,却让贾东风心口猛地一抽。







“为什么?”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齐怀轩被作为面首献给她后,她并没有对他假以什么颜色,他图她权力范围内能得到的医书,她图他不拘泥于书变幻莫测的医术。在二人不多的亦师亦友的过往中,似乎只有他下毒她解毒的日子,颇为鸡飞狗跳,充满了盎然生机。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伴随着一声渐低渐悄的叹息,齐怀轩眸中一片恻然,他轻轻转开脸,大步走回了流觞阁内。







“陛下,是我唐突了,告辞。”齐怀轩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冲着殿上的圣帝拱了拱手,转身便欲离去。







齐怀臻急了,挡在他的身前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齐怀轩,殿上还有一个甄连城。







她早料到齐怀轩求娶不会成功,贾东风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怎么肯回归深宫做一个人的藏品?因此她随着齐怀轩过来,本意就是冲着甄连城这个玄微高徒,一旦求娶贾东风失败,便一脸遗憾顺水推舟地索取甄连城。圣帝总不好一直驳斥大齐的面子,应允的可能极大。索得甄连城,齐怀轩的皇位就会更加稳固,大齐也会更加强盛。







齐怀轩眼神黯淡,匆匆地摇了摇头,竟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齐怀臻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只好跟了出去。







贾东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齐怀臻远去的背影,以及对甄连城明显恋恋不舍的目光,又深深看了殿上的甄连城一眼。







甄连城却垂下了眼。







贾东风亲自为齐怀轩放下了车帘,就在车帘放下的那刻,齐怀轩脸上那抹难得的温柔笑意也消失了。







回程的马车行得极快,齐怀臻的脸色阴得可以与齐怀轩媲美:“玄微高徒是这么容易得的吗?我们姐弟好不容易有今天,如此难得的机缘也只有一次,为何你……”







“我不愿利用她,一点点都不愿意。”齐怀轩用了很疲惫的声音应道,“姐姐,这是我作为齐怀轩,而不是大齐轩帝,唯一剩下的一点真心。我不想把这点真心都用来算计,尤其是算计她。”







齐怀臻抿了抿唇,不知为何,脑海中竟飞快地闪过那个充满书架的大殿中清隽出尘的男子,以及自己下不了手的情状,默默地禁了声。







圣帝的脸色微霁,看向一脸讨好濡慕看向自己的贾东风:“下不为例。”







“一切都听母亲大人的。”此时仁德宫四下无人,就连苏挽心都不在身边,贾东风越发嬉皮笑脸,没个正行,“那明日,我可以解除圈禁了吗?”萧恒远一直关在护国将军府也不是事,还是要尽快移到重华宫,好好地磨砺一番。







“嗯。”圣帝点了点头,忽然脸色肃然,极为慎重地提醒道,“任何人都可以,但是傅欢情,不行。”







“什么?”贾东风不解其意。







“你未来的皇夫人选。谁都可以,但是傅欢情不可以。”圣帝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他不是女儿身,也好。不过他执掌兵权,就是你手中的一把利刃,君王身侧,容不得他人酣睡,更何况是一把利刃。一旦人心生变,江山倾覆便是一瞬之间。你应该很清楚。”







“可是欢情与我自幼长大,他还救了我的命,他不会……”听到圣帝用如此冷漠理性的口吻谈论傅欢情,贾东风内心莫名一股烦躁,忍不住顶撞道。







“你可是?”圣帝的目光锐利中带了一丝探究,“你可是与他……?”







“没有,女儿与欢情清清白白,天地可鉴。”贾东风身体微微一僵,垂下眼,眼前却闪过琅琊竹林中那飞快的一吻。







“没有便好。”圣帝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可以心悦你,而你只能岿然不动地让他求之不得。唯有如此,他方能对你死心塌地,至死不渝。而只要他在一天,江山便会永保太平。”







贾东风豁然抬起头,眼前闪过一丝疑惑,想起傅殇对圣帝死心塌地的忠诚和维护,心中不觉升起一个巨大的疑团。难道傅殇对圣帝……







圣帝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翻开了手侧一本奏折,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他身边那个侍女精通采阳补阴?”







“是否需要请过来给您瞧瞧?”贾东风心中犹自想着傅殇对圣帝不可名状的忠诚从何而来,下意识地随口回道。







“那就瞧瞧吧……不知道这采阳补阴,可否延年益寿。”圣帝抬起眼目视空无一物的前方,目光变得悠长,甚至有一些惆怅。







“母亲,你就不怕史官无情,万世唾骂?”贾东风心中一动,想起圣帝难以言状的身体状况,根据苏挽心的消息,已经各种虎狼之药都用上了,近半年来,宫中的百年人参更是消耗极快。如今,圣帝竟把心思打到了英子这种难以启齿的方式上,可见委实药石无医了。







“我只怕给你留的时间不够。”圣帝清冷无痕的脸上,难得浮起一丝母性的柔情,“担当身前事,何惧身后名。我百年之后,你给我立块无字碑就可以了。”








  


  。


第四十二章 天下最好


“贾东风居然就这么解除圈禁了!”叶南风气咻咻地又摔了手边的一个哥窑瓷茶杯,“我从来没有入过她的眼,从来都没有!”







郑有为神情镇定,将茶盏缓缓放下,抬头看着叶南风:“殿下,可是下定了决心?”







叶南风因气愤不满而扭曲的面庞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大口喘着气,毫不迟疑的,恶狠狠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那甄连城,可要……?”







郑有为摇了摇头:“他的才能,不该用于这些事情上。殿下事成之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倚仗他。”事实上,他有些忌惮甄连城。虽说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可是,若是甄连城知道了什么……郑有为的手微微一抖,托着茶盏的手却不由自主的一收。茶盏微倾,里面的浮沫还未散尽,有两三点溢了出来。事实上,也没有什么真相,他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做。当庭斥责女帝的人不是他,连诛甄家九族的人也不是他。他何惧之有?







暗夜无声,有幽微的桂香在初秋的晚上若隐若现地浮动。







贾东风有些失魂落魄地从仁德宫走了出来。







她看似赢了。因为她不用远嫁,也解除了圈禁。那群死老头子,就算再看她不顺眼,也不得不与她同朝而立。







可似乎又输了。为什么心中空落落的?







还好步入重华宫的时候,一眼便看见傅欢情含着笑,漫不经心地倚着廊柱望着她,看来已经等候她有些时候了。







贾东风只觉得心中一阵灼热涌过,飞身上前,紧紧抱住了傅欢情。就如同小蝶死去的那个晚上一样,她内心充满不解和惶惑,急需一个安全和温暖的怀抱。







傅欢情身体一僵:“殿下,我是男人……”







“那又如何?”贾东风环在他精瘦腰间的手又紧了紧。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只有这天下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你。”傅欢情柔声哄道,右手绕到身后,轻轻去解贾东风环住自己的手。







“天下最好的男子?”贾东风抬起头,“谁?”







“我也不知道,”傅欢情摇了摇头,“至今我还没有看到能配上你的男子……”甄连城满腹诡谲阴阳怪气,齐怀轩就是冰山雕的人……真的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贾东风。







“为什么不能是你?”贾东风垂下头,又紧紧箍住了傅欢情的腰,螓首在他胸前舒服地蹭了蹭,惆怅道。母帝说,任何人都可以,唯独傅欢情不可以……为什么……







“我?”傅欢情心中一震,随即苦笑道,“我文比不上甄连璧,音比不上甄连城,医毒比不上齐怀轩……”







“不管旁人怎么说,你就是最好的。”贾东风干脆地打断了傅欢情,“你说的那些东西,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若想学,我便教你,就如你教我武功兵法一样。不如,从琴开始?”







话音刚落,重华宫神出鬼没的宫侍便捧来了一家焦桐古琴,安放在窗下的长几上。







贾东风拉着傅欢情盘腿而坐,抬手调了丝弦,指尖轻拨,如水般乐韵流出。







曲调柔和之至,乐音中有流水野林,空谷闲花,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







一曲终了,贾东风的面色微微泛着桃花色,转头问傅欢情道:“你可喜欢?”







傅欢情听的醉了,听到贾东风问话,方才如梦初醒道:“啊,竟已经弹完了。我听你弹了许多次琴,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曼妙悠扬的曲调。这是什么新得的古曲吗?”







贾东风满心欢喜道:“这是我想着你,由心抒发,随手弹就的曲子,你若喜欢,我便将曲谱记下,誊抄给你,等我想到合适的唱词,再一并填了送你。”







傅欢情望向贾东风,心头如小鹿乱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由着内心的欢愉慢慢洋溢到脸上,缓缓地笑道:“好。”







这种有些眩晕的幸福感一直延续到傅欢情走出重华宫的大门,傅欢情看着迎面走来的甄连城,突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来与贾东风商讨如何处置萧恒远的。毕竟一个北魏太子,一直关在护国将军府也不方便。







反正他与甄连城也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于是傅欢情转过身,抬脚就要再进重华宫。







“你是在躲着我吗?”甄连城略带讥诮的声音拦住了傅欢情的脚步。







“我觉得,应该是你该躲着我吧?毕竟我第一次战场受伤,可是拜你所赐。”傅欢情转过身,反唇相讥道。







“谁让你多管闲事?就算你救了她,也没有人会感激你,你还差点惹下欺君之罪。”甄连城脸色有些阴鸷,看着眼前嘴唇莹润娇艳,眼中波光宛转的傅欢情,唇角忍不住勾起,“还是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女人,是她最好的手帕交了?”







“甄连城!”傅欢情一个箭步上前,拎起甄连城的衣领,“东风为了甄家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就算圣帝诛了甄家,可是东风何曾对不起甄家,对不起你?你如此忘恩负义恩将仇报,难道就是首阳山上教的?”







“哈哈哈……”甄连城被勒紧的衣领弄得喘不上气,脸上的讥诮之色更浓,“她不过是贪慕我兄长的美色,这才留下了我们甄家的骨血,我要因此感激她吗?那她广纳面首,又何尝对得起我死去的兄长?”







“呵……”傅欢情松开了甄连城的衣领,任他狼狈地跌坐在地,“甄连城,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真下得去手。就算所有人都觉得我多管闲事救了东风,那些人当中也不该有你。”随即大踏步走进了重华宫。







“你怎么回来了?”天色已暗,贾东风正就着八角宫灯明亮温暖的灯光伏案写着什么,看着傅欢情去而复返,不觉有些惊喜,见他脸色不虞,又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有什么。”傅欢情见了贾东风担心的神情,紧绷的脸一下子化开了,“我差点忘记了,原本要与你商量一下,如今你圈禁解除了,是不是把萧恒远送来重华宫?”







贾东风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明日吧,明日就把他送过来,此人过于危险,怀璧就先不接过来了,聂锋也刚好昨日出宫回府。这样一来,重华宫就是收他最好的地方了。”







“好。”傅欢情应了一声,这才转身回去,走出重华宫的时候,见到犹自瘫坐在地的甄连城,摇了摇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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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天竺有香


贾东风为甄家做了什么?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甄连城心中惊惧,一时间竟有些爬不起来。







他呆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咬了咬牙,站起了身,折身向离尘宫走去。







身为甄家人,他必须知道真相。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首阳山上下来,就是为了复仇,如果这复仇的目标错了,他万死难辞其咎,无颜见九泉下的族人。







当年的真相或许有些湮灭了,但有一个人一定会知道。







叶西风正在写字,一身白色重莲绫,看似纯色衣服,笔走游龙的行动间,衣上的貔貅暗纹便隐隐显现出来,衬着他清隽的面容,更显俊秀不凡,身边经过的宫人忍不住偷偷看他,却不敢正视。







甄连城疾步走到叶西风的跟前,语气急促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中,有着难以察觉的微微颤抖。







叶西风口吻冷淡:“当年发生的事情,连城公子不是都知道了?”







甄连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殿下不是一直也很想知道,那日跟着大齐轩帝一起来的银翼卫是谁?”







叶西风笔下微微一滞,随即道:“不过是个过客。”







甄连城的目光移到叶西风的笔下,看着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心中一定,神情放松了下来,微微一笑道:“殿下的书法遒劲有神,既有大唐法度,又有大周意境,可谓是颜筋柳骨,意存笔先。不过,殿下的长情更令人叹服,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了大唐的天下,更为了一个女子,颓废至今。想来殿下对大齐银翼卫念念不忘,是他的风姿酷似云笈王妃?”







叶西风搁下了笔,冷淡一笑:“我若真的要知道,直接问东风不是更快些?连城,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甚至比连璧还要聪明些。不过你更应该知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和归宿,何必徒惹是非?终究,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落个伤人伤己。”







甄连城心头猛地一颤,他明白了叶西风的意思,叶西风说的不仅仅是齐怀臻,还有他对贾东风之事的横加插手,更透出当年之事的诡异扑朔,他情知叶西风不会告诉他更多的信息,只能静静埋下头,一言不发。







心,反倒更乱了。







叶南风自流觞阁被辱以来,一反常态地没有找他。







这不是叶南风的做派,他不会白白受辱,更不会放弃对那个位置的图谋,看着贾东风独自坐大,顺顺利利地登基。







贾东风看似有惊无险,但他知道,叶南风必然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可是,就连刚回大周不久的他都看出来了,圣帝对贾东风的宠幸和信赖,是何等的根深蒂固,就连结党不轨这样触犯龙颜的事情,圣帝都能轻轻放过。那么,还有什么阴谋能让叶南风能够得偿所愿呢?







难道是……?







甄连城想到了那两个字,悚然而立。







不对。







叶南风不是不想,是不敢,是不能。







圣帝有傅殇,贾东风有傅欢情。







尤其是北魏战事刚刚平定,萧恒远都被贾东风生擒,冯太后带着幼子,五年内都成不了气候。







傅殇和傅欢情都在京城,就算叶南风起事,他也没有任何胜算。







所以,这条路,决计不可能。







可是,又有什么必然可以成事的阴谋,能让叶南风忍耐这么久?







甄连城百思不得其解。







叶南风阴鸷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得几乎睁不开眼的太医,半信半疑道:“就凭他?”







郑有为抿了口茶水,坚定而平静道:“就凭他。”此人是先帝的御前太医,先帝病重之时的病案,全部都经过他的手。







傅殇是亲眼见着他随侍先帝的,所以其他人或许不可以,但此人说的话,傅殇至少会信一半。







还有一半,就要靠那柱天竺香了。一般的熏香是宁神养心,稀有的天竺香也不例外。







只是这柱被偷梁换柱的天竺香中,添了一些会让人狂躁易怒的罂粟和曼陀罗。







所以,他会带着这个老太医,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护国将军府中。







之后的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了。







下午的时候,傅欢情便收到了贾东风派人送来的东西,除了她承诺的琴谱,还有一把瑶琴,上面用篆书刻了燕乐二字,琴身通体玄色,略有古旧,正合他的心意。







翻开琴谱,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之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诀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然是贾东风新写就的。







傅欢情想着贾东风白日里要上朝与那群老臣斗智斗勇,晚上还要帮着圣帝批阅奏折,如今还要帮自己誊写琴谱,如此眷顾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又想到贾东风如此一来几乎没有什么时间休息,又有些担心她的身体。







一顶朱盖玄缨的四人轿被抬进了护国将军府的大门,轿夫停轿后,打开轿帘,一个身着褚金锦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健步走了出来。他虽然鬓生华发,眼角有些许皱纹,然而身形挺拔,面容依稀可以辨认出当年的叱咤风云、英雄热血,可以当得上芝兰玉树之称。







只是世事无常,年华似水,仿佛流光一瞬,便已不复当少年朱颜。







郑有为遥遥凝目看了护国将军府一眼,快步走了过去,就在大门将掩时,拱手揖道:“傅将军。”







傅殇抬起那双不关心世间万物的眼,漠然道:“什么风把郑相吹来了?”







话是如此说,却是一动不动地堵着门,并没有让郑有为进去的意思。直至郑相身后那个微微颤颤的老者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入他的眼帘。傅殇波澜不惊的眸子中,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郑有为幽幽叹息,垂目摇头道:“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横剑西征北伐,一将功成万骨枯,青山依旧在,是非成败转头空……”吟到此处,声音渐低,眸中一片怅然,“傅将军还记得当年与先帝仗剑江湖时的承诺吗?”







傅殇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郑有为身后的老人:“郑相到底想说什么?”身子却已经让开一个位置,足够郑有为带着老人迈进护国将军府的大门。







郑有为带着身后的老人,一脚迈进了护国将军府的大门:“我只想效仿当年甄相,与傅将军再畅谈一番忠君报国。”







傅殇领着郑有为和来人进了花厅,秋日的清晨微凉,花厅的窗户紧闭,紫金香炉中袅袅燃着一支刚刚换上的天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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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挽心之言


甄连城回到自己的房间,灌了整整一壶冷茶。







离尘宫比不得重华宫,重华宫总有贴心又神鬼莫测的宫人把所有的生活琐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茶水永远是温热的,点心永远是刚蒸好的,人只会出现在你刚刚好需要他们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一切都顺着尊贵的皇太女的心思。







离尘宫是废太子的居所,虽然圣帝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曾短缺克扣叶西风,但总有逢高踩低的宫人宫侍,侍奉起来就没有那么尽心尽力。毕竟是个废太子,长得好看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挣前程。







而且,叶西风也不在乎,他整日除了看书就是写字画画。







所以离尘宫的宫人,就服侍得颇为怠慢了。







在叶西风有限的皇太子岁月中,有过淋漓豪情,有过挥斥方遒,有过壮怀激烈,有过需要怀念的人,有过难以忘怀的事,然而这一切,都在他遇到一个唤做云笈的民女后改变了。







他曾经一腔热血地说服先帝和圣帝求娶这个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助益的女子,即使先帝的痛斥也不能改变他的热情激昂,神采奕奕许下壮志豪情的振兴大唐的承诺;直至得偿所愿,直至被高门世家冷落乃至中伤,直至太子妃云笈郁郁寡欢病弱而终。







那个神采飞扬的太子终于被消磨了所有的英气,满不在乎地看着自己的父皇病逝,母亲夺位改换新朝,一人独居在皇城最偏远的离尘宫。从此不问政事,不谈诗话,没有任何需求,只是很单纯地活着而已。







但是甄连城不能不在乎。







在首阳山上训练出来的直觉告诉他,叶南风不会留太多时间给圣帝,更不会留太多时间给贾东风。







而且他需要真相。







他思来想去,决定去冒一个险。







苏挽心近日不大舒服,可能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年纪大了肠胃有些衰弱,总之有些难言之隐,甚至有些影响到了她的殿前侍奉。







毕竟,在素有洁癖的圣帝面前放屁,实在有些大不敬。







于是她今日告了假,特意去了趟太医院,在太医院诊断完取了药包,前脚刚刚跨出太医院的大门,便碰上了一个她实在不大想碰上的人。







甄连城笑眯眯地替苏挽心拿了手中的药包,又是深深一揖:“苏姑姑好。”







苏挽心叹了一口气,这也算是在她眼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最受不得这些孩子的,便是他们唤她一声姑姑,这个颇有亲情味道的称呼,是注定孤老终生的她对亲情的一点点眷念。







“说吧。”苏挽心看了一眼甄连城,一边迈动步伐向仁德宫的方向走去。







这个淘小子,从小就惯会甜言蜜语地骗人套话,如今长大了,还不知段位又高了多少,自己走快些,他总不敢一路跟到仁德宫吧。这样自己能说的,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苏姑姑自小最喜欢皇太女殿下了,姑姑可否把殿下自请更姓前后的事情与我说一说呢?”甄连城真诚地看着苏挽心。







“你问这个干什么?”苏挽心警惕地看了一眼甄连城。







“连城其实……一直心悦殿下,只是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归来后与殿下有些生分了,此番惹了殿下的厌弃,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甄连城黝黑卷长的睫毛上,迅速地晕上了一层水汽。







“其实,殿下从来没有变过。”苏挽心看着眼前这个为情黯然神伤的少年,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年的雪很大,仁德宫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为了给甄家求情,殿下挺着肚子,就跪在冰天雪地里,求得昏了过去。还是我过去扶她起来送回重华宫的。哎,可怜见的……”







“后来据说殿下发了一场烧,又赶上临盆,极为凶险,陛下心急如焚,打发太医和稳婆去瞧殿下,却被那傅欢情打了出来,据说最后还是按殿下自己的意思,找了宫外的稳婆接了生。我那时就觉得,只怕殿下此举要寒了陛下的心了,哪知道殿下生了怀璧郡主后,竟然转性了,给陛下呈了封折子,说自己错了,生儿方知娘养恩,要更为母姓,要辅佐陛下。陛下这一喜,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陛下赏下的那些面首啊,其实殿下一个都看不上,但是殿下爱才,这些个少年,也算是家族不看重的弃子,可是殿下敬重他们,与他们整天讨论时事政务啊,有时也会弹琴唱乐,下棋什么的,可我看得出来,殿下没把这些人当面首,殿下还留意着各地的官员情况,一得了合适的位置啊,转手就把合适的人介绍过去了。遇上介意重华宫身份的,殿下还会帮他们更名改姓,让他们有个全新的开始呢。所以后来啊,这些人都念着咱们殿下的好呢……”







“可殿下心里苦啊,她心中还是只有连璧公子啊,重华宫寝宫那副连璧公子的小像啊,保存的那么好,不是宫人保养的,都是殿下亲力亲为日日拂拭的。”







“说起来,殿下与连璧公子也真是有缘无分,连璧公子也是的,为什么要在大婚前送我们殿下一副恨春迟的桃花图呢?他都要成婚了,如果真的有心我们殿下,大可以拒婚嘛。在大婚前撩拨我们殿下,这算是个什么意思,天下人都说我们殿下抢人不对,可是谁知道连璧公子送画的事情呢?平白污了我们殿下的名声……”







“偏偏连璧公子什么都不说,我们殿下也不辩驳。再后来啊,就有了甄家的无妄之灾。要我说,那也是真的是无妄之灾。都是那郑有为,那日下了朝,把甄相拉到流觞阁旁的曲桥上说什么陛下牝鸡司晨,只要甄相振臂一呼,天下士族莫不回应。当朝就要拨乱反正,让西风殿下即了位。这才算得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大唐……”







“郑有为?!”甄连城耐心地倾听着,丝毫没有打断苏挽心絮絮叨叨的叙述,终于抓住了一团乱麻中的头绪,“是郑有为劝我爹当朝向……陛下发难的?”







苏挽心点了点头:“是啊,我那时正好在曲桥下打盹,听得十分真切。所以我才说是无妄之灾啊,后来只有甄相和几位大人出头,郑有为倒是麻利地起草了陛下的即位诏书,一点事都没有……”随即脚下停住了。







咦,不知不觉的,竟已经走到了仁德宫的门口了。







不能再说下去了,这陈年旧事的话匣子一打开,竟止也止不住。







甄连城顺着苏挽心的脚步停顿也停住了,抬起眼,正看见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傅殇居然怒气冲冲地冲进了仁德宫。







一丝凉气从脚底升起,甄连城电光火石间中抓到了头绪,关于叶南风阴谋的头绪。







但是,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


第四十五章 谁是反贼


甄连城咬紧了牙关,急促地呼吸着,在初秋微凉的天气里,额前滴下了冷汗。







叶南风当然想要谋反,可是,他要做那只黄雀!







他不知道叶南风或者郑有为是怎么说动对圣帝忠心耿耿的傅殇做了这只无辜的螳螂,或许正如当年的甄相,反正当年的事情,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真相了。







而且傅殇这只螳螂,已经入了仁德宫!







在这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算算时间,也只有离仁德宫最近的重华宫来得及救援……







应该多谢当年先帝对东华公主的宠爱,将重华宫就设在仁德宫的旁边。







甄连城顾不得与苏挽心说一句话,拔脚就向重华宫狂奔。







苏挽心惊愕地看着如此不顾形象的甄连城,叹息着摇头道:“如今的年轻人,怎么如此性急,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与殿下培养感情,只能慢慢来的啊……”







傅欢情悠闲地牵着拴着铁链、一脸怨恨的萧恒远,恰恰好就行到了重华宫的门口,遇上了狂奔而来的甄连城。







甄连城看到傅欢情,眼里是止不住的狂喜,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南王要造反,你马上回去,召集护国将军府的府兵,不,不够,去找孟昌,调用兰陵兵马司的人,快!陛下和殿下都有危险!”







傅欢情的脸色难得地凝重起来:“此话当真?!”







“日后我再与你细说,快去,快去!不要走宫门,翻墙,翻墙回去!”甄连城几乎是厉声道。傅殇为螳螂,前脚进来,为了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叶南风必然后脚跟上,坐实了傅殇谋反的罪名。







傅欢情虽是满头雾水,但见甄连城神色认真到几乎已是凄厉的程度,立时便相信了,转身飞奔跃墙而去。







几乎是同时,皇极门也隐隐起了喧嚣,就连在重华宫的门口都可以听到:“贾东风和傅殇反了,我们要勤王救驾!”







甄连城稳了稳心神,看了铁链锁身立在原地的萧恒远一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又向着仁德宫的方向飞奔而去,直到看见行动迟缓,依然伫立在仁德宫门口的苏挽心,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苏姑姑,拜托你,马上带着怀璧郡主到离尘宫。路上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回头,一直要把怀璧郡主送到西风殿下的手中!这是为了陛下和殿下!”







苏挽心后退了两步,有些失措,但听到是为了圣帝和贾东风,不及细想,也立刻付诸行动,绕到仁德宫的后殿,抱起尚在熟睡的贾怀璧,匆匆向离尘宫赶去。







“当年,叶欢到底是怎么死的?”傅殇拔出久不出鞘的离殇剑,双眼赤红地瞪着贾漪,剑尖距离贾漪的脖子不及半寸。







“傅殇,你好大的胆子!”贾漪拍案而起,“竟敢挟械质问朕!”







“我再问一遍,”傅殇闭了闭眼,控制手上的力道,“如今我这样进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我只要一个真相,叶欢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与你无关,我自刎谢罪;如果,真的是你,我就拉着你一起下黄泉见他!”







“哼!”贾漪上前一步,干脆用自己的脖子直接顶上了离殇剑的剑尖,冷笑一声道,“你心中只有先帝,何曾有过黎桑?我真为她不值!如今你用黎桑倾尽全族之力为你打造的宝剑,对着她最好的朋友,若是她泉下有知……”







“回答我的问题!”傅殇厉声打断了贾漪的话,“若不是为了叶欢,我怎会一路护着你!”







“呵呵……”贾漪讥诮道,“为了先帝,可是先帝心中的人却只有我,你只有傅欢情一个子嗣,先帝却与我生了四个孩子,你觉得,先帝对你的情谊重,还是对我的情意重?不过也谢谢你对先帝的深情厚意,这几年来护着我们孤儿寡母……”







“快来救驾!”门外是叶南风一声爆喝。







随即有破门而入的声音,南王府的数十位亲信府兵将贾漪和傅殇团团围住,数柄雪亮的剑尖指向了傅殇,余下的,则是指向贾漪。







叶南风一脸忧心如焚,对着贾漪跪拜道:“母帝受惊了,请恕儿臣救驾来迟!”







贾漪的目光缓缓从傅殇的身上收回,转而望向叶南风,良久,意味深长地说道:“原来,我终是小瞧你了。你是怎么知道傅将军对先帝不同寻常的感情的?”







“母亲,”叶南风全身一震,抬起头来,委屈地看着贾漪道:“我一直是最像你的孩子啊!”







“不错的计谋,利用傅将军对先帝不同寻常的感情,诱骗他相信我在先帝的药物中动了手脚,再以勤王之名诬陷贾东风与傅家串通,一并杀了她和傅将军以及傅欢情,至于我,应该是在写下传位于你的诏书后,就病重身亡了吧?”贾漪神色悠闲,瞥了一眼被南王府兵挟持着的簌簌发抖的聂宏辰,似乎只是与叶南风闲话家常一般。







“母亲真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女人!”叶南风仰天大笑,立起身道,“如今我走到这步,都是你和父皇逼的!明明我最擅权谋帝王术,可你们宁愿去扶持叶西风那个耽于儿女情长的懦夫,还有贾东风那个整天只知道捣鼓乱七八糟东西的野丫头!”







“叶西风,我为了让你们看清他的无用,只在民间找了位病弱的绝世美人,在恰当的时机给他看到,让他动情,再让他失去,他就毁了!”







“贾东风,我不过是用了各种法子,集齐了甄连璧的字和画,裱糊在一起,在他大婚前送给了那个蠢丫头。那个蠢丫头果然就上当了,居然就真的干出了夺人夫这种荒唐事,然后还未婚先孕生子,这种人,这种人你居然还允了她改姓,给了她无比的尊崇!凭什么?!我哪里不如叶西风,哪里不如贾东风?”







“所以你是一把好刀,一把磨砺他们的好刀。”贾漪淡然道,“不过,你的作用也就仅限于此了。”







“刀?我就是一把刀?”叶南风仰天长笑,笑得满眼泪花,“母亲,你的比喻可真恰当,你知道你的宝贝女儿叶北风怎么死的吗?人人都说她是自己不小心睡觉翻身窒息而死的,其实,那是我把她翻过去的。我就是一把杀人的刀……可这都是你们逼的,明明我才是你和父皇第一个孩子,为什么你们都不看我?为什么?!”







听到此处,贾漪淡漠的脸终于动容,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了两个字:“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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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螳螂捕蝉


“你想知道为什么,好,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的心中只有自己,你的所求只是那个位置。你无视江山的稳固,无视百姓的疾苦。若是你登基为帝,十年之内,大唐或者大周必然亡国!正是因为看清你的本质,我和先帝才从来没有考虑你!”贾漪厉声叱骂道,“就如同这次,你可曾想过,一旦你这次倾覆傅家,谁为你守疆扩土?”







“我大周军百万好儿郎,难道非傅家不可?”叶南风傲然道。







“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你连这个都不懂,怎么懂治国?”贾漪轻蔑地看了叶南风一眼,随即目光转向傅殇,“傅殇,你还不动手?这几个人,怎么会是你的对手?”







就在叶南风带人冲进来的那刻,傅殇的面色落败成了灰色,离殇剑的剑尖也颓然垂了下来。







“傅将军的天竺香中,除了加了罂粟和曼陀罗,我还特意用了大理的金蚕蛊调了软骨散,算算时间,此时也应该发作了!”叶南风哈哈大笑道,“母亲,多谢你的敲打,我现在思虑事情,越来越周全了。我还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来人!”大理的金蚕蛊乃是大理皇室才有权利调用的蛊,为了发送这场政变,叶南风真的使尽了全身解数。







从仁德宫门口被推搡进来的,是神色平静身着玄衣的贾东风。







“母亲。”东风难得恭敬地给贾漪行了一个大礼。







“如今戏本上的人都齐全了,聂大人,开始写传位诏书吧!”叶南风扬了扬下巴,便有南王府的亲兵把聂宏辰推到了御案前。







弑君有违孝道,得天下不正,必然会使各地兵马尤其是傅家的兵马打着各个旗号进攻兰陵。如果圣帝禅位就不一样了,以叶南风现在在朝中的势力,不出一个月,便可平复异议,名正言顺坐稳江山宝座。







聂宏辰哆哆嗦嗦地抬眼看了一眼圣帝,见她已经垂了眼,丝毫没有往日的锐气,一咬牙,提起了御案上墨迹未干的笔。







“这就对了,聂大人向来最是知道趋利避害的。母帝身体欠安,时日无多,太医局的药材库今日又不小心走水,百年老参全部付之一炬,啧啧啧……”叶南风一边咂嘴一边摇头,“实在是祸不单行啊!”







贾漪的身子一晃,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坐了下去:“我只恨,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这个逆子……”







叶南风洋洋得意道:“因为父皇和母帝都认为我笨啊,文不成武不就,只能给叶西风和贾东风练手,谁知道我才是最后匡扶社稷的人呢?”







说话间,聂宏辰的传位诏书已经写就,只差最后一个玉玺了。







“母亲,玉玺呢?”叶南风转过脸看向圣帝,在没有往日的诚惶诚恐,好看的脸上目光似淬了毒。







“你既然那么聪明,不妨自己去找?”圣帝抬起眼,气势凛凛地冷笑了一声。







“母亲,你大概是忘了,现在贾东风也在我手里,她和傅家串通谋反,是今天被我当庭刺死还是秋后问斩,这个决定权在我手里。”叶南风的笑容带着狰狞,“你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多活几天吗?”







“你……!”圣帝终于动容,浑身的力气全部被掏空。







“玉玺在此。”后殿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甄连城抱着装裹玉玺的紫檀木盒,施施然走了出来,“殿下,一会就要上朝了,何不由聂大人带着诏书,直接当庭盖玺印呢?”







届时,仁德宫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都没有关系了,只要金光殿上,群臣承认了叶南风,玉玺盖下,一切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好毒的计策!







圣帝扭头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贾东风,恨铁不成钢道:“我让你杀了他,你百般心软回护,为了他甚至自请废了自己的皇太女之位。如今看看,你的好心养出了什么东西!他现在是叶南风手上一把趁手的好刀!”







甄连城神思一阵恍惚,原来,原来她曾用皇太女之位换自己的安危,想来那次与圣帝争执被圈禁,大概就是源于此。







贾东风抬起眼,不带丝毫感情地看了甄连城一眼。







这是割袍断义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无悲无喜,无惊无怒,仿佛他不过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站在与她对立阵营的陌生人。







甄连城望着贾东风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胸口如同被什么碾压了一下似的,疼痛如绞。







贾东风转过目光,一脸歉疚地望着圣帝垂下了眼,语带哽咽,用了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母亲……”看着像个做错事被母亲责骂,又委屈又伤心的小女孩。







她确实很难过,然而她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就在她看见孤零零被落在重华宫门口的萧恒远时,她就知道,宫里要出大事了,然而傅欢情不见了,意味着他已经预见了这场大事,回去着手准备了。







于是她飞快地把萧恒远拉进了重华宫,拖着骂骂咧咧的他进了自己的寝宫,点了他的哑穴和大椎穴,再用大被把惊惧不已的萧恒远盖好。







然后整肃好自己的妆容,施施然走到大厅中,等待叶南风以圣帝的安危为威胁,逼自己吞下软骨丹。







如今那颗软骨丹就压在自己的舌下,只微微化开了一些。







贾东风低头垂眼啜泣的时候,把舌下的软骨丹吐进了自己的玄色抹胸里。她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还是有一点示弱的天然优势的。







初秋的朝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贾东风长长的带着泪珠的睫毛上,如同一只金色的娇弱的蝴蝶。







甄连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贾东风,印象中,她是善良中带着狡黠的,否则怎么会帮着傅欢情故意让自己说出“太傅猛于虎”这样的话,让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受到爹的处罚;她是明媚中带着骄横的,否则怎么会在金光殿上轻挑地挑起自己的下巴,望进自己的眼底心底;她是娴静中带着刺的,否则怎么会一边抚琴与自己琴箫合奏,一边唱出“高山流水间,知音最难逢。但闻箫音妙,不问来处与归程”,转眼就冷眉冷眼割袍断交。







“好!”叶南风得意忘形道,“连城公子真是妙计连城,我们这就上朝去!”







甄连城神色复杂地又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圣帝和垂眸不语的贾东风,衣袂蹁跹地捧着玉玺,跟着叶南风、聂宏辰跨过仁德宫的大门,向着金光殿的方向走去。







他必须这么做,调虎离山,只要主谋叶南风离开仁德宫,才能给傅欢情争取时间。







他相信傅欢情,一定会在最紧要的关头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他曾仔细研究过傅欢情大大小小每一场战役,每一场的胜利,不仅仅依赖于傅家的兵法,他对什么时候出兵,出多少兵,敌方可能的应对,应对敌方的策略,又该在怎样的时间内用怎样的战术应对,就如同一个高超的棋手,把每一步棋子的每一个演变,算得分毫不差,所以他不仅胜,而且是大胜,大周的伤亡极少,所以大周军愿意跟着他打仗。







沙场战神的名头,可不是白得的。







兵变如战场,傅欢情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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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欢情平乱


叶南风不是没有防着傅欢情,傅殇前脚入了宫,他后脚就让南王府军的精锐偷偷入了护国将军府,一边探找傅家的半块兵符,一边趁机截杀护国将军府的傅欢情。







傅欢情那时刚好带着萧恒远出了门。







叶南风的府军不过三万人,精锐不过五十人,刚潜入护国将军府,还没来得及找兵符,就遇到了傅家府军的激烈反抗,领头的首领赶紧撤了回去,赶到兰陵皇城与剩下的南王府军汇合了。







反正取圣帝手边的半块兵符对于叶南风来说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一人半块,没有人能掌控大周完整的兵符,走脱区区一个傅欢情也没什么。







傅欢情回府的时候,府兵首领傅羽就冲了上来:“公子,方才一小撮南王府军偷偷潜到了府里,被我们打出去了!”







傅欢情的眸子有一瞬间的黯色,似乎时光的阴影落入眼窝,在那里凝聚出化不开的凶险,随即一瞬而逝,只是拍了拍傅羽的肩膀:“很好,现在跟我出去收拾他们。”







服从是傅家军的天职,傅羽二话不说,清点了全府两万府军,跟着傅欢情一起出了府。







走出府门,傅羽就看到兰陵兵马司的孟昌扛着他那把稀罕得不得了,平常碰都不舍得让人碰的金光闪闪的大刀,领着数万兰陵兵马司人马,乌压压的整装待发。







整个兰陵城,从天不亮开始,先是南王府兵马走动,再是兰陵兵马司兵马走动,最后是护国将军府兵马走动。







就算是满街妇孺都知道,只怕要出大事了。







因此大街上静悄悄的,平常的各种杂耍摊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景象全都不见了。







孟昌肃然向着傅欢情行礼道:“兰陵兵马司一早就发现南王府军异动,早已整肃待发,全凭傅将军调遣!”







傅欢情点了点头,秋日里朝阳照在他的身上,神光离合,如同珠玉堆砌的天人战神。







他胸有成竹又气定神闲,伸出修长白皙的右手轻轻一挥:“都随我入宫平乱!”







傅欢情把沿途能见到的木头巨石等辎重全部征用了,傅家府军和兰陵兵马司虽不解其意,却莫不从命,用了可见的推车、马车浩浩荡荡向皇城进发。







到了皇城门口,傅欢情下令道:“堵上!”







这是要瓮中捉鳖,不让反贼有任何逃脱的机会了。







孟昌和傅羽立刻麻利地把木头石头等辎重堆在了皇城门口。







傅欢情打了个呼哨,厉声喝道:“尔等被奸贼裹挟谋叛,此时束手就擒还可活命。如若不然,诛灭九族!”







这声音凌厉清亮直上云霄,既是喊给不明真相百姓以正视听,也是动摇南王府军的军心用的。







随后傅欢情一声令下,指挥傅家府军和兰陵兵马司搭梯攻城。







南王府军根本没有攻城作战的经验,不懂得占据城墙高点战略高地,只是一味藏在甬道里准备伏击傅欢情的兵马。







殊不知傅家军和兰陵兵马司根本没有打算从正门进入皇城,直接从天而降,占据城墙居高临下,密密麻麻箭矢射落下来。







南王府军苦不堪言,如今宫门被堵,出也不出不去,伤亡惨重,只能一路向着仁德宫的方向逃命。







傅欢情迅速跃下城楼,一路追击向前。行了几步,扭转头对孟昌交代道:“你带着兰陵兵马司,赶往离尘宫,救护三殿下。”







叶南风如此孤注一掷,绝不会再留任何一个阻碍他登基的人。叶西风虽然失势,却也是贾东风为数不多的亲人,也是为数不多真心疼爱贾东风的人。同时,仁德宫和重华宫那么危险,如果圣帝和贾东风要转移贾怀璧,离尘宫是短时间内最安全的地方,却只是短时间。







孟昌对傅欢情的用兵之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虽不解其意,却依然毫不犹豫地抱拳领命而去。







傅欢情几个纵身,身先士卒跃上距离仁德宫近些的高台,看到殿外院落中数百反贼举盾向外,把他和仁德宫隔开数十丈。







高台上的傅欢情明媚一笑,那笑充满胸有成竹和气定神闲,似乎他不是在两军对峙的战场,而是要分花拂柳走入百官朝拜的圣殿。







“放弩!”如此近的距离,哪怕有盾,也抵不过东风弩的劲道。







傅羽应声行动,一时间仁德宫外惨呼连连,到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南王府兵声嘶力竭的垂死惨叫。







傅欢情拔出迎风剑,在一轮弩箭过后,带头冲了上去,剑舞飞扬间,企图继续负隅顽抗的反贼应声而倒,最终只剩他孤身一人一身玄衣站在血流成河的宫殿前,如同要斩杀妖魔的神将。







殿内传来一个安定沉静的柔和声音:“你来啦?”







傅欢情步入殿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代姿容的面容,面容的主人虽然衣衫不整,发丝微微散乱,唇色发白,却依然目光如星月,声音如潺潺春溪:“外面都清理干净了吗?”







殿内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是刚刚还在挟持圣帝和傅殇的南王亲卫。







傅殇面色颓败的与圣帝靠坐在一起。







贾东风手里提着傅殇的离殇剑,剑尖的鲜血一滴滴顺着剑槽滑落。







在听到殿外弩声的时候,贾东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身而起,行云流水般取了傅殇手上的离殇剑,宛如雨点密打击落了反贼的兵刃,剑光闪过,十数声惨叫后,除了圣帝、傅殇和贾东风本人,其他人都躺下了,躺下的人除了身上杂乱的伤痕外,咽喉、双肩、眉心、胸口处只不过一点不超过指尖大小的伤口,剑术高明流畅,正是傅家不外传的花开花落剑。







面色颓败的傅殇突然抬起眼,看了贾东风一眼,眼中翻动着的是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哀伤,有欣慰,甚至有一丝的得意……喃喃自语道:“叶欢,你当年不肯与我同练花开花落剑,如今你女儿却与我儿练成了。”







花开花落时,翻作两相思。







以诗寄情,以剑寄情。







谁能知道叱咤风云的傅将军,竟然对先帝痴情卑微至斯。







贾漪闻言,只觉一阵急火攻心,眼前一阵晕眩,竟径直翻身倒了下去。







“母亲!”贾东风惊呼一声,扑上前扶住贾漪,却见贾漪呕出一口乌血,心中一慌道,“母亲,母亲……你要撑住,不要丢下我。”







“没有用了……”贾漪凄然摇了摇头,“我的命,早在半年前,就只用百年老参吊着了,如今老参付之一炬,我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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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天人永隔


“不,不可以……”贾东风手忙脚乱替贾漪擦拭着口中还在不断冒着的鲜血,眼中是遮不住的慌乱,“母亲,不可以,你安排好了一切,让我开启这太平盛世,但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如何让这个盛世千秋万代的传承下去,你不可以,不可以……”







“东风……你怎会不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我累了,我能为这江山谋划的,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记住谋划人心,人尽其用。还有,你一定要牢牢地记住了——傅欢情,不可以!”圣帝闭上眼睛,气若游丝,最终挂了一丝恬淡的微笑,如同三十年前,初见大唐的少年天子,一低头娇羞微笑,一执手锦绣江山,“叶欢,你来接我啦!”







你看到没有,我们的女儿很优秀。







虽然我没能多陪她一段时间,虽然出了这么多意外。







但她终会站在我们的肩膀上,去开创一个无与伦比的大唐盛世。







贾东风内心哀痛,紧紧抱住圣帝逐渐冰凉的身体,纵声大哭:“娘……”







傅欢情看着悲痛欲绝的贾东风,想起自己母亲早逝,一时间感同身受,鼻腔不禁也酸涩起来。







“殿下!”傅殇沉声打破了二人的哀思,“陛下驾崩,若你再不去金光殿,只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贾东风停止了哭泣,支着离殇剑站起身来,跃身出了仁德宫,飞身向金光殿跃去。







傅殇说得对,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必须抓紧时间拨乱反正,清理门户!







傅欢情随即飞身跟上了贾东风的脚步。







傅殇摇了摇头,轻轻一叹,正如自己压抑了一辈子的禁忌之恋一样,自己唯一的儿子,也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叶欢的女儿,如同一个魔咒。







金光殿上,叶南风急不可耐地立在象征着九五之尊的宝座旁,瑟瑟发抖的聂宏辰正在重新起草禅位诏书,也不知怎么的,行往金光殿的路上,居然他手一抖,让一阵萧瑟秋风将写就的诏书吹到曲桥下的池水中了,如今只能凭着记忆重新拟写,但如此一来,就不那么可信了。







甄连城抱着装裹玉玺的紫檀木盒,只等聂宏辰写完,便盖上印鉴。







御史大夫李佑权上前一步:“敢问大殿下,若是陛下口谕传位,为何不见陛下?”







叶南风不耐烦道:“圣帝病重起不了床,聂卿又不慎将原诏书丢落了,如今只能凭着记忆重写……”







李佑权梗起脖子,又道:“传位关于国之承继,大殿下这样命聂大人当庭写诏书未免过于儿戏草率,为了我大周的大统,臣等到仁德宫面见陛下也是可以的。”







叶南风竖起眉毛,恶狠狠道:“你们一个两个反了不成?本宫都告诉你们了,贾东风与傅殇谋反,是本宫冒着生命危险进宫勤王救驾,如今圣帝被气得卧床,这才赶紧下诏让本宫即位,以正大统。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惊扰圣帝?”







李佑权冷然道:“大殿下此言差矣。且不说陛下日常身体康健,断无惊怒之下就卧床不起之说。皇太女殿下圈禁已解,也并无谋反的理由。”







圣帝的身体,一直藏得很好。







贾东风确实也没有谋反的理由。







叶南风一时语噻,眼见得群臣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顿时火冒三丈,怒从中来。这群老匹夫,平时一贯看贾东风不顺眼,捧着自己的吗?







怎么今天吃错药了?竟然由李佑权带头挑衅顶撞自己?







一直沉默不语的郑有为终于开了口:“李大人心中只有大周,不记得大唐了吗?”







“叶南风!”金光殿外一声厉声大喝,贾东风持剑冲了进来,玄衣上犹有未干的血迹滴落在金阶上,身后跟着的傅欢情剑刃滴血、面容可骇,纷飞的头发飘扬在脑后,更是形同杀神。







两人如此形貌闯入金光殿,倒是与叶南风所说有几份贴合,叶南风眼珠一转,指着贾东风故作忧愤道:“你个孽女,陛下对你如此之好,你……你把陛下怎么了?”







贾东风冷哼一声:“你设计诱骗傅将军入宫持械与母亲争执,以勤王为名行谋反之实,烧了太医局的药材库,气得母亲吐血而亡,如今还跟我惺惺作态!”







说罢,飞身而起,手中的离殇剑平平向前一递,竟要径直取了叶南风的性命。







与此同时,傅欢情也鬼魅一般动了,迎风剑剑花一抖,击开贾东风的离殇剑,并且代替了离殇剑的攻势,一剑刺入了叶南风的心窝,随即又毫不留情抽出了迎风剑,淡淡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决不能让气得失去理智的贾东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了叶南风,她是未来的女帝,史官的笔向来无情。而他动手就顺畅多了,顶多被戴顶权臣的帽子。况且,这一剑,他早就想刺下去了。就在小蝶死去的那一天,他就很想替贾东风刺下去。如今晚了十年,终究还是刺下去了。







圣帝……死了……







叶南风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窟窿,此刻这个窟窿大团大团向外冒着血,他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个杀局,明明万事具备,连圣帝死都死得这么及时,为何竟这样败了?!







不过……







叶南风口吐鲜血,目光狰狞,满眼怨毒地看向贾东风,微颤颤掏出腰间的匕首,径直对着背对自己的聂宏辰心窝插了一刀,随即哈哈大笑道:“贾东风,你弑母杀兄,窃取皇位,人人得而诛之!”







仁德宫里圣帝已经咽气,金光殿里禅位圣旨清楚写着传位于叶南风,而贾东风恶狠狠从仁德宫冲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企图弑兄,虽然最终是傅欢情动了手,但贾东风和傅欢情原本就是沆瀣一气臭名昭著的兰陵双煞……如今自己在临死前杀了聂宏辰,只可惜隔得太远不能一起杀了甄连城。







不过甄连城与圣帝有灭族的血海深仇,想来也不会为贾东风洗白,而且就算他反了口,也只会被人认为是首鼠两端的小人,所言不足为信。这样一来,谁也不能证明贾东风的清白。







大周的史官,将永远记下他们看到的一幕,就算贾东风即位,名声只会比当年的圣帝更加恶劣。







聂宏辰口吐鲜血,惊惧地转过身,口中连吐三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叶南风满意地看着死不瞑目的聂宏辰,终于也扑倒在地,脸上涌起一丝微笑,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父皇、母后,你们瞧不起我,一直觉得我比不上叶西风、贾东风,可是你们看,我还是算计了你们所有人,就算是你们最宠爱的小女儿当上了女帝,我也能将她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








  


  。


第四十九章 当朝换相


满堂皆静。







三年前圣帝登基血洗金光殿的情景似乎又在眼前重现。







如果说李佑权当庭质问叶南风时,群臣心中对叶南风还是有几份怀疑的。







但当贾东风暴雨雷霆冲进来,傅欢情当庭刺杀叶南风,叶南风死前呼喝出那句话时,他们不由得又信了叶南风的话。







看向贾东风的目光,便如同当年看向圣帝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惧。







贾东风对叶南风最后的恶毒之言充耳不闻,只是一步步登上那个还撒着叶南风鲜血的位置,每走一步都似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走到最后,踢了一脚叶南风的尸首,冷笑一声,拂袖在龙椅上坐下:“众卿还有什么异议?”







傅欢情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如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缓缓扫过金光殿中的每一个人的面目,迎风剑上,属于叶南风的血珠犹自顺着剑槽缓缓滴落在玉阶上。







饶是郑有为,也不由得垂下了眼。叶南风死了,叶西风是不争的性子,大周的兵符和兵权都在傅家手里,现在谁还敢捋贾东风的虎须?







“吾皇万岁,万万岁!”总有人脑子转的飞快,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做正确的选择,掌控兵权的傅欢情明摆着与贾东风穿一条裤子了,除了从善如流还能做什么。







有了这第一跪,金光殿里立刻乌压压全部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感谢圣帝,她的雷霆手段已经让这群色厉内荏的老臣没有了当年甄相触柱的魄力。







殿上站着的,只剩郑有为和甄连城。







郑有为直视贾东风,不再是一派和煦谦和的面孔,冷冷从口中吐出四个字:“牝鸡司晨!”







贾东风毫不在意地回视过去:“郑相恼羞成怒啊,五年前甄相死了,郑相进了一步;若是今天是我死了,郑相会进到哪一步呢?”这句话非常直白,如果叶南风谋逆成功,也不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昏君,最终是郑有为大权在握,与窃国谋篡无异。







“陛下这诛心之言,可有凭据?”郑有为目光如炬,胸有成竹地看向贾东风。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假,功败垂成功亏于溃不错,可是他十分肯定,贾东风什么证据都不会有。如果自己赢了,那些证据统统都不会是证据。如果是自己输了,那些证据会随着证人的死亡而消散。







这就是他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原因。







况且,他兢兢业业,全是为了维护大唐的承继传统,贾周篡唐,女人乱政,他步步为营,拨乱反正,就算功败垂成,然而何错之有?







“没有,”贾东风干脆利落地冷笑一声,“不过郑有为,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再是我大周的丞相,朕命你幽闭宅中闭门思过,不得见任何人。否则……当心你的十族。”







这话不仅仅是说给郑有为听的,也是说给群臣听的。







九族算什么?谁敢与善于蛊惑人心的郑有为来往,就算他的亲朋,同样受诛。这样一来,总该管得住吧?







“大周的例律,可没有无罪弹劾丞相的先例。”郑有为呵呵一笑,“陛下凭什么将我驱赶出朝堂?又凭什么诛灭我的十族?”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郑相,或许你年轻时风流潇洒,可如今你又老又丑,站得位置又离我这么近,日日看着你,影响我上朝的心情。至于十族——”贾东风玩世不恭漫不经心道,同时从龙椅上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郑有为的面前,低语道,“就凭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郑有为微微一滞,若是贾东风若圣帝冷厉,只怕自己再出言无状,事态便不再可控了。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默了一默后,跪拜道:“臣,遵旨。”随即不待贾东风允准,立起身快步向殿外走去。







望着郑有为有些落寞的背影,贾东风瞥了一眼站在御案旁的甄连城,扯起唇角,闲闲补了一句:“今日开始,甄氏连城继任丞相,赐光华府第。郑相,多谢你替朕培养了一个好人才。”







郑有为的身形晃了晃,嘴角却浮起一丝冷笑,贾东风是想借此离间甄连城和自己?殊不知自己从来就没有信任过甄连城。如此也好,贾东风用甄连城,却也疑他防他,君臣生隙,自己倒可以再推波助澜一番:“你以为杀了大皇子逼走我就可以政清人和乾坤郎朗?只要你要用人,终免不了奸佞乱政大臣党争,禽兽食禄朽木为官,你管不过来的,更何况你没有后宫,你什么倚仗和掣肘都没有……”如此胡乱攀咬足够体现他的恼羞成怒了吧?接下来,就看甄连城与贾东风君臣之争了。







或许属于自己的时代,真的落幕了。







但愿甄连城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带着仇恨覆灭女帝皇朝,完成自己未遂的心愿。







光华府第,是甄府百年世家的老宅,是世家最为珍视的祖产……贾东风对自己,真的是仁至义尽。







甄连城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贾东风,她并不知道是自己消弭了叶南风的杀局,然而不需要正名,不需要证据,甚至不需要自己的忠诚。他想要的恢复家族荣光,还有甄家祖产,她只言片语就给他了。







但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他张了张口。







说对不起,已经晚了。







说原谅,他没有那个资格。







说他知道真相了,然而这对贾东风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臣,谢主隆恩。”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甄连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拂了白衣下摆,真心实意跪倒在贾东风的面前。







“甄相平身,”贾东风的笑容客气而疏离,“圣帝驾崩,山河举哀。甄相,麻烦你协理六部,务必把圣帝的葬礼办得风光无限。”







“那陛下的即位大典?”甄连城躬身问道。







“你看着办吧!”贾东风沉默了半晌,缓慢抬起手,去握御案上那个青瓷茶盏。那茶盏上描画着大周的江山图,是圣帝生前最爱之物。如今圣帝已逝,叶南风也死了,她将背着弑母杀兄的恶名,到底没能如圣帝所愿洗白自己的名声。







“陛下,可要去离尘宫看一看?”傅欢情提醒道。







贾东风遽然抬起眼,心脏停跳了一拍,她还没有时间悲伤,依着叶南风的性子,怎么可能给任何可能威胁他位置的人留下性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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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芳心暗许


贾东风一路狂奔,只觉得胸口生疼。她竟然忘了,她怎么能忘了,她还有亲人,还有叶西风和贾怀璧。







她的身后跟着傅欢情和甄连城。







跑到离尘宫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







离尘宫一片狼藉,粗大的廊柱后露出几双内侍宫女的脚,那是南王府军攻来时忠心护主的下人。







宫门上挂着宫中侍卫的尸体,他们身上都被刺入白羽箭。大周军用白羽箭保护边疆,叶南风却用来屠戮大周的守护。







再往里进,便不只有宫中侍卫,还有南王的府军,他们基本是被利剑刺死,那是宫中侍卫的兵刃。







进入到第二道宫门,这里死的多是内侍宫女。可见宫中侍卫基本被屠杀,只有这些内侍宫女为了护主以肉身抵抗。







终于,她在死亡的宫女中看到了苏挽心。







苏挽心是仁德宫看护贾怀璧最得力的人。







“苏姑姑……”贾东风掩口,眼眶酸涩滚烫,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苏挽心是连接她和圣帝的桥梁,如今苏挽心也死了。







她和圣帝之间的桥梁,算是真正断了。







不敢再向前了。







只怕眼前这咫尺距离,是生与死的距离。







她双腿一软,不自觉扶着殿门,惊怖悔恨中勉强扶着廊柱向内走去。







她猛然推开离尘宫后殿的殿门,在疏影横斜的竹枝掩映下,有个男人抱着贾怀璧。







贾怀璧嬉笑着,用手中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煤灰涂抹着男人的脸。







那男人的脸很白,此时却沾染了黑黑的煤灰,滑稽可笑,他明显苦不堪言,努力做出恐吓的表情,一边任由贾怀璧继续涂抹着自己的脸,一边口中不住道:“郡主不乖,下官真的会打人的。”







那男人听到身后的声响,如蒙大赦转过头来,看到浑身浴血的贾东风,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殿下,你终于来了。”







“东风来了吗?”内殿中响起的是叶西风的声音。







还好,他们都安好。贾东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是傅将军让下官来离尘宫的。”孟昌不忘提一句此事最大的功臣。







贾东风转过脸,望着身后的傅欢情,脸上肆意流淌着泪,却同时缓缓笑开了。







那笑里有少女情窦开启的羞涩。







英雄救美人,美人为之心动,总是最世俗却好看的戏码。







站在最后的甄连城望着眼前这一幕,他不会武,却也拼尽全力跟上贾东风的步伐赶到离尘宫。







他当然也记得,是自己让苏挽心抱着贾怀璧到离尘宫避难。







一场生与死的奔袭,他的心积聚了太多的炙热,可这炙热又瞬间被冰冻,只剩下枯槁的脏器。







他一边庆幸贾怀璧和叶西风被傅欢情安排孟昌救下,一边又懊恼自己来晚了。







只需早一点。







也许那个被贾东风含情相视的人,便是自己。







在心脏的钝痛中,甄连城明白过来:不知不觉中,他再次对贾东风动情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他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回首前尘,他意识到在过去的岁月中,自己始终在窥视着那位回眸一笑黯淡月光的小公主。







甄连城将圣帝的国丧办得极为妥帖,不仅妥善地做到了保留了大周顺圣皇帝的尊号,还实现了与大唐昭孝皇帝叶欢的合葬,既保全了圣帝的尊荣,又实现了帝后合葬的心愿。







皇帝山是兰陵城外距离兰陵最近的一座山峰,圣帝下葬正逢秋季,一片红枫灼灼,贾东风独自一人,按照大周的风俗身着一件连身的白色丝绵长袍,从天蒙蒙亮时便静静立在圣帝的无字碑前沉思,纯白的裙踞随着山风翻飞,肃杀又出尘。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干的间隙,深谷的雾岚已经消散,可以想见身后的兰陵轮廓,只怕也渐渐从白茫茫的雾色中沁出,朦朦显现出盛景繁华。







纸灰纷飞,香已渐尽,祭洒于地的酒浆已经渗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迹。







兄妹阋墙,就算是自己胜了又如何,皇城内都是不值当的鲜血。







更何况,圣帝永远活不过来了。







还有一件甚为糟糕的事情:萧恒远趁着大周这场内乱被人截走,一个尚未被驯熟的狼,是最可怕的对手,北魏不知又会引起多少异动。







仓皇,震惊,痛苦,迷惘,清醒,冷静,决断,思索。







贾东风整肃了一下心情,随后快步走回了皇城,回到了仁德宫。







仁德宫里,依然是她记不住脸的宫人,再没有圣帝,没有苏挽心。这座曾经让她倍感温馨的宫殿,如今陌生得可怕。







贾东风胸口滞了滞,随即便听到一个软糯清甜的声音:“娘亲!”







她转过身,一个小小却结实的身躯便扑了过来,入怀是真实的温馨的触感,贾东风抱着怀里小小的软软的身躯,轻声地温柔道:“怀璧。”







“娘亲不要难过。”贾怀璧从贾东风的怀里钻出来,暖暖的小手轻轻拭干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娘亲哭了这么多天,眼睛都肿了,肿了就不美了……”







贾东风破涕为笑:“娘亲要那么美做什么?”







贾怀璧一脸天真烂漫道:“女为悦己者容,自然是要让爹爹看着高兴了!”







贾东风的脸色阴了下来:“这几日是谁在教你读书?”







“是我。”甄连城施施然步入殿中,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幽微的光彩,深深地凝视着贾东风。







贾东风漠然看了他一眼:“甄相何事,要在仁德宫求见?”







见贾东风开始与甄连城商讨国事,立刻有宫人过来,悄声哄着贾怀璧,将她抱走。







甄连城行了一个叩拜大礼,缓声道:“微臣奏请陛下,恢复叶姓,恢复大唐国号!”贾东风虽有傅欢情的护卫袭了帝位,然而终究有叶南风混淆视听的弑母杀兄言论在前,当朝无辜罢免丞相事实在后,行事过于乖张不羁,如果能光复国号,恢复叶姓,可以堵一堵悠悠众口。







这本也是贾漪为贾东风即位谋划中的一环。







贾东风嗤笑一声:“甄连城,你这是开始真心在为朕谋划了吗?”







甄连城抬起头,神色坚定而清淡:“是。”真相已白,甄太傅不过是郑有为推出去的棋子,恰好撞上了圣帝的逆鳞,杀身成仁不成,倒引来灭族之祸,如今罪魁祸首一死一贬,贾东风给了他丞相之位,给了他光华府第,为了他宁愿不要皇太女之位,除却他内心深处那点不可昭人的绮思,他理当九死以报这知遇之恩。







“朕还记得,甄相曾经问朕,敢不敢从对甄相对弈的过程中学玄微子绝学,”贾东风语音悠扬,傲气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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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篡改命相


“如今朕回答甄相:朕,敢。你敢运筹帷幄千里之外设伏试图杀害朕,你敢盘查重华宫面首去向串谋叶南风弹劾朕,你敢设下连环计诬陷傅将军谋害朕的母帝,你敢趁乱放走萧恒远掣肘大周……朕依然敢用你,敢从与你对弈的过程中习得玄微子绝学。”贾东风凝望着甄连城,眼中寒冰似箭。







甄连城看着贾东风咄咄逼人的脸,心沉了下去,清俊的面庞却波澜不惊,甚至还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那微臣,便拭目以待了。”前尘往事他无法自辩,他对圣帝的恨意也无需隐藏,圣帝虽不是因他而死,萧恒远也不是他放走的,但若不是他的推波助澜,事情怕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更关键的是,因着他的几步乱棋,贾东风的面相变了。







帝王之相依然是帝王之相,只是,由长寿的盛世帝王相,变成了短寿的亡国之君相。







玄微子的改命之术,果然是真的。







哪怕现在甄连城宁愿玄微子的改命之术只是世间谣传,子虚乌有,也改变不了贾东风之命已被他默默篡改的事实。







她自然有理由恨他罚他甚至杀了他。







然而诸多事由无法宣之于口。







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还有他对她一发不可收拾的爱意。







甄连城微微扬着头,春风和煦地望着贾东风,继续缓缓道:“那陛下,可要加倍努力了,玄微子之学,可不是重华宫面首们那些雕虫小技。”







贾东风敏而好学,求知欲旺盛,圣帝送她的三千面首,杂糅了百家诸学,她尽数学习,融会贯通甚至举一反三,令人叹为观止之余,很难不让人钦佩甚至倾慕。







他的时间不多,自然希望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能够将贾东风的命运再改换回来。若是来不及,只能依赖于贾东风出类拔萃的学习能力了。







请将不如激将,尤其是怒火中烧的贾东风。







贾东风神色如冰,冷冷地瞧着甄连城,这是贾漪千叮咛万嘱咐要她驯服不了就务必处置的人,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结果贾漪身死,自己背负洗不净的污名……然而因果循环,这一切又全是因了自己的缘故,贾漪诛杀甄氏全族引起的……这其中的恩怨纠葛,怕是这辈子都梳理不清。







因着甄家的缘故,甄连城杀不得;但甄连城首阳山的身份,又注定她放不得……







索性双方撕开面皮,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驯服。







眼见甄连城对自己加诸于他的罪名不加辩驳,而且笑吟吟地挑衅自己,贾东风心中怒火更盛,想起北魏战场上傅欢情曾经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想起圣帝气若游丝的叮嘱,满腔怒意更是汹涌难捺,一把抓住了甄连城的衣领,愤恨的吐息几乎要烫破对方吹弹可破的肌肤:“甄连城,你听着,我已经杀了你依附的主子,也恢复了甄家的荣誉和尊崇。我希望你明白,自今日起,自己忠的是哪个君,要报的是哪个国。自今日起,如果我发现你再行阴险无耻不利于国的鬼魅之事,哪怕拼着不要玄微子的绝学,我便再也不会给你机会……”她冷笑了一声,抿紧了唇,不再言语,威胁震撼之意,已经无需强调。







面对贾东风近在咫尺的面庞,吹气如兰的呼吸,甄连城的心头涌起一股热潮,面色却依然平静如水,他抬起眼睛,缓缓道:“陛下,那是否再考虑一下我方才利国利民的更国号和姓氏的建议呢?”







他也曾经历类似的至暗时刻,他知道这过程很漫长,很阴冷,很令人绝望。但她贾东风不是一个人,而是天下人的君王,就算心中的苦没有办法完全的纾解,但还是要借助一切可用的事物顺势而为。作为她的臣子,作为一心爱恋她为她好的人,他必须再次劝谏。







贾东风眉头紧蹙,但她的手上的力气卸了,手臂缓缓垂了下来。







甄连城的衣领一松。







回到原点的问题,贾东风知道甄连城这个建议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深知此举可以让世家重新对她改观,但她只觉得胸口如同堵了一团东西,难以描述那种厌恶的感觉:“这个国家姓什么,我姓什么,你觉得百姓会在意吗?”







甄连城抬起眼,凝视着贾东风的表情,语调依然冷硬:“百姓不会在意。”百姓只要吃饱穿暖,委实不甚在意谁当皇帝国号几何,“但世家在意,陛下可能会心里不舒服,也必须忍着。”







“那我为何要忍呢?”圣帝曾经替自己在意,要让自己当一个无暇的帝王,改国号更父姓,都是为了堵住世家的口,可是自己根本不在意那些世家,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在意,“世家诽我谤我,与我何关?”







甄连城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回答。







“圣帝的国号和圣帝的姓氏,这是我的底限。甄相不要去触碰,其他你的手段的行事方法,朕会慢慢适应。对于无辜之人,请甄相倾尽所能不加以伤害。”贾东风伏案坐下,努力握住圣帝最喜欢的那个青瓷茶盏,似乎想从圣帝的遗物中得到些许慰藉,然而她的神情是那么悲伤、迷茫和愤怒。







贾漪拖着病弱之躯,顶着天下千万骂名,手上沾满鲜血,不过是为了替她趟平道路,让她登基的时候更加顺遂一些。然而她还是辜负了贾漪的心愿,终究没有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大宝。







她自然知道,若能恢复大唐的国号和父姓,对于她岌岌可危的名声,委实有一定的助益。然而她的骨子里,却偏偏不愿去迎合他人的想法做一些违背自己的本心又无益之事。







甄连城默然许久,知道贾东风是一定不会改变她的想法了,行礼叩拜道:“微臣明白了,但微臣不得不再次提醒陛下,陛下初登大宝,北有北魏,西有大齐,南有大理,尤其是对付萧恒远和齐怀臻这样的乱世枭雄,稍有松懈,就会国破家亡,万劫不复。”







贾东风定定地看着甄连城,良久之后方慢慢点头,字字清晰道:“最后一次了。”







人人都说圣帝冷酷无情,但圣帝是她心底里最深层的依靠,她任性顽皮我行我素,也是因为自己有圣帝这样强大的倚仗,只要圣帝在,仿佛自己可以一世躲在她的羽翼庇佑下不见风雨,如今,圣帝已逝,在这个世界里,她永远无法再依赖别人,只能自己一步步走下去,无论前方是风雨还是艳阳。就让她再最后任性一次吧。







甄连城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微臣告退。”







利弊已经如此明显,她仍执拗于圣帝对她的栽培养育之恩,要选择一条艰难险阻之路,那么,自己便执着玄微之剑,伴着她一路披荆斩棘,斩妖除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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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皇夫之争


离尘宫的夜,静谧而冷清。







贾东风在仁德宫睡不着,辗转反复后,顺着秋夜的星光,一步一步走到这座备受冷落的宫殿。







头顶的星空缓缓转移,一路上宫灯都已经熄灭,鸣虫的声音,唱着夏季最后的挽歌,凄凄惨惨在静夜中回响。







离尘宫还是如同月宫一般冷清,漫漫长夜连一盏孤灯都没有。







贾东风就着月色跨过离尘宫的殿门,绕过隔着前后殿的照壁,便看见一个孤绝清冷的熟悉背影。







叶西风果然也还没有睡,随意地披了一件半旧的纯白衣袍独坐在院中自弈,毓秀挺拔白衣似雪,见了贾东风,他不慌不忙地起了身,行了一礼道:“陛下。”







贾东风眼中一热,想起曾经风华绝代神采飞扬的皇太子,一把扶住了叶西风的手臂:“三哥,如今家里就只剩我们两人,不要对我行臣礼,我也不会对你行家礼。我们就像小时候那样,可好?”







叶西风毫无芥蒂地微微一笑:“依你。”







贾东风在他对面的石椅落座,神色复杂地纠结了一番:“三哥,你可怨过母亲?”







叶西风摇了摇头:“你看看这天上。”







贾东风仰头望着天空,看着熠熠星光汇聚天际,便听叶西风继续道:“若说每个人的命运便是一颗星辰,那每个人的命运,都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闪烁。人活于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坠于野,也不过是流光转瞬,唯余万千年后令人微微一叹而已。人的命运尚且如此,更何况微不足道的一些情绪?”







贾东风目光流转,拿起一枚白子,放在指间把玩:“那三哥可放下了云笈王妃?”







风华绝代一代佳人,不过是叶南风兄弟阋墙的一枚棋子。







忍把浮名,换了青灯离尘,不过是图穷匕见时的一场笑话。







十年的痴情不悔,取次花丛懒回顾,可值得?







叶西风闭了闭眼,面上浮起一丝略带沧桑的笑容:“无论如何,我不悔。”







“相信九泉之下的云笈王妃,亦不悔。”贾东风微仰着头,视线穿过已呈萧疏之态的树枝,凝望着深蓝的夜空,豁达宽厚的叶西风点醒了她,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终究到来,自这一刻起,贾东风才真的豁然放下,放下了对圣帝的愧,放下了对叶南风的恨,也放下了对叶西风的疚。







叶西风缓缓一笑:“夜色浓重,孤枕难眠,不如对弈一局,打发一下这无眠时光?”







贾东风欣然拈起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地落了子。







“你还是如小时候一般,下棋又急又快……”







“三哥也是跟以前一样,下棋的时候话最多……”







……







光华府第中,甄连城也在仰望着深蓝色的星空,明月西沉,满空的星辰更显璀璨。







这世上遥不可及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总是要明亮一些。又或许是,太过明亮,所以才会显得难以触及。







就像,他曾以为自己伸手可及的女子,如今却变成了遥远天河中一颗最夺目的星辰。于是,那种明灿的光便如同烧在了心口,令他辗转难眠,心心念念,难以忍耐。







就如同玄微子亲自下在他体内的牵机之毒,一寸一寸往心口的地方爬,直到爬到他的胸口,他的生命也就终结了。







原本牵机爬得很缓慢,只是脚趾上一条细细的黑线,不到五年绝不会毙命,只是动情之后,牵机攀爬的速度便快了许多,想来不到三年,他可能就要殒命了。







他心心念念的下山复仇,发誓抛弃所有的温柔缠绵,斩断全部牵绊挂念,只为了全族的血仇而活,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然而他却不曾后悔,能够再次站在光华府第中,仰视这满天星光,真切地爱上一个人,他感到踏实而满足。







贾东风一夜未睡,第二日已经放松身心,决心心平气和地临朝议事,不再耿耿于怀于旧事。







哪知群臣偏偏没有放过她。







圣帝的尸骨未寒,已经有人当庭谏议,让她尽早定下皇夫的人选,为大周早日开支散叶。







贾东风强忍下骂人的冲动,看着金光殿上一双双精明算计的眼睛全部骨碌碌盯着自己,冷笑一声道:“先帝尸骨未寒,朕依礼还要服丧,况且朕已经有了皇嗣,众卿家未免操之过急了吧?”







“陛下此言差矣。”李佑权出列,一本正经道,“国无母不立,陛下是女儿身,那就是国无父不立。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陛下迟迟不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







群臣全都点头附议:







“李大人所云极是。”







“况且自大唐开始,国君的选后选妃,从来也都不是家事,而是国事,是群臣可以议论并且推荐的。”







“就算大唐昭孝皇帝为了大周的顺圣皇帝散尽后宫,也没有绝了群臣讨论并且推举皇帝后宫的权利。”







……







凡此种种云云。







贾东风冷笑了一声:“那众卿有何建议呢?”







“臣推举甄相!”李佑权上前一步道,“甄相是百年世家甄家之后,又是首阳山玄微子的高徒,更是百官之首,而且沉稳端庄,古雅风怡,正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臣推举傅将军,”孟昌也出列道,继而补充道,“是傅小将军,本次平叛傅小将军居功甚伟,况且北魏舍身救主,忠肝义胆,而且相貌俊美,英姿飒爽,正所谓铮铮威武汉,翩翩少年郎……”







正如品评好酒,不仅在于年份内涵,还要夸一夸装瓶的品相。







作为猝不及防的当事人,甄连城和傅欢情的脸色不约而同地一黑,又甚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迅速收回了目光。







然而这并不妨碍群臣们的唇枪舌战:







“傅帅兵权在握,君帅向来不通婚,难道傅帅还想更进一步改换天日吗?”文臣们咄咄相逼。







“甄相曾投靠反贼叶南风,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嗣已经流着甄家的血了,甄家想独占皇脉吗?”武将们怒目圆瞪。







你来我往,不可开交。







贾东风看明白了,这不是皇夫之争,而是文武之争。







文官与武将,历来是朝堂上针锋相对的势力。







大唐昭孝皇帝重文,大周顺圣皇帝尚武。







贾东风明显与傅欢情交情更好,不说战场上过命的维护,就说他们从小到大的交情,是旁人不可比拟的。







然而甄连城与贾东风也颇有渊源,他在重华宫的时候,据说颇得贾东风的欢心,就连目前唯一的皇嗣贾怀璧,都叫他为爹爹了。







文臣武将各有思量。








  


  。


第五十三章 清洗百官


贾东风的思绪被满朝菜市场般的吵嚷喧嚣淹没,耳边却回响起郑有为离朝前那句看似胡乱攀咬的疯话:“只要你要用人,终免不了奸佞乱政大臣党争,禽兽食禄朽木为官,你管不过来的,更何况你没有后宫,你什么倚仗和掣肘都没有……”







如今自己的皇位还没有坐稳,北魏的隐患尚未消除,这群人便开始党争了吗?







谁说一定要后宫掣肘牵制前朝?







谁说一定要杀戮震慑人心?







贾东风眯了眯眼,沉声道:“够了。”







殿上安静了下来。







不得不说,贾东风板起脸的样子,与圣帝还是有几份神似的。







况且,贾东风即位至今没有杀大臣,不代表她不会杀大臣。







群臣禁了声,眼巴巴地看着贾东风,希望她能有个决断。







贾东风沉静地环视群臣,神情淡漠道:







“李佑权。”







“臣在。”







“你可知罪?”







“臣……不知。”







“先帝的悼文是你写的吧?”







“是……”







“你有一处错漏,顺圣皇帝写成圣顺皇帝,是对先帝的大不敬。念你年老初犯,廷杖六下就好。”







“陛下,大周律令,刑不上大夫!”李佑权急了,虽然他有错漏,可那是悼文初稿,誊抄时他已经改过来了,贾东风此时不仅是翻旧账,而且是翻旧稿,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廷杖六下是皮肉之苦,可这涉及文官的尊严。







“唔……”贾东风蹙着眉想了很久,最后抬眼看向李佑权,那目光带着威胁和震慑,让李佑权忍不住汗毛倒竖,“我明白了,李卿是觉得,士可杀不可辱?”







李佑权右眼皮突突狂跳,胸口也一阵发蒙,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跪了:“臣知罪,臣领罚!”







尊严诚可贵,性命价更高。







“孟昌。”







“臣在。”孟昌雄赳赳气昂昂地站了出来。他胸有成竹地想,好歹自己是武将,不怕打板子。







“你成婚有一年了吧?”







“是……”孟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东风不会想罚他老婆吧?用什么理由呢?







“听说你成婚一年还无所出,朕有些为你担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给你送几个貌美的妾室怎么样?”







“陛下,臣错了……”孟昌扑通一声也跪了。家里那只母老虎哪里是吃素的,如果贾东风真的赏几个妾室给他,只怕他要日日跪着搓衣板跪到天明了。







贾东风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宫中侍卫当廷打完李佑权的屁股,淡然问道:“众卿还有什么举荐?不妨一一说来听听。”







群臣噤若寒蝉。







谁还敢说话。







这个贾东风,看着不如圣帝狠厉,却是个十足的无赖。







你给她讲道理,她要么给你扣帽子,要么把手伸到你家里。







“如果众卿没有话说,那我可就说了。”贾东风气定神闲地环视殿内一圈,又点了几个老臣的名字,找了千奇百怪却又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贬或撤。







朝廷在他们手里成为豪绅渔利工具,百姓在他们治下税负高昂申诉无门,她忍了许久,挖空心思想要搜集够了证据再收拾他们。







但从今天的局面看来,都不需要了。







这样爽快淋漓地换人,要什么理由,她是君,他们是臣,她目光如炬,要修理他们,只要一句话。







裁撤完这些蛀虫庸吏,贾东风又念了一串年轻才俊的名字,一一替补上来。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在重华宫待过,曾经的身份,都是她的面首。







看着一张张朝气蓬勃又俊秀雅致的脸庞高高昂起在焕然一新的朝堂上,贾东风很满意。







“兵部尚书聂卿遭反贼胁迫,一时不察犯下大错。然而聂卿已经身死,其子聂锋素有才名,着令履兵部尚书之职。傅殇将军告老解甲,其子傅欢情平叛有功,封护国公,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贾东风清了清嗓子,说出了登基后的最后两条恩封。







聂锋尚需磨砺,然而自己给他的荣宠甚殊,绝不会背叛自己,也不会耽误傅欢情的军机。







而傅欢情,当得起大周第一位公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战战兢兢山呼万岁。







“退朝吧!”贾东风按了按额角,还真是有些伤神,幸好都解决了。







散朝后的午后是难得暇适时光,仁德宫中氤氲着秋季特有的桂花香气,御案上叠着一摞厚厚的折子,然而贾东风却不在御案旁批阅,只是随意跪坐在角落中,满头大汗地拆解着民间的织绫机,贾怀璧在一边拨弄着她从织绫机上拆解下来的小零件,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纯净的笑声。







随侍的宫人时不时拿下贾怀璧要将一些小零件塞入口中的尝试:







“殿下,这个吃不得!”







“殿下,这个不能吃!”







……







“陛下。”傅欢情一身玄色的戎装,身上的盔甲层叠细密,已然是换上了贾东风特制的锁子甲。







“这就要北上了?”贾东风立起身,快步走到傅欢情的身边,目光中有着缱绻的眷念。







“萧恒远逃脱不过半月,北魏的冯太后就遇刺身亡,萧恒止不知去向。萧恒远整肃了北魏的十万大军,已经气势汹汹地兵临钦州城下,我必须要走了。”傅欢情叹了口气,深深凝望着贾东风,目光中亦是满满的缱绻不舍。







自圣帝故去,贾东风换下了一身玄衣,依着大周的礼俗给圣帝服丧,白麻绢袍,轻衣胜雪,配着她清减的面容,越发如画中仙子缥缈绝尘。







“记得要给我写信。”贾东风伸出手,环住了傅欢情的腰,习惯性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不要再受伤了。”







“嗯。”傅欢情应了一声,伸手也环住了贾东风的肩,“陛下保重。”







“叔叔。”贾怀璧丢下手边的小零件,迈开小短腿,快步走到傅欢情的面前,扑闪着小扇子般的长睫毛,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怀璧也要抱抱!”







“好!”傅欢情松开了环着贾东风的手臂,贾东风不得不也松开了傅欢情的腰。







傅欢情抱起贾怀璧,一边抛接一边转着圈圈:“好玩不好玩?”







贾怀璧哈哈大笑:“哈哈,真好玩!”好玩是真的,不想让叔叔抱娘亲也是真的。爹爹都没抱过娘亲呢……







“好了好了,”贾东风宠溺地看着这一大一小,“欢情叔叔还要出征呢,不要耽误了时间。”







贾怀璧撇了撇嘴,娘亲抱叔叔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耽误时间呢?







目送傅欢情走出仁德宫,贾东风的心突然就空了一块。







以往她有圣帝,傅欢情有傅殇,他们可以嬉笑怒骂无忧无虑,那样没心没肺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娘亲,”看着贾东风颇有些落寞的神情,贾怀璧慌了,不会是自己惹得娘亲不高兴了吧?







“没事,”贾东风举起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我们继续玩拆东西的游戏吧!”








  


  。


第五十四章 不守妇道


“陛下,甄相求见。”母女俩的清闲时光并没有太久,便又被打破。







只是甄连城并没有傅欢情随意出入宫廷的特权,因此还需宫人禀报。







“让他进来吧!”贾东风随意道。







甄连城缓缓步入殿内,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奏折高筑的御案,御案后空无一人,他不觉眉头一皱,目光随之转移到殿内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一小满头大汗地拆解着之前他在重华宫便见过的民间织绫机。







贾怀璧见到甄连城,眼睛一热,小手一张便扑了过来:“爹爹抱!”







甄连城接过肉墩墩沉甸甸的贾怀璧,唇角也不觉弯了弯:“小殿下又长大了!”







“甄相何事求见?”贾东风头也不抬,又拆了织绫机一蹑。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甄连城抿了抿唇,虽是不该问,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北方开始打仗了,打仗要用钱。”贾东风抬眼望向甄连城,“大周富庶了没几年,家底根本不够。大齐有钱,大齐的有钱人爱穿绫罗绸缎,我便想着,改进一下织绫的技术,好让民间也跟着富庶些,多挣些大齐的钱,就不用多征税了……不知甄相有没有别的好法子?”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为了最后一句,甄连城是玄微子的高徒,虽说玄学、兵学、言学、出世中并没有教人如何致富的。可是万一有呢?







甄连城默然垂了眼,抱着贾怀璧的双臂忍不住紧了紧。







贾怀璧吃痛呼道:“爹爹,痛!”







甄连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放下了贾怀璧,行了一礼道:“微臣失态了,殿下恕罪。”







随即抬眼望向贾东风道:“微臣此番求见陛下,也正是与此事有关。”







他漆黑的眼瞳里,如云般翻卷着微妙的情绪,似乎酝酿着某种不知名的怒气。







贾东风反思了一下,确认不是自己不经意间触及了这位玄微高徒的逆鳞,方才缓缓扬起眉道:“哦?”







甄连城微微一笑,仿佛方才异样的眼神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影,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还要请陛下移动千金之躯,随我出宫一趟。”







“出宫?”贾怀璧的眼睛一亮,一把抱住了甄连城的大腿,“爹爹,我也要去!”







贾东风其实很少逛兰陵城,虽说大唐建都于以王者之气著称的兰陵,兰陵历经大唐盛世三百余载,凝聚了太多的繁华沧桑,然而作为一名皇族,出入哪怕近在咫尺的民间也是极不方便的,若是要出门,跟着一群前呼后拥的侍卫,也无法真正一探民间的乐趣。







甄连城的提议,恰恰是曾经的贾东风梦寐以求的——乔装改扮。







所以贾东风欣然应允,三人打扮成寻常世家夫妇子女的模样,轻车简从从皇极门的偏门溜了出去,穿过偏僻的巷子,便看见了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帜招展,一些人家门口便种植着桂花树,空气中氤氲着桂花香甜的气息,虽然这桂花香气与宫中的并无二致,然而贾怀璧却雀跃欢喜得很,闹着让甄连城攀折一枝民间的桂花给她玩赏。







甄连城涨红了脸,斜乜着四下无人注视,飞快地扬手,慌乱地攀折了一支桂花递给了贾怀璧,那株树抖了一抖,哗哗作响发出好大的响动。







桂花树所在的那户人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健壮的妇人插着腰喝骂道:“哪家不听话的小孩又来折我家的桂花?哪天叫坏皇帝把你们抓了去当面首!”







妇人的目光落在手持一枝桂花的贾怀璧身上,看到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再看向她身后同样衣饰华贵的甄连城与贾东风,知是得罪了贵人,面色便有些讪讪:“呀,哪家的贵人赏光看上我家的桂花啦,不妨事,不妨事……”







一边心虚地往门里退,退到避开了三人的视线,随即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哼!”甄连城脸色沉了下来,仿佛方才慌乱偷摘花的人不是他,又仿佛这个健壮妇人才是真正做错事的人。







贾东风心知甄连城虽然满腹诡谲,却不是这等无赖做派之人,此事必另有隐情,回忆起方才那妇人脱口而出的那句“坏皇帝”,心中微动,下意识地望向甄连城。







甄连城神色愤懑:“如今市井坊间传闻甚嚣尘上,对陛下的声誉甚是不利……”他自是知道的,不然他怎么看着贾东风为这些无知百姓费尽心机改造织绫机而动怒?闲适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便忘了是谁造出了东风车让大周免于年年饥荒,空闲的口舌嚼着无妄的舌根,却不知他们口中的坏皇帝为了他们少交几分税操碎了心。







贾东风微微郁卒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道:“想来也不是那么管用,只能用来吓唬男娃娃,对于女娃娃而言,还是要另寻个其他利害的人物。”







甄连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陛下果然贵人心大,那就请随我再去一处地方看看。”







甄连城领着贾东风和贾怀璧,挤进了一处唤做“南小馆”的茶楼,楼上茶水点心侍奉得甚为周到,楼下台子上咿咿呀呀正唱得热闹。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除了台上唱戏的,众人皆鸦雀无声,就连门口都堵满了人。







甄连城拿出一锭金子,方才引得小二点头哈腰勉强在楼上给他们挤出了一方桌子的空间堪堪落座。







“看来甄相的家底还是颇为丰富的。”贾东风看了一眼那锭至少三两的金子,忍不住砸了砸舌,大周官员的俸禄固然丰厚,却也没有奢侈到可以为了看场戏就豪掷千金的地步。







甄连城眼角抽了抽:“等……看完就知道了。”若不是因为这场好戏,他本也该肉痛这三两金子的。







小二上了茶水点心,贾怀璧吃着与宫中全然不一样味道的点心,忍不住高声夸赞道:“爹,这个芙蓉糕好好吃哦!”







此时楼下唱戏的正遇上换场,中途一片寂静,她这声惊呼,倒引来不少目光。







楼上廊柱后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个一身水绿色衫裙的少女和一个褚色衣衫的少年,闻音不觉也向贾东风那桌望去。







水绿色衫裙的少女呀了一声道:“那……那不是黎夫人吗?”







褚色衣衫的少年咦了一声:“看着确实是,可她身边的,怎么不是黎公子?”







“或许,只是长得相像之人?”阿衡有些不确定。







“或许,是黎夫人带着兄长和侄子出来游玩?”阿堂犹豫地小声道。







“娘,可以不可以买些带回去吃?”贾怀璧又冲着贾东风一声高呼,打碎了阿堂的猜测。







阿衡看了看贾怀璧与甄连城七八分相似的小脸,脸色黑了下来:“我们一定是被骗了!”







这个黎夫人,根本就是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之人!








  


  。


第五十五章 惩戒闲人


阿堂愁眉苦脸道:“原本还想着通过黎家求见大周女帝……如今,我们戳破了黎夫人的私隐,这还怎么去找黎公子嘛……”







阿衡沉思了片刻,很有正义感道:“没事,黎夫人没有看到我们,我们悄悄溜下去,还是去黎家找黎公子!顺便提醒一下他黎夫人的事情!”







这两人,正是傅欢情与贾东风追捕萧恒远时在琅琊竹林中遇到的大理公主段衡和她身边的侍从阿堂。两人商议完毕,不等第二幕戏开场,便悄悄顺着另一侧楼梯溜了下去。







不一会,楼下的戏台子已经咿咿呀呀唱开了:







“皇兄,母帝已经仙去等你团圆,你就安心去吧!”







“皇妹,你弑母杀兄,人人得而诛之!”







……







好一个惊堂雷!







贾东风夹在筷子上的小笼包掉了下来。







甄连城偏过脸:“东风车让大周人不再苦于年年旱灾日益富庶,粮食充沛百业兴起,商户鹊起民间兴旺,殊不知也带动了许多富贵闲人。郑有为罢相后虽少了世家往来,却利用这小小的商户雅兴大肆传播大不敬的谣言,惹得市井坊间流言不绝……需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向背,对于巩固天下是极为重要的。”







贾东风默了默,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若要杀了所有说我坏话的人,只怕这大周的人口至少要少了一半。”







二人说话的声音极低,然而一来是楼内空间拥挤,二来贾怀璧之前过于突出,三来二人衣饰华贵举止不凡,邻桌的人难免生出了八卦之心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虽然两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然而还是隐隐听到贾东风低低说了“杀”字,不觉悚然而惊,侧目而视。







甄连城望了望四周探究的眼神,情知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一把抱起贾怀璧,一手牵了贾东风的衣袖,匆匆下了楼,出了南小馆的门,又从偏僻的小巷溜回了皇城。







由于爹、娘又要谈正事,贾怀璧不情不愿地被宫人哄着回到后殿玩耍。







“陛下体恤民情薄瑶轻赋,然而如今民富国穷,恕臣直言,就算陛下真的造出了改良后的织绫机,也不能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更多的还是便宜了那群造谣生事的富贵闲人。”甄连城负着手,望着透过仁德宫窗棂的秋日残阳,神情有些游散。







“甄相可有解决的法子?”贾东风默了默,北方战事吃紧,打仗实在太烧钱了,她不在意世人毁谤,然而她却不得不在意这江山稳固,缺钱,江山就没法稳固。







“原来的法子治标不治本,如今的法子,却可以治标又治本。”甄连城胸有成竹,缓缓一笑。







“愿闻其详。”贾东风微微一笑,第一次聆听玄微子高徒治国之策,她的心中有着隐隐的期待。







“加税。”甄连城气定神闲道。







“不行。”贾东风的笑容顺势凝结在脸上,她自然也知道加税,可是加税,苦的是真正的底层百姓,按人头每多征收一斗米,每个农人可能就要少吃一口粮。







“我说的是,加税种。”甄连城的眼中发出夺目自信的光,双眸灼热似火,“按从事的工作不同,将大周百姓分为士农工商四类,对商户这些富贵闲人,加算缗税,其他类别的百姓不加税。越有钱,越多交税,按他们现有财富的水平设置累进的税收比例,何愁没有打仗的银钱!”







“不错……而且天下大同,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区别征税,既不违背我大周休养生息的宗旨,也能支撑北方的开支。”贾东风的眸中亮光微闪,随即又锁了眉,“可是,怎么才能知道商人们真实的财产呢?他们不会瞒报吗?”







“确实,无商不奸。”甄连城微微一笑,“可是,如果再设一条律例,鼓励告发瞒报财产的商人,举报者可以获得罚没财产的一半奖励呢?”







贾东风立起身来,眸色深远:“甄相不愧是首阳山上的高徒!”幸好他回来了,幸好自己顶住了压力没有杀他,更是不计前嫌地重用了他,甄连城此计一出,不见血地惩戒了那些没事闲着听信郑有为的一面之词,还敢用戏子编排自己的富贵闲人,想想还真是解气啊!







甄连城望向贾东风,她的眸子中是不加掩饰地惊叹和赞许,因为高兴,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着桃花色,说不出的动人,一阵灼热从心口涌过,无法自抑地也跟着缓缓笑开,这笑容不同于客套之笑,疏离之笑,敷衍之笑,而是真正笑到了眼底心底,原本荒芜一片的心田,突然就开出了大片大片的荼蘼花,熏得脸上都染上了绯色,然而这种喜悦他只能暗暗藏起,躬身行礼道:“能够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福分。”







贾东风快步走到御案前,拿起蘸满墨汁的狼毫笔,在莹润如玉滑如蚕丝的诏书专用白宣纸上奋笔疾书,边笑边道:“事不宜迟,今日就让户部颁布新的律例和法条,想想还真是痛快……甄相不忙的话,晚上一起在仁德宫用膳?”







对于贾东风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恩典。







对于甄连城来说,这却是踟蹰暗黑前行中一道光,哪怕再微弱,也是他前行的动力……他再次躬身行礼道:“微臣谢陛下的恩典。”







作为一个帝王来说,贾东风的晚餐极其简单,甚至寒酸,一碟咸蛋戳豆腐,一盏火腿冬瓜汤,一碗三叶樱桃肉,一条清蒸黄花鱼。甚至还不如她当皇太女时的用度。







甄连城抿了抿唇:“陛下的晚膳似乎简单了些。”







贾东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甄相是没有去过战场,在边疆的将士风餐露宿,吃的都是干粮。再说现在国库不充盈,能省则省。”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呀,我留甄相吃饭,倒忘了加几个菜,来人——”







“不必了。”甄连城摇了摇头,他知道贾东风刚登基便遇上北魏侵犯会很难,但没有想到这么难。







拿起筷子,他夹了一筷子火腿,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







“爹爹吃这个。”贾怀璧夹了一筷子三叶樱桃肉到他的碗中,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怀璧最喜欢吃这个菜了,酸酸甜甜的最好吃了。”







贾东风也跟着笑道:“怀璧最好养活,每餐一碗三叶樱桃肉,这厨子做三叶樱桃肉也是越发水平见长了。”







小小的樱桃被雕刻成各种动物的形状,有兔子有狐狸有老虎,一碗三叶樱桃肉,都快被做出花来了。这厨子雕的哪里是樱桃,分明是大材小用的憋屈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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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初登华庭


这是聂宏辰去世,聂锋服丧一个月后第一次上朝。







他虽未能亲临金光殿,聆听贾东风亲口让他承袭父亲的官职。但他深知,这是贾东风给予他的,无与伦比的信任。







因为兵部尚书,连接着的是国之军防大计,还连接着贾东风最重视的人,天下兵马大元帅——傅欢情。







聂锋换上朱色的正二品官服,胸前象征身份的孔雀绣像栩栩如生,带上青色的乌翅纱帽,持了象牙笏板正待出门,想了想,又放下了象牙笏板,回到自己的寝居,望着那盒自己精心调制、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香粉默默发了一会呆,还是打开了盒子,慎重地扑上了粉。







她是君,他是臣。







但这不妨碍她是他床前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







他想在她面前永远保持着最好的姿态和仪容。







聂锋对着铜镜又整肃了一下衣装,这才满意地出了门。







金光殿上群臣站定,宝座上的人姗姗来迟,殿中氤氲着一股陌生的、温暖的、持久的香气,李佑权率先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这绝不是贾东风身上的味道,这种香气有别于女子常用的香粉,也不同于惯用的熏香,有一种冷冽的,寒冬腊梅般的清幽。但是绝不该出现在金光殿上。







由于李佑权开了头,贾东风又迟迟未至,群臣的窃窃私语便有些肆无忌惮:







“不会是有人扑了香粉了吧?”







“哪个大男人用香粉?”







“是哪个新来的不识趣,把金光殿当重华宫呢?”







……







今日殿上的新面孔只有新任兵部尚书聂锋。







香味确实是他身上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是群臣锐利又鄙夷的眼神赤裸裸地落在他身上,说出的话语也越来越难听。







老臣本就嫉恨新帝登基以来所用的青年才俊。







其中聂锋更是毫无建树扶摇直上,一步就位兵部尚书。







聂宏辰死得可并不光彩,说是体恤忠烈实在勉强。







那么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聂锋确确实实当了贾东风的面首,以色侍君,这才位居要位。







“诸位卿家讨论什么这么热闹哪?不妨说出来给朕一起听听。”贾东风不悦地从后殿步上前,款款落座在龙椅上。







这窃窃私语大声到她在上殿的路上就已经听到了,她看了一眼聂锋,他虽穿着与众人一样的官服,天人之姿极为出众,可微微垂着头,看起来有一些格格不入和沮丧。







聂锋是她亲自濯拔的人,群臣妄议聂锋便是打她的脸。这个场子,必须找回来。







然而此言一出,殿下万籁俱寂,静得连一根针落下都听得清楚。







眼前的新帝与圣帝不一样,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泼皮无赖。谁敢无事生非,老虎头上捉虱子?







贾东风微微一笑,缓缓道:“今天殿里的味道倒是独特,清幽宜人得很。”







群臣心中一抖,对面首的宠爱已经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了吗?







聂锋松了一口气,抬眼感激地看了一眼贾东风。







殿前的宫侍尖着嗓子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户部尚书正待上前,却被聂锋一个箭步抢了先。







似是受到了贾东风的鼓励,聂锋抬脚第一个上前:“臣有本启奏。”







北魏这次是拿出了玩命的姿势打仗,估计也是前阵子内乱,北魏的百姓也没有好好囤积粮食,眼看着大周丰收人人抱足,饿疯了又要过冬的北魏百姓上马皆兵,难得的让北魏战神傅欢情在前线一个多月都没回来,可以想见这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兵部的事情自然不少,户部尚书脸黑了黑,却也没有说什么,悄悄退回了原位。







聂锋持了象牙笏板,深深行了一礼,朗声道:“北魏游牧,易攻难驱。难免呈胶着之势,而大漠人烟罕至,方向难辨,不利于我军长途奔袭驱逐。臣获感于陛下造出的指南车,做了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辨认方向的小玩意,可以让每个大周军都能在大漠里找到回家的路。”







贾东风眉毛轻扬:“呈上来。”







聂锋不徐不疾又加了一句:“另外,臣在打磨水晶消遣的时候还意外发现,不同厚度和弧度的水晶叠加在一起,可以造出传说中的千里目!”打磨水晶消遣的是他对贾东风缱绻的心意,造出千里目纯属一个意外。然而这个意外,必定能让他的心上人一展笑颜。







果然,贾东风的眼睛更亮了。







她做梦都想造出千里目。







毕竟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都射中萧恒远的战马。







况且被一匹马牵着鼻子走,多少也有点冒险的成分。







如果能拥有千里目,能够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准确找到敌人的位置。那么傅欢情就可以更快地扫平北魏的隐患,早日回朝了。







她也不用那么辛辛苦苦地到处筹钱了。







“呈上来。”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小巧精准的铜罗盘,千里目则是沉甸甸的,厚重粗糙的铜浆形成一个上大下小的圆柱,前后各嵌了一片透明的水晶。







贾东风将千里目凑近眼睛,明明立于殿下的聂锋的俊脸瞬间就到了眼前。







“哈哈哈,赏!”贾东风放下手中的千里目,拼命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张口道,“黄金千两,珍珠十斛,垂云纱十匹,玉如意两柄,珊瑚树两株……聂卿,你还喜欢什么?”







聂锋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只要是陛下赏的,微臣都喜欢。”其实他什么都不缺。







群臣一酸,各种艳羡嫉妒的目光又纷纷向聂锋射来。







指认方向的罗盘是在贾东风指南车基础上改造的,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他们不明白,把笨重的木车木人改造到一个小小的罗盘中,需要多少精力和才智。







他们更不明白的是,聂锋后面呈上去的那个小玩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能让贾东风欣喜若狂到这个地步。难道是哄贾怀璧用的?还是贾东风某种不可告人的癖好用的?







总之,佞臣配昏君。他们才不稀罕,哼!







但是当明晃晃的黄金,温润如玉的珍珠,薄如蝉翼的垂云纱,碧绿如洗的玉如意,洁白如玉的珊瑚树被真金白银地抬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心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眼眶不由得热了热。







确实是有种皇帝赏宠妃的豪奢霸气。







但是新帝没有后宫,赏到前朝也无可厚非,而且,谁会嫌钱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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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均输平准


户部尚书吞了吞口水,相比聂锋,他要说的事情可能就没有那么令新帝愉悦了,他硬着头皮出列:“启禀陛下,算缗的政令出了一段时间了,虽说国库充盈了不少,但是民怨载道,尤其是兰陵城的富户们,现在是人人盯着隔壁家有多少钱,邻里关系紧张,而且工商本来就很难分清,如今不仅仅是商人,就连靠手艺吃饭的工匠们都收到告缗的影响。臣认为,算缗只能解边境的钱粮的燃眉之急,绝非长久之策啊!”







贾东风悠悠道:“谁说我要长久推行算缗政令的?”算缗是对那些编排自己的富贵闲人的惩戒,差不多也就够了。







户部尚书一怔,微微抬起眼,用探究的目光望向贾东风:“那陛下的意思是?”







贾东风语气一凛:“温重阳,你身为户部尚书毫无建树,面对边疆战事只会推诿没钱,甄相提出了算缗政令,你又说算缗告缗民怨滔天,如今还问朕怎么办?朕养你是来问朕拿主意的吗?”







温重阳被贾东风一通叱骂吓得缩了头,不敢再言语。







被点名的甄连城唇角微微一弯,出列道:“臣有本启奏。”一般贾东风气急败坏的时候,一般都是她色厉内荏的时候,她不是不想拿出主意,是她自己其实也没有主意。所以这句话才特意把他推了出来,是要他再拿一个主意。







他的确有主意:“陛下,臣奏请户部统购统销,通过驿站加速各地的商品流通,从中牟利,以补军资。”







温重阳瞪大了眼睛,甄连城明明说的是官话,每个字拆开来他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为什么合起来之后,他都听不懂了呢?







贾东风也微微蹙起了眉尖。







甄连城笑着给众人解惑道:“驿站一般是为各地进贡土仪和军情传递所用,平日里闲置未免浪费,商人从商也不过是南来北往低买高卖,我们的驿站运输更快更稳定,缘何商人做得,我们做不得?”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







贾东风的目光也凝重起来。







到底是哪个商人惹了甄连城,他竟下了如此赶尽杀绝的杀招?







跟这招相比,算缗告缗都是温柔的毛毛雨。







一旦商事权收归国有,等于抢了商人的生意,大周就再也没有只手遮天的大商贾了。







顶多是皇帝吃肉,商人们跟着蹭一口汤喝一喝。







甄连城继续缓缓笑道:“而且温大人可以利用各地各府衙仓储的便利,多囤积重要的物品,比如粮食和盐,趁着丰收便宜时收购,在特殊的时候稳定价格,避免不良商贾囤积居奇,祸乱我大周的稳定。”







甄连城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温重阳:“利用驿站从商,是为均输;利用仓储平衡物价,是为平准。温大人任重而道远啊!”







贾东风点了点头,唇边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甄相所言甚是。”她果然没有用错人,千方百计保下了甄连城,如今他便是她的金手指,所到之处点石成金,若再加上她的织绫机改进之术,大周何愁不兴旺,人民何愁不富庶。五年十年,总有一天要超越大齐,成为这天下谁也不能小瞧的首屈一指的强国!







甄连城望向目光闪闪发亮如同夜晚天空上最明灿星子的贾东风,含笑不语。







聂锋抬起头,不悦地看了一眼甄连城,今日是他首登华庭,金光殿上原本是他独自绽放,谁知半途杀出个温重阳,生生让甄连城抢了风头。







这个连城公子,跟自己还真是不一般的不对付。







贾东风没有给甄连城流水一般的赏赐,不过说了句:“给甄相留饭。”







聂锋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他宁愿拿方才贾东风所赐的所有东西,来换甄连城这顿饭!







似是感知到聂锋又羡又妒的目光,甄连城微微抬起眼,波澜不惊地回视了一眼。







眼波流转翩若惊鸿,只一眼,聂锋不得不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是了,论风姿,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甄连城的。只不过有一人,甄连城也是拍马都比不上的。







天下兵马大元帅——傅欢情。







甄连城自然也是十分关注着北疆战事,关注着傅欢情夹杂在八百里加急里寄给贾东风的书信。







贾东风和傅欢情的感情是当局者迷,他们彼此对视的眼神都与旁人不一般,却偏偏不肯挑破。他作为同样渴慕贾东风的旁观者,看着他们眉目生春却不自知,心中如水煮如油烹,不由自主一次又一次地借着协理六部的事宜,轻轻拈出那不同寻常的信笺,用针尖挑开信笺的尾封,拆出信来仔仔细细通读一遍,再封装回去,云淡风轻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傅欢情那些书信,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如烙铁一般烙在他的心里。







信中写了在大漠边缘的烽火台上远望千里边关,衰草斜阳中,孤烟直上,长河蜿蜒。







信中写了傅欢情纵马追杀北魏军,有一次兴起追至月上不辨方向,数十骑靠着贾东风做的木人车踏着月色浴血回营。







信中写了胡地八月即飞雪,天边残月尚在,沙漠中已经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铁衣寒光透骨冰凉,一口烈酒驱散寒气,一群人异常亢奋地在荒寂大漠中扯着嗓子唱“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傅欢情望着南方吹着笛子相和。







没有缱绻的情愫,然而看着信,似乎就走进北疆,与他一起策马扬鞭,呼啸战场,感受他令人心折的战神风姿。







甄连城忍不住会猜想,贾东风会怎么回信给傅欢情。







“你觉得怎么样?”贾东风兴冲冲的一句话打断了甄连城飘忽的思绪。







贾东风还是成功地改良了织绫机,她改造了织绫机的蹑和桄,将五十根经线的五十蹑,六十根经线的六十蹑全部改成了十二蹑。这样一来,不仅织绫机更加小巧,而且效率也提高了四五倍,织绫娘再也不用手忙脚乱同时操控多个蹑。







“我让宫里的织造局试过了,用新机织出的提花绫锦,花纹图案更加奇特,花型也变化多端,结合甄相的均输体系,一定能在大齐卖个好价钱!”贾东风自豪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眼睛笑得弯弯的。







甄连城望着她,一时间不觉有些痴了,这世间,有万千模样的女子,然而或许他的人生之中,再也遇不到任何一个与她相似的人了。







贾东风回望着甄连城,笑容中有些得意:“今天留饭,还有一个惊喜给你。”








  


  。


第五十八章 有舞回风


桂影婆娑,甜香浮动。天刚刚有点暗下来,桂花树上已经亮起了无数薄纱宫灯,影影绰绰倒映在曲桥下的池水之上,琼楼玉宇,云破月出,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临水的小亭中,歌女们齐声清唱,近水而发的歌声比丝竹更为清越。







流觞阁顶,十数名身着锦衣的少女联袂结袖翩翩起舞,霓裳霞帔,华彩遍生。







贾东风负着手对甄连城笑道:“中秋快到了,如今有了聂锋呈献的罗盘和千里目,或许欢情能赶回来过节,我特意找了高人复原了大唐赫赫有名的霓裳羽衣舞,甄相可以提前品鉴一番。”







流觞阁的水榭用竹帘和纱帘隔开,流觞阁的舞女和歌女们看向观看她们表演的贵人们,只能雾里看花般看个影子,虽然看的不是特别清楚,但光帝贾东风身边的男子风姿出众,足以令万千女子心折。







甄连城正待回应,耳边忽然传来众女的惊呼声。他回头一看,只见阁上所有的女子都已成为背景,唯有当中一个锦绣辉煌的女子,正在纵情旋转,飘飘兮如弱柳回风,舞姿曼妙顾盼生姿,遍身轻纱,如云如雾,簇拥着她的面容,似月宫仙子,荣光照人。







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只等彩云遮月,众人方才回过神来。







贾东风望向一脸茫然的甄连城,微微一笑道:“如何?”







甄连城不解其意:“什么如何?”







贾东风眼风示意方才惊艳一舞的女子:“我从扬州清平乐坊请的高人,她是清平乐坊坊主的女儿,唤做舞回风,年方二八,不仅舞姿曼妙,而且精通音律,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红颜知己。”贾东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甄连城,“而且,她倾慕甄家连城公子久矣,特意为了连城公子学了瑶琴。如今一手琴艺出神入化,或许过不了多久,大周就可以多一个回风连城的绝艺了。”







舞回风正好也望向甄连城,美好如初夏菡萏的面庞微微羞红,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姿态。







水风轻缓,涟漪将月亮的影子拉长又压扁,动荡不宁。







甄连城一脸错愕地看着贾东风,这一番错愕,带着微微的怒气,与他往日里高深莫测平和高雅的神情全然不同,仿佛严密的面具乍然破裂,令他生出一种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贾东风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虽然自己没有什么好心虚的,但被甄连城这样的神情眼神一看,她就是忍不住心虚,不仅心虚,居然心跳还乱了几拍,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一般。







“最难消受美人恩,”甄连城微微一笑,收敛了自己的失态神情,恢复成了那个多智近乎妖的谋士嘴脸,“这样出众绝尘的美人,陛下还是留给护国公吧!”







“微臣还有要事,就不陪陛下用膳了,先行告退。”甄连城甚至连最简单的礼节都省略了,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贾东风愕然地望着甄连城的背影,他居然敢就这样给自己甩脸子?看在他近来表现不错的份上,自己是真心实意在为他下半生的幸福考虑的。但是他为什么生气了?是嫌弃舞回风身份低微?他可能还是想娶个世家贵女?







他到底在计较些什么?有什么问题不能坦白地说出来呢?







贾东风百思不得其解,抬头望见舞回风泫然欲泣的小脸,赶紧和煦一笑安慰道:“他就是这个性子。”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次倒不是甄连城,而是满朝文武!







贾东风甫一上殿,便闻见了各种异香。冷香、暖香、梅花香、桂花香、麝香、檀香……不仅如此,有一半大臣的面色也白了几个度,不仅是白,而且肌肤肉眼可见的细腻了许多。不仅仅是面容上的变化,而且仪态身姿也不大一样了。







除了李佑权等老臣还踱着气势十足的八字步,几乎三十岁以下的大臣全都伸直了脖子,步态也含蓄了许多,显得长袖飘飘身姿潇洒,仿佛一只只高贵的天鹅。







不对,是像求偶的孔雀。







贾东风心中惊悚,这些满朝青年才俊不可能同一天参与相亲活动。那么,出现这么诡异的大型求偶现场情形的目标只有一个,金光殿上唯一的异性——自己。







望着这么多双热切的眼睛怀着各种不可描述的目的望向自己时,贾东风眼角抽了抽,终于拍案而起:“够了!”







“一个个涂脂抹粉花枝招展上朝,成何体统?”







“全部给我把脸洗了!洗干净了再议事!”







从来绿林好汉有金盆洗手之说,如今金光殿上当廷出现了金盆洗脸。







看着半数大臣洗下的一盆白白的水,贾东风怒不可遏:“如有再犯,罚俸半年!”







李佑权看着难得气急败坏的贾东风,微微一笑出列道:“微臣奏请再议皇夫之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只是不经意间扶持了聂锋一把,就助长了多少以色事人的心思。而且只要她没有皇夫,她就绝不了这种攀附的心思……







贾东风深吸了一口气,郑有为那句话犹在耳边萦绕:“只要你要用人,终免不了奸佞乱政大臣党争,禽兽食禄朽木为官,你管不过来的,更何况你没有后宫,你什么倚仗和掣肘都没有……”







叶欢没有这种烦恼,因为他是盛唐帝国的唯一继承人,虽然看着谦和有礼,可是有底气与群臣相抗,果决散尽后宫迎娶贾漪,而且贾漪也有能力一个人斡旋与朝堂群臣争斗。







贾漪没有这种烦恼,因为她本身就是后宫出身,她有太多与朝堂群臣争斗的经验。她在后宫都能与朝堂群臣斗得半斤八两,一旦走上前朝,更是力压群臣。







可她贾东风,是真的没有后宫。只有一个亲爹死了的皇嗣。







如果要找一个像贾漪一样能够压制前朝幺蛾子的伴侣……贾东风沉默了很久,终于唇角微微上扬,应了一声:“好。”随即又补了一句,“但此事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是个托辞,她只是得拖着,拖到傅欢情得胜回朝。到那时,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独独要确认的是,傅欢情的心思。







她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







当然还要有一个高超的谋士,为君帅联姻找一个冠冕堂皇,让群臣无法拒绝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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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连城心思


“甄相请留步。”退朝的时候,贾东风又叫住了甄连城。







顿时吸引来一片艳羡又不可企及的嫉妒的目光,护国公北上抗魏,倒是白白便宜了留守兰陵的甄相。眼看着光帝日复一日地倚重宠信,说不准这皇夫的位置就变成了甄相的。







只是不知道,一旦成为了皇夫,甄相还会不会继续做丞相。







这丞相的位置不知道会不会空出来。







不过即使空出来,依着甄相的才华天赋,想来也不会甘于后宫的,只怕后继者的压力会非常大。







算了算了,不该想的就不要想了。







既然陛下已经有了选定皇夫的心思,那必然也就是在甄相和傅帅中选一个罢了。







不过有前朝之鉴,只怕傅帅想当皇夫,还是会有很大的难度和阻力。武将们无所谓,文臣们可是十分担心江山再易主,血洗金光殿,无数世家倒霉。所以无论如何,文臣们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扰光帝选择傅欢情。







贾东风并没有移步仁德宫,她还是端坐在金光殿的龙椅上,闭上眼睛若有所思。







甄连城静静地矗立在殿下,看着贾东风突然快步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然后径直坐到了殿前玉阶上,向着自己微微抬起了头:“连城,我该怎么做?”这是继位后,贾东风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而非冰冷的官阶;也是第一次,她坐在一个低势的位置上,用这种求助者的姿态软软地看向自己。







甄连城垂下眼,深深凝视着眼前低姿态的贾东风,朗声道:“陛下选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是傅欢情。”哪怕错过了几年,他也足够了解她,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她的低眉顺眼并不是突然间的感怀旧情,而是有求于他。而且她的所求,必然是他不能也不愿的事情。







贾东风没有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只是眉间笼起了一层淡淡的轻愁:“朕知道甄相的好意,但朕与欢情自幼便在一起,他更是数次救我性命,情分匪浅,旁人可以说君王侧畔不可有一把如此锋利的刀,然而甄相应该是理解朕与欢情的。”







真是会往自己心里戳刀子,甄连城目光幽幽:“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还请陛下三思。”







贾东风扫了甄连城一眼,面上浮起有些苍凉的笑容,目光中有谴责,也有不满和埋怨:“甄相,最没有资格说人心难测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当年北魏我差点受辱,欢情差点丧命,还不是拜甄相所赐?”







甄连城容色淡淡,神情宁静:“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请陛下三思。”当年的事情他亦有悔有愧,然而于公于私,他无法代表文臣集团退让。







“可欢情不是你。”贾东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怒极反笑:“不选欢情,难道你要朕选你吗?”







甄连城乌眉轻展,莞尔道:“微臣说了,除了傅欢情,任何人都可以。微臣自然也是可以的。”也只能借着这样的情境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若是此时不说,只怕在有限的余生中再无机会。







“甄连城,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如果你能帮朕解决这个难题,顺利地让欢情当上皇夫,朕可以允你任意一件朕可以做到的事情。你不妨再好好考虑一下。”贾东风敛了怒气,温言诱哄道。她相信甄连城的能力,不仅仅在于他是文臣的首领,如果他允了帮助自己,那么只要确认了傅欢情的心意,那么她的心愿一定是可以达成的。







“如果臣的心愿就是陛下呢?”甄连城目光灼灼,尝试着更进了一步。







“甄连城!不要以为没有你的计谋,我就不能如愿。朕不过要一个皇夫,哪里需要用得上玄微子的高妙之术!”贾东风感到自己遭到了戏弄,咬牙切齿冷笑了一声。







话已至此,再多说便是赘言。只要确认了傅欢情的心意,大不了她就蛮干蛮上,她还不信有人会为了一桩喜事死谏金光殿了,只要不见血不死人,那么她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甄连城恍惚冷淡地立在原地,轻轻问了一句:“山中有一异人,臣欲请他出山共襄盛世,为国分忧,然异人云,不为五斗米折腰。敢问陛下,微臣该如何请动他出山?”







“不为五斗米折腰?”贾东风闲闲一笑,“要么有高官厚禄砸他,要么就看看他有没有其他特别的癖好,琴棋书画?总有一样入得他眼吧?”







等了半晌,甄连城却不再言语。贾东风顿时感觉自己又被他戏弄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甄连城默然地站在金光殿中,直至天色将暗,金光殿完全笼罩在了黑暗之中,前来清洗擦拭金光殿的宫人被静静立着的甄连城骇了一跳:“甄……甄相,你在这里多久了?你吃饭了吗?”







甄连城抬了抬眼:“不久,还好。”







由晨至昏,还不到一天。比起他日思夜想的时间,委实不多。







爱生妒火,他的难过也很正常。







那么既然有这样一个契机,他很难克制自己的私欲。







人总是见多了才有感情。







他是错过了几年,可是在以后贾东风的人生中,他贪心地想多见一些,想要跟贾东风更进一步。反正,他的时间也不会很多。







男人与女人的更进一步,除了炽热的吻,和身体的包裹痴缠。







还有一个别人企及不了的名分。







既然贾东风必须要选定一个皇夫,那么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傅欢情还有大把的岁月可以陪着贾东风,而自己的日子却不多了,虽说贾东风的日子看着也不多,但只有自己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才有可能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扭转她的命格啊!







这一年北魏的缠斗实在是凶狠异常,傅欢情终究是没有能够赶在中秋团圆之日回朝过节。







于是光帝贾东风意兴阑珊地安排了一场标准宫宴,不仅没有传说中复原大唐的霓裳羽衣舞,而且宫宴的饭菜比圣帝时更加难以下咽,以至于宫宴还没有结束,就有大臣找了托辞匆匆退宴,赶回家还能吃个团圆饭的晚场。







所幸甄连城献上的均输平准之策充盈了国库,堪堪将这场战争延绵到了冬月,北魏终究无法同时敌过大周军和饥荒,果决地放弃了大周这块难啃的骨头,退回了大漠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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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欢情回朝


傅欢情回朝了。







傅帅回朝那日,整个兰陵城举城欢庆。整个兰陵城的少女涌上街头,取下头发上簪的绢花,掏出怀里藏的手帕,甚至是瓜果,纷纷向凯旋而归的大周军投去,热烈而诚恳地表达着对保家卫国将士的倾慕之情,追逐着傅欢情带入城的军官将士,浩浩荡荡好不壮观。







傅欢情左闪右避躲开了所有倾慕者的投掷,最后堪堪接住了一个个头尚小的白菜,皱起眉头看向眼前不远处一身白衣胜雪的甄连城:“甄相这是何意?”







“随我来。”甄连城衣袂蹁跹,隐入偏僻的小巷。







傅欢情纵身跟上,很快也消失在热情的兰陵百姓视野中。







南小馆的茶楼包房中,甄连城与傅欢情相对而坐。







台下的戏子咿咿呀呀唱得正热闹:







“皇兄,你嫁祸将军,害死母亲,得位不正,天下人饶不得你……”







“皇妹,我知道错了,你就饶我一条小命……呀!”







“将军,将军!他毕竟是我的皇兄呀!”







……







终于拨乱反正,甄连城凝神听完,长长舒了一口气。







台下的戏还没有完:







“都说那女帝冰清玉洁聪慧过人,不知哪家儿郎可匹配?”







“丞相文弱计谋足,将军百战无败局!”







“哎,真真是难抉择……”







二人静坐耐心听戏,终听到曲终人散。包房内又陷入安静,沉沉的夜色笼罩在他们身上,一室灯光明亮而压抑,他们都看见对方眼中的复杂神情,低沉晦暗,难以捉摸。







烛火明亮,照在甄连城和傅欢情的身上,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却都不肯说破,只心照不宣地谈论了一些朝中琐事。







茶烟袅袅,在半空中勾出种种虚幻形状,随即又幻化为无形。







傅欢情一口饮尽手中的茶水,砸了砸嘴道:“不如重华宫的茶。”







甄连城语调悠悠,意有所指:“可如今,陛下已不是殿下,仁德宫也不是重华宫了。”







傅欢情微微一笑:“我离京数月,甄相也不是当初的连城公子了,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







甄连城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的浅笑:“请你让出皇夫之位。”







傅欢情错愕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甄连城,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他不知道甄连城知道些什么,但他知道,他此番如此果决地结束了与北魏的缠斗,不仅仅得益于聂锋的罗盘和千里目,还有贾东风的一封信笺。







莹润如玉的洒金素心笺只落了两行字: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收到信笺的傅欢情欣喜若狂心潮澎湃,挥枪叱马统御万军,一鼓作气将萧恒远驱逐了三百里,随即日月兼程地赶回兰陵。







他想当面告诉她他的心意,自他第一次随母入宫,第一眼见到重华宫中的东华公主在满园春色中回眸一笑竟黯淡了周遭的奇花异草时,他就想着,以后他长大了若要娶妻,就一定要娶东华公主这样惊尘绝艳的女子;再后来他不得不成了她最好的闺蜜,他又想,哪怕此生都只能做女人了,也要给世上最美最聪明的东华公主找个天下最好的男子;再后来,她发现了他的男儿身,无论是疗伤时耳鬓厮磨,还是琅琊竹林那蜻蜓点水的一吻,都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如今他终于得了她的心,得了她结同心的承诺,他只想快马加鞭回到她的身边,凝望她的眼睛告诉她:他愿意。







而不是坐在这个狭**仄的茶楼里,对着对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他凭什么让他放弃心爱的女人,凭什么让他让出皇夫的位置?







“你也知道,怀璧公主是甄家的血脉……”甄连城淡淡道,“她是不会认你做父亲的。”







傅欢情了然地勾唇一笑:“是啊,怀璧公主是甄家的血脉,虽然陛下对她视若己出,可她毕竟是甄家的血脉。”







甄连城全身一震:“你是说……?”







“怀璧公主,是甄连璧和上官惊鸿的女儿,与陛下一点关系都没有。”傅欢情冷笑道,“陛下当年,不过是跟甄连璧聊了半宿的天。还有半宿,是因为我劫人的时候手重了一些,甄连璧昏睡得久了些。”大婚前送一副不知所云的恨春迟桃花图,惹得贾东风芳心大乱,自己当然忍不住手重了一些。







“那……陛下不是昭告天下她有孕了?”甄连城面色煞白。







傅欢情拨弄着茶盅的盖碗,面无表情道:“那是陛下与我打赌赌输了的赌注。我说陛下自污其名,只怕甄连璧未必领情,甚至都不愿为陛下的名声辩解几句。果然那晚之后,甄连璧只顾哄着上官惊鸿,京中世家的恶意揣测污水脏名,他半分也不替陛下解释,唯恐污了自己的清名。就算陛下宣告有喜,他依然一言不发宛若与自己无关。不过,也是多亏了陛下这多此一举,否则如何能在先帝盛怒之下以德报怨,偷龙转凤把怀璧转到自己膝下抚养?为你们甄家留下这么一滴血脉?”







甄连城呆呆望着灯光下傅欢情阴暗不定的脸,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难忍的疼痛,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傅将军这一生,注定是大周的护国宝刀,要守着大周的风沙,饮着侵犯者的鲜血,是无法与陛下比肩立于兰陵城内的。”他是知道甄连璧的,他爱惜自己的名声如同白鹭爱惜自己的羽毛,不顾皇家公主的名声而成全自己无暇的名誉,确实有可能做的出来。况且这件事情,自始至终他委实是个受害者。恨春迟的桃花图是叶南风伪造的,大婚前夜劫人是傅欢情干的,就连宣称有孕,也是贾东风自己做的。自始至终,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而已。而一旦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加诸贾东风身上的脏水也不会少一分,反而会波及无辜的他,世人会说,连璧公子欺世盗名,连璧公子贪慕虚荣勾搭公主……从甄连璧的角度来看,他做的一点也没错,他只是不在乎贾东风而已。







“甄连城!”傅欢情一掌击在桌子上,咬牙切齿面带怒气,“就天性凉薄这一点来说,你与你的兄长还真像。你当陛下是你们甄家想要就要想弃就弃的玩物吗?若天下有一人比我更了解陛下,更体谅陛下,更配得上陛下,我自当相让。可若是你,我万万不会相让。”甄连璧对贾东风凉薄如水,甄连城对贾东风数次暗算明谋,冷冽若刀。若不是贾东风顾惜,他早就在回兰陵的那天砍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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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卷土重来


“傅帅能保证自己不谋逆篡位,可傅帅能保证拥戴你的武将们不会给你黄袍加身?文官们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到时候哪里还由得你傅帅?还是说傅帅舍得放弃沙场,雄鹰折了翅膀,愿意做兰陵城中的一只家燕?”大唐的天下,便是叶氏祖先身为武将借着一次远征,黄袍加身夺位而来,正是因为如此,叶氏后人对武将既倚重又害怕,反而逐渐尚文起来。







甄连城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常态,兄长的错失,再加上自己的错失,他们甄家,还真的亏欠贾东风太多,不过没关系,他会一一代为偿还。什么了解体谅配得上,都敌不过要扭转那短寿的亡国之相来得重要。







他近乎偏执地认定,只有自己在最近的地方保护着贾东风,才能避免那猝不及防的厄运突然降临在她的身上。







那个最近的地方,便是皇夫的位置。







傅欢情抬眼璀璨一笑道:“我的兵我的人,我自然可以保证永不反叛。我甚至可以交出兵符,做一个没有兵权的元帅,但我不可能放弃战场……如果甄相没有别的事情,我还要入宫面圣。”他当然不可能归于后宫,甚至归于朝堂,他是天生的战神,只有沙场才是他永恒的领地。







“今夜陛下大宴大周军,傅帅私下见陛下,不怕世人说陛下耽于男色妄顾为大周浴血奋战的好儿郎了吗?”傅欢情对于贾东风,看来也并不是全无保留,甄连城一丁点的愧疚之心荡然消失,他闲适地握住面前青蓝瓷盏,灯光照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春水梨花,舒展优雅,“至于皇夫之位,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傅欢情嗤笑一声,为了贾东风的名声,今夜不见便不见吧,只不过一夜不见,甄连城还真的能翻出花来?







大周军凯旋而归,光帝特意开启金光殿设宴招待为国拼杀的大好儿郎,往常非三品以上大臣不得进殿的金光殿上如今坐满了七八品的将士,吃着光帝亲自研制的火锅烤肉美食,喝着宫中独酿的金玉酒,将士们群情高涨,山呼万岁。







光帝贾东风兴致甚高,不仅与将士们击著而歌,而且命人取了箫,与天下兵马大元帅傅欢情琴箫合奏了一曲。







大周军这才知道他们的傅帅不仅会吹笛子,而且还会弹瑶琴。







傅欢情弹奏的曲子欢快流畅,光帝贾东风吹箫相和,犹如仙音。







二人虽未独自相见,然而琴箫合奏情意绵绵,在这数九寒冬中犹如春风拂面,繁花盛开……直至第二天清晨——







贾东风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看着笑盈盈站在金光殿内,一身女装打扮的齐怀臻,目光移到一身云淡风轻的甄连城身上:“甄相,大齐摄政王殿下来访,为何我到此刻才知道?”







甄连城持了象牙笏板,淡淡一笑道:“许是陛下贵人事多,漏了一封奏折?”







漏是不可能漏,只是贾东风的习惯,一旦批阅过的奏折,必定在首页画个圆圈以示区别。而且御笔朱字落笔独特,非是熟悉的人不能模仿。







然而,自然有熟悉的人可以模仿。







这是一场蓄意的阴谋,为的就是让她措手不及。







如此明显而决绝的背叛,她怎么会让甄连城如愿?







贾东风深吸了一口气,整肃了一下思绪,冲着齐怀臻缓缓笑道:“不知此次大齐摄政王远道而来,所谓何事?”据说齐怀轩沉迷药石医术,无心国事,索性将其长姐固国公主齐怀臻封为摄政王,全权代理大齐政务。







上次齐怀臻前来,明显不是为了替齐怀轩求娶自己的,此番撇开齐怀轩卷土重来,明显是来者不善。







齐怀臻面露微笑,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几步,在贾东风面前停了下来:“陛下,大齐与大周上次未能联姻,被引为我大齐一大憾事。此番前来,正是为了重提联姻之事。”







贾东风心中一紧,隐隐感觉此事与甄连城有关,便见齐怀臻莲口轻张,缓缓道:“我心悦甄氏连城久矣,还望陛下玉成。”







果然如此,贾东风冷笑一声,上次齐怀臻女扮男装成大齐银翼卫时,就与甄连城眉来眼去,敢情自那时起,甄连城就已经给自己找好后路了。







甄连城笑得满面春风,缓缓转身还礼道:“承蒙摄政王垂青……”







贾东风的气血一下涌上了脑门,甄连城掌握着大周的钱粮,如今是大周的金手指,北方战事吃紧用钱,全靠着他智计无双的两条计策,如今大周的国库刚刚有些充盈,自己正是倚仗他的时候。大齐想着笼络人才釜底抽薪倒也罢了……可是甄连城,他怎敢首鼠两端,自己不过斥责他一番,便想着另投大齐,枉顾故国。自己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甄连城的身子又转了过来,目光清明平静地看向贾东风:“端看陛下心意。”其中的要挟之意,贾东风一定会听得懂。







贾东风冷哼一声,她自然是听懂了,什么端看自己的心意,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不过是要挟自己的筹码。







大齐的摄政王王夫,自然比不过大周的皇夫,但总好过大周的丞相。







他便是吃准了自己正在倚重他,绝不会放他去大齐。







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比如说,先允诺了,再去刺杀他,总不能让大齐得到活的甄连城。







但是一旦刺杀失败,两国交恶,惹来的麻烦会更大。







况且,自己所欠甄家许多,若真的要杀甄连城,实在也下不去手……







甄连城实在可恶,扣下这封重要的奏折,就是要让自己没有时间筹谋万全之策。







贾东风天人交战了一番,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眼,咬牙切齿道:“可是怎么办,朕也心悦甄相。”







此言一出,群臣石化。







光帝这是自陈喜欢甄相了吗?可是,为什么光帝的表情扭曲狰狞,不像是喜欢,倒像是除之而后快。







齐怀臻不以为意,只是颇为懊丧地哦了一声,随即不死心地眨了眨眼:“既然陛下也感到为难,不如让甄相自己……”







贾东风咬紧牙根,长长吐了一口气,似要吐尽心头的郁闷,终于冲着甄连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必了,朕与甄相两情相悦,虽未对外宣扬,不过私下里已经打算将婚期定在明年元宵了。”







群臣又倒吸一口凉气。







光帝的皇夫已经默默内定了吗?







为什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昨夜还在与光帝陛下琴箫合奏情意绵绵的护国公知道吗?







风起云涌暗潮涌动的将相之争还没开始就这样落幕了吗?







只见文官阵营个个喜气洋洋与有荣焉,武官阵营个个印堂发黑怨气冲天。







傅欢情抱臂斜立,神情莫辨。







原来如此,甄连城笃定的不是贾东风的心意,而是大齐这样的外在助力。大周与北魏刚刚经历一番苦战,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







为了避免与大齐陷入不必要的战争,贾东风无法再如上次那样强硬拒绝强盛的大齐,她必须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比如一个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甄连城神情淡然,异常超脱。







就是如此,他不惜再次请动齐怀臻,合谋施展欲擒故纵之计,就是要死死堵住傅欢情染指皇夫之位的路。







而且可以一箭双雕,再解决一个潜在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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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暗度陈仓


齐怀臻又哦了一声,甚为遗憾道:“如果这样,那陛下可否在大周境内,让我任选青年才俊呢?”







贾东风环视大殿,目光落在了傅欢情身上,心中不觉一惊:莫非是甄连城伙同齐怀臻设下了连环计?莫非是前次来访,齐怀臻与傅欢情刀剑之争,其实意在傅欢情……如果是这样,自己该找什么借口?总不能两次三番当面驳斥大齐的面子吧?还是齐怀臻就是要让自己屈于道德的劣势,好趁机出兵大周?







大周刚刚与北魏持续地打了四个月的仗,元气大伤,若是自己冲动之下惹恼齐怀臻,只怕两国要起争端,到那时,自己怎么对得起大周百姓,对得起死去的父皇母帝?







踟蹰之下,贾东风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傅欢情,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傅欢情也望向她,眉头轻扬,微微颔首,是让她放心的意思。







是了,傅欢情为她披肝沥胆,怎么会如甄连城一般首鼠两端,轻易相负?







贾东风安下心来,气定神闲宛然一笑:“朕已经夺美一次,不敢再掠摄政王的心意。”傅欢情如果自己拒绝你,可就由不得我了。







齐怀臻笑得更为灿烂,目光果然转向了傅欢情:“那大周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何?”







傅欢情漫不经心地抓了抓头,故作为难地长叹一声道:“摄政王的美意只怕我是要辜负了,天下人皆知我好男色,如果是轩帝陛下,我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群臣石化。







是了,贾东风之前送不出去的面首,尽数送到了彼时的护国将军府,直至傅欢情恢复男儿身,也没有见把人送出来过,况且早有传闻傅欢情可以夜御数男,再加上傅殇与大唐昭孝皇帝那一些桃色的往事……







而且光帝明明更属意傅欢情,最后却当众选择了甄连城。







凡此种种加诸一起,傅欢情说的怕是真的。







群臣彼此心照不宣地暧昧笑了笑,又不约而同地向着傅欢情相反的方向退了一步。







贾东风眸色深深,傅欢情为了她,为了拒绝齐怀臻,竟然不惜当庭自陈好男色!







他知道不知道,这样一来,满京的世家贵女,都会不愿嫁给他了吗?这是要让傅家绝后吗?







她已经迫不得已当庭选了甄连城,她与他便再无可能。







她是何德何能,竟得傅欢情如此不顾一切地维护?







越是对傅欢情愧疚,越是对甄连城愤恨。







贾东风恶狠狠地看向甄连城,放在御案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挥到甄连城的脸上去。







齐怀臻颇为苦恼地叹了一口气:“陛下,那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只能求殿下的兄长——西王殿下。”







贾东风瞳孔骤然一缩,望向甄连城的目光更添了三分恨意。







原来如此,如此原来。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甄连城再次算计了自己。







他一边不动声色地为自己谋得了皇夫之位,一边自以为是地解决了一个皇位的隐患。







郑有为虽避居老宅,然心在朝野,料定自己一介女子,无法如同男子一般通过后宫掣肘前朝,早有了更替之心,所以借助商人之手,放出不利于自己的各种流言……一计不成自然会再生一计。







郑有为所倚仗的,便是叶家唯一幸存的男性皇嗣——叶西风。先帝圣帝伉俪情深虽然子息单薄,叶北风夭折,叶南风被自己杀死,然而还有叶西风。只要叶西风在,郑有为的心思就会一直活络着期盼着。







齐怀臻与叶西风并无交集,然而甄连城却是知道通过齐怀臻选定叶西风,可以对郑有为釜底抽薪。







叶西风是不愿与人争的,正如他让给圣帝一般,他自然也会让给自己,为了避开对自己可能的伤害和郑有为的算计,他也一定愿意远去大齐尚齐怀臻。







贾东风气得心中发抖,她只有叶西风一个血脉亲人了,叶西风性子清冷,然而心底最为善良,他必然不会害自己,自己怎么可以让他去和亲联姻?







然而她不再是彼时有恃无恐的皇太女,而是一言九鼎的大周天子,她的一言一行,不再是代表她个人,而是代表大周。







她不得不藏起自己锋利的獠牙,委曲求全于这列国之争。







“事涉朕的皇兄,朕还需问问皇兄的意思。”贾东风垂下眼,按下眼中的情绪,重新又笑吟吟道,“摄政王莫急,我这就着人去请皇兄。”







叶西风徐徐步入金光殿,这是他阔别四年的地方,来的路上,宫人已经细细向他道明了原委,只怕这也会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他负手立于贾东风的身侧,低头看向一身女装的齐怀臻。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有着清灵明净的气质,倔强固执的神情,让她迥异于所有他曾见过的女子。







她不同于云笈。







云笈与他初见时,踏着回廊,在初秋的风中,向他走来,轻薄的衣裳被风吹起,如碧波回荡,如细柳低垂。直到走到他的跟前,敛衽为礼,盈盈下拜。







眼前的女子,虽然与云笈一般明净,却不是云笈。







叶西风缓缓笑开,尘封心头六年的尘埃,突然一夕吹散,是时候告别过去,重新开始了。他缓缓伸出手,看向齐怀臻,也是看向过去的自己,口中应了声:“好。”







齐怀臻也在打量眼前的男子,数月未见,他清隽如洗,一如初见,眉头微蹙便能让她如芒在背,直觉敏锐异乎常人。甄连城说,若大齐欲觅良相,叶西风之才远胜自己。眼前的男子,不仅仅存在与自己凝固的梦境之中,现实之中也足以与自己相配。







齐怀臻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低下头,看着叶西风递到自己面前修长而骨节匀称的手掌。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交缠,心心相扣。这双手握住她的手时,温柔,又不松懈;包容,却不用力。







“三哥……”贾东风抬起眼,望向叶西风,欲言又止。







“东风,”叶西风深深回望了贾东风一眼,唇角涌起一个解脱舒朗的笑容,“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问我的话吗?是时候放下向前看了。”







“恭喜殿下!”







“恭喜殿下!”







……







大齐的来使和大周的群臣纷纷相贺。







随即是庆贺甄连城和贾东风。







贾东风面色难看得紧,微微饮宴了一番,觥筹交错之间便借口头痛退席了,只让叶西风代替自己应酬群臣和齐怀臻等大齐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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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与虎谋皮


流觞阁的冬夜格外清冷,贾东风仰首立于寒露霜阶之上,静默无言,过了许久,方才长长一声叹息,叹息声幽幽远远,很快消散在这无尽的冬夜中。







傅欢情一声不吭地退了席,孑然一身回了护国公府,迎面遇上一脸肃然的傅殇。







傅殇一言不发,拉着他来到小厢房,围炉饮酒,畅谈了将近一夜。







傅殇年轻时的风云往事,傅欢情在很小的时候都听母亲讲过,然而父亲对大唐昭孝皇帝的禁忌之恋,他是第一次听说,原来父亲十几年的消沉颓废,对自己的漠视,都来源于深深埋在内心的枷锁。







傅殇仰首痛饮,掷杯低吟,倾吐往事时情绪鲜明。







“欢情,”傅殇抚着儿子的肩,直视着他的眼睛,“为父错了一辈子,误了一辈子。你今生不幸当了我的儿子,我对你不起,对你母亲不起……但你与为父不同,陛下与先帝也不同。若你不为自己争这一回,为父担心,你会如为父一般……行尸走肉般消沉一辈子。”







傅欢情望着这样情绪饱满又活生生的父亲,也收起了素日的跳脱表情,围炉的炉火映射下的双眸分外幽深:“爹,我不会后悔,也不会消沉。事实上,这辈子能够遇见陛下,保护陛下,欢情已经心满意足了。陛下有陛下的难处……”







傅殇沉吟片刻,突然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我儿比我豁达洒脱,是我多虑了!”







傅欢情望向父亲,心中的滋味有些复杂,傅殇、叶欢,傅欢情,自己的母亲,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接受了自己的名字?







“连城,多谢。”齐怀臻缓缓踱出殿外,月色下眉眼间尽是说不出的舒畅,“若是我直接开口,只怕光帝会一口回绝。”







“今日得偿心愿的,又岂止师姐一人呢?”甄连城带着朗月清月般的气质微微一笑。







依着贾东风的性子,断不会用自己的亲兄弟和亲,哪怕自己声名狼藉之下,这个兄弟已经隐隐威胁到了她的帝位。







所以,这些阴暗的无耻的事情还是他来做好了,反正在从首阳山上下来之前,他的手已经不干净了,即使要牺牲一些无辜的人也没有关系,反正他最终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偿还,然而在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前,他必须把原本的命相还给贾东风。







“连城莫说笑,我兵学学了一半,被师父识破女儿身赶了出来,可不敢声称玄微子门下……”齐怀臻的眸色转为担忧,“女帝可是真心喜欢你?”







“我们都要大婚了,师姐还不放心什么呢……”甄连城默了默,他与贾东风隔阂已深,此番算计只怕更深。如何比得上傅欢情一腔缱绻回护不离不弃的情谊。







可是,无论是为了大周的帝业,还是为了恢复她的命相,他只能做这样的坏人。







“我只可怜我那眼高于顶的弟弟,他可只瞧得上大周女帝……”齐怀臻盯着甄连城的脸看了半晌,突然哈哈笑道,“不过我那弟弟,既没有你的心机,也没有傅将军的坚守。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我又何必为他操心?”







不会是大齐轩帝,也不会是自己……甄连城沉默不语。







齐怀臻向回走了两步,眼见甄连城陷入沉思,突然又转过头问:“连城,中了牵机之毒不能动情,否则死得更快,没错吧?”







“嗯。”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甄连城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悚然而惊,方才意识到方才那话是谁问的,目的又是什么。齐怀臻虽然只学了半数玄微子兵学,然而玄微子的绝学纵横复杂,融会贯通,学一样通百样,齐怀臻又岂是看上去那般好相与。他此番再次请动齐怀臻,本就是与虎谋皮,被虎反噬这一口,还算是轻的了。







齐怀臻惊诧万分,目光闪动:“你果然……你这样,可值得?”







甄连城淡淡道:“师姐多虑了,牵机之毒发作之前,我定会将一切都安排好,况且师姐觅得良人又是良相,大齐大周更当永结秦晋之好,永不生隙。否则——”甄连城眸色转冷,“师姐也该知道,能让师父亲自下牵机之毒的,乃是逆天改命之术。”







能改大周的,自然也能改大齐的;能改贾东风的,自然也能改齐怀臻的。







齐怀臻唇角一勾,宛然道:“想不到最精于算计的甄连城,这次连自己都算了进去,你且放心,在你的有生之年,我不会打大周的主意。可若是大周实在不成气候,你在九泉之下,也莫怪我不讲往日同门情分。”







大周不像北魏土地贫瘠,也没有大理那样的天然屏障,更不如大齐国力强盛,在历朝历代君王的勤勉下日益富庶,实在是一块诱人的肥肉。不仅北魏穷则思变日夜觊觎,大齐身侧,也容不下又强又富的邻居与自己并肩而立,动摇自己的霸主地位。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然而语意却阴狠果决。不愧是大齐内乱的终结者,当今乱世的女枭雄。







第二日,叶西风与齐怀臻便启程回了大齐。







距离贾东风和甄连城的大婚还有一月有余,兰陵城却提前热闹起来。







这是大周朝第一次皇帝大婚,尤其还是个女帝。







坊间传言,弑母杀兄罗刹一般的狠厉帝王,居然冲冠一怒为蓝颜,面对气势逼人的大齐摄政王,当庭横刀夺爱,直陈对当朝丞相的爱慕,二人互诉倾慕之情,更是趁势定下了婚期。







兰陵城自清晨起,便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或者是要一瞻盛景的文人骚客,或者是要趁机做生意的商人,最多的是空闲之余看热闹的百姓。众人面带喜色等待进城,进了城之后,有房产的去打扫屋舍住下,没有房产的住在客栈酒楼中。







一时间,京城可留宿的店面爆满,就连东西两市家什铺子里的竹席都一扫而光。从皇城到光华府的大路两边,早早被人日夜宿住占好席位。而能够在高处眺望盛景的酒楼包厢,也被炒到了一百两银子一个时辰的高价。







即便如此,也炙手可热人人抢夺。







傅欢情并没有如大家猜想一般称病不朝,相反,他按时应卯,比出征前更加上心尽责,甚至连剩下的半块兵符,都一起交给了光帝,以昭显清正无私。







然而他再也没有利用过自己随意出入仁德宫的特权。







眼看着冬月就要过完,贾东风却既没有安排礼部准备大婚事宜,也没有直接授予甄连城准备大婚的权利,似乎要把这场郑重宣布的婚事彻底冷掉。







甄连城为了此事,不得不无诏闯了仁德宫后殿,所幸如今他准皇夫的身份,宫侍不敢拦他。







推开后殿的门,甄连城便看见贾东风较圣帝薨逝时又清减了一些,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下巴尖得可以直接当锥子,半披了墨发眯着眼坐在贾怀璧的秋千上,脚支着地晃动,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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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大婚前夜


甄连城上前躬身行礼道:“请陛下移步光华府。”







不是自己要等的人,贾东风漠然道:“甄相又在算计什么了吗?”







甄连城依然只是一句话:“请陛下移步光华府。”







“好。”贾东风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甄相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光华府里如宫里一样冰天雪地,呵气成冰,不过被甄连城一路引着进入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后,贾东风靴底的冰雪瞬时融化,烧着地龙的暖房比贾怀璧的殿里还要豪奢。







暖房里放着几十个陶瓷大缸,缸里种满了贾东风最喜欢的曼珠沙华,一色的妖冶鲜红,美艳地触目惊心。







“传闻陛下最爱曼珠沙华,然而曼珠沙华是不祥之花。陛下为了承袭帝位,除尽御花园中亲手种下的曼珠沙华。”甄连城站在贾东风的身后缓缓道,“陛下是心怀天下的明君,微臣相信,陛下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微臣的苦心。陛下可以不爱微臣,但陛下不能不爱这万里锦绣江山。微臣愿意为陛下种下一室曼珠沙华,聊慰陛下心中的牵挂。”







说完,甄连城跪倒在地,郑重行了三个跪拜大礼。







“甄连城。”







“微臣在。”







“你可知我为何喜欢曼珠沙华?”







“微臣不知。”







“是小蝶死后我才喜欢曼珠沙华的,因为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花叶不相见。我种下曼珠沙华,是因为我心中记着小蝶,思念小蝶。我除尽曼珠沙华,是因为我把这花种到了心里,我要承袭大周的帝位,涤尽这世间丑恶之事,让大周的百姓富庶安宁,永享太平!护国公府里的曼珠沙华,是欢情与我共同经历留下的痕迹,它应季而开应季而落,顺应天时;你这光华府里的曼珠沙华,逆势而开不知何时才落,端的是东施效颦不知所云。”







贾东风望着一缸缸红得绚烂夺目的曼珠沙华,目光迷离而苍茫,言辞却句句诛心。







甄连城紧紧握住双手,用力到指节开始发白,想以此来抵消胸口那撕裂般的疼痛。他对她动情是身不由己,她将他真心踩在地上反复蹂躏也是他咎由自取。







所幸贾东风已经转过头来,面容依然没有血色,目光却十分冷静:“甄相去安排大婚吧!”傅欢情回朝后,一直没有进宫单独见自己,或许,这已经是他收到信笺后给出的答案了。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王的真心,更是一文不值吧!







贾东风的眼眶热了热,迎着冬月最凛冽的寒风走出了光华府的暖房。







正月十四,帝相大婚的前一晚,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再小的马车都难以通行,一路各种人挤人,一个穿着水绿色衣衫的少女气得当街叫骂:“怎么这么多闲人?难道光帝大婚会当街撒钱吗?”







便有人喜形于色接道:“你也听说会撒钱了吗?今晚老汉我就住这里不走了!免得好位置被人占了去。”







光帝要撒钱?水绿色衣衫的少女愕然,大周就这么有钱?







路人笑道:







“谁不知道光帝善造,甄相善敛,大周富庶,国库充盈,不差钱。”







殿门被缓缓打开,女官带着宫婢抬浴桶进入,后面跟着十几个抱着头饰、脂粉、内裳、大礼服的宫婢。大礼服因为华丽厚重,放在半丈宽的木格上,由四名步态端庄神情恭谨的宫婢抬着。







贾东风轻轻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傅欢情在北魏大漠拼死救护自己的情景,琅琊竹林中翩若惊鸿一吻的情景,齐怀轩求娶时强自出头的情景,叶南风宫变时浴血奋战不离不弃的情景……若说他对自己无意,怎么处处时时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若是他对自己有意,怎么会收到自己那封表白的信笺迟迟未复?







自己已经等到此时此刻,再等下去,只怕等到洞房花烛,也等不到想要的答案。







如今山不来就自己,就只能自己就山。







否则怎么能甘心?







想到此处,贾东风站起身来,由着女官们给自己沐浴笼衣梳发,换上了大婚之日才该穿的一身红妆,施施然走出了皇极门。







女官们急得干瞪眼,却又无可奈何,甄相婚前不能与光帝相见,早早便回了自己的光华府第。现如今的宫中,没人管得住当初的混世魔王。







贾东风绕过护国将军府的照壁,轻步十余丈,是英子迎面相候:“陛下,这是没有解药的媚药玉楼春。喝了之后,公子可能会叫甄大人来救你,也可能自己来救你。你敢不敢赌一次?”英子并不出众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勾魂摄魄,说出的话语,更是蛊惑人心。







贾东风推开英子递到眼前的碗,径直继续向前走。她自己的情事,自然要自己问个清楚明白,怎么会用如此手段迫使傅欢情就犯!







过垂门,拨开虚虚掩掩的散枝枯藤,一眼便见西边青瓦檐下的那个身影。







她站定,倚着墙根,不动声色地望着傅欢情。







月光铺地,将傅欢情的影子拉得有些瘦长。







傅欢情正斜身坐在屋前檐下,脚下的迎风剑微泛冷光,衬得人更是孤清。圆满的月亮照在他的左肩,将他的身影投在她身上,颀长挺拔,如此安定可靠。他兀自低着头,手中不知在把玩什么小玩意儿,身上全没了潇洒张扬之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屈腿起身,拾剑时一抬头,恰撞上贾东风遥望他的目光,登时一愣。







见她慢慢朝他走来,傅欢情好似反应过来她这是来找他的,当下挂剑上腰,微微皱眉道:“明日就要大婚了,怎么竟穿着嫁衣出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他从未见过穿红衣的贾东风,只见华丽厚重的大红嫁衣合适地裹在她身上,月光在她的面容上流转,在那柔和的光辉中,她那略显苍白的面容和清澈的双眼,惊人的明净夺目,仿佛是融化了秋水的神韵,镶嵌在她桃花般的面容上。







只是这样美得惊人的贾东风,天亮后便要成婚了。







新郎不是他。







贾东风目光流转,轻垂眼睫,望见他拿在手里把玩许久的不过是一小片桃木,不由得挑眉问:“这是什么?”







傅欢情一把攥紧了,背手于身后:“没什么。”







贾东风掀睫瞅他一眼:“当初当庭索取大齐都城当聘礼的傅欢情去哪里了?”







傅欢情脸色有些发白:“那不一样,彼时你不过是个失势的皇太女,况且那齐怀轩哪里配得上你。如今你是一国之君了,你有你的难处,甄连城如此做,虽有私心,却也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切肤之痛,我不能阻他。”







贾东风默声半晌,轻轻道:“那你觉得甄连城配得上我?”原来不见她,不是因为无意,而是因为不愿意让她为难。差一点就要这样错过。







傅欢情摇了摇头:“自然也是配不上,可是你这么好,世间哪里真有男子配得上的?”







贾东风突然伸出手,去勾他的掌心:“我觉得你配得上。”他真是天下头号的傻瓜,天下人都唾弃自己憎恶自己,他却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世间男子都配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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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私相授受


不过是轻轻一触,却叫傅欢情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怔立着,耳边犹回荡着她方才说的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贾东风探指穿过他五指之间,握紧了他的手:“我不求能与你明媒正娶合传入史,也不求你日夜相伴琴瑟百年,惟愿看你权领三军,一生一世威慑天下卫我大周,鸡皮鹤发之时你不后悔今夜。”







她的声音轻且低,可这一字字却如重锤落在他心上。她是他的君上,是他的梦中人。她是知他的,他是属于沙场的雄鹰,不可能囿于一方天地的皇城。她也是爱他的,哪怕两人已经全无可能,她也心甘情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自己大婚前夕与他私相授受。







傅欢情红了眼眶,深吸一口夜风,咬紧牙根没落下泪来,猛地一收手,将她拥入怀中,压低了下巴道:“我不会后悔。”







能得她今夜此言,他至死都不会后悔。







傅欢情不再迟疑,只一倾身,将贾东风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大步穿过垂门,走向自己的寝居。







漫天繁星灿若深海明珠,她的一身红衣悠然曳落,双足搭在他的双臂上,一对凤履上下轻晃,勾人得紧。







贾东风只觉得心口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胸中弥漫着荡漾如烟的水汽,不知不觉之间,腮畔滚过一滴泪……原来被爱人所爱,是这么个滋味。







还记得五年前,自己满心欢喜地持了那幅恨春迟的桃花图,只换来那个温润如玉的人一声浅笑:“殿下怕是弄错了,这幅图和这些字虽出自微臣之手,然而将他们拼接一处的人却不是微臣。”







“连璧哥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愕然之余,自己犹不死心。







“殿下绝代风华,微臣不过蒲草之姿。殿下折煞微臣了。”月下的甄连璧谦谦如玉也冰冷如玉,但唯有一句话他说对了,“殿下还小,终会有一个人,将千倍百倍地回报殿下的喜欢,而殿下,也会因为这回报而千倍百倍地欢喜于此时。”







傅欢情扯落床幔俯身而下,温和地拔下贾东风头上那支沉重的金步摇,看着她如墨的长发倾泻下来,衬着她红色的嫁衣和朱色的唇,越发楚楚动人。







他倾身吻上她的朱唇,左手拂落她红色的嫁衣,一点一点轻舔深吻,右手抚过她的后腰,透过同样绯色而松软的亵衣感受她美好的线条,双唇贴近她的耳侧轻言慢语:“应该会有些痛,请陛下忍耐些……”







暖幔飘曳,春帐轻薄,遮不住里间一塌香汗淋漓,藕臂横陈,酥衣乱散,二人相缠急动,终是身软魂销,渐渐歇了下来。







贾东风有些疲累,更有些酸麻,望着傅欢情漆黑的发丝铺下来同她的缠在一处,同样漆黑的眼犹如暗夜的星子般璀璨,她轻笑出声,忍不住又扑上去啃咬他光洁的下巴,却被反身压下,手中被傅欢情塞进样东西,拿起一看,见他不知何时又将那小片薄桃木变了出来。







傅欢情支起胳膊,含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原本回朝那日要进宫给你的。”







贾东风心口一滞,紧紧握住那片薄桃木,又回塞了一件冰凉的物事给傅欢情:“结发两不疑。这是你的兵符,原本也是我今日要给你的。”







忽地有人在外轻轻叩门:“陛下,宫里来人催妆了。”







傅欢情箍住贾东风的手臂紧了紧,终究还是缓缓松了下来。







贾东风翻身抱住傅欢情光滑的脊背,咬着他的耳垂,压着声低低道:“等着我,我不会成这个婚的。”







天亮了,“咚咚咚”十二发礼炮在皇极门旁边的城墙边冲上天际,白日的烟花绽放,象征吉日到来,光帝大婚,普天同庆。







早就翘首以盼多日的百姓终于迎来了这一天,热闹的欢庆声从大街小巷传来。男人女人挤在路边,等待欣赏从早上到正午的节目,以及近距离观看傍晚的相府车队;孩童穿着新衣抱着篮子在大人腿缝里钻过,等待迎亲的内宫车队撒下喜糖喜饼点心以及赏钱。







也不知道是孩子贪心还是父母找不来小篮子,那些篮子大得能装下小娃娃。







仁德宫寝殿外的甬道上,站满了等待光帝起身的典仪官、内侍、宫婢、和护卫。他们神情喜悦而郑重,带着有幸参加此等盛事的骄傲。







光华府内,花厅中几桌低矮,甄连城一身大红的吉服,盘腿而坐,微合了双目,指尖轻拨面前的瑶琴,舒缓的琴音似水流出,缱绻宜人,风月无边,一曲弹罢,他的面色红得如春日晚霞,说不清是琴音醉人,还是喜事临近而微微悸动。







府中的管家仆人笑盈盈地向他贺喜:







“恭喜相爷!”







“贺喜相爷!”







……







甄连城立起身,一一笑着应了,随手赏了一人一颗金珠。虽有诸多波折,然而他终究还是会与贾东风得成眷属,日日夜夜陪在她的身边。







站在她身边的人,终究是他,而不是旁人。







穿过垂门,跨出光华府大门,甄连城施施然步入十六抬大红鸾车,看着车内精细装饰的大红洒金百鸟朝凤锦缎花纹,坐垫上金线细细勾勒的鸳鸯戏水交颈嬉戏图样,嗅着令人神志清明的龙涎香,静静数着车轱辘的声音,脑海中一帧帧闪过他与贾东风相识相知的画面:







彼时她的眼中只有他名满天下的兄长,间或会让他带一些诗文回去请教甄连璧,他却鬼使神差地截留下来,绞尽脑汁字斟句酌地学着甄连璧的自己替她修改,隔几日带给她,偷看她羞涩欢欣的笑颜。







或许那不是少年的淘气,他恐怕那时便有了替代甄连璧的心思。







他苦练洞箫与她的琴音相和,只因她同时擅长琴箫,曾经无不遗憾地说,琴音与箫音是天生的绝配,只可惜自己一人无法同时演绎这人间仙乐。







她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欣喜和在意大唐三绝的东风连城,这是他们曾经最亲密的联系……







哪怕是上首阳山,也是因着她狂热地向往那个地方,希望大周能有一个首阳山下来的名臣,而她身为女儿身,玄微子又从不收女徒。







只是在首阳山上的岁月中,他不曾想到兰陵巨变,家族巨变。百年人丁兴盛的世家,转眼只剩他一人。







他便是那时雪藏了自己的心思,发誓要以复仇与光复家族为余生的目标。







得知她干出抢夺甄连璧,未婚生子,广纳面首的荒唐事,他更是曾经恨她恶她,恨不得杀了她,涤荡自己纯净的爱恋。







直到叶南风发起宫变,看她娇弱无助地垂下眼睫,直到看到她用曾经看过甄连璧的那种眼神,看向傅欢情。







他才如遭重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雪藏多年的汹涌爱意。







他不曾料到,她爱过一个人,又爱上了另一个人,自始至终,自己这个最努力靠近她的人,最有资格得到她的人,却一直得不到她的心。







所幸今日终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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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观音送子


十六抬大红鸾车经过护国将军府,入了皇极门,一路路过文华殿、金光殿、重华宫,终于停在了仁德宫的门口。







然而光帝的寝殿依然大门紧闭,生生要误了吉时。







钦天监的尹天泉苦着脸,虽是元宵佳节,倒春寒依旧冷冽,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不得已又催了一遍仁德宫的女官们:“陛下梳妆好了吗?”光帝虽说在大齐摄政王面前说过与甄相情意绵绵的鬼话,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有多么不期待这场大婚。按照这位陛下的性子,在大婚之日给人找点不痛快是必然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偏偏要落在自己的头上,误了大婚吉时可不是开玩笑的。每月都有弹劾任务的御史台不会弹劾君王,但会弹劾自己办事不力啊!







“尹大人,陛下请你入殿回话。”终于有回应了,尹天泉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尴尬地冲着刚刚走出鸾车的甄连城笑了笑,小跑着地步入仁德宫中。







“观音送子?!”尹天泉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高声道,他的声音高亢响亮,一直传到殿外,传入立在殿外静静等候的甄连城耳中。







尹天泉是故意的,胳膊拧不过大腿,明明知道光帝又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他不得不听,也不得不传。甄相虽然看着淡淡的,实际上掌管百官的考核,又哪里是好相与的。他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借着惊讶之色,大声把这消息传到殿外。







“是的。”贾东风好整以暇又神色肃然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尹天泉,“我梦见金光大盛,观音娘娘手中一道金光投入我的怀中,笑着对我说,此乃天降神子,须得悉心呵护,安心养胎。尹卿觉得,这大婚还能继续吗?”她就是要让他把消息传出去,传到甄连城的耳朵里。







“安心养胎?!这大婚还能继续吗?!”尹天泉面色发白,继续扯着嗓子故作惊讶地把消息传到殿外,希冀着甄连城可以进来救救自己。这绝对是一道送命题,如果说能,光帝会不悦;如果说不能,甄相会不悦。思来想去,还是做一个单纯的传话筒比较安全。真是太佩服自己的机智和无耻了。







“观音送子……安心养胎?”这是什么鬼话?甄连城静静地立在仁德宫外的汉白玉石阶上,抬起右手拦下一个宫人,冷着脸道:“昨天晚上,陛下去了什么地方?”







被拦住的小宫女簌簌发抖,甄相把脸板起来的时候,还真有点吓人,不过陛下昨晚去了哪里,她还真知道:“陛下,陛下好像从皇极门出去走了走……”







皇极门,离护国公府很近……







什么观音送子,分明就是傅欢情釜底抽薪,在自己大婚前……







甄连城咬紧牙根,沉下的脸色更加冷了几分,没有再依礼等候在殿外,抬脚径直上了仁德宫的台阶,跨入仁德宫的大门,看着眼前穿着庄重华丽的大礼服,尽揽世间风华,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慵懒地倚在贵妃榻上,正用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深邃通透地望着他。







只过了一夜,她周身的气息已经不一样了。







明澈纯净的眼中多了一丝风情,这风情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甄连城低声喝了声:“出去!”声音低哑状似哽咽。







然而就是这声低不可闻的威喝,仁德宫的宫人竟散了个干净。







贾东风目光流转,朱唇轻启,不怒而威:“甄相在我这仁德宫中,竟也有如此大的威严……”







她的后半句话未说出口,因为甄连城已经上前一步,轻拥住了她。







贾东风心中一惊:“甄相这是做什么!”







甄连城俯下头,贴在她的发上,温热的气息弥漫在她的发间,贾东风的身体不觉一僵,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然而不识武功的甄连城,此时却紧紧抱住了她,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怀抱。他按着她的肩,低头凝望她的神情,看她有些恼怒又有些紧张的面容,又一次灼伤了自己的心,然而他强忍着内心的灼痛,在她耳边轻声说:“能与陛下得成眷属,连城此生于愿足矣,定不负陛下知遇之恩。陛下不是想要富国强兵之策吗?连城都会给你。”







他的声音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然而声调微微颤抖,似乎在愤怒,又似乎在恳求。语意中的软硬兼施,更是不言而喻。







贾东风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大礼服的裙踞,她确实想当廷悔婚,但最好是甄连城得知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自己撕毁婚约从此各生欢喜,哪怕她终究不能正大光明地封傅欢情为皇夫,也落得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甄连城的确是在自己这样的明示下,猜到了昨夜发生了什么,可是素有洁癖的他居然希望大典继续?甚至不惜拿出自己最在意的国策要挟自己?







他就这么在意皇夫的位置?







“陛下不希望护国公战死沙场吧……”甄连城见贾东风不发一言,深吸了一口气,又低低补了一句。







贾东风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甄连城的语调一般,颤抖了起来,她咬紧牙根,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来:“你敢!”







甄连城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护国公常年征战沙场,出点什么小意外那是很正常的,陛下还记得当年北魏的意外吧……只要陛下让大典继续,连城可以保证,不会让护国公出丁点意外!”







贾东风挣开甄连城的怀抱,豁然站起身:“不用说了,让尹天泉备好香案,准备册封大典吧,不要误了吉时。”







经历了钦天监祭告天地及宗庙,歌舞赞礼,光帝应允,拜谒祭祀祖先,授册宝玺重重繁复的环节,一场盛大而冗长的皇夫册封大典终于赶在天黑前完成了。







之后便是华盖殿大宴,殿内挂了两排琉璃金丝灯,散出的光芒明亮又柔和,竟比元宵的月色更加皎洁;玉盘珍羞水一般地送进去,丝竹悦耳,如仙乐飘飘;舞姬身着锦衣,在通透的殿内联袂起舞,如盛世繁花。







群臣欢宴,恭维祝贺的话络绎不绝。







傅欢情身为大周第一位公侯,坐在距离光帝与皇夫甄连城最近的位置上,目光灼灼,只锁着光帝不放。然而贾东风神色恹恹,垂着眼似有满腹心思,既不欢愉,也没有回应他炽热的目光。







甄连城蹙眉,持了一盅酒走到傅欢情的身前,堪堪挡住他的目光,勾唇笑道:“多谢护国公玉成。”







傅欢情斜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哂笑一声:“甄相客气了,今夜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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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相思无用


话音刚落,一个抱着琵琶,用了大红纱巾半遮面的女子袅袅入了殿,徐徐向光帝贾东风和皇夫甄连城行了一礼,也不坐下,上挑的丹凤眼微微垂下,拿起一片拨片,起手便弹唱起来:“空恨别梦久,烧去纸灰埋烟柳,余晖粘上离人发,洒下心中牵挂,恨情深不寿,总于苦海囚,你眼中眼波,落花影中游,相思无尽头,才笑山盟旧……”







琵琶声嘈嘈切切,如泣如诉,配词哀婉凄绝,一腔喜怒哀愁,随着女子的猫眼流转,烟视媚行,一伸一欠,一顾一盼,流露出绝代的风情。







群臣不觉直了眼,这个女子看不清面貌,然而眼神既妖且媚,眼眸扫过的男子,不觉都有些晕眩的醉感。







弹唱一半,女子手中的拨片不小心坠了地,然而她随手取下自己的耳环,接着弹唱,妖媚的眼神如同温柔刀,一刀一刀切下人的心防。







一曲唱罢,满座皆静。







不仅是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护国公的这份礼物也很是耐人寻味。







群臣们直着脖子支着耳朵,竟隐隐盼着看甄相和傅帅的热闹。







“她叫傅三千,是我赠予陛下的贴身侍卫。”傅欢情目光黏在贾东风的身上,躬身行礼道。







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还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贾东风抬起眼,勉力笑了笑:“多谢护国公的美意。”她答应他不会成这个婚,却没有做到,傅三千的曲意词情,统统是他的心声,他心如刀割,她又何尝不是。







只是说不得,也不能说。







华盖殿终于喧嚣零落,仁德宫中的大红灯笼才高高挂起。







贾东风迈着千斤重的步子,任甄连城牵着自己的手,在群臣拜贺的目光中离开了华盖殿,缓缓步入仁德宫中的新房。







头顶八盏凤翅宫灯光辉灿烂,似乎要同天上的月亮争辉。







仁德宫中的雕花拔步床特意又裹了一层金灿灿的黄金包边,用了鎏金的技艺绘了百鸟朝凤。







甄连城望着桌子上自己特意准备的合卺酒,想起自己曾经希冀如民间夫妻一般,与贾东风如连理枝比翼鸟一般一生一世相缠偕老,成为最亲密无间的人,如今看来……奢望终究是奢望。







贾东风冷面坐在床上:“皇夫还有什么要求,不妨一并说了。”他要大典要名分,她都给他了,若是他敢再得寸进尺,她估摸着自己可能不会太客气了。







所幸甄连城只是默默地从床上抱了褥子,铺在殿角的贵妃榻上:“今日陛下辛苦了,早些歇下安置吧!”把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心里挖出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他曾经尝试过,结果依然是万劫不复。







贾东风松了一口气,吹灭了宫灯,和衣躺倒在拔步床上。







寝殿中顿时一片黑暗。







随即房顶上又响起了傅三千的歌声:“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声线撩人,烟熏火燎地催人泪。







甄连城咬紧了牙根,傅欢情实在欺人太甚。







贾东风闭上眼,一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甄连城,你到底为何如此逼迫我?”







“因为陛下必须成为断情绝爱的陛下,才能保持内心不被外物动摇,守护这江山永固太平。”甄连城闭上眼,这不仅仅是他的贪恋,他亦要帮助贾东风恢复她的命格命相,不是自己,也会是别人,哪怕她误解怨恨,他也不能退缩。







既然早已决定,又何必动摇。







贾东风也闭上了眼,从她向圣帝宣誓,此生必定以天下苍生为己念开始,她便只能把所有少女的柔软娇弱深深埋葬,拼命执着在不见天的黑夜里秉烛前行。







从此没有儿女情长,只有家国天下。







傅三千在房顶唱了一夜。







直至第二天,贾东风顶着黑眼圈从寝殿中走了出来,傅三千马上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边,轻功之高,犹在她之上,贾东风吓了一跳:“你不要睡觉的吗?”







傅三千狡黠的眸子转了转:“我是陛下的贴身护卫,自然是陛下不睡我也不睡,时时刻刻护卫陛下的安全。”说着,眼眸往寝殿里瞄了一眼,见着甄连城背对自己躺在寝殿角落的贵妃榻上,眼神中顿时多了一层如释重负的光彩。真是不枉她费尽心思唱了一夜的悲伤情歌,好歹保住了她主母的清白。







贾东风嘴角抽了抽:“来人,我要洗漱更衣!”







傅三千立刻谄媚地跟进了寝殿:“陛下,不然让我来吧,我也会更衣梳妆的哦……”







甄连城睁开眼睛,等到贾东风与傅三千进了内殿,方才缓缓起身,整肃了一下仪容,缓缓步出了这座不属于他的寝居。







皇夫的住所被贾东风安排在正阳宫,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







甄连城闲庭信步,径直从离正阳宫不远的西华门出了宫,直接向自己的光华府走去。







光帝新婚罢朝一天,想来贾东风这一天也不想对着他,不如避去光华府,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虽然自己几番努力,但贾东风被篡改的命格命相还是没有改变,而她的命格命相改变,是从叶南风事变开始的,而叶南风事变并没有影响她的即位。







若说是人心向背,他已经通过算缗告缗政令拨乱反正。







若说是北魏战事,如今傅欢情已经把北魏打回了大漠。







若说是傅欢情,他已经绝了傅欢情当皇夫的路。







究竟自己疏忽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会影响贾东风的命格命相?







甄连城蹙着眉头犹自思考,不觉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十三四岁,穿着水绿色的夹袄和襦裙,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的娇俏少女,眼泪汪汪地守在他光华府的门口,像极了一只被守的兔子。







甄连城皱起了眉头:“你是何人?”







“你,你可是皇夫?”少女看着一身大红吉服的甄连城,迟疑了一下,张口问道。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一身喜服风度翩跹的皇夫,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甄连城微微点了点头。







少女的目光顿时燃起了充满希冀的光,仿佛看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个箭步扑跪倒在地哭道:“大理段衡,求见大周光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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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大理秘辛


甄连城微微后退了一步,心里千转百回,温声道:“公主求见陛下,所为何事?”







少女眼含泪光抬起头道:“我二哥哥要用毒蛊害大哥哥,原本听说可以破除毒蛊的灰袍圣手华子夫就在大周,但我与白祭司遍寻不着……后来,二哥哥派人追杀我和白祭司,白祭司为了救我,生死不明。我,我无路可走,只能求见大周光帝陛下,希望光帝陛下可以替我找到灰袍圣手,救救我大哥哥和白祭司!”







甄连城听见这个自称段衡公主的少女自呈的大理皇室秘辛,心中微微一震,拍开光华府的大门,侧身揖道:“外面说话不便,公主里面请。”







段衡不疑有他,一声不吭地跟着甄连城进了光华府。







事实上,她唯一的希望也只有这一条了。自从与贾东风、傅欢情琅琊分别,她与化装为侍卫的白堂遍寻大周,也未找到那个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灰袍圣手,让她一度怀疑,那个关于灰袍圣手在大理救了一个被毒蛊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的故事只是传说。







后来听说灰袍圣手曾经来过兰陵,在兰陵某个热闹的集市出现过,她与白堂又匆匆来到兰陵,只是,灰袍圣手的事迹有人知道,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据说他最后一次出现,是被大周曾经的丞相郑有为的嫡孙女郑葳蕤带走了。







可是郑有为被光帝削去了丞相之职后圈禁在家,郑葳蕤更是被圣帝下狱后就没有出来过。







段衡和白堂想起了琅琊偶遇的黎家公子和夫人。







二人服饰不凡相貌堂堂,更是可以蓄养家奴,家住兰陵。因此段衡断定,他们必然是兰陵黎家的人。







兰陵八大世家,黎家虽然不是最显赫的,却是最稳固的,历朝历代超脱于朝堂之上,反而避开了朝堂党争之祸、江山易主之祸等诸多祸事。







如果动用黎家的力量,想来找寻灰袍圣手并不是难事。







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在茶楼上看到了黎夫人的“奸情”后,他们到了黎府求见黎家公子,却被告知黎府的小公子尚未成婚,大公子倒是成婚了,但年纪也对不上。他们这才知道,琅琊竹林中可以隐瞒身份的不止他们二人。看似恩爱登对的黎家夫妇,根本就不是黎家人。







他们更加想不到的是,他们偷偷跑出来为大理皇帝段堃求医的事情被二王爷段珲知道了,段珲竟派人追杀他们,白堂为了保护段衡,自己殿后放出毒蛊阻拦杀手,落了个下落不明。







思及前因后果,段衡的辛酸泪又涌上了眼眶。







“公主不必伤心。”甄连城体贴地递上了一方锦帕。







光华府中一院花草碎石,花厅中松松阔阔铺了厚毯置了矮几,虽是白天,仍点了一盏八瓣莲花灯,灯油里散发出独特的温香。







段衡接过锦帕,抬起眼就着灯光望向甄连城。







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阴影的面部轮廓更加与记忆中的某人惊人相似,段衡记起了那家名叫“南小馆”的茶楼偶遇,眼前这位谦谦如玉的大周相爷及皇夫,竟然是那日被她和白堂撞见奸情的黎夫人的“奸夫”!







“是你!”段衡掩口惊呼出声,碰落了眼前的青瓷盖碗茶,茶杯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正如她心中巨大的谜团。







甄连城波澜不惊地抬起眼:“公主见过我?”







“不……没有……”段衡双手紧紧绞着帕子,心中惊疑不定:为什么大周世家如此混乱,那个假冒的黎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竟然与大周皇夫也有牵连,然而自己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否则这位皇夫只怕不会让自己去见大周的光帝了……稳稳了心神,段衡复又坐下,“皇夫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旧友,是阿衡唐突了。”







甄连城轻扬下巴,徐徐笑开:“公主所说的这位灰袍圣手,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兴许不用惊动陛下,我可安排替公主找寻一二。”







段衡犹豫了片刻,拿出一张画像,递给甄连城道:“这便是灰袍圣手华子夫。”随即带着紧张和期盼,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甄连城。







这是白堂根据见过灰袍圣手的人的描述描摹的,不说惟妙惟肖,但长相与神情,已经勾勒得十分到位。如果见过华子夫的人,看到这张画像,绝对会有所反应。







甄连城接过画像,瞳孔骤然一缩,拿着画像的右手不觉捏紧了画像,以至指甲盖微微发白。这个灰袍圣手华子夫,竟然是大齐轩帝齐怀轩!







他不知道齐怀轩竟然身怀绝世的医术,更不知道齐怀轩曾经流落大理、大周时还不忘救死扶伤,这才给段衡他们留下了追踪的线索。







甄连城按下心中的惊讶,假装仔细端详画像,心中却盘桓了一番,打定了主意,缓缓道:“我会安排光华府的人替公主找寻画中人的,公主可以先在光华府住下,安心等待消息。”







段衡遽然站起身,急道:“不行,这样找来不及了,我大哥哥等不得,白祭司也等不得,我要面见光帝陛下,请她发出海捕文书,找到灰袍圣手华子夫!”







“哦?”甄连城扬起眉,“公主殿下何以觉得,我大周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卷入大理皇族的家事?若是大理皇位易主,段二王爷即位,岂不是要怪我大周陛下多管闲事无事生非,给我大周平添了这无妄的祸事?”华子夫就是齐怀轩,然而他不能告诉段衡,让大齐多做一份顺水人情,添一位牢固可靠的盟友;大周与大理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更不能替段衡出头得罪即将夺位成功的段珲。大周的最佳策略便是坐山观虎斗,如果能趁机压下段衡向段珲示好,说不定还能多一位盟友。







“你……!”段衡银牙咬碎却无可奈何,她不知甄连城心中谋划已经算定,只道甄连城觉得希望渺茫不愿帮她。然而段堃是她嫡亲的大哥,白堂又是自小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二人早已互生情愫,不然白堂也不会偷偷护着她东奔西跑找寻灰袍圣手。因此无论如何,她是一定要想尽办法面见大周的光帝,不到最后决不放弃希望,“既然你不肯帮忙,我便去皇极门门口敲鸣冤鼓,我一定要见到光帝陛下!”







皇极门的鸣冤鼓乃是贾东风登基之后,为了天下可能的冤情所设,凡是含冤之人无处伸冤,均可到皇极门敲响鸣冤鼓,由光帝亲自安排刑部审定。此举是为了震慑大周各地不作为乱作为的官吏,实际上此鼓一出,大周各地的冤案都少了好多,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敲响过兰陵的鸣冤鼓。







段衡去敲鸣冤鼓,不过是抱了万一的希望,要见贾东风一面,跪求她相救段堃和白堂。







这个看着憨直的少女,脑子倒也不笨。







甄连城斜眉看了段衡一眼,温和地笑了笑:“公主觉得,我这光华府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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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金屋藏娇


传说大周光帝大婚当日,与皇夫甄连城房事不顺,闹得有些不大愉快。以至于第二日,甄连城便直接拂了光帝的颜面,连光帝给他安排的正阳宫也不住,径直回了宫外的光华府。







不仅如此,据说皇夫甄连城还在光华府里养了一位十分貌美的少女,除了上下朝应卯,其余时间都在光华府与那位美貌少女饮酒作乐,光华府中丝竹声不绝于耳,端的是潇洒倜傥,风流无边。







而与光帝“情谊匪浅”的护国公傅欢情在光帝大婚后,仗着无需按时应卯的特权,递了折子称病,接连着好些时日不上朝,似乎也是暗暗表达对光帝的不满。







无端端被绿了的光帝,十分的沉得住气,不仅自朝堂之上对兼着皇夫的丞相甄连城越发和颜悦色,对护国公也十分周到地派了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被圣帝冠了国姓的贾太医隔三差五嘘寒问暖,就连往日里阴晴不定的脾气都收敛了许多。







朝堂上一派祥和瑞气,李佑权等历经三位皇帝的老臣心中暗暗夸赞甄连城果然是驭帝有术,与光帝闹了不愉快且行事如此嚣张,居然光帝毫无芥蒂,还连带着群臣都过上了几天舒坦日子。







但光帝一手扶植的新臣明显不这么认为,以聂锋为首的新臣均含恨带怒地瞅着朝堂上距离光帝最近的那个身影,仿佛被绿了的人是他们一样。







如果目光可以做箭,只怕甄连城每日上朝,都会被射得像个刺猬一般。







可惜目光不是箭,是以甄连城日日安然上朝退朝,姿态从容不迫,神情淡定平和,仿佛他从来不曾与光帝闹过什么不愉快,更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光帝的事情一般。







傅三千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汤,蹙眉望向八角宫灯下一边揉着额心一边批阅奏折的光帝,快步走上前,在御案前重重地放下鱼汤,恶声恶气道:“陛下,真的不要我把那个小贱人捉来好好地给你出出气?”







光帝与他主子的事情是一码事,但甄连城当了皇夫又养外室是另外一码事。她既然是主子送给主母的贴身侍卫,自然该想主母所想,急主母所急,在如此丢面子的事情面前,一定要杀鸡儆猴,好好震慑甄连城一番。







“不用。”贾东风头也不抬,朱笔在奏折上圈圈点点,“随他去。”随即眉头一皱,用手掩住口鼻,“好腥的味道,快将这汤拿走。”







“怎么会?”傅三千凑近御案,深吸一口气道,“御膳房的汤师傅足足小火炖了三个时辰才得这碗雪白的鱼汤,闻着香气四溢,哪里会腥?”







“快些拿走!”贾东风只觉得五脏翻腾,强烈欲呕。







傅三千见贾东风神色不虞,慌忙端了汤朝朝外走去,边走边讪笑道:“陛下若是不喝,平白浪费了汤师傅的手艺,不若赏了我,也让我尝尝这御膳房第一人的菜品?”







贾东风挥了挥手,示意她快些出去,直到傅三千迈出殿门,她方才呕出一口酸水,一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望着案边的宫灯怔然了许久。







她,有孕了。







孩子的父亲自然是傅欢情。







观音送子,安心待孕一言成谶。







看来不能对甄连城的金屋藏娇坐视不理了。







若是他确实对那位姑娘很有情义,自己倒是可以与他谈一笔交易,想来他也不会推却可以将人接进宫,给那位姑娘一个正式的名分,以此绝了市井坊间和世家间的流言蜚语。







这一夜春雨绵绵。







光华府中,铺着光滑鹅卵石的小路残留着微凉的湿意,庭院之间树木新抽的绿叶笼罩着一层动人心魄的苍翠,这样清新可人的碧色,也留不住段衡要出府的心。







她冷然望着死寂的光华府,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向着皇极门的方向走去。







甄连城虽然令人搜走了她随身之物,又用丝竹之音掩盖她日夜不停的大声咒骂。







然而他不知她的大声咒骂也是缓兵之计,就着光华府花园中的虫子,她耗尽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培育出了让人昏睡的昏睡蛊,又巧妙地下在了光华府的水井中,终于迎来了清静的一天。







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也是为了面见光帝留一丝情面,否则堂堂光华府的花园,她怎么会集不齐五毒?







她已经耽搁了太久,再没有时间消磨折腾。







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春日清晨,下完一场春雨,更是让人好眠,群臣们打着哈欠上朝应卯,准备继续度过平静祥和的一个春日,顺便盘算着自己何时沐休,可以大大地睡个春日好觉。不想竟遇上一个大大的八卦:







那个传说中被甄相如珠如宝养在光华府中的少女,居然施施然走出了光华府,还敲响了皇极门的鸣冤鼓!







群臣的脸色不免有些精彩和期待。







她抢了光帝的皇夫,居然还敢敲响鸣冤鼓。







难道是想上殿陈冤,向光帝讨个名分不成?







群臣的瞌睡虫一扫而空,兴致盎然地流连在皇极门外,瞧着这个穿得一身水绿的少女一脸凛然锲而不舍地敲着鸣冤鼓。







实在是太有趣太值得期待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就在群臣们各怀心思地围观这个少女时,甄连城一脸不虞地出现在少女的身边,身后还跟着光华府十几个家丁。







今日实在是太稀奇了。







甄连城就任丞相以来,每日都是第一个上朝应卯,今日竟然姗姗来迟……哎呀,不知不觉,上朝应卯的时间居然过了,只怕此时,光帝已经坐在金光殿中了。







让皇帝等待群臣,实在是一件大不敬的事情,有人踟蹰着便要离开人群走进皇极门应卯,却被其他人一把拉住:“法不责众,你慌什么?”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伸长了脖子,不愿错过大周第一场女帝皇夫的八卦绯闻。







“我能做什么?我不过是想让光帝陛下看清她身边人的真面目罢了。”击鼓的少女手上并不停歇,头也不回地冷冷抛出了一句话。







精彩,实在太精彩了。







这种说话留一半,可以留给诸位不解实情的看客们无尽遐想空间的说话艺术,又引发了群臣们高昂的好奇心和无边无尽的揣测:







“难道传说中的房事不顺是甄相的问题?”







“难道甄相在房事中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难道甄相喜欢圈养少女,少女不堪其辱要状告他限制了良民的人身自由?”







……







窃窃私语不断,然而靠得太近,堪堪让甄连城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甄连城冷着脸转过头:“诸位大人都不用上朝应卯的吗?”







群臣羞愧又愤怒,你一个丞相,更是大周朝第一位皇夫,本该早早入朝应卯,如今却在皇极门口与自己私养的女子纠缠不清,反倒斥责我们不按时上朝应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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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山水相逢


李佑权轻咳了一声,挤出人群:“甄相,我们御史台的人不能走,好歹要让这位姑娘把话说完。”御史台这个月的弹劾任务还有些空缺,如果弹劾皇夫私德不修,估计可以顶好几项任务。







甄连城的眸子黯了黯,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李大人,我敬你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不过……”







“陛下有旨,宣敲响鸣冤鼓的人进宫觐见。”傅三千不知何时鬼魅般出现在众人身后,朗声一喝,打断了甄连城的话。







李佑权暗暗心道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大料,居然被陛下捷足先登了。御史台的弹劾任务,只能另找门路了。







甄连城暗暗握紧了衣袖,然而事已至此,只能让贾东风知道实情,并且晓以利害,让她做出正确的抉择,稳了稳心神,缓缓看向傅三千道:“我随她一起去。”







群臣又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甄相此举,可能是怜爱眼前的少女,当然更有可能是做贼心虚。







傅三千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敢情好,陛下也等着甄相呢!”







好大的信息量。







群臣被这个扑朔迷离的八卦挠得格外心痒难耐:







感情光帝前阵子是故意伏低做小,实际上早就暗布迷阵,决定抓住皇夫的小辫子重振雌风?







说不定这个少女便是光帝收服皇夫一枚重要的棋子?







傅三千又朝着面色潮红兴奋不已的群臣作了一揖:“诸位大人,陛下说今日梳理家事,就不早朝了,诸位大人权当今日沐休吧,这个月的沐休就不单独放了。”







群臣高昂的兴致顿时萎靡了下来,起了个大早来上朝,结果被告知不上朝了改沐休,顺便消了所有人一月一日的沐休假。回去睡个回笼觉吧,精神已经被这惊天八卦调动得无比兴奋了,真是得不偿失,太不划算了。







然而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暗暗腹诽,不多时,皇极门口的群臣便散了个干净。







傅三千将目光移到段衡的脸上,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只是神情肃穆好生吓人,唔,与生气的光帝有点像……不由得瞥了一眼甄连城,莫不是这位相爷求之不得便移情他人了吧?







愣怔之际,甄连城却失了往日的沉静阴郁,颇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她:“还不快些带路,领我们去见陛下。”







贾东风坐在空无一人的金光殿中,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原以为自己与傅欢情此生只得一夜的情义,可一夜情谊之后,又生了悔婚的念头,只是经不住甄连城的要挟逼迫,最终不得不大婚,没有兑现对傅欢情的承诺。既然如此,自己大婚后,便该绝了与他在一起的念头,因此对他的故意不应卯,也只是按君臣之义客套关怀,再也不曾独自踏足皇极门旁的护国公府……哪知一个小生命猝不及防的到来,让自己与傅欢情不得不又牵扯到一起。这个孩子,终该让他知道吧?







更加可喜的是,幸得甄连城觅了个可心人养在光华府,或许自己的念想还有些转机。







但是甄连城的可心人,为什么一大清早来敲鸣冤鼓呢?







若是她想要独占甄连城,自己倒是可以痛痛快快地脱身。







若不是呢?







贾东风兀自思忖不定时,傅三千已经领着人进了金光殿。







因为背着光,贾东风对进来的少女的脸看得并不真切,然而水绿色的衣衫倒是唤起了她的一丝回忆。







眼前的少女倒是比她反应地更快,不仅快,而且反应极大,大得几乎要跳起来:“是你!?”







贾东风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原来是大理的阿衡公主。







离开琅琊时,贾东风向着阿衡、阿堂拱了拱手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阿衡回礼道:“有缘自会相会,姐姐保重。”







果然后会有期,果然有缘再相会。







兜兜转转,山水有相逢,两人终于又见面了。







贾东风弯了弯唇角,如沐春风般缓缓笑开:“后会果然有期,阿衡公主,我们又见面了。”心中却缓缓叹了口气,原来甄连城不是找到了可心人,只是想帮自己解决一个麻烦。







段衡捂着嘴巴睁大了眼睛,犹自惊疑不定:“你,你不是黎夫人,你,你是……”







原来琅琊竹林追逐俊美少年的黎夫人,以及茶楼与甄相领着一个孩子一起看戏的夫人,竟然是大周的光帝!







都说大周光帝好男色,养了面首无数,出了名的荒淫,看来自己在竹林的猜测倒是没有错。那个自称是她夫君的男人,恐怕只是她的众多面首之一,而那个说不出话的可怜少年,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贾东风点了点头:“那日委实事急从权欺骗了公主,不过公主不也没有把真实身份据实以告?”







段衡愤愤道:“这怎么一样?你明明看穿了我的身份,所以才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你可知这样一来,耽误了我多少时间……”







自己还未正式介绍,而甄连城又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来不及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告知光帝。而光帝一张口就唤自己为阿衡公主,分明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想来也是因此,所以在琅琊故布疑阵谎称是黎家人,害自己白白兜了好大的圈子。







贾东风微微蹙眉:“朕如何耽误了公主的时间?”







段衡愤然看了甄连城一样,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最后恨恨道:“陛下这位皇夫可比黎公子差多了,不愿帮我还将我囚在光华府内,实在是不义气得很。”







其实在琅琊竹林的时候,傅欢情也没有表现出对段衡和白堂的半点义气。他的义气都是给贾东风的,为了遮掩贾东风的谎话,他可是不遗余力得很。段衡此言有失偏颇,却掀起了甄连城内心的波澜:黎是傅欢情母亲的姓氏,段衡与贾东风熟识,又见过黎公子,想来只能是二人共同出征北魏俘了萧恒远那次。







段衡方才又说贾东风不是黎夫人。







可见傅欢情与贾东风的情缘,早在北征时就已经种下,说起来,这一切竟还是自己推波助澜的……







贾东风也陷入了沉默,因为她想起了叶南风。







让傅殇丧失功力的那支天竺香中添加的金蚕蛊,是大理皇室独有的,段堃贵为大理皇帝,向来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对大周敬而远之。







段衡也不可能参与叶南风的篡位之事。







那么,与叶南风勾结的人便只剩大理的二王爷段珲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叶南风品行不端,想来段珲也不是什么好人。







因着这个缘故,虽说此事是大理皇族的家事,然而她私心中,却委实想帮上一帮。







然而她也知晓甄连城阻拦段衡的原因,大周与大理往来极少,甫一插手,却是偏帮已经日薄西山的段堃,实在是一桩很不划算很冒险的买卖。况且齐怀轩在重华宫时,从未教过她如何解除巫蛊之毒,她实在也无力帮助段衡。







眼见贾东风沉默不语,想是在权衡此事的利弊,甄连城上前道:“陛下,万万不可介入此事。说小了,此事是大理段氏的家事,不宜插手;说大了,是大周与大理的国事,更不能插手。”








  


  。


第七十一章 一念之差


贾东风轻垂眼睫,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拿起案前的御笔,就着手边的素笺运笔如风,一气呵成后,将信笺放入纸封盖上火漆,簪花小楷工整写上“华子夫亲启”的字样,缓步下阶递给了段衡:“阿衡公主,今日我送你一匹快马,修一封私信,你日夜兼程赶往大齐,求见大齐轩帝,他便是你辛苦找寻的华子夫,或许还赶得及救你的兄长。至于白堂祭司,既是在大周出的事,我自然也会替你掘地三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给你个交代……”







大周不能插手,可她作为曾经与阿衡阿棠江湖上萍水相逢的“黎夫人”,在琅琊竹林中有过一夜一起吃兔子肉对着流星许愿的交情,她愿意冒险帮她这个忙。







更何况,这位嫉恶如仇侠胆义胆的阿衡公主,与几年前的自己,实在太像了。







望着她,几乎如望着过去的自己,锐利又聪明,任性又张扬,身边又有着一个无限包容维护自己的人。







自己与傅欢情,终究回不到过去。







只愿眼前这姑娘,能与自己的守护者永结同心琴瑟和谐。







段衡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素手上那封薄薄的信笺,不由得喜极而泣,真心实意跪拜道:“多谢光帝陛下!”







自己不气馁不放弃,果然让自己找到了一线生机和希望。







虽说这大周光帝可能好色又荒淫,喜欢抓美貌的少年,然而她对孤立无援的自己,还是慷慨地伸出了援手。







她身在帝位,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凶险,然而她还是极尽所能地提供了帮助。







这份情谊,此生若有机会,她一定倾力相报。







望着段衡带着贾东风亲笔书信风一般冲出了金光殿,跃上傅三千刚刚牵来的逐日。







甄连城乌眉陡然一挺,逐日,她竟然借出了逐日!她竟然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将大周的国运置于水火之中!







再望向贾东风丝毫没有变化的面相,甄连城只觉得心力交瘁,怒火中烧,喉间一甜,竟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







“甄相莫气。”贾东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以私人名义请求轩帝的帮助,署的名是重华,收信的是华子夫。若是真的成了,大理感激大齐之余,也不会忘了我的相助之恩。就算有个万一,也不至于落人口舌。况且,我不会让她有万一的。”说完挑眉道,“三千,你快去通知孟章,着兰陵兵马司孟昌找十几个好手,一路护送段衡公主到大齐;剩余的人,去找一个唤做阿堂的少年。”其实最好的人选自然是傅欢情和他手下的傅家军,只是她心中有个未解的疙瘩,一个迟疑便将这差事派给了孟章。







“是。”傅三千微微踟蹰了一下,终究还是领命而去。心里却暗暗叫苦,不知道把光帝和甄连城单独留在金光殿中,会不会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自己最好还是脚程快一些,赶紧把光帝交代的事情办完回来继续替主子守着主母才是。







眼见傅三千转眼便不见了踪影,甄连城的神色也恢复了正常:“陛下支走了三千,想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贾东风神色复杂地看着甄连城:“我原本以为,甄相是真的有了心上人……”原本打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如意算盘,终究是落空了。







“让陛下失望了,微臣的心中,只有陛下与大周。”甄连城微微欠身,他倒也想移情别恋,断了这刻骨铭心相思之苦。只是辗转反复寤寐思服的,全是眼前这个已经贵为大周天子的女人,怎还能容得下旁人。







“朕有喜了。”贾东风疲惫地上了台阶,懒懒地蜷在皇座上,没有了往日君临天下的威严,倒似一只慵懒的猫。







“陛下是想……”甄连城心中微微悸动,他当然知道这孩子必然是傅欢情的,然而贾东风故意支开傅三千,独留自己在殿中……除了要让自己认了这孩子,更是要让其他人也认为这孩子是自己的,而这其他人,自然也包括傅欢情。







“甄相又何必明知故问。”贾东风掩着口,懒懒打了个哈欠,“既然甄相要了这皇夫的位置,自然要守牢这个位置,让朕与欢情再无可能。如今朕给了甄相这个机会,甄相不该牢牢抓住?”既然无法斩断与甄连城的牵连,便只能狠狠心断了傅欢情的牵挂,自己哪里能真的忍心,让他一生一世无怨无悔只守着那一夜绮梦?







怪只怪,自己选择了这百年孤寂的位置。







也不想囚了雄鹰展翅的广阔天地。







就放他自由飞翔吧。







天大地大,他终能找到一个宜其室家的女子,不该囿于自己这方狭小的皇城。







傅三千火急火燎地从兰陵兵马司赶回了金光殿,眼见得殿上早没了人影,又一路小跑着奔向仁德宫,刚刚跑到寝殿的门口,便撞见甄连城眉眼生春地整肃衣装走了出来,甚至难得地敛去了平日里的冷眉冷脸,和煦地冲着自己笑了一下。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挑衅……







堂堂大周的皇夫丞相,自然不可能挑衅自己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他挑衅的,是自己背后的主子。







傅三千哭丧着脸,怀着万一的侥幸心理,大着胆子隔着寝殿虚掩的门向里看了一眼,便看见光帝只着亵衣懒懒躺在床上的身影,一颗心才算是凉透了。







如同有人在寒冬腊月里从头到脚给自己浇了整整一盆的冰水,一直寒到了骨子里……







出事了,出大事了……







傅三千冷叽叽打了个寒战,抬脚飞快地向皇极门的方向奔去。







还是赶紧禀报主子吧,自己已经完全控不住场子了。







贾东风听见门外的动静,侧过身,看见一抹慌张的身影翩然远去,方才缓缓坐起身,倚着雕花拔步床的床柱,轻轻地抿了抿唇,嘴角拉下一个难过的弧度。







甄连城不懂武,是自己听见了傅三千因为着急慌乱而紊乱的呼吸,让他踏着时点走出仁德宫,又故意让傅三千瞧见自己只着亵衣侧身而卧的样子。







难怪圣帝要自己断情绝爱,情之一字,委实太苦。







明明是自己亲手做下的局,明明要断的是傅欢情的情。







可是为什么自己要这么难过伤心?







贾东风的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后的日子怎么会难过呢,自己还有一个那么值得期待的小生命。她或者他定会好好地长大,就像他还陪在自己身边一般。








  


  。


第七十二章 欲说还休


傅欢情失魂落魄地站在仁德宫的寝殿门口,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门上。







他承认是他贪心了,明明答应贾东风不悔那一夜,却又贪心地信了她不会成婚的承诺,眼睁睁看着她礼成欢宴,站在她身边却不是自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深深地醋了,鬼使神差地送出傅家最好的隐卫傅三千,又故意避着甄连城接连一个多月不肯上朝,私心里却隐隐盼着她再访护国公府,告诉自己一句她的不得以……







然而她却只是客套地遣了贾太医隔三差五地探望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才是自己心病的良药吗?







直至今日傅三千飞奔回府,上气不接下气又痛哭流涕地告诉自己出了大事,他这才终于忍不住,如同以前一样翻墙而来,然而这仁德宫究竟不比重华宫亲切自在,他生生杵在寝殿门外多时,直至落日的余晖斜斜落在他身上,将他颀长的身姿拉出一个更长的影子,他才终于抬手推开门。







屋内是黑暗的,冷寂的,没有点灯,甚至连贾东风平日喜爱的熏香也没有点。







然而他的目光还是锁定了拔步床前那个柔柔倚着床柱的身影,她只着了亵衣,地龙也没有烧起来。







虽是初春,依然春寒料峭,傍晚的时分已经有了几分凉意。







傅欢情犹豫了片刻,反手掩上了门,快步走到了贾东风的面前。







贾东风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耷拉下来,遮不住眼下的青色,此时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太累了。







傅欢情只知道她日理万机,却不知道她怀了身子。







傅欢情看着这样柔软的贾东风,忍不住俯下身横抱起她,将她轻轻置于拔步床上,又拉了锦被替她盖上。







就是这么轻柔的动静,已经惊醒了贾东风。







她睁开了眼睛,定定看向眼前的傅欢情,张了张口,终于狠下心,缓缓地疏离道:“护国公怎么不经传召便来了仁德宫,这是要让……”







话未说完,便被傅欢情以吻封唇,截住了后半句话。







唇息相触的那刻,她又不由自主地头脑发蒙两腿发软。







所幸傅欢情并没有恋战,甚至主动撤离了战场,只拿一双仿佛浸着水的漂亮眸子望着她:“对不起……”







贾东风昏头昏脑地想,不是自己对不起他吗?为什么是他在对自己说对不起?







便听傅欢情继续道:“是我太贪心了,陛下金口玉言允下的婚约,岂可说废就废了?”







贾东风手忍不住握住手边的被褥紧了紧,若不是甄连城用傅欢情的性命威胁自己,这婚约,她真的敢废了。







“是我太贪心了,明明答应了不悔那一夜。可是如今,我后悔了……”傅欢情的眸子不仅仅是蒙上了一层漂亮的水色,更是旖旎得令人春心荡漾把持不住,“方才,可是他迫你的,要不要我杀了他……”杀气腾腾的言辞,轻言慢语如同情话。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令贾东风如梦初醒抬起头来:“不,不是的……”说起来,算是自己迫甄连城的,只是甄连城非常配合,利落干脆心甘情愿。







傅欢情怔了怔,望着贾东风。







贾东风抬眼望着他秀美绝伦堪比女子的容颜,咬了咬嘴唇,狠下心艰难道:“你也是知道的,甄连城……与连璧哥哥……长得十分相似,是我……没有把持住……”







说着违心的鬼话,还要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如同自己最为唾弃的话本中负心郎一般,贾东风只觉得呼吸间都如针扎般疼痛,肺腑间瞬忽间千疮百孔,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断断续续,每说出一个字都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断情绝爱,原来是这么个滋味!







恐怕饮下令人肝肠寸断的毒药,也比这滋味好受些。







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人便被傅欢情紧紧搂住,两人一起倒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床上的被褥极软,然而傅欢情的眼神更软,深深望着贾东风,眼中闪了闪,一团火烧得热烈:“他比我好么?他哪里比我好?”







“他……”







但傅欢情没有再给贾东风说更多话的机会,一口咬住她的唇,逼着她打开齿关,侵入自己的舌头,随即扯下自己的外衣,重重地压了下去。







贾东风一声惊呼,竭力扭过头去,费力挣得一丝喘息的空间,双手护住自己的小腹,急促道:“不要……”







傅欢情虽然依然箍着她,眼中的情欲未退,动作却停了下来,唇边扯起一抹苦笑:“原来,我已经让陛下厌弃了吗?”







贾东风辨得出傅欢情此时的神色,强忍着心中酸楚不去看他:“朕体谅护国公病体未愈,此番殿前失仪便不追究了……”







傅欢情翻身下床,捡起自己的外衣披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陛下,我宁愿自己是个真的女儿身,与你手帕情深;抑或是自己真的好男色,不曾经历你给过的情滋味……”







说话间,傅欢情打开了寝殿的大门,迎着外面的莹莹星光走了出去,还不忘给贾东风掩上了门。







清幽冷寂的仁德宫寝殿中,终于只剩了贾东风一人。







她呆呆坐在这黑暗中,想起圣帝曾经说过的话:“他可以心悦你,而你只能岿然不动地让他求之不得。唯有如此,他方能对你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然而自己终究没有听从圣帝的忠告,让傅欢情动了情,却又伤了他的心。







从自己身不由己地宣布与甄连城婚事的那刻起,便不该去招惹傅欢情的。







终究是自己太自私……







这样伤心的傅欢情,让贾东风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心碎得更厉害了一些,忍不住鼻子酸涩口中发苦,要哭却哭不出来。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里的湿气逼了回去。复又盖上了锦被,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傅欢情,为了腹中的孩子要早些睡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不是怕自己受乱,只是怕傅欢情受乱受委屈。







门外的傅欢情并没有走远,只是静默地守在贾东风的寝殿门口,身姿依旧挺拔,他的眉宇间却含着忧思和迷惘,令人看着无限的落寞。








  


  。


第七十三章 疯狂反扑


直至夜沉如墨,月上三竿,傅三千蹑手蹑脚走到傅欢情的身后,手上的灯笼微微提起,昏黄的光从薄薄的绢纱之中透出来,照在傅欢情俊美的脸容上,虽然有一半脸仍在阴影中,却也有一半映着浅浅的光。







傅三千仰首上前,小心翼翼道:“主子……孟大人找到白堂祭司了,让我知会你一声。”







傅欢情僵直的身子一震。







白堂,是那个琅琊竹林中憨憨的,会为了公主的星星梦捉几千只萤火虫的少年。







少年守着少年的公主,正如他守着贾东风。







他拔步向宫外走去,他一定要救下这个少年。







孟昌正在紧张地望着眼前的老军医,这是他们所能找来的最好的外伤大夫了。







老军医却蹙着眉看着床上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







傅欢情大步踏进兰陵兵马司的后堂时,便见着这样凝重的情景。







“伤得如何?”傅欢情快步上前,望着追随自己父子两代的老军医沉声道。







“很是不好。”老军医摇头叹息,“手骨、大腿骨、小腿骨分别被人故意折了四折,手骨、脚骨几乎全碎了……即使老身用上毕生所学,只怕也只能救回他一条命,而他的余生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了。”







少年依旧昏迷着,原先饱满红润的脸庞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傅三千探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随即便缩了回去,侧目啧道:“太狠了,他是结了什么厉害的仇家,竟被折磨得剩了一口气还能活着……”







傅三千虽是傅家隐卫中最不着调的一个,可是她看问题往往比任何人都敏锐。







如果只是追杀段衡的杀手,应该直接利落地杀了白堂,为什么要这么细致地折断他的腿骨手骨,甚至击碎他的脚骨,却不要了他的命?







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究竟隐藏着什么样骇人的深仇?







傅欢情俯身在床边坐下,蹙眉望着床上的少年,他终究会醒的,等他醒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就在此时,少年突然惊惧地坐起,大声地发出啊啊的呼喊,就在他张开嘴巴的那刻,傅欢情的心沉了下去。







白堂的舌头也不见了。







傅三千惊叫了一声,直接跳出了门,再也不敢进到屋内来。







然而白堂依然很激动,因为他看见了傅欢情,这个让他和他的阿衡公主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黎公子”,如今终于就坐在了他的眼前,只是如今的他口不能言,手不能书,脚不能走,形同废人,废得不能再废的人。







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呜呜地低泣起来。







复又抬眼,眼神中带着七分愤怒三分仇恨地剐了傅欢情一眼。







似乎是傅欢情害得他如此这般一般。







傅欢情被他看了这一眼,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什么,急切道:“萧恒远!是萧恒远伤了你对不对?!”







白堂的眸子里一片茫然,他显然不知道伤他之人的名字。







傅欢情又道:“是竹林里那个恶奴伤了你对不对?”







白堂的神情顿时又激动又悲愤,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大声地啊啊呼喝,仿佛要把胸中的愁苦不甘统统喊出来。







“北魏……大理……”傅欢情的脸色沉了下来。







萧恒远固然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他因着琅琊竹林白堂不救他的过往,便对白堂痛下杀手,这个杀手,更甚曾经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或许他料定了白堂不过是段衡公主身边的人,左右成不了气候,所以下手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然而让他这么有恃无恐的底气是什么?







恐怕是那个意图篡位的二王爷段珲。







北魏刚刚被自己击退,没过多久便与大理意图篡位的二王爷勾结在一起。







绝非大周之福。







只怕边境很快又要再起纷争,不仅北魏要卷土重来,恐怕大理也会或明或暗地相帮。







傅家世代征战沙场,就连大齐的国都都攻占过。







唯独大理,是世代皆避的禁地。







倒不是说大理人打仗特别玩命,武功特别高强,战马特别彪悍。







而是因为大理与大周之间隔着天然的毒瘴。







大周甚至无法穿过毒瘴去探索大理的国土,而大理也没有什么心思穿过毒瘴来撩拨大周。







如果大理要参战,一定要穿越那片毒瘴。







傅欢情不怀疑大理军穿越毒瘴的能力,也不担心大周军以逸待劳打不过大理军。







他只是担心大理军除了人和马,还会夹杂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说蛊毒。







大理的蛊毒,曾经由大理的皇妃带来,让昭孝皇帝的父亲只留下他这一个皇脉。







大周对大理的忌惮也是从那时而来。







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除了玄微子的兵学,还有大理的蛊毒。







傅欢情沉默地坐在白堂的床边,脑海中盘旋着如何同时对战北魏和大理的战略,止不住眼前的白堂依然急切地哇哇大叫,他抬起眼对上白堂的眸子,看向他眼睛里的哀求和急切,突然想起了什么:“孟章!”







“属下在!”孟章得令出列,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你派出去护卫段衡公主的人马,可有每隔半日便报一次平安?”这是大周护送贵人的规矩,彰显对贵人安危的重视,体现其尊荣的地位。







但这一次,确是真正为了段衡这位大理贵人的安危了。







孟章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一日了,还未收到飞鸽传书……”







傅欢情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跃身出了兰陵兵马司,黑暗中向着护国公府疾行而去。







孟昌与傅三千飞身跟上,紧随其后。







傅三千娇斥道:“孟昌,你真是个蠢的,居然半日没有信也不通报主子!”







孟昌的头垂得低低的,他那时只顾着执行光帝找寻白堂的任务,便没有及时跟进段衡公主的平安信。哪知就差了这半日一日的,竟出了如此祸端。







偏偏傅三千的嘴巴得理不饶人:“看到白堂这样了你都不动脑子想想段衡公主的危险吗?你的脑子是被马橛子踢过了吗?”







……







孟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心中悻悻道:好男不跟女斗。







况且,这次真的是自己犯蠢,如今只求段衡公主无恙,一路平平安安面见大齐轩帝。







月色正浓,三人三骑趁着月色急掠过兰陵城,向着大齐的国都星夜兼程。








  


  。


第七十四章 守南守北


就在临近大齐的燕京树林里,傅欢情的坐骑黑风找到了逐日,逐日的后腿被射伤,半跪在泥泞中哀鸣不已,见了黑风,乌黑的大眼睛又湿了几分,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逐日的身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兰陵兵马司好手的尸体,本该在马背上的段衡公主不知去向。







傅三千看着这一地狼藉血污,喃喃道:“出事了,这回真的是出大事了……”







孟昌则是握紧了拳头,虽然沉默不语,脸上的青筋跳动,可见是怒极。哪怕是南王叛乱,兰陵兵马司进宫救驾,也没有这样的伤亡惨重。地上这些冰冷的尸体,昨天还和他把酒言欢,笑嘻嘻地讨论这趟差事可以顺便浏览大齐的风土人情了。







这些人是他的属下,也是他的兄弟,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他们的身后,还有十几个破碎的家庭。







是他误判了这趟任务的凶险……孟章的指甲深深嵌入血肉,然而他却浑然不知,只是兀自拧着眉头紧紧盯着地上的尸首。







傅欢情跳下黑风的背,探查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尸首的周围是乱糟糟的马蹄印,显然袭击的人也是骑马的,马蹄印较小,可见没有用马蹄铁,大周临边的国家中,就属北魏最穷用不起马蹄铁,且逐日被射中的位置与当日萧恒远坐骑被射中的位置无几。







四下印证,便可得出这又是萧恒远的手笔,他既然已经掳了段衡公主,不会再往西去大齐了。







散落在树林里的尸首早已冰冷,血迹也已经干涸,散乱的马蹄印向各个方向都有延伸,一时间辨不出他们撤退的路线。即使要追,也追不上了。







傅欢情上前一步,跪在泥泞中,简单清理了一下逐日的伤口,吩咐道:“孟昌先留下,安排燕京布政司安置好死去的兄弟和逐日。三千与我尽快回宫面圣。”







这会是一场极其凶险的祸事,他必须尽快回到兰陵,迅速整顿大周军准备迎战。







傅欢情日夜兼程,赶在第二日日落前赶回了兰陵。







他没有再回自己的护国公府,直接堂而皇之地入了皇城,一路闯进了仁德宫。所幸护国公的特权犹在,无论他翻墙或者直接登堂入室,重华宫和仁德宫的宫人和宫侍都练就了一身视而不见的好眼力,宫中的侍卫也都练就了一身绝对不会碰上护国公的好身手。







这一次傅欢情没有迟疑,径自推开了仁德宫的门。







贾东风果然在伏案批阅奏折,甄连城就坐在她身边,目光柔和地望着她的侧颜。







傅欢情的脚步一滞。







也只是一滞。







就在他脚步一滞的一瞬,贾东风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御笔抬起了头,面色有些凝重,眸子里寒霜点点:“段衡被劫走了,是我大意了。”就在她知道白堂的遭遇之后,无须千里追踪便已经猜到萧恒远一定与段珲勾结上了,先处理了在琅琊竹林对他见死不救的白堂,再掳了要救段堃的段衡。







而她的一念之差,便是在决定护送段衡去大理的时候,没有果决地让傅欢情安排,而是选择了孟昌。







实在是没有想到萧恒远也掺杂其中。







而作为一匹凶悍的草原狼,萧恒远并未接受驯养,但是生生受了驯养前的折辱,他的性子乖僻又记仇,一旦得了势,一定是不择手段地疯狂反扑,毕竟当年为了擒他驯服他,她也曾不择手段过。







儿女情长果然耽搁国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决策,就因着她的一丝犹豫不决,生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圣帝的话言犹在耳:“作为一个帝王,必须断情绝爱,不被外物影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理智地做出判断决策。因为作为一个帝王,如果你犯了错,会有别人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有时是比你自己身死还大的代价……如果甄家不灭,以后覆灭的,可能就是我大周,身死的,也不是甄家数十口人,而是大周的百姓!”







一语成谶,果然有十数人替她付出了代价。







她甚至来不及为他们哀痛,因为更大的危机来临了。







这一次她必须做出正确的决策,才能保住更多的大周子民。







傅欢情点了点头:“陛下,是否明日点兵北上南下?”







“护国公打算分兵?”甄连城立起身,一袭白衣身姿出尘,望着傅欢情的眸子漆黑澄澈。







“我们不能冒险。”傅欢情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眼睛里有些血丝和疲惫,显得有些憔悴,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让他看起来皎然不群,“况且,大理一定有穿越毒瘴的法子。”







不然怎么会有大理人到大周做生意,大理能产出避瘴的药物,自然就能神出鬼没地南面陈兵。







况且大周南方富庶,距离兰陵又近,如果不南下设防,一旦大理出奇兵,兰陵就危险了。







“南面是奇兵,段珲其人……”甄连城微微思索了一下,“最喜欢用阴险诡道,护国公陈兵南方,胜算会更大。”段珲其人,在叶南风天竺香事情败露之前,原是声名不显的,从他为数不多的行事风格来看,委实够得上阴险之称。不过他坚持守南方,还有别的用意。







“不用分兵,北上即可。”贾东风用了不容反驳的口吻说道,“段珲拿不出足够的药物喂马,如果只是步兵穿过毒瘴,凭着玄微子的兵学,甄相难道攻克不了?”







“陛下不必激将,”甄连城摇了摇头,“我确实不能推算出段珲和萧恒远会在哪里聚兵,或者分兵攻击大周。我心系的是大周社稷所在,也就是兰陵。只要守住兰陵,大周就一定能度过这场危机。”







“如果他们从北魏攻来呢?那北方的百姓何其无辜?”贾东风微微昂起头,目光中说不出的萧索和坚毅,“萧恒远这把刀是从我手上丢失的,那么,也必须由我来接住这次的刀刃。况且,天子本就该守国门。”







既然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绝不能后悔或者后退。







只有封死自己的退路,才能给身后的百姓更多的后路。







望着贾东风脸上决然的神色,甄连城面上的神色依然平静如水,然而心中一震,面容不可抑制地变得刷白,几乎可以媲美身上的白衫。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遗漏了什么。







萧恒远便是他遗漏的那个变数。如果不是他的连环计,叶南风不会在那个时点宫变,萧恒远也不会逃走。如果运气足够好,此时的贾东风应该已经将他驯服为掣肘冯太后的快刀,一门心思仇恨着夺去他皇位和尊严的冯太后和异母弟弟。







贾东风短寿亡国的命格就在眼前晃荡,眼见着她做出这样决然的决策,他反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守南方!”








  


  。


第七十五章 不离不弃


这是一场豪赌,虽然从理智上,甄连城认同贾东风的推测,然而段珲此人,素来不显于世家皇族,几乎可以用默默无闻来总结。







若不是那支用料精准特别的天竺香,他们不会注意到段珲这个人。







若不是段衡突如其来的求助,他们更不会知道,宁静祥和的大理内部竟然面临着这样的暗潮汹涌,段珲竟然胆大妄为至用蛊毒戕害他的亲哥哥,也就是大理的皇帝段堃。







越是平静无闻,越是无法预测估量。







他没有道德感地与叶南风狼狈为奸,没有底线地谋夺皇位,没有节操地勾结北魏追杀自己的亲妹妹,这样的疯子,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说不定他就默默屯了很多药物,足够北魏的战马骑兵横渡毒瘴兵临大周!







天子守国门没有错。







这是一个明君该有的担当和气度。







但是此事异常凶险,凶险到是不可为的。







甄连城不能诉诸于口的,是关于贾东风的命相。







他篡改了她的命相,却又希冀于默默改回来。最好神不知鬼不觉恢复她一生平顺的帝王命格,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甄连城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又看了一眼傅欢情,艰难道:“陛下有……”仅凭自己,一定阻不了贾东风的决心。







如果,再加上一个傅欢情呢?







只要傅欢情知道贾东风怀了自己的孩子……







“有皇夫在兰陵陪着我,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护国公尽管放心北上。”贾东风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从御案前站起身来,款款走到他的身前站定,双目柔情地望向他,截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甄连城心中一滞,他不怕她横眉冷对的冷漠,却敌不过她和颜悦色的一笑,到了嘴边的话,情不自禁咽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自己竟被贾东风绑上了贼船,而且还甘之若饴。







沉默已久的傅欢情望着贾东风巧笑倩兮的侧脸,他自然是见过她如此纯净烂漫的笑靥,第一次是给了甄连璧,第二次是给了自己,如今这笑容,却属于甄连城……







果然是帝王薄情么?







傅欢情深吸了一口气,恭敬地行了一礼道:“臣遵旨。”说罢抬脚便向殿外走去。







委实不愿意再在这个伤心地多待一刻。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甄连城曾经运筹帷幄,千里之外指导萧恒远反败为胜。







除了不会武,甄连城确实样样比他强。







他能做的,便是遵照贾东风的心愿,守好北方的防线,决不让萧恒远有任何可趁之机。







“等一等。”贾东风清朗舒缓的声音留住了傅欢情的脚步。







“护国公在启程去北方之前,最好还是先去一趟大齐。”贾东风敛了脸上的笑,不带一丝情绪望着傅欢情道,“既然萧恒远与段珲勾结,保不齐战场上会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既然轩帝曾经成功医治过中了蛊毒的病人,就一定有克制蛊毒的法子。我这便修书一封,你且等等我。”







傅欢情瞬都不瞬地看着就着明亮的宫灯奋笔疾书的贾东风,但见她的纤纤玉手在烛光下通透如玉,手肘翻转运笔如飞,数行簪花小楷一蹴而就。







上好的祁门徽墨转瞬就干了,贾东风折好信笺封了火漆,盈盈走到傅欢情的面前,慎重地双手托着信笺:“北方的安危,就拜托护国公了。”







她素白的手面反转向上,竟比素白的信笺还要莹透白亮。







傅欢情定定看着这双素手,终于缓缓接过信笺:“定不辱命。”







就是这样一只素手,曾经与他击掌为誓,不离不弃。







可惜等闲变却故人心,她已经决然要放弃他了。







如今可以让她不离不弃的,恐怕也只有大周的锦绣河山。







所以他要为她守护好她想守护的大周江山,隔着这座江山,与她不离不弃,不违誓言。







看着傅欢情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贾东风方才转过身,悠悠回到御案后,款款落座,继续批阅没有批阅完的奏折。







甄连城定定地站在她的身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甄相还有旁的事情吗?”实在受不了甄连城灼灼的目光,如芒在背的贾东风忍不住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天色已经不早了,甄相该回去了。”







“不急,正阳宫倒也不远。”甄连城不客气地盘腿坐下,悠悠道,“陛下心软的毛病可不好。”







“当日宫变,陛下如若直接杀了萧恒远,便不会经历今日之局面。”甄连城的声音轻柔绵长,语气中的责备,倒是与圣帝口吻相似,“大理公主求助,陛下如若不救,也不会惹上段珲,给大周惹上无妄之灾。”







“当日宫变,不正是甄相趁乱放走了萧恒远,怎么如今反倒编排起朕的不是?”贾东风抬起眼,反唇相讥道,“再说,若不是朕心软,甄相能活到现在?”







“萧恒远逃走,委实是微臣的过错。若不是出了今日之事,微臣本也无心自辩。”甄连城从容不迫地望着贾东风,“请陛下把宫变当日重华宫的宫人宫侍,全部叫到仁德宫来,微臣自会让陛下看个明白。”







或许是甄连城的语气太过笃定,或许心中却是存了信他的念头,鬼使神差的,贾东风居然点了点头。







傅三千传了诏,不一会,仁德宫的门口便呼啦啦站了七八十人。







贾东风微微有些错愕,总觉得重华宫与离尘宫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一样寂无人声,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伺候自己的人竟有这么多,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藏身何处,自己竟从来没有感觉到重华宫有这么多人。







“叶南风谋反当日,你们在重华宫分别都做了些什么,都分别说一说吧。”甄连城声音寡淡,听不出话中的情绪。







七八十个宫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皇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人甚至大着胆子道:“那么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了……”







“先帝安排你们伺候陛下,自然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莫说回忆这一年内发生的事情,就算让你们回忆三年前你们经手过的事务,怕也是可以的吧,如果有人答不上来,便治个大不敬之罪,充入掖庭。”甄连城的脸上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只是与宫人们闲话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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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敲山震虎


掖庭乃是宫廷罚没罪奴的地方,他们都是圣帝精挑细选伺候贾东风的,万里挑一的人才,怎么可以去哪种地方,毁了大好的前途。







有人愤愤然瞪着甄连城,也有人开始回忆当日发生的事情。







只要有人妥协,剩下的人也就没有什么抵抗的心思了。







过了三炷香的时间,甄连城悠闲地听着每个人事无巨细地把当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再说一遍。”







众人悚然而立,更不知甄连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只能认命地又把方才说过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又过了三炷香的时间,甄连城还是笑眯眯道:“再说一遍。”







第三遍说完,甄连城这才肃了颜道:“叶南风宫变当日,北魏太子萧恒远被人趁乱放走了,私通敌寇,当诛九族,第一个招认的可以全族免死;第二个招认的可免族人死。余下的统统得死。有谁愿意招认吗?”







殿下的人噤若寒蝉,原来皇夫是来翻旧账来了。







谁会招认呢?







事情过了那么久远了,再说口供都对过三遍了。







若不是毫无头绪,甄连城怎么会最后想出这招。







眼看着殿下静悄悄的,无人应答,甄连城温和地笑了笑:“冷香。”







在他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同步缓缓走到一个宫人面前站定,用了再寻常不过的口吻轻轻道:“第一遍你说在厨房烧火,第二遍你却说在厨房看火;第二遍你说的是午饭前,第三遍你却说是在晚饭前。一个人做过的事情一定不会记错,但是没有做过的事情,往往会编错。”







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的厨房烧火丫头,面色一白,随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甄连城跟着蹲下,望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你的同党呢?如果你现在说,我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刚才的话,便是第一个招认的,可以全族免死。







冷香咬了咬牙,狠狠摇头道:“是我,是我见那北魏太子生得十分俊美,心中起了恻隐之心,便偷偷放了他……”







一派胡言。







她以为在重华宫的,人人都可以自认贾东风吗?







况且她一个烧火丫头,怎么可能避过其他七八十人的耳目,要知道重华宫的宫人不是不存在,他们只是顺着主子的心意,不被贾东风看到罢了。







看来是不想接受这个机会了。







甄连城没有再犹豫,他站了起来,轻轻吩咐道:“杖杀。”







虽是看甄连城不大顺眼,在这件影响到她主子安危的事情上,傅三千还是很给面子地去拖冷香。







夭寿的小蹄子,居然敢放走萧恒远,害得她主子如今面临那么大的风险。







“站住。”甄连城又轻轻道。







傅三千和冷香同时抬眼。







傅三千是不耐烦,又怎么了。







冷香是觉着,或许是甄相心软了,毕竟他温文尔雅,看着就不是个凶悍的人呢。







“就在这里杖杀。”甄连城轻描淡写补充道,语意中端的是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让所有人都看着,也不要一下子打死,打上整整一日,才许要她的命。”如此,才能显示出威慑的力量,让所有人心有所惧,胆寒不已,头顶仿佛有利剑高悬。







冷香凄厉地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用水泼醒她,千万不要让她昏过去。”甄连城看着傅三千,诚恳地叮嘱道。







傅三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不懂武功,可是行事手段,端的是狠厉阴毒,比她主子瘆人多了,以后没事还是不要惹他了。







听着板子打在皮肉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混着冷香的哭嚎,甄连城转身施施然步入了仁德宫内。







迎面便迎来了贾东风冷然的目光:“用一天时间打死一个少女,甄相不觉得太过严苛酷厉了吗?”







甄连城微微一笑,缓缓落座在御座旁边的软榻上:“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不行非常手段,难以在极短时日内见效。”倒春寒的时节,在清冷的夜站在殿外半晌,不仅腿脚酸麻,就连牵机之毒都顺势多爬了几分上来。







真是令人疲惫。







此时清算宫变的过失,是为了贾东风的安全。







冷香不过是最末流的执行人,隐藏得极深的策划人口供并没有漏洞,如今便盼着冷香的遭遇可以逼迫有人出来认罪。如若不然,只怕会发生更为凶险的事情。







可以直面淋漓的鲜血,忍受冷香随时可能招供的煎熬的人,必然不是普通被收买的宫人,这样可怕的人潜伏在大周的皇城内,贾东风的身边,在如今的局势下,实在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







只恨自己没有及早动手。







贾东风静静地站在门口,背脊挺得笔直,清雅的面容上凝着阴郁的层云,澄澈的眼底翻卷着狂澜,过了好一会,她才微微绽开一丝笑意:“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缓缓打死人固然残忍,但如果不是顾忌着自己的心软,只怕甄连城会直接把这些人全都杀了,而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地敲山震虎。







“陛下不必谢我,如若打完这顿板子还是没有人招供,我只能下令将这些人都杀了。”甄连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尤其是陛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啊。”







“如果全部都杀了,那线索就断了。”贾东风偏着头想了想,她能理解圣帝和甄连城的杀伐决断,然而她仔细想了想,自己是做不到,只能找个理由,让甄连城暂时放下杀心,“万一背后还有主谋,他们所谋求的,并且不止放了萧恒远这么简单呢?”







所以她便只能抛弃最容易的那条道路,曲折而迂回地去冒险,小心翼翼地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剪除那些私通敌寇的恶徒,顺藤摸瓜找到那个所谓的主谋。







似是猜到她的想法,甄连城懒懒地换了一个姿势,索性躺在了软榻上:“那微臣只能近身保护陛下了,请陛下忍受与微臣同处一室,甚至共卧一塌了。”左右放走萧恒远的人便在那七八十人之内,如果真有什么大动静,也不至于等到现在,在眼前的局势下,放了那些人的隐患才更大。







“甄相不必如此……”贾东风嘴角抽了抽,想了想甄连城本意还是为了自己好的,委婉谢绝道,“我有武艺傍身,又有三千护着,想来怎么也不会有事的。”







“可陛下已经有了身子。”甄连城漆黑的眸子定定望着她,叹了口气道,“不然我还是把这些人都杀了,图个安心。”








  


  。


第七十七章 冰雪渐融


贾东风的眉心跳了跳,终于忍了下来:







“你睡床下。”







“同塌。”







“不同被。”







“成交。”







甄连城笑得春风和煦:“那陛下什么时候就寝,我可以等陛下批阅完奏折一起去寝殿。”







“不必了。”贾东风按了按额角,重新落座,“三千会陪着我,甄相先休息吧。”







此间有软塌,她还可以在此处将就一晚。







然而甄连城还是不肯走:“我给三千另外安排了任务,极重的任务,怕是不能陪着陛下了,还是我陪着陛下吧。”







盯着七八十人的神情动作,确实是一件极重的任务。







傅三千来回扫视着众人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抽筋了。







这个天杀的甄连城……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她暗暗腹诽着,却一刻也不敢松懈。







毕竟关系着主母的性命。虽然主母让主子伤了心,可主母还是主子心尖尖上的人,若是破了一点皮,只怕主子回来要揭了她的皮。







眼前的七八十人跪在殿外,大部分垂着眉眼,有人偷眼瞧着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冷香,有人已经两股战战,有人甚至便溺了……







傅三千皱起眉头,虽说初春夜寒不似酷暑热夏,然而这味道,混着冷香的血腥味,实在不大好闻。







不知道仁德宫的殿内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傅三千有点为主子不值。







主子还是女儿身的时候多无忧无虑,自从恢复了男儿身,主子先喜后忧,日益可见地沉默。







可见这世上帝王多是无情的,无论男女。







正被傅三千暗暗腹诽的贾东风合上了最后一本奏折,用眼角的余光斜乜了一眼一旁软塌上闭着眼的甄连城,他俊美的面容有些清减,雪色的袍子宽宽地拢在身上,显得身子有些纤瘦。







原来放走萧恒远的人,不是他。







贾东风突然有些愧疚,收起了原先面对甄连城索取安邦定国妙计的理直气壮,将叶南风宫变那日的情形缓缓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甄连城此前是为了向圣帝复仇,所以在北魏的战场上动手脚要设计杀了自己,搜集自己明纳面首实蓄门客的行径,甚至揭穿傅欢情的男儿身,一件件都是通过针对圣帝寄予厚望的自己针对圣帝,然而他不必让大周朝纲紊乱,毕竟叶南风即位后就会恢复大唐的国号,所以他没有必要放走萧恒远。







自己错怪他了。







贾东风轻轻站起身来,随手拿起一旁的羊毛薄毯替甄连城盖上。







一轮圆月高挂在墨蓝色的苍穹之中,散发着冷冷的清晖。







贾东风为甄连城盖上羊毛毯的时候,刚刚好遮住了通过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光线一个变换,甄连城皱了皱眉,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才他太累了,竟忍不住真的睡了过去。







哪知甫一睁开眼,竟见着贾东风手里拿着一张羊毛毯,要覆在自己的身上,甄连城的嘴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







明天的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或者是今天的月亮是从东边升起了。







贾东风的嘴角却肉眼可见地向下一垮,手中的毯子似是失手滑落,堪堪盖住了甄连城的头,又顺着他柔顺的长发滑到了胸前。







甄连城伸手抚了抚柔软的还带着贾东风体温的毯子边角,欣然笑道:“多谢陛下。”







“我要回寝殿了。”说完这话,贾东风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一个明晃晃的邀约。







甄连城脸上的笑意更甚:“我陪陛下一起去。”







从外殿到中殿,绕过照壁穿过花厅,贾东风和甄连城终于走到了他们新婚燕尔的新房。







床上置了两床鹅绒被,贾东风努了努嘴:“你先进去。”







陪着贾怀璧睡久了,她习惯性睡在外侧。







这是这话听着,怎么也怪怪的。







甄连城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乖乖和衣上了床,盖上鹅绒被远远避在拔步床的角落里。







贾东风微微松了口气,也和衣上了床,裹紧了鹅绒被,侧身睡在拔步床的最外侧。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足以可以再躺上两个彪形大汉。







这与上次两人一同陪着贾怀璧睡觉不一样,虽然所隔的距离更远,但寂静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种奇怪的氛围。







“陛下睡觉不吹灯的吗?”甄连城叹了口气,他睡觉怕光。







“不用。”贾东风淡淡回了一句,又向外侧避了避,把自己裹得更紧了。







“陛下很冷吗?”







“闭嘴!”







……







“甄连城。”贾东风对夜晚的光线也是异常敏感,翻来覆去竟总也睡不着,前尘往事不断涌上心头,千言万语也堵在心头,不问不快。







“微臣在。”甄连城清冷如月光的舒朗声音仿佛就在耳侧。







贾东风迅速地转过身,看见甄连城还好端端地躺在最里端:“当日你为何要与叶南风发动宫变?”她眨了眨眼,“以你之才,怎么可以辅佐那种人?大周亦是大唐,你不希望江山万年永固吗?还是说,你早存了其他异心?”平心而论,叶南风宫变的计策不错,只不过甄连城做此选择,委实伤了她的心。







他选择叶南风的那刻,其实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故国。







“如果我说,”甄连城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没有参加那场宫变,陛下相信吗?”







就在宫变前,他方才知道当年的真相,所有的复仇,变得可笑难当。甚至连真正的罪魁祸首郑有为,他都没有足够的理由恨他。







所以他当机立断努力逆转危局。







不能说没有他,叶南风一定就能得逞。







也正是因为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才或多或少影响了贾东风的命相,也影响了大周的国运。







他不贪功,也不想诿过。







所以他始终保持着缄默。







就让贾东风继续误解他好了,反正也是他活该。







贾东风望着平视着眼前空气神情坦然的甄连城,又将身体转了过去:“我想相信你,不过忠诚这件事情,还是要多观察观察比较好。”







甄连城慢悠悠地笑了起来,谁喜欢一直被人误解呢?







他对自己的忠心很有信心,自商人散布贾东风的谣言开始,他内心的天平已经慢慢倾斜,对贾东风个人的忠心,甚至已经超过了对故国的心,一半是因为他深深隐藏的爱,一半也是对贾东风的愧疚。







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让贾东风看到他对她的真心。








  


  。


第七十八章 慎刑之司


夜已过半。







傅三千耷拉着脑袋,上眼皮快要坠落到下眼皮上,眼见着便要会见周公了,却被耳侧一个轻柔的声音惊醒:“还没有人招吗?”







声音柔和缥缈,声音的主人更是和善客气。







然而傅三千不仅惊醒了,而且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几个跃身,直到自我确认了一个安全距离,方才站定,然后摇了摇头。







此时的冷香已经没有多少进出的气,然而还是顽强地活着。







有些距离行刑太近的人,衣衫上都沾了新旧不一的血迹。







殿下七八十人跪了半夜,脸上也如同被霜打了一般,然而这些人的心里比霜还冰凉。







还是没有人招供,如果冷香直到咽气也没有招供,只怕他们全部都要死。







这些人倒是没有怨恨贾东风,他们本就是下人,如今他们之中有人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牵连了所有其他人要共赴黄泉,若要怨恨,应该要怨恨始作俑者才对。







甄连城的眉间汇聚着不可逼视的端凝之色,脸容的轮廓在朝阳的映射下显得格外锐利深邃。







他朝着傅三千,理所当然地勾了勾手指。







傅三千嘟起嘴,有些不情愿的,然而还是很乖顺地走到他的跟前。







甄连城俯下身,附着她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话。







傅三千的眸子一亮,立刻转过身,冲着所有跪在地上的宫人宫侍道:“不必都跪着了,所有人都跟着我去一趟慎刑司吧!”







所有人的脸色都迅速灰败下来,明明春日的阳光那么好,但他们可能永远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慎刑司是个比掖庭还要可怕的地方。







慎刑司的贾姑姑是圣帝身边的陪嫁侍女,过了二十岁便自梳不嫁,发誓一辈子追随圣帝,圣帝顺利登基,傅殇自然是对外最大的功臣,对内,却少不了这位姑姑的功劳。







外朝与后宫,向来密不可分,外朝的臣子不服气圣帝且有气节的血谏金光殿,不服气圣帝却没有气节的可是会搞暗戳戳的刺杀的。







多亏了这位贾姑姑,没有一个人得手,倒是那些主使之人,被圣帝反杀了回去。也是因此,贾姑姑被赐了国姓,是在贾东风之前得了国姓的女子。







然而贾东风与这位以阴狠之称的贾姑姑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偶尔在圣帝面前碰到点头示意,即位之后例行见了见她,说了一番场面上的勉励话。







倒不是贾东风笃定自己不会像圣帝那样需要这位贾姑姑的襄助,实在是两人的行事风格很不一样。道不同导致的不相为谋而已。







贾环围着雪白的狐裘,束着手站在慎刑司的门口,远远望见贾东风的殿前近侍傅三千领了七八十人过来,也不上前相迎,只是微微眯了眯眼。







鱼尾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然而她的眸子依然灵动锐利,一头又长又顺的头发高高盘起,未戴任何钗环,一身赤红的锦衣,不怒自威。







傅三千走到近前,便感受到了这位慎刑司大人的威严,恭敬行礼道:“贾大人。”







得益于圣帝的殊宠,慎刑司不同于宫内其他司,虽是内廷,却称外职,贾环显然也很满意于这个称呼,冲着傅三千微微颔首,张口道:“这便是重华宫所有的旧人?”







这些人不仅仅是重华宫的旧人,大部分也是仁德宫的新人。







少了这些人的服侍,甄连城一早便顺手安排其他宫的人手补了一些过来,堪堪维持住仁德宫正常运转所需的人手。







傅三千笑道:“贾大人真是消息灵通,不到两个时辰便知道了此事。”







贾环笑了笑:“为陛下分忧,是我等的分内之事。”她自然不会告诉傅三千,就在甄连城下令索拿重华宫旧人时她便知道了。







她的人生志趣经由圣帝成全,可惜圣帝早逝,新皇明显对她的特长不感兴趣,如果她再不暗暗寻找可趁之机,只怕这慎刑司终将慢慢没落下去。







对于大周和贾东风来说,这场祸事来的真不是时候。







然而对于贾环来说,这场祸事来的正是时候。







傅三千的神情更为恭敬有礼:“那这些宫人就交给贾大人了。”







贾环微一点头,挥了挥手,身后便出现两个鬼魅一般的身影,领着这七八十个宫人宫侍入了慎刑司。







直到目送最后一个宫人走入这宫中最黑暗的地方,傅三千这才正色道:“有劳贾大人,把这些人的家底和软肋都翻一翻。”







贾环了然地挑眉抬眼:“皇夫这是要各个击破?”酷刑难免屈打成招,攻心为上,看来这次倒是不用大刑了。







傅三千看向贾环的眼中不觉多了一层敬畏,甄连城甫一跟她说这计划,她初听觉得匪夷所思,再听下去方才觉得实在是高招妙计,不想自己才说了这妙计的开头,这位贾大人便知道甄连城的意图了:“没错,那个宫人眼见着问不出什么来了,但这些人当中必然有她的同伙,只要细细查过每个人的家底和阴私,利用这些常人所不知的家底软肋,再说那个宫人已经招认了,若是再不招,恐怕要吃更大的苦头,半真半假地利用他们的软肋威胁利诱一番,想必会有人愿意站出来说一说这来龙去脉。”







贾环束着手含笑道:“陛下真是心软。”







傅三千笑道:“也不全是心软,顺着细藤万一摸着个大瓜呢!”







贾环不知真心假意地唇角一勾:“不错。”随即抬脚向慎刑司内走去。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击破这些人的心理防线,让他们哭着喊着把事实真相告诉她。然后,她就可以很有底气地站在新皇面前,重塑慎刑司的荣光了。







初春的夜半,易旱的大周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春雨。







春雨润物细无声,却恰到好处地氤氲湿润了空气,让人忍不住增添了一些疲乏之感,贾东风终于敌不过睡意进入了浅浅的梦乡。







甄连城却依然毫无睡意,披着衣服坐起身来,望着桌子上那盏明亮的宫灯出神,宫灯与拔步床的黄金包边相应生辉,拔步床的黄金包边顺着床腿而下,一直延伸到柔软的地毯中。幸好地毯挡住了,否则面对这一室的金光灿灿,还真是无法安眠。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停了,春雷却开始了,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闷闷的。







殿门被人轻扣了两下,接着是一个让人听着很舒服的声音:“尹大人求见。”







甄连城微微有些纳闷,此时窗外的天还黑着,尹天泉这时求见贾东风做什么。







贾东风便是这时醒了过来,掀开被子起身道:“让他到正殿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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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春日惊雷


尹天泉愁眉苦脸地坐在仁德宫的正殿,见着贾东风与甄连城联袂从后殿走了出来,慌忙行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夫千岁千千岁。”







谁还敢参他占卜不吉,新皇和皇夫感情不睦,看看这两人现在的感情蛮好的嘛!







贾东风抬抬手道:“尹卿平身,大赦天下的时间还算不出来吗?”







她即位已经几个月了,按理说早该大赦天下,大赦的范围也已经划定,除了欺君、杀人、抢劫、叛国等重刑不赦,其他轻犯全部黔字后赦免。只是这尹天泉,竟迟迟占不出大赦天下的吉日,平白乱了天下人心。







说到这里,尹天泉又恢复了愁眉苦脸的模样:“陛下,微臣日日占卜,夜夜观星,鞠躬尽瘁,委实今年流年不利,不宜大赦啊!”







甄连城抬起眼,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尹天泉的神情:“尹大人占卜出今年流年不利?”







贾东风侧颜看了甄连城一眼,笑道:“我倒忘了你这玄微高徒了,玄微绝学之一不正是玄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快帮尹卿看看,是不是他疏漏了什么。”







“不,恰恰相反。”甄连城看着尹天泉,意味深长道,“尹大人说的很对,今年陛下委实流年不利,不宜大赦。”贾东风命相被改后多了许多凶险之事,比如说大赦,如果要大赦,必然要经历性命之忧的一件大事。







钦天监向来掌管历法,必要的时候虚虚做个样子,震慑天下无知百姓罢了。他没有想到的是,尹天泉还是有两把刷子,竟然占到了贾东风的流年不利。







尹天泉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甄连城一眼。







贾东风不无遗憾地挥了挥手:“行了,我也不迫你了。你自去忙吧!”







尹天泉神色轻快地退了出去。







甄连城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缓缓踱出了仁德宫的殿外,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仁德宫屋脊上的黄金凤凰,凤凰张着嘴,露出一条纤细的黄金舌,高举向天,而这黄金舌的另一端,便通过金丝连接到地下,以避雷电。







大唐和大周皆尚金,什么都要黄金,尽显武将出身的暴发户气质,哪怕几代尚文延绵下来,这金光闪闪的外在还是岿然不动。







甄连城又踱回了仁德宫的正殿,望着贾东风疲惫的神色,心中一动道:“陛下仁德宫的拔步床,是自先帝开始便包了金边了吗?”







贾东风似是头痛难耐,自顾自按着额角应道:“不是,尹卿说我五行缺金,因此特意让人给床加了金边。”







甄连城默默掐了一边贾东风的八字,倒也没错。原本想劝她卸下明晃晃的金边,便于助眠的话倒不好说出口了。







只不过,似乎有什么被遗漏了。







关键的什么……







春雷的声音越来越近,隐隐有威压之势。







甄连城站在仁德宫的屋檐下,视线沉沉看向黑暗的天空。







天光炸裂,一道闪电破空而下。







一直砸到仁德宫园子里一株醉颜红上,映得这朵残败的花发出最后的夺目妖冶。







这朵花与周遭的醉颜红相比,实在太不寻常了。







醉颜红的花期刚至,本该是含苞待放的时候,这朵花却早早进入了衰败,含着花骨朵便垂下了头,花瓣干枯发卷,已经显现出一种垂死的状态。







甄连城的目光顺着这株不同寻常的醉颜红继续向下,发现这株花下的泥土的颜色似乎与周遭的很不一致,不似正常的松土施肥所致。







应该是有人曾经故意把这土挖开,挖得极深,才导致被翻上来的土与周围的泥土颜色这么不一致。







若是平常没有雨倒也罢了,干干的土色没有那么明显。







只是刚才落了一场春雨,醉颜红的培育泥土又有别于其他的花种,要分三种质地的泥土分层培育,这三种质地的泥土颜色又大有不同,落了雨之后尤其明显。







被如此翻腾,这株醉颜红不死不残才怪。







什么人如此不知好歹地翻腾这株醉颜红?







眼前又是一道闪电划亮了黑暗的天空,已经把诸多线索串联一起的甄连城惊怔地呆住,悚然扭头向后看去。







御案后空空如也,贾东风不见了。







“陛下人呢?”甄连城望着身边奉茶的小宫女,厉声问道。







小宫女惊惧地向后一缩,垂头应道:“陛下身子不适,又回寝殿歇着去了。”







春雷滚滚汹涌而至,犹如索命夜叉桀桀怪笑。







甄连城拔脚便冲进了内殿。







小宫女惊诧地望着甄连城急不可耐的背影,轻轻抚了抚胸口,心中升起一个巨大的疑团,这皇夫大人,与陛下一下子怎么这么如胶似漆起来了,就连一刻不相见也不能忍耐了吗?







甄连城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双手微微颤抖。







仁德宫的避雷装置应该被人做了手脚,只消把原来通往地下的金丝转接到寝殿内的拔步床塌下,那么天雷落下,贾东风便会没命。







好阴狠的计谋。







好毒辣的手段。







这个计谋的准备不是一天两天,只是一直在等待一个天时,所幸大周素来易旱少雨,这天雷不是容易这么引的。







但今天偏偏来了。







一道道闪电的光芒划过天空,瞬息后雷声轰鸣。







贾东风吹熄了宫灯,和衣躺在拔步床上。







虽是依旧睡不着,但头痛倒略有缓解。







天气这么糟糕,自己如此不适。







不然就免一次早朝?







贾东风颇有些心烦意乱,圣帝在位时从来没有过罢朝之事,自己登基不到半年,就罢一次早朝,李佑权那老古板会不会又咄咄逼人?会不会误了北方的战事消息?大理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也该让桂州布政司和蜀州布政司好好盯紧了……







室外的雷声越来越响,越想事情越多,贾东风忍不住翻身坐起,忽然身子有一瞬间的酥麻。







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东风,快跑!”甄连城冲进了漆黑的寝殿大叫一声,然而不等贾东风脚着地,他已经趁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闪电找到了坐在床榻边上的她,随即不顾一切地抱起了她就往外冲。







分叉的闪电划破天际,直直劈中了仁德宫屋脊上避雷的凤凰之舌。







仿佛是地府的黑白双煞,一人持了一把镰刀分别劈下来。







原本是消灾用的凤凰,如今是引雷之物。







先是轰的一声巨雷炸响。







紧接着仁德宫内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什么东西被雷劈碎了,虽不及雷声响亮,却令人心神炸裂。








  


  。


第八十章 顺应天命


天雷落下,顺着那根被故意接错的金丝击向仁德宫寝殿的皇帝床榻,劈断了百年铁木精细描绘雕刻的拔步床,紧接着床幔和被褥被点燃,殿内一片火海。







夜幕中仁德宫冲天火光,映得半壁皇城都红彤彤的。







傅三千从睡梦中跳了起来,拿起手中的剑冲了出去。







有个白色的身影,背对奔走的护卫和冲天的火光,怀里抱着一身明黄的贾东风走了出来。







傅三千定睛一看,是甄连城,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悲喜交加地跪倒:“属下救驾来迟,还望陛下责罚!”







差点真的出大事了。







这皇城果然比护国公府刺激多了。







“你这贴身护卫怎么当的?”甄连城冷着脸喝道,若不是他从种种异象中瞧出端倪,傅三千又没有近身陪着贾东风,若是迟一步,只怕贾东风就要葬身火海了。







傅三千嘴角抽了抽,暗自腹诽道,若不是你要跟陛下共处一室同塌而眠,我至于避得远远的吗?







“甄相可以放我下来了。”贾东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恍了片刻的神,此刻已经慢慢平复下来了。







脚着地的片刻,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串联了起来,有条不紊地吩咐道:“今日免了早朝,缉捕尹天泉,锁了钦天监,不许任何人出入,尹家人也全部圈禁在府中不得出府。重华宫的旧人,放了那些没有继续在仁德宫当值的人,顺便把仁德宫内所有的宫侍宫人全部送到慎刑司,分开询问都有谁夜间偷偷摸摸出没,尤其是宫内避雷金丝所在地和朕的寝殿出入过的人。”







宫中的避雷设置,从来都是钦天监负责,此番避雷装置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与尹天泉脱不了干系。







而且也恰好是他,建议自己用黄金包边拔步床,从头到尾,都是精心设计仔细编排过的。







所以尹天泉和钦天监,是重点审查的对象。







至于宫内其他的协助者,自然也就是仁德宫当守的宫人宫侍了。宫中分工严明,其他宫的宫人宫侍不可能到仁德宫来,搜捕的范围便缩小了。







“是!”傅三千领命而去,一刻都没有耽误。







睡着的宫人宫侍被唤醒,惊慌失措或迷迷糊糊被推搡至慎刑司时,贾环束着手含笑正等着他们。







天色将明,然而前途一下子黑暗起来。







贾环悠闲从容地坐在慎刑司门口的八仙椅上,和煦地笑了笑:“不用怕,很快就好了。”







慎刑司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贾环亲自过了几个重点观察对象的审讯和近期的行踪往来,没有任何互相攀咬,没有任何被收买的迹象,没有任何可疑的银钱进出,看起来真的有人自发自愿冒了天大风险做了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而且行动的人之间没有联系,所以根本无从下手。







不过快天亮的时候,审讯终于有了突破口,有人想起来,似乎有个别人单独见过钦天监的尹大人,还说过几句话。







原本并没有什么,钦天监尹大人职位特殊,不同于寻常外臣,常常可以得见天颜。







宫中的诸位宫人宫侍,如果能侥幸遇到尹天泉,总想方设法向他讨教一二命相命格、吉凶占卜之类的事情。







毕竟在宫中生存,是一件很凶险的,朝不保夕的事情。







宫外或许还有家人,也有婚嫁丧事需要他们费心分担。







尹天泉又是个很热心和善的大人,从来不会瞧不起这些宫人,向来也都会略有提点,听的人则感觉获益良多。







如果不是天快亮时仁德宫的变故,贾环也想不到这层上去。







能够让人摒弃利益的驱使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历朝历代只有一种人——神棍。







所以她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把这些曾经与尹天泉有过接触的人再狠狠挖一遍,打碎他们对神棍的幻想,敲醒他们的理智,让他们供认出主使之人。







“陛下乃天选之女,就连天降雷火都能逢凶化吉,处心积虑要暗害陛下的人,如今已被陛下缉捕拿获,你如果再不招,将诛灭九族,难道你希望自己一念之差,毁了全族的身家性命?”慎刑司今日份的审讯,格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与往常凶神恶煞动不动就几百种阴损刑罚上身的作风相比,春风细雨多了。







然而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段话,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抖如筛糠,陆陆续续开始招供。







“是尹大人要奴婢顺应天命……”







“是尹大人要奴婢替天行道……”







“是尹大人……”







被诸多人指认的尹天泉,此刻一脸淡然地跪在贾东风的面前,神色无悲无喜,与平日里谄媚胆小的行状判若两人,倒真有了几分不惹凡俗、仙风道骨的天师模样。







“尹卿是想试试朕是否是真凤化身,能否如凤凰一般火候涅槃吗?”贾东风戏谑的声调中隐隐含着怒意。







她对尹天泉是没有设防的。







因为尹天泉是除了傅殇之外,唯一一个不反对她的大臣。







就在她还是皇太女的时候,在仁德宫面见圣帝撞上尹天泉,他总会恭敬而和蔼地向自己行礼,望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敬意。那种神情目光做不得假。







就算她登基后,尹天泉多了几分小心谨慎,她也不过是认为他谨守臣子的本份,如同侍奉圣帝一般对待自己而已。







没想到他一直酝酿着这么大的一个阴谋。







她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她与他算得上无冤无仇,就算当年圣帝广纳面首,也没有动到尹家的人。







尹天泉抬起眼,平静从容地说:“我是为了顺应天意,替天行道。”







“顺应天意,替天行道?”贾东风的愤怒不解被好奇取代了,她有那么十恶不赦吗?







“郑大人说过,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尹天泉漠然道,“然而我之前是不信的,因为陛下面相是福泽大周的帝王之相,陛下即位,必定会荣誉我大周,昌盛我大周……”







“然后呢……”之前是之前,再好的铺垫都是为了之后的但是,贾东风不耐听那些前尘往事,只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尹天泉的想法。







“陛下的命相变了。”尹天泉的目光锁着贾东风的面容,颇有些痛心疾首,“自圣帝殡天后,陛下的命相是短命亡国,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应天命推波助澜而已。再好的术法也不可能改变天道之势。”







甄连城的心猛地一沉。







居然有人看出来了。








  


  。


第八十一章 命不由天


“哈哈哈哈……”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贾东风迸发出一串笑声,“尹卿就为了这个无妄的推算,所以苦心积虑要杀朕?”







擦干眼角笑出的泪花,贾东风偏过头问甄连城道:“甄相以为呢?”







甄连城望向贾东风,在她明艳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殿下跪着的尹天泉,坦诚平静道:“尹大人弄错了。”







“甄相是玄微高徒,难道看不出?”尹天泉没有缄默,反而冷笑一声直视甄连城,“要么是欺世盗名,要么是曲意逢迎女帝。我看后者的可能更大。”







“尹大人错了。”甄连城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如果尹大人真的是对的,陛下怎么可能躲过你设计得如此精妙的诡计?自然是因为,陛下是天选之人,吉人天相,方才不会被妖鬼邪祟侵袭。尹大人口口声声说陛下命相变了,怕是中了某些人的奸计,才让不该惹上凡尘俗世的道心染上了心魔吧?”







尹天泉被甄连城的反问怔住了,垂下头想了一会,喃喃道:“难道我真的错了?难道真的是心魔作祟?”







甄连城点头道:“天道本不可妄自窥探,否则必遭反噬。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最终被心魔所困,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来。只是可惜了尹大人这一身本领……”







尹天泉置若罔闻,只是反复喃喃自语:“天道?心魔?难道是我错了?我看错了?……”随即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状似癫狂。







贾东风叹了一口气:“赐酒吧,念在他也是被奸人蛊惑,留个全尸,就不追及家人了。”







宫人随即端上毒酒,制住已经神智不清的尹天泉,捏住他的下巴灌了下去,没过多久,尹天泉便瘫软在地,七窍流血,只是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仿佛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错了的。







甄连城上前一步,行了一个庄重的跪拜大礼:“微臣恳请陛下,将钦天监的天师一职赐给微臣。”







贾东风微微一怔,随即明了。







甄连城已经权倾朝野,他索官自然不是为了自己。







人心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却也是这世上最容易被利用的东西,为了避免再发生这样的祸事,他自请控制这蛊惑人心的喉舌。







“准了。”贾东风站起身,徐徐走到甄连城的面前,低声道,“多谢你。”







无论前尘往事如何,他如今是切切实实救了自己,还将背负继续维护自己声誉和生命的重任,是时候两清了。







甄连城嘴角扬起微笑:“是微臣应该多谢陛下。”







自然不是为了谢谢她准了钦天监这个官职。







是谢谢她终于原谅了自己。







“甄相,”贾东风又向前走了几步,迎着殿外的春风细雨微微出神,“我的命相,究竟预示着什么?你能否告诉我真相。”







“陛下,”甄连城漆黑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波澜,却毫不迟疑地回道,“人的命相并不是一成不变,周遭的环境,星辰的变幻,或许都能影响所谓的命相。然而唯一不变的,是我们自己掌控命运的心。微臣相信陛下是不信命的。”就算真的有命又怎样,他改过一次,自然可以改第二次。







“不错,”贾东风释然一笑,“你说的很对,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流年不利不宜大赦?这些鬼话我统统不信,今天,我还偏要大赦天下。”







甄连城快步走向御案:“微臣替陛下研磨。”







性命攸关的大凶已经安然度过,大赦天下自然无碍。







“我还要见一个人。”贾东风落笔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已经到了该见她的时候了。”







“是贾大人吗?”甄连城抬眼道。







贾东风摇了摇头:“不过,还真需要她陪我一起去一趟。”







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却绝对是大周让人感觉落差最大的地方。







进来这里的都是体面尊贵的显赫之人,从迈过那道紫铜灌注的大门后,陡然从云端跌落沦为阶下囚,这种心理的变化简直无法言表。







所以有人哭泣,有人呆滞,有人狂喊乱叫,还有人木然失措,形形色色的贵人,形形色色的表现。







这也是这里的看守人唯一的乐趣,在枯燥无聊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这样的云泥之别冷暖大戏,实在是个打发时光的好方法。







直到有一天,这里来了一个贵女。







还不是一般的贵女,是曾经的兰陵双姝,东华公主最好的手帕交,郑有为大人的嫡孙女葳蕤小姐。







郑葳蕤穿着只有皇室才能穿着的大礼服被人不客气地拖了进来。







她是得罪了大齐皇帝的人,圣帝要给大齐皇帝一个交代才把她下狱。







可是后来圣帝殡天,光帝即位,郑有为被罢黜,外面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郑葳蕤却好似被人遗忘了。







她暮气沉沉的脸上已经了无生气,曾经娇艳如花的面容已经形容枯槁,每天机械地吃喝拉撒,就这样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







天牢的看守都忍不住同情她。







谁都知道郑有为大人最重视男女之别,嫡庶之分。







郑葳蕤是他的嫡孙女没错,可她只是个女子。







既然是个女子,自然不会花太大力气教导培养,只会训导她听话顺从,为家族的荣光多做贡献。







哪怕郑葳蕤自小就非常争气,聪颖异常,学问才华,不输郑家的嫡子嫡孙。但是郑家的好事依然从来没有她的份。







除了与东华公主被并称兰陵双姝之外,她对家族而言毫无可取之处,但她又是很好用的。







比如说,郑家是万万不能出面首的,哪怕是庶支旁系都不可以。







那么郑大小姐就应该想方设法,甚至出卖一下色相,找一个满足圣帝要求的人回来,充作郑家的人送给贾东风去。







再比如说,圣帝不想嫁女,要用世家贵女替嫁,那么郑大小姐就应该洗干净了,欢天喜地地去做这个替身。







反正是个可怜人,也没什么好打趣的。







这一日,天牢的看守闲的无所事事,扫净了本来就没有人居住的牢房,袖着手靠着门打盹。







正要见着周公的时候,天牢的大门哗啦啦响了起来,一听便知道有人在开锁。怕是有新的犯人要来了,看守连忙打起精神,迎着从大门进来的两个人影躬身行礼。







抬起头的那瞬,看守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赶紧又贴墙站近了一些。








  


  。


第八十二章 天牢约定


虽然进来的是两个女子,可领头的那个女子可了不得,他可是见过大理寺卿沈大人在此处提审犯人时,这个女子是陪同会审的。据说是宫中慎刑司的贾大人,手段厉害着呢。







贾环没有穿官服,一身灰色的暗纹长袍,恭敬地向身后的人行了一礼,抬手引导道:“华姑娘请。”







被贾大人成为华姑娘的是个容貌极美的少女,顾盼间不怒自威,自有一番天潢贵胄的高贵仪态,穿着一般世家贵女的普通装束,对于贾大人的恭敬,只是安之若素地浅浅一笑,不紧不慢地往关押郑葳蕤的牢房方向走去。







原来是探监的,看守忍不住皱起眉头猜测来人的身份。







郑家已经没落了,再说就算没有没落,郑有为怎么有空关心一枚弃子的死活呢?







难道是与郑葳蕤交好的世家姑娘?







可是自从东华公主晋为皇太女甚至是登基即位,昔日的兰陵双姝分崩离析,再没听说郑大小姐与哪家小姐交好过。







就在看守好奇的目光下,贾环带着这个少女走进了郑葳蕤的牢房。







看守赶紧溜回自己守卫的院落呼了一口气,能让贾大人都如此恭敬的贵女到底是什么身份呢?传说贾大人可是先帝身边的红人呢!







这个让看守冥思苦想百般猜测的贵女,自然就是乔装的贾东风。







关押贵人的天牢自然都是单间,灌浆而筑异常结实,头顶只有一个小小的高窗,以常人的身高根本无法眺望窗外的风景,此处的空气流通并不顺畅,飘着一股阴冷的霉味。







贾环领着贾东风走到一间牢房前站定,掏出钥匙利索地开了门,随即躬身道:“陛下,我到外面等您。”







贾环退出去之后,贾东风在门外略站了片刻,缓步走了进去。







大概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原本神色木然的郑葳蕤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立起身来,拖着脚镣向前走了几步,抬眼望向来访者,恭顺地行礼道:“参见陛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郑大小姐向来很识时务。”贾东风嘴角轻勾,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陛下过奖了。”郑葳蕤坦然地看向贾东风,“想来陛下到此处来,不仅仅是为了探望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故人吧?”当年东华公主抢亲,正是郑葳蕤带领着京城闺秀圈划清界限退避三舍,保全了世家贵女们的清誉。







“朕是过来谈一笔买卖的。”贾东风负手长立,目光灼灼,“文华阁大学士,年年代替朕主持科考,称量天下才,不知郑大小姐可否愿意冲破世俗的枷锁,替朕承担这一副重担?”







郑葳蕤的眼眶热了热:“陛下的条件是什么?”







她曾经满怀羡慕望着彩楼上的贾东风,称量天下才啊。素来只有男子才有的荣誉尊贵,她的父母全都给了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但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不可能的,哪怕爷爷因为父亲的缘故对自己另眼相看一些,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嫡女,可以为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然而家族的利益,是丝毫也分不到她的身上的。







“我要扒下郑有为虚伪的面具,践踏他视为生命的郑家荣誉,诛尽他看重的嫡子嫡孙,涤尽郑府的污垢。”贾东风的声音不大,然而字字掷地有声。







郑有为向来做事不留任何痕迹,又善于操纵人心,就连尹天泉都被他诱导,落了身败名裂的下场。







更何况过来的路上,贾环告诉贾东风,郑有为的儿子郑文远在叶南风事败后,通过尹天泉在宫中的眼线放走了萧恒远。







这种行径已经不是对圣帝和贾东风个人的置疑,是赤裸裸的通敌叛国。







叛国当诛。







若不杀一儆百,怎能震慑天下?







不同于当朝罢相那么简单,根据大周律法,刑不上大夫,灭一个清贵世家就更难了。







她手头没有一个可以扳倒这个世家和清贵相爷的实证,也没有耐心搜集郑有为的证据,她有理由相信,郑有为一定会把所有的证据都毁掉,如果真的有什么证据留下的话。







所以她要保护郑葳蕤,压制郑葳蕤,在她在绝望的时候,给她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让她去做一件很难却一定可以做到的事情,正像之前她想对萧恒远所做的那样,然后——收服她。







郑葳蕤沉默了,许久方才抬起头,眼眸中有片刻的犹疑:“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母家,爷爷毕竟也是疼爱我的。”







贾东风森森一笑:“你已经被这个家族视为弃子,谁关心过你的死活安危?你在天牢的时候,为了防止你说出不该说的话,郑家人甚至在食物和水中掺杂了毒药,是朕给你换了出来。你大可以放弃这个机会,等着他们过来给你收尸。”







这样的事情,的确是郑有为干得出来的,一旦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计划发展,必须当机立断弃车保帅。







郑葳蕤听着这些冷酷刺心的话语,绷紧了脸,双颊因为牙根过于用力发酸发痛,然而她说不出答应的话来。







因为背叛整个郑家,不仅仅要割舍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更要背负全天下的骂名。







这样的骂名,足以与贾东风广纳面首,弑母杀兄的骂名相当。







似是看穿郑葳蕤的心思,贾东风悠悠一笑道:“莫说欲戴其冠,必承其重。首先你现在的声名也不大好听,其次现在的你没有自由,要声名又有何用?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如今的你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贾东风的话句句诛心,敲碎了郑葳蕤最后的幻想,却也是事实。郑葳蕤的选择,要么就是放弃合作和贾东风的保护,等待郑家人毒死自己后给自己收个尸,要么便是接受贾东风的条件,与郑家为敌,换自己的自由和荣华富贵。只是……







郑葳蕤面色发白,闭了闭眼,抑住胸口的起伏,缓缓道:“我凭什么相信陛下呢?”她曾经釜底抽薪划清界限,还将来历不明的人作为面首送入重华宫,更是坏了桃代李僵的大事,如果她背叛了郑家,贾东风的允诺又没有实现,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第八十三章 还施彼身


贾东风的唇角弧度更深:“你凭什么不能信朕?郑有为有想让你死的理由,朕却没有。朕已经贵为大周天子,你再怎么折腾都不会动摇朕的地位。你之前所做的事情,对朕的现在和未来都没有损害。退一万步,朕若要报复你,要你的命,何必等到现在?”







贾东风当皇太女的时候何其嚣张跋扈,就算对付不了当朝丞相,但对付他家中一个小小嫡孙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朕让你做的事情,不会让你太为难。”看着郑葳蕤又陷入沉默,贾东风笑了笑,“朕只是请你在临死前幡然悔悟,留下血书,大义灭亲。至于你要不要真的临死,对朕而言并不是太重要,但消息出去的时候,必然是有些壮烈的。”







“然后我会救了你,并且为了奖励你的忠烈,赐予我承诺给你的地位和尊崇。绝不会伤及你的名声。毕竟,朕还是怜惜你的才华,要重用你的。”贾东风侃侃而谈,目光密切注视着郑葳蕤的表情,她的每一个面部动作都尽收眼底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郑葳蕤终于缓缓抬起头,正视她的眼睛,缓缓跪拜了下来:“微臣,谢主隆恩!”







贾东风的笑意到达了眼底,凡是人,都是有弱点的,也都是有所求的。







她非常清楚郑葳蕤曾经多么渴慕她所拥有的一切,也非常清楚郑葳蕤对自己才学的自负。自己只要表现出不仅仅是利用她,更是欣赏她,她一定会肝脑涂地,死心塌地的。







毕竟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只有自己曾经真心实意与她说过体己话,了解她在那个虚伪大家族中的失意与不甘。







踏出天牢的那刻,贾东风戴上了来时就带着的那顶垂着面纱的椎帽,悄无声息地跟在贾环的身后坐上了马车,车内一片诡异的安静,只有车轮和马蹄声贯耳而过。







贾东风闭着眼睛,手中握紧了一个特制的刺球,不足以破皮却足以疼痛得抵御她上了马车就要渴睡的毛病。







如今她是孤家寡人,再容不得自己有一丝半毫的破绽。







必须看起来无懈可击毫不费力,才能震慑驾驭身边一切可用之人。







贾环大胆地平视着看似闭目养神的贾东风,慢慢道:“陛下与先帝越来越像了,郑葳蕤如此低调的人才,都被陛下收为己用了。”







“贾大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胆大妄为。”贾东风睁开眼,眼中精光闪现,若不是躲在密室偷听她与郑葳蕤的讲话,贾环怎么会做出如此评价。







贾环笑了笑:“微臣老了,原本在考虑是否要告老还乡了。”她虽然希望能得到新皇的重用,然而却不希望这个新皇蠢笨又短命,在利用神通了解到尹天泉身死前的谶言后,她在伴驾的路上便做好了打算,如果贾东风不值得辅佐,她为了性命还不如告老还乡,图个逍遥自在。







不过贾东风收服郑葳蕤的表现让她很满意,于是心思活络了一些,有意要让贾东风再对她高看一眼。







“贾大人剑锋犹在,锋芒过人,为何自谦?”贾东风神情平静,果然如贾环所料没有动怒,只是眸子寒气逼人,带着上位者才有的威慑感,“既然已经互相评估过各自的价值,何不放下试探,精诚合作呢?毕竟以后朕要倚仗贾大人的地方,还有很多。”既直截了当地揭穿了贾环的小心思,又不动声色示了恩。







“微臣遵旨。”贾环目中的喜色一闪而过,深深行了一礼。







这是心悦诚服之礼。







第二日,天牢中便传出一条惊天骇闻,转眼间便传遍市井坊间。







甚至有说书先生已经写好了话本,开始按天评书。







事情大约是这样的:







原本光帝即位天下大赦的诏令一出,久居天牢的郑葳蕤大小姐也要被放出来了。







但郑家葳蕤小姐在狱中反思了小半年,在忠孝难两全的困境中留下血书自尽,血书中详细讲述了郑有为是如何险恶地意图谋害大周的前皇嗣即当今陛下:郑有为先是命令郑葳蕤寻找一个身负绝顶毒术的年轻人,再将这个年轻人冒充郑家子弟,进献面首给贾东风,想借此机会悄无声息毒杀贾东风,不料这个年轻人折服于贾东风的气度胸襟,不忍加害转而出走。







然而郑有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故意让郑葳蕤参加大齐的选妃,又故意惹得大齐轩帝大怒意图破坏大周和大齐的联姻,遑论大周百姓的身家安危,好陷先帝与陛下于不义。







……







好在郑葳蕤割腕不久,被人救了回来。







当今陛下感佩郑葳蕤大义灭亲,又舍身取孝,便命人诛杀了相关事件的祸首,即郑有为及其重视的嫡子嫡孙,留下其他郑氏族人的性命,又亲自封郑葳蕤为文华阁大学士,命她年年主持科考,称量天下英才。







原本正逐渐走向没落的郑家,经历了这样奇迹般的大起大落,竟隐隐又回到了百年世家的势头,而这其中最大的功臣,竟是曾是郑家视为弃子的郑葳蕤。一时间,郑葳蕤受到封赏而离院别居的大门门槛,差点被纷至沓来的郑家人踏破。







贾东风没有去送郑有为最后一程,只是让甄连城去刑场验明正身,监斩那几个郑家祸首,防止郑有为再次妖言惑众扰乱民心,还特意让傅三千跟着去封了他们的哑穴。







无中生有,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郑葳蕤供认的两件事半真半假,却又亲历其中让人不得不信。







郑有为于这两件事情上委实冤枉得紧,不过其中的恶事他又不可能让郑葳蕤参与知晓,若是写出来,便是真的也不会让人信服。







不知道郑有为在弥留人间的最后一刻,会不会含恨而终。







毕竟被他视作异端的自己还好好活在这朗朗乾坤下,还要好好治理这大周锦绣江山,但是,偏不要证明给他看。







贾东风又惬意地抿了一口顶级的正山小种,三两眼看完了霍天启絮絮叨叨叮嘱她胃寒不可贪饮绿茶,一定要喝他亲自种植亲手采摘炒制的红茶的奏章,翻到下一页终于看到了正题:







霍天启这个农痴,居然嫌弃桂州耕地过于富饶没有什么挑战性,不愿意去桂州就任新的布政司,如果一定要更换,更想去蜀州。







“真是个油嘴滑舌的泼皮!”贾东风笑骂了一句,凝神一想,蜀州农事向来不显,然而军事上易守难攻,给霍天启换任蜀州确实更加有利于他的发挥,倒是自己思虑不周,霍天启如此委婉小意地提示自己,倒是一片良苦用心。







说起良苦用心,贾东风本欲点下的朱笔微微一滞,如今距离傅欢情离京,已经半月有余了。也不知道他那边的进展是否顺利,吃得饱不饱睡得好不好……








  


  。


第八十四章 风水轮转


贾东风无处寄相思,傅欢情却是无处骂娘。







他遵照贾东风的旨意,带了贾东风的亲笔信来到大齐,收起了周身不羁,毕恭毕敬求见齐怀轩。







不想齐怀轩没有见到,齐怀轩的七大姑八大姨倒是见了不少。







热情的大齐摄政王齐怀臻给他安排了满满的行程,由大齐诸多皇室宗亲轮流做东陪着他饮宴。







宴会的名头也是花样繁多,既有吟诗作对的,也有比武论剑的,更有吹笛抚琴的,场场宴席列无虚座,且充斥了各个大齐的世家贵女莺莺燕燕,一个比一个大胆地冲着他抛媚眼丢帕子。







他可不是来相亲的呀!







傅欢情刚刚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块炙得刚好的烤肉,身边那位香气熏人的贵女又殷勤地给他夹了一块:“国公再尝尝这个,这个唤做上脑,是最为细腻的肉了。”







穿得极为清凉的胸脯,趁机又往他的方向挺了挺。







傅欢情终于放下了筷子,侧身避过这位贵女的亲善,立起身冲着主位上醉眼迷离的齐怀臻道:“大齐的热情好客我已经见识到了,但受国君所托,求见轩帝之事刻不容缓,还望摄政王通融一二。”







齐怀臻放下酒杯,一脸为难,不无遗憾道:“真的是非常抱歉,轩帝陛下闭关炼药去了,国公也该清楚,我们陛下炼药成痴,这一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我们也不敢有拂圣意妄自惊扰陛下呀!还望国公体谅一二。”







“皇姐这里好热闹。”齐怀臻不软不硬的钉子刚刚回抛完毕,便听见一个熟悉的裹着冰渣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齐怀轩居然来了。







他的身后,还站着齐怀臻的王夫叶西风。







叶西风望向傅欢情,微微点头示意,依旧温润高雅,原先瘦削的脸庞微微丰腴了一些,原本淡漠不染世俗的眸子中也多了一丝烟火气,想来在大齐生活得不错。







傅欢情感激地回以一笑。







齐怀臻的目光越过齐怀轩,定定望着齐怀轩身后的叶西风,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女孩,吐了吐舌头。







齐怀轩冷着一张俊脸,冲傅欢情微微抬了抬下巴:“东风的信呢?”







傅欢情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喜欢齐怀轩这张冷若冰霜的臭脸,就连他不待任何感情的声音都可爱好听得犹如天籁。







三步并两步的,他从怀中掏出被自己的体温捂得温热的信笺,轻快地呈给了齐怀轩。







齐怀轩仔细慎重地剥开了信笺上封着的火漆,就着大好的春日阳光细细读着贾东风的信笺,眉眼间的冰霜似乎都融了一些,读到最后,嘴角甚至有些愉悦地多了一丝弧度:“光帝与朕真是心有灵犀,你随朕来。”







傅欢情赶紧跟上了齐怀轩的脚步。







终于可以逃离这魔窟一样的花花世界了。







不料齐怀轩的脚步骤然一停。







傅欢情差点撞到了他的身上。







齐怀轩皱起眉头,转过身,白净的脸上突然涨成了猪肝色,周遭的气压骤然变低:“你不用走得太快,离朕太近。朕……不喜欢你。”







印象中,这个男人是好男色的,不管他是男是女,的确夜御数男,而且还曾当着齐怀臻的面直呈对自己的兴趣。







当华子夫时,他的确可以一把药放倒这个可恶的男子。







但如今他是大齐轩帝,两国交战尚且不欺来使。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心上人派来的。







为了维持大国礼仪邦交和自己帝王形象,只能忍着,忍得太辛苦了。







傅欢情的嘴角弯了弯,感情齐怀轩还记着在大周时他那喜欢男人的宣言,况且自己为了拒绝齐怀臻半真半假联姻邀请时,还将齐怀轩当成了挡箭牌,想来齐怀轩对他是有着深深忌惮的……这个感觉,还当真有趣。







齐怀轩当华子夫时恶整自己,如今终于风水轮流转。







傅欢情挂着玩味的笑意,向后退了两大步:“陛下,这样够了不?”







齐怀轩微微颔首,这才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又行了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傅欢情想不到,大齐的后宫之中,居然有这么一处室外桃园。







这是一处很大的暖房,大到你已经感觉不到这是一件造出来的房,房中的温度比外面舒适一些,阳光甚至更加和煦,房内长满了奇花异草,如同当年重华宫里的那个小花园。







只不过,这个小花园的奇花异草长相比较清奇,并不是那种一眼就觉得美好的花草,倒都有它们主人那种生人勿扰的气质。







越往前走,傅欢情越是心惊胆战。







因为花草深处,有虫子。







不是一般的虫子,是毒虫。







色彩斑斓,尾部有尖尖的刺,或者长了几百双足,大摇大摆地在人前游荡。







游荡也就算了,它们还互相攻击,咬死对方并且蚕食干净。







被咬死的一方,无不笼罩着一层黑气。







看着就瘆得慌。







饶是傅欢情经历过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见到这样的情景,也忍不住脸色惨白。







尤其走到后面,还出现了蛇。







蛇虫一窝,互相攻击,继续蚕食对方。







走在前面领路的齐怀轩,却面色从容不以为意,终于走到可以停下来的时候,齐怀轩转过了身,看着傅欢情苍白的脸色,颇有些得意地噫了一声:“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随即又蹙起眉,“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先忍一忍吧,等出去了我让太医给你看看。”一脸嫌弃和得意。







如此奇妙的神情巧妙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脸上,十分的生动。







二人如同对弈的顽童,你吃我一卒,我便要拱你一兵。







睚眦必报,你来我往。







傅欢情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不妨事,咱们继续吧?”







齐怀轩诧异道:“继续什么,就这里了。”







傅欢情皱起了眉头:“光帝陛下给您的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贾东风不会是让萧恒远给自己展示一下他的私人珍藏药材库吧?







齐怀轩的嘴角隐隐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细微弧度:“她没有给你看过这封信啊……”原来这信还真是特意写给自己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看,这种感觉还真是很不错,感觉在对弈过程中,自己又胜了一筹。







“轩帝陛下?”傅欢情看着齐怀轩脸上有些欠揍的表情,暗暗压下了心中的怒火,耐着性子追问道。







“也没什么,”齐怀轩把手中的信笺慎重按原来的纹路折好,仔细妥帖地塞进了贴身的衣服里,淡淡道,“希望我指点你一下,如何治疗蛊毒。所以我给你展示一下,制蛊的流程。你看这些毒物互相吞噬,吞到最后,就会产生一个蛊。让人为难的是,这些毒物吞噬的顺序不同,造成的蛊毒功效也会不同,解毒的流程也会随之改变。所以如果要解蛊,必须知道制蛊的毒物有哪些,毒物互相吞噬的顺序是什么……”








  


  。


第八十五章 蜀州有疫


“所以基本上中了蛊毒就无解了?”傅欢情有些失落地打断了齐怀轩的话,看来就连华子夫也没有解决蛊毒的法子。







一时心绪纷乱。







贾东风怎么办?大周怎么办?







不然自己千里单骑先杀了萧恒远,再回马南下,想办法穿过毒瘴去杀了段珲?







杀萧恒远还是可以试试,但是段珲,怕是没有那么容易,须得好好筹划……







“是的,如果只是一个病人,时间有足够的话,可以用病人的血去试炼毒虫,但如果中蛊毒的人很多,而且蛊毒的种类又很多……治疗的话基本很难。”齐怀轩看着低落的傅欢情,目光微闪,得意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幸好东风让你找我。我的确在治疗蛊毒的过程中,想到了防范的法子,如果做好防范,中蛊毒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







感觉到自己终于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齐怀轩也不再卖关子,从身边一个石桌上抱起了一个半人高的白玉瓶子,递给了傅欢情:“这是我用最厉害的蛊虫研磨碎了之后喂养的蚂蚁,他们都是吃了蛊虫还没有死的,已经生出了抵御蛊毒的能力,你把这些蚂蚁拿回去喂人,也是有一样的效果。”







告别了齐怀轩,傅欢情正式踏上了北上的征程。







忐忑自然是有些忐忑的,不过他还是愿意与贾东风一起相信齐怀轩。







但如何说服众位将士在中毒之前就吃下这些蚂蚁,却是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







据说大理人会吃虫子,蝎子蜈蚣嘴到擒来,蒸的炸的煮的烤的无一不精,想来一只小小的蚂蚁不在话下。







但一来蚂蚁有限,二来就算一人一只蚂蚁,也不知道烤了蒸了煮了炸了会不会影响预防的效果,难道一定要活吃了?







傅欢情抄起腰间的酒葫芦,抿了一口烈酒,突然计上心来:







那就试试蚂蚁泡酒吧!







于是赶在惊蛰前,由北方的大周军为先锋,推行起了蚂蚁药酒,据说喝了蚂蚁药酒,百毒不侵还延年益寿。军中流行完了,又推行至民间,一时间大周不值钱的蚂蚁突然身价百倍,遭受了莫名其妙的灭顶之灾。







这段时间来自大理和北魏的消息也并不少,大理的皇帝段堃因为身体不佳薨逝,留下一个怀着遗腹子的皇后。根据大理的规矩,二王爷段珲暂时摄政,等待这个遗腹子的降生,若是个男孩,则继续摄政至孩子成年后还政,如果是个女孩,段珲便可直接登基为帝。







同月,大理和北魏结盟联姻,大理摄政王段珲做主,将大理唯一的公主段衡做主嫁给了北魏的新帝萧恒远。







但贾东风、傅欢情和甄连城严阵以待的大理军和北魏军倒没有如约而至,一位不速之客悄悄降临了大周……







“陛下,臣有本启奏。”李佑权持了象牙笏板缓缓出列,神情肃穆道,“臣要参蜀州布政司霍天启,蜀州出现急疫不上报朝廷,还将感染疫情的人聚集焚烧,不合天理,不顾人伦,有违陛下仁爱之道!”







李佑权的话掷地有声,原本平静的金光殿一时间炸了锅:







“急疫?”







“将人烧死?”







“这是什么样的疫情竟将霍天启逼到如此地步?”







……







霍天启是个好官,这是有口皆碑有目共睹的。







光帝发明的东风车只能解决最基本的农作物灌溉问题,然而霍天启对农事的天赋远超于光帝,他擅长的是因地制宜种植各种农作物,并且发挥优势提高作物的产量,还通过朝廷的均输政令为农人牟利,因此只要是他待过的地方,都会富庶起来。在福建,他就利用福建的水土特色产业化种植茶叶,在蜀州,他就利用复杂多变的地形地貌多样化农业的产业布局,比如竹子等。







他也因此得了一个百姓送他的美称:霍石花——石头里都能种出花来。







这样的好官,自然不可能如李佑权的参奏所述那样草菅人命。







因此群臣议论纷纷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疫情,竟能把好官霍天启逼成这样。







贾东风抬了抬手,止住了堂下的喧哗,神情有些凝重起来:“蜀州……有疫?确定是疫?”随即将蜷在龙椅上的身子微微前探,把目光探究地移向甄连城。







甄连城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千防万防,夙夜忧心的,原本是北魏或者大理的奇兵入侵,如今奇兵未至,却来了气势汹汹的疫病。恐怕这个疫病便是大理的急先锋。所谓的疫病,只怕是大理的蛊毒。







于是甄连城朗声应道:“臣恳请,宣霍天启即刻回京。”







贾东风点点头:“准奏。”







李佑权却着急地又上前一步道:“陛下,蜀州不是有疫,是有异!自霍天启烧人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从蜀州出来过了,甚至,连一只鸟都没有飞出来过。这正常吗?臣以为,陛下不是派人去宣旨召回霍天启,而是应该派人平乱!”







此言一出,群众皆惊。







蜀州与世隔绝了?







霍天启要反了?







不,这绝不可能。







霍天启是个农痴,曾是霍家的耻辱,所以圣帝征面首时,他第一个就被家族送进了重华宫。







据说他撞了八回柱子,白绫剪刀更是花样百出。







最后被贾东风找出一个稀罕的从大齐引进的红果子吸引住了,一门心思要在大周培育出这红果子来,再也没有寻死觅活过。







后来被派去贫瘠的福建做一个小小的礼记官,他也眉眼生春地乐呵呵去了。







他可能为了一颗果子跟人拼命,但绝不是稀罕天下的人。







除非,蜀州长出了什么稀罕得不得了的宝贝,他要把东西藏起来?







群臣各自揣测着,彼此交换着复杂的表情。







贾东风却负手立起身:“我信霍卿,还是宣旨。”







一锤定音。







霍天启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看着面前神情倨傲的宣旨宫侍,忍不住面沉如水,却不接旨,只是负着手忧心忡忡地在封闭的布政司衙门中踱着步子:“不,不能回京。这场疫病太过可怕了,简直闻所未闻。我烧了莲花村,不许任何人收尸甚至靠近。各乡府衙,统统封城,不得放任何一个人进去。蜀州也要封,自即日起,只进不出!不能这样功亏于溃!”







前来宣旨的宫侍胡公公拧着眉头道:“霍大人,陛下是关心蜀州的疫情。你这是什么意思?蜀州封城,只进不出,你是要反了吗?”听着霍天启这语无伦次一番话,什么封城,不许进出,功亏于溃……这不是要自立为王的节奏吗?







霍天启疾步走到胡公公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咆哮道:“你懂什么?蜀州现在疫病猖狂,在疫病根除之前,蜀州人要是贸然出去,整个大周都会受到蜀州疫病的影响,到时倒霉的不仅仅是蜀州,是大周!”








  


  。


第八十六章 春分飞雪


胡公公不懂霍天启在说什么,只是见他面目狰狞情绪激动,腿脚不由得一软,恨不得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吃掉。







反贼自古就有,就算霍天启要反,也轮不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宫侍指着他的鼻子说三道四。







若是把他惹怒了,说不定就地要了自己的小命,这就太不值得了。







不如假装妥协,再伺机逃出蜀州回报朝廷,到时朝廷派大军来收拾霍天启,自己可不就是大大的功臣?







胡公公越想越美,面上却做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大人说得对,是小人孤陋寡闻,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霍天启平复了一下心中的焦躁,放开了眼前这个惊惶的宫侍,长叹了一口气道:“人人都道蜀道难,哪知如今的蜀州更难。不过幸好有蜀道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真是不知所云,胡公公心道,还是找个便宜的时机,逃回兰陵报讯。







春分的时候,原本应该是最好的时节,一年中最美的时节,不仅风和日丽,万象更新,千花百卉争明媚,也是大周皇帝祭日的大日子。







光帝即位不到一年,却恰逢甲子年,根据大唐和大周的规矩,每逢甲、丙、戊、庚、壬年份,春分祭日须由皇帝亲自祭祀。







于是到了卯刻,贾东风便穿着朱红色的大朝服,在同样身着朱红色朝服的群臣簇拥下,登上红色玛瑙砌成的方形拜神坛,奠玉帛,礼三献,乐七奏,舞八佾,行了三跪九拜大礼。







祭礼的最后,贾东风举起金玉酒,再次叩拜大明神,洒下酒水,眼看着就要礼成——







一个撕心裂肺抢天呼地的声音冲破天际:“陛下,霍天启反了!”







贾东风手上的凤首金鼎应声而落,琼浆玉液洒落一地。







迎着乍暖还寒的春风,贾东风转过身,看向那个声音的主人,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胡公公。他的身旁,是正气凛然不可侵犯的李佑权。







贾东风对跌落在地的凤首金鼎毫不在意,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二人,凉风拂鬓:“拿下他们!”







胡公公错愕不已,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趁着霍天启一个不注意,溜进霍天启明令禁止不得靠近的莲花村,一边捂着鼻子忍着恶心跨过那些烧焦的尸首,一边唾骂着霍天启的草菅人命,徒步穿越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找到驿站,在御史大夫李佑权的接应下,终于赶在春分祭日这日回到兰陵,更是在祭礼结束之际,冲上前向光帝陛下示警。







他何错之有?难道就因为惊吓了光帝失手打了凤首金鼎?







李佑权更是愤慨万千,他苦口婆心劝谏光帝陛下,提示霍天启包藏祸心,贾东风非要一意孤行,还让胡公公前去宣旨,如今胡公公历经艰险从蜀州逃脱,疫病没有见着半个,却被霍天启神神叨叨关了起来,那个霍天启更是严令蜀州许进不许出,反相如此明显,自己拼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把人证胡公公带到光帝陛下面前,她居然要拿下胡公公和自己?







真的太令人心寒了!







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光帝喜欢年轻朝气的臣子,可是自己对她和先帝也是忠心耿耿,向来朝堂议事对事不对人,他李佑权行得正坐得直,自问是大周朝堂中一个不可多得的纯臣。







当年叶南风与光帝争皇位时,还是自己替光帝争取了时间。







可是光帝呢?







先是因为皇夫之争当庭打了自己的板子,文臣的尊严被她折辱了。







这也就算了。







哪怕皇夫之争的出发点是为了光帝好,为了避免武将夺权的前车之鉴,但也确实有党争嫌疑。







如今呢?







他有着确凿的人证证明霍天启那个农痴要反了。







为什么光帝还是一意孤行地相信那个貌美的小白脸?







满腹的冤屈一上来,李佑权梗着脖子道:“陛下,这朗朗乾坤,您看不清谁是谁非吗?霍天启反叛证据确凿,您为何不信微臣?苍天明鉴微臣的冤屈,若微臣是冤枉的,天将降雪示警陛下!陛下明鉴啊!”







据传前朝有位女子被判谋杀亲夫,她拒不认罪,并且在斩首前发誓若自己冤屈,必将天降大雪。







那是一年六月,六月飞雪,委实罕见。







那女子确实也是冤枉的,还是圣帝即位,为她平冤昭雪,还重修衣冠冢,总之,对死去的人很有个交代。







李佑权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个女子,并且毫不赧然自比这位蒙冤的女子,以天降大雪来赌咒发誓。







话音刚落,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阴云密布,转眼间竟真的飘起了雪。







拜神坛上下静悄悄的,在柳絮一样的飞雪中,竟有人鼻尖渗出了密密的汗。







李佑权不是钦天监的,他不可能提前预知天将降雪。







甄连城倒是推算出来了,但他算好了时间,就在贾东风完成祭礼后,天降大雪,他原本借此托辞为祥瑞之兆,是上天预示大周乾坤朗朗,犹如皑皑白雪。







没想到被李佑权带着胡公公破坏了祭礼,还抢先用了飞雪的预兆。







贾东风神情淡然,将目光移到傅三千的脸上:“三千,还不速速让人将李大人和胡公公带到天牢?记得给他们一人一个单间牢房,最好密闭性好一些,不要那么通风……”







傅三千惊了一惊,没想到贾东风听了李佑权的剖白,看了这天降大雪的异象,也丝毫不动摇地要拿下这两人,而且言语间,竟还要加以迫害?







天牢里密不透风的牢房?







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这个霍天启,难道是个比她主子长得还要祸国殃民的男人?







早在胡公公失踪之后,曾经号称决不让一只苍蝇飞离蜀州的霍天启终于给贾东风飞鸽传书了。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传染性极强,如果有一个病人从街头走到街角,那么从街头到街角被他遇到的人,甚至不必靠近他三步以内,都会得病。







得病之后发烧咳嗽,呼吸困难,犹如得了肺痨,很快就会因为喘不上气而死。







他连夜征召了蜀州所有的大夫商量对症之药,然而医药收效甚微,根本赶不上死人的速度,大夫们也死了十几人,剩下的大夫根本不敢去看死人,只是建议他把死人全部烧掉,活人连死人的骨灰都不要碰。







万般无奈之下,他做了一个极损阴德和官德的事情——将感染疫情的人聚集在一起,焚烧而死。只是为了减少人的感染。







他自请此事了结后光帝任意降罪,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封了蜀州,自己与蜀州人民共存亡,绝不牵连大周其他地方。







没想到居然跑了胡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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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快刀乱麻


霍天启不可能再让人出去追胡公公,一来追到的可能性极小,二来多一个人出去,便多一分危险。







胡公公一片忠心,然而却给蜀州至兰陵的沿途百姓带来隐患。







李佑权更是牵强附会,平白捏造了霍天启的反叛之罪。







二人没有什么坏心思,但的确给大周带来了不可估量的风险。







为了稳定大周的民心,减少各种不可避免的混乱场面,贾东风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先找个人少偏僻的地方将这二人关起来,减少其他人被传染的风险。







天牢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眼看着胡大海哭天抢地被侍卫拖走,李佑权面如死灰不加辩解,群臣各怀心思:







先是钦天监尹天泉的身死前留下的那句谶言暗暗流传,暗指光帝无道,短寿亡国。







之后光帝便用了雷霆手段诛杀旧相郑有为及其嫡系子弟。







如今忠心的御史大夫李佑权犯颜直谏,却落了个身陷囹圄的下场。







可见光帝的狠厉和无常更甚圣帝。







春分飞雪可不常见,尤其是应着李佑权的直谏发誓。







或许要变天了。







就连农痴霍天启都反了。







其他各地的布政司会不会有样学样呢?







傅欢情再厉害,也不过一面防着北面的北魏,一面防着西面的也不是吃素的大齐摄政王。







但如果大周从内部自己垮掉,就算傅欢情也顾不上了吧?可不是就要亡国了?







今年的春天可真冷啊!







群臣心比天寒,纷纷裹紧了衣裳。







贾东风抿紧了唇,弃了车鸾,一言不发地冒雪走回了仁德宫。







她需要静一静,在这独处的一段路上,她一一想好了对策。







回到仁德宫,甄连城已经颇有默契地在前殿等她了。







携着一身寒气,贾东风从他身前经过,最终落座在御案的后面,扬声道:“宣孟章、聂锋、贾环、郑葳蕤。”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有太医正贾霜,贾霜如果到了,让他先在外厅候着,等到朕与诸位大人议完事,再让他进来。”







甄连城扬了扬眉,她果然都想到了。







目前的局面很不利。关于贾东风的命相问题,虽说他们控制了市井坊间的言论。







然而当庭毒杀尹天泉,诛杀郑有为这些举动,挡不住世家的窥探和揣测。







尹天泉之后,今日的大祭礼本该是甄连城给世家吃下定心丸的好时机,却生生被李佑权和胡公公断送了。







更糟糕的是蜀州未明的疫情,霍天启造反的谣言。







无法辩解。







如果说清楚了,只怕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如今的局面比光帝即位时更加困难,种种事情交杂在一起,犹如一团解不开理不顺的乱麻,偏偏这乱麻一头还悬着一把宝剑,一旦不能及时解开,只怕光帝头上的宝剑将会顺势落下,光帝与大周都会万劫不复。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贾东风宣的人已经齐刷刷地站在贾东风的面前,人人皆是一脸凝重,犹如窗外刚刚变了的天色,就连贾环也不例外。







大祭礼的情形他们也是亲见了的,李佑权话音落地时那飘落的大雪实在是骇人得紧。不由得这些所有亲眼见到的人心中不疑。







他们是光帝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并没有其他人的小心思,但难免忧心忡忡。







面对着个个板着一张脸的众人,贾东风却春风和煦地笑了笑:“今日大祭礼本该罢朝一日,却又请诸位冒着雪天过来,实在有些对不住。”







见到贾东风胸有成竹不以为意的样子,四个人的脸色缓了缓。







贾环资历最老,袖着手单刀直入道:“陛下可有良策?”







贾东风点了点头:“事情如今演变得有些复杂,我并不是很忧心世家的想法,反正他们没有什么兵权,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要劳烦贾卿加强宫中的守卫,尤其是这仁德宫的人。我以前不甚在意,如今却不得不在意了。有必要的话,宫中的人可以清简一些。”







自从圣帝过世,叶西风去了大齐,如今宫中的主子不过贾东风、贾怀璧和甄连城三人。甄连城又不爱住正阳宫,整日不是在仁德宫便是去光华府第。宫人精简之后,自然少了些闲言碎语,也便于贾环管理。







贾环躬身道:“这是微臣的分内事。”







贾东风又转向郑葳蕤:“这几日便是春闱了,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场春闱,也是你就任主考的第一场春闱,朕许你破格录取多于三百人的贡生进入殿试,殿试的时候,许你与朕一起选定今年的三甲。”







这是极重的荣宠,也是极重的任务。







自大唐立国以来,为了世家的利益,打着审慎选才的幌子,历来会试贡生从来不超过一百五十人,以保住朝廷上世家的显赫地位。







就连圣帝篡唐,也没有打破过这个传统。因为要动盘根错杂的世家,实在太难了。







光帝刚刚即位,就通过面首洗了一遍世家的牌,然而这毕竟还在世家的容忍范围内,因为洗来洗去,利益也不过在世家中转来转去。







如今贾东风的心更大了,竟要通过春闱重构朝堂,冲击世家的利益。







郑葳蕤兀的一惊,抬起头道:“陛下,这个时候……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如今的时候,是刚刚好的时候。”贾东风冷静道,“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我要的是绝对忠于我忠于大周的人。如果不是,那就算是世家,那便让他们出局。如果他们敢还手,就打得他们不敢还手。所以,这段时间就要辛苦贾大人了。况且,也该让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了。”







说完春闱的安排,贾东风的凤目波光流转,一一落在孟昌和聂锋的身上:“如今大家都在揣测霍天启反了,我们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并且,朝廷也有意平乱。然而这只是我们在明修栈道,实际上我们的目标是大理。”







“陛下是怀疑蜀州的疫病与大理有关?”聂锋抬起头,目光正好与贾东风相撞,她漆黑如墨的眼眸中脉脉的眼波是他在这春寒雪天的唯一暖意,不觉脸庞又是一红,执着留恋着不肯移开一丝目光。







“不是怀疑,我有八九分的把握蜀州疫病与大理有关。或许他们正等着我们自乱。那就让他们继续这么认为着,我们屯兵待发,以便出奇制胜。”贾东风赞许地点了点头,能够想到蜀州与大理毗邻,疫病与大理有关,证明聂锋着实关注着边境安危,哪怕与兵部无关,也能极快地反应到时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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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皇嗣之脉


“孟章,你便担任此次蜀州平乱的将军,你也跟了傅将军一段时间,总该学了些兵法,又有可以预防蛊毒的药酒,以逸待劳防着大理,应该没有问题?”贾东风的目光已经移到了孟章的身上。







“属下得令!”孟章没有迟疑,果决地抱拳行礼道。







甄连城从侧面望向贾东风状似闲适地分配任务,内心不觉暗暗赞许。







准确的洞察,决断的行动,冷静的判断。







明明一团乱麻,可她三下五除二,已经切了个干净。







一方面整肃内宫防范世家,一方面广开春闱重构朝堂,这样便能维持住兰陵的稳定,就算世家要闹腾,她有充足的人才可以替换。







同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平乱蜀州的名义,外防大理。







她的手段越发圆滑犀利,行事越发果决从容,早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皇太女。







孟章等四人退出去后,宫人便将太医正贾霜引了进来。







贾东风理了理贾霜走进来时带进来寒风吹开一些的发丝,她的手指白得几乎透明,脸上带着七分慵懒三分疲惫,缓缓向贾霜伸出洁白如玉的皓腕:“朕近日胃口甚是不好,总是觉得反酸欲呕,许是吃坏了东西,贾医正替朕看看?”







贾霜是个清俊持重的青年,他的祖父贾谷是上一任的太医正,也正是光帝派去探望傅欢情的那位国姓太医,由于他的父亲在医术上的天赋并不及他,因此贾谷便在告老回家时举荐了自己天赋出众的孙子袭了太医正的位置。虽然贾霜年纪不大,然而医术仅次于他的爷爷,皎然于太医院众人,倒也没有人不服气的。







说起来,贾霜也勉强算得上是光帝新臣。







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新臣。







因为光帝在贾谷举荐贾霜后,只是略略了解了一下贾霜的本事是足以统领太医院的,便准了这份举荐,既没有当众考究他的本事,也没有当面见一见,嘉奖勉励一番。







原本太医院只要做到守正持重便好了,不值得花这些心思。







贾霜抬起眼,终于见到了这位在一百个宫人宫侍口中有一百个版本的大周新皇。







第一眼看去,肉眼可以感知的,光帝是个很美的女子,不光是很美,而且她的举止闲适随意,像玉一般温润,如云一般高洁,然而她的眼眸,宛如渊底无尽之潭,深沉悠远。







贾霜垂下了眼,不敢再看,轻声道:“微臣遵旨。”







便有宫人上前,用一根红色的细细丝线系了贾东风的手腕,又将丝线的一段递给了贾霜。







红色的丝线系在贾东风的手腕上,更显得她肌肤洁白欺霜赛雪。







贾霜闭上了眼睛,用了三指捏住丝线,不到三息张口便道:“恭喜陛下,陛下有喜了。”话音刚落,他也睁开了眼。







清冷的声音,平淡的神色。







果然对得起他的持重之名。







贾东风目不转睛地望着贾霜,唇边绽开一丝欣慰的微笑:“那可真是好消息。”







如果春分之雪不能为她所用,那么至少她还有一个法宝,便是她腹中的孩子。新皇登基大婚不到三个月,便有了皇嗣之喜,足以让天下臣民安心。







甄连城默契地走到贾东风的身边,双手覆上贾东风仍系着丝线的右手:“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消息。”







这个时候公布皇嗣的消息,委实很妙,一方面可以安定民心,一方面也恰恰可以绝了某些人不该有的念想。







贾霜默默抬眼看了一眼琴瑟和谐的贾东风与甄连城,又平淡无波地垂下了眼。







贾东风却明显兴致高了起来,状似随意与他道:“贾医正平日里最擅长医什么病?”







贾霜沉吟了片刻,叩首道:“微臣在入太医院之前,最擅温病和伤寒。”







贾东风饶有兴致道:“若是发生时疫,贾医正可有破解之法?”







贾霜猛地抬起了头,目光中似有犹疑,挣扎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陛下所言,可是蜀州之疫?”







贾东风点了点头:“看来这宫中的闲言碎语果然很多,就连太医院都知道了此事……”话锋一转道,“贾医正怎么看霍天启?”







贾霜听到前半句,面色略有尴尬,可听到了后半句,不觉抿了抿唇:“霍大人的法子甚为猛烈,可见疫病之患已经成了蜀州之治的大患。若真的出现了不可抑制的疫情,封城乃是壮士断腕之举,亦是霍大人高义之举;焚烧活人虽然听着骇人,但想来是蜀州的大夫已经不足以诊治现有的病患,而疫病的扩散又实在太过迅速,虽不仁,却情有可原。”







说完,贾霜又忐忑地低下了头。医者本该妙手仁心。更有人说,医者应该父母心。他如此直白陈述对霍天启焚烧活人的看法,似乎有些……缺德。







缺医德。







贾东风却并没有在意他的缺德,只是若有所思道:“如果有一个病人从街头走到街角,那么从街头到街角被他遇到的人,甚至不必靠近他三步以内,都会得病。得病之后发烧咳嗽,呼吸困难,犹如得了肺痨,很快就会因为喘不上气而死。贾医正认为,这样的疫病一旦蔓延,可有解救之法?”







贾霜闻言不觉悚然而惊,过了许久,方才缓缓道:“闻所未闻,若是如此快的蔓延速度,别说是大夫,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是救不过来。”







“假如我偏要救呢?”贾东风神色悠然,仿佛在于贾霜讨论今晚的菜色一般随意自然,“贾医正可拿得出法子?”







贾霜的神色凝重起来,过了许久,方才凛然道:“若是陛下想救蜀州,只怕要耗费整个大周的财力人力,只怕还不能救得回来,可能还得搭上大周所有的大夫。如今大周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繁荣盛景,霍大人又甘愿做此牺牲,封城焚人,说不定也能有人幸存,陛下又何必做此豪赌呢?”







“这不是豪赌,”贾东风摇了摇头,“蜀州的百姓,亦是我大周的百姓,我若不救,寒了的是天下百姓的心。霍天启愿意替朕当这个坏人,朕领他的情,却不能见死不救。况且,如今从蜀州回来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我已命人将他押入天牢,看押他的人与他一起在天牢同吃同睡,但他闯了祭日礼,那日文武百官俱在,在他冲进来见朕的时候,与他相距不过三步的人不下百人,又都是我大周的股肱之臣……贾医正觉得,除了蜀州之外的大周,还能置身事外吗?”








  


  。


第八十九章 生财之道


窗外春寒料峭,雪已经停了,化雪之时更是刻骨的寒冷,但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贾霜的额头上生成、滚落……







“兰陵,许就是下一个蜀州。”贾东风望向窗外的暮色,轻声叹道,“贾医正多想想法子,明日过来给朕诊脉的时候,朕希望贾医正已经有法子了。另外,今日朕与贾医正的谈话,出了这个门,便只有皇嗣之喜了。”







贾霜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仁德宫,他是个天性凉薄的医者,虽然天赋极高,然而常年诊病,早让他看透生死,生有悲欢离合,死了反而宁静祥和。







他可以轻描淡写谈论千里之外的生死,然而骤然这样的事情就要发生在眼前,他从职责上却不能不管。







因为他虽然看淡别人的生死,自己却怕死的要命。







可是,怎么管?光帝下了封口令,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春日的天色暗的晚些,但今日下雪反常,倒与冬日相近,不到傍晚天色就暗了下来,但地上覆着皑皑白雪,倒不觉得天色昏沉。







仁德宫里已经燃起了地龙,等到贾霜退出了仁德宫,贾东风终于把目光投向了甄连城。







朱唇轻启,刚要说话,后殿突然跑进来一个肉肉的小人,连蹦带跳地冲到贾东风的面前,一把扑进贾东风的怀中:“娘亲,我是要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吗?”







说话的人笑脸盈盈,眼中充满了期待,正是已被封为公主的贾怀璧。







贾东风笑着点了点头,贾怀璧欢呼一声,一把搂紧了贾东风的腰:“这样怀璧就不会寂寞了,娘亲快点把弟弟妹妹生出来,怀璧要与他一起玩!”







甄连城不动声色地抱过贾怀璧,笑吟吟道:“怀璧现在只看得到娘亲,不要爹爹了吗?”自与贾东风成婚,他如今委实可以自称是贾怀璧的爹爹了。







他抱过贾怀璧,是怕贾怀璧不小心动作大了,动了贾东风的胎气。玄微之学虽不含通岐黄之术,但妇人坐胎不足三月最是危险,他还是清楚的。







贾怀璧甜甜一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怎么会,除了娘亲,怀璧最喜欢的人便是爹爹了。”







贾东风懒懒靠在御塌上,嘴角含笑看着抱着甄连城脖子笑闹的贾怀璧:“今日春分,怀璧都玩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贾怀璧扭过头,眼睛笑得弯起来:“春分实在太好玩啦,一早起来,柳姑姑就带怀璧一起竖蛋,柳姑姑竖了十次就竖起来了,怀璧竖了五十次都竖不起来,急得哭起来了。柳姑姑被怀璧吓到了,便偷偷带怀璧去皇极门附近摘春菜,春菜可好看了,嫩绿的,细细棵,约有巴掌那样长短,我们采了小两把,一起送到小厨房做春汤,春菜和汤师傅片的鱼片一起做汤,好喝得怀璧舌头都要鲜掉了。柳姑姑便喂怀璧喝汤,一边念,春汤灌脏,洗涤肝肠。阖家老少,平安健康。太好玩了!”







贾东风看着无忧无虑的贾怀璧,眉眼也舒展开来:“这还不算好玩,若是明年春分时节得闲,我便带你出去走走,带你到京郊的田边地坎看百姓用汤圆粘雀子嘴,以糯米团喂耕牛,听春官到家家户户送春牛图说春,与市井的寻常孩子一样到郊外放风筝,王字风筝、鲢鱼风筝、眯蛾风筝、雷公虫风筝、月儿光风筝随便你挑……”







听得贾怀璧的眼睛闪闪发光,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真的吗?真的可以出宫玩?”







“自然是可以的。”贾东风笑着点头,想当年圣帝也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便与先皇带她体察民情,那样无忧无虑的时光想来就十分怀念。







“陛下太纵着殿下了,殿下如今已经四岁,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怎能耽于玩乐呢?”甄连城凝眉垂眼道,但话一出口,突然想起,贾怀璧并不是贾东风的孩子,她与贾东风腹中的孩子不一样,她注定无缘大位,或许,贾东风便是要无拘无束地养着她,让她开心便好?







忽然的生疏起来,虽然他与贾怀璧就像家人一般生活在与贾东风身边,然而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家人。







贾怀璧留着甄连璧的血,与他才是真正的家人。







贾东风,如今是孤家寡人,她唯一活着的兄长在大齐,与她有肌肤之亲的傅欢情守在北魏,有骨血联系的孩子还未降生。







自己和怀璧,终究是外人。







甄连城望着近在咫尺的贾东风,两人的距离很近,可是仿佛永远触摸不到,似乎隔着无形的墙,无论如何都不能打破。







似是看穿甄连城的想法,贾东风轻轻摇了摇头:“怀璧还是个孩子,就该嬉戏玩闹嘛!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正气的,都不要急,先看尽清风明月,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看尽一切美好的事物才对嘛!”







是了,只有看尽繁华喧嚣,才能深深热爱这江山和百姓,才能真正养成帝王的胸怀,以天下为己任,正如她自己。







以前只是傅欢情说起过,不想贾东风是真的对毫无血缘关系的贾怀璧视如己出,甚至按照自己成长的路子悉心栽培。







是自己多心了。







甄连城抬起眼,两人的目光正正对上,仿佛胶结在一起,而后微微错开视线,彼此一笑。







方才那堵无形的墙,顿时消弭不见了。







然而只是一瞬,贾东风掩了笑意,轻轻一叹道:“甄相,现在大周内忧外患,虽然前有算缗告缗之策,后有平准均输政令,可还是缺钱。”







算缗告缗解了北魏侵犯的战事困局,平准均输刚刚有了些起色,却遇上蜀州的疫情。更有胡公公跨越疫区自以为是的千里奔袭,一路不知侵染了多少地方驿站,若是有一处感染,只怕平准均输便要废了,莫说官家,就算民间大商贾,也不敢冒着性命之忧赚钱哪。







而且城一封,物资不畅,若是粮食不足,只怕要浮尸遍野。







贾东风要钱不是为了生财,是为了向大齐买粮,以备这最后的万一。







“微臣确实有良策,既可以解国库的未来之急,也可防范各地布政司之乱。”甄连城微微一笑,对于大周的富国之路,他早已成竹在胸,如今只是娓娓道来,“陛下只需要收回各地的铸币权,明令民间铸币违法,统一货币的度量,便可多出很多钱。”








  


  。


第九十章 贾霜辨酒


贾东风微微蹙眉,思忖了片刻,继而恍然,大唐与大周对于铸币实在太宽容了,不仅布政司可以铸币,民间也可以铸币,但币的成色、重量不一样,购买物品的能力却是一样的。







一旦收回朝廷,不仅掐灭了各地布政司造反的可能,而且还可以稳定各地物品的价格,在关键的时刻,稳定民生必需品的价格,让百姓们可以活下去。







甄连城浅浅微笑,深如沉潭的眼波似乎在无声息地传递着讯息:我会殚精竭虑地站在你的身后,与你一起披荆斩棘。







仁德宫外的月色雪光映着甄连城浅色的嘴唇泛着柔润的微光,眼帘如扇半敛。他比前些日子瘦了一些,但是却绽出一种无法忽视的光彩,哪怕怀中抱着半睡着的贾怀璧,丝毫掩不住他在月色与雪色之间,璀然是第三种绝色。







此时他站在她面前,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朝前探出,便能摸到他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肌肤……贾东风微微避开眼,垂眼笑道:“甄相不愧为我大周第一栋梁之才。”自她即位后,甄连城除了抢了皇夫之位,送走叶西风之外,的确处处为她筹谋,甚至于尹天泉的阴谋中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的性命,她隐隐感到他不一样的心思。然而不能被扰乱,她是君,他是臣,如此而已。







贾东风怀有皇嗣的消息一经传出,果然朝廷一扫阴霾,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群臣和世家纷纷致上表呈,无不热情洋溢地称颂光帝延绵子嗣,大周福寿绵长。







甚至有人建议光帝更加勤勉一些,多多开支散叶,让大周皇族更加人丁兴旺。







贾东风嘴角抽了抽,将这封奏章随意地扔在一边。







感情这些大臣们都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吗?







还让自己多多开枝散叶,是让自己多走几趟鬼门关吗?







但就算是温柔的诅咒,她也只得忍下。







谁让千百年来,群臣们都是一个模式地恭维着即位后首获皇嗣的皇帝呢?







贾东风又看了一眼御膳房送来的寡淡的汤汤水水,更加没了胃口。







估计是怕人加害她和皇嗣,御膳房做的饭菜恨不得不放佐料,生怕给各种不小心混杂进去的药物可趁之机,平白遭了池鱼之殃。







眼见贾东风又推开了饭菜,傅三千忍不住上前道:“陛下是有身子的人了,好歹吃一些吧?”语气略有生硬,颇有些不满的味道。







贾东风只是摇了摇头:“反正中午这顿,吃了也是要吐出来的,还不如不吃了,吃了又吐地浪费时间,直接宣贾霜吧。”她的怀相很不好,吃不下东西,而且中午这顿无论吃什么,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必然会吐出来,来来回回折腾时间,影响了处理政务的时间。







傅三千看着贾东风难看得紧的脸色,欲言又止地退了下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陛下都怀了别人的孩子了,她倒是想替自家主子愤懑一下,暗戳戳摆出脸色来,可贾东风一直忙于操劳国事,几乎都不正眼瞧她了,颇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听见傅三千转身离去,贾东风这才抬起眼,看着傅三千离去的背影,心中暗道,欢情,如今听着我有了别人的孩子,你该死心了吧?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你应该都不要回来了吧……







如今大周兰陵以南都在巨大的风险中,守着北方的傅欢情,是大周面临巨大危机中的唯一一线生机。







她放出皇嗣之喜,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争取民心,另一方面,却要绝了傅欢情的心思,无论大周兰陵以南发生什么,都不要回来。







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大周,保全大周的百姓。







贾霜苦着脸,如丧考妣地踏入了仁德宫,人人都只道他为光帝日日请平安脉心理压力比较大,哪里知道他心中还揣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日日被光帝逼迫想出破解蜀州疫情的法子,明里暗里地威胁,几乎让他想卷铺盖逃出这座令人窒息的牢笼。







然而宫中慎刑司的贾大人不知为何,近日对他很是“照顾”,总是笑眯眯地亲自出现在他探查出宫的狗洞、水渠旁边,用了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穿透他的灵魂,再用语言击碎他的希望:







“来人,把这狗洞堵上!”







“来人,把这水渠封上!”







……







谁能理解他的崩溃呢?







但他突然能理解那些濒死之人的崩溃了。







爷爷担忧他没有医者该有的仁心,不能共情的毛病,就这样意外地被光帝治好了。







今日贾东风没有在言语上凌虐贾霜,只是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几乎让他想要晕死过去的话:







“今日劳烦贾医正去一趟天牢吧!”







天牢,不就是那个关押着据说跨越疫区千山万水回来的胡公公的地方?







“胡公公开始发烧咳嗽了。”贾东风不紧不慢又追了一句。







贾霜顿时觉得自己应该在上一句的时候就应该晕过去了,等到这个时候装死估计有些来不及了。







“我想给贾医正一些东西,或许对贾医正的准备工作有所帮助。”贾东风拿起手边一个白玉瓷瓶,递给了贾霜。







贾霜微颤颤接过贾东风递过来的瓶子,拔开瓶塞,酒香四溢。







慌得他立刻跪倒道:“微臣愿意去,请陛下收回成命,不要赐微臣毒酒啊!”







贾东风的目光微微错愕了片刻,随即了然,沉声道:“不是给你喝的,你仔细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看看这能预防蛊毒的酒中,究竟有什么玄机。”







这是傅欢情特意捎给她的药酒,用齐怀轩的蚂蚁泡出的酒。







不过她有孕在身无法饮酒,只是微微抿了一口,并不能辨出其中的奥妙。







随即也有几分沮丧,她毕竟跟着齐怀轩学了一年多,却终不能望其项背。哪怕她自负天资聪颖,也不能不服齐怀轩的医学天赋远超她所见的任何人,除了眼前这人。







她不是毫无缘由地挑中了这个人。







贾霜,前太医正贾谷的嫡亲孙子,性情清冷,看淡生死。







他并不偏爱医术,也不喜欢救人,然而奈何他天赋过人,所以对大周忠心耿耿的贾谷推举了他作为继任太医正,持续他匡扶大周医术的理想。







不同于齐怀轩的医痴,贾霜只是漫不经心地应卯,也能医术凌驾于行医数十载的老太医,而且他敢于下猛药下重药,端的是悍不畏病人生死的彪悍。







而且他自己十分的怕死。







这样的人,如果能利用好他怕死的缺点,应该很能激发出他莫大的潜能。







这种潜能,说不定能与齐怀轩媲美。







贾霜听贾东风说不是要毒死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将瓷瓶放到鼻下轻轻一嗅,随即慢慢皱起了眉。







贾东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神情,感觉出了一丝不妙:“如何?”难道贾霜也没办法辨出这药酒中的成分?








  


  。


第九十一章 天牢探监


贾霜看到贾东风眼中若隐若现的失望神色,持着瓶子的手腕微微抖了一下:“不,不是的,因为酒中成分过于复杂,微臣恳请陛下,能够让微臣尝一尝这酒。”







原来还不是全无希望,贾东风有些焦急,面色却平静如水:“准了。”







贾霜闭上了眼,将瓶子凑近唇边,微微抿了一小口,慢慢砸着嘴,似是回味酒的味道,时而沉思,时而皱眉,时而微笑,足足过了大约三炷香的时间,方才睁开了眼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些不太能确定的地方,能不能给微臣八只白瓷小碗?”







贾东风的神色微微有些不耐,然而她强忍着道:“准了。”







然后便盯着贾霜摆弄起面前的八只白瓷小碗,将药酒倒入不同的碗中,又从他那平日里随身带着的药包翻出不同的布包,再从中拿出不同颜色的药粉搅拌,仔细观察其中的变化。







最后,贾霜甚至拿起御案前的烛台,对着其中几个小碗加热,再端看碗中的情形。







他流水行云的动作甚至有几份赏心悦目,贾东风烦躁已久的心不觉沉静下来,看他忙碌完毕,将混着药粉的酒水倒入最后一个小碗,方才缓缓道:“贾医正弄清楚了吗?”







贾霜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他清冷持重的姿态:“回禀陛下,微臣已经弄清楚了,这药酒中泡过一种食过剧毒蛊虫的蚂蚁。”







贾东风挑了挑眉,蚂蚁药酒估计大周人人皆知,但蚂蚁吃过蛊虫,居然被贾霜识别了出来,证明自己委实没有看错人,然而她只是微微拖长了尾音:“哦?”







贾霜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这只蛊是一只蛤蟆,他吃了蛇,蛇吃了蜈蚣,蜈蚣吃了蝎子,蝎子吃了蛇……”听着顺序有些混乱,然而养蛊本身就是将许多毒虫放在一起撕咬成蛊的,紧接着,贾霜又说出了成蛊过程中每一个宿主的尺寸大小,最后忍不住砸了砸嘴,颇有些意犹未尽道,“这样的蛊,绝对是蛊王,利用吃了蛊王而不死的蚂蚁作为预防蛊毒的法子,还真是闻所未闻,但从医理上,是说得通的!”







贾东风的眸子开始闪闪发光:“蜀州疫情,我怀疑与蛊毒有关,所以让贾医正先看看这药酒,为一会去天牢做好准备。”







贾霜的神色凝重了起来:“疫病与蛊毒有关?陛下此话当真?”







贾东风点了点头:“最终的结论,由贾医正来下。”







许是被那药酒激发了信心,或许是担心自己不肯去贾东风当庭赐下毒酒,贾霜没有再流露出那种犹疑的神色,反而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贾霜与贾东风一起上了贾环驾着的马车,车轱辘滚滚,堪堪在天牢门口停了下来。







贾霜飞快地从随身带着的药包中取出一副精致的薄如蝉翼的手套,一块至少有十层的纱布,用贾东风给的药酒小心翼翼地倒出一些捂住口鼻,抬脚便要下车。







贾东风却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还有吗?”







贾霜惊诧道:“陛下也要去天牢吗?”







贾东风微微一笑:“堂堂一个太医正,出宫去天牢探望一个生病的下狱宫侍,难怪不奇怪?只有作为朕的陪侍,时时刻刻关心朕腹中的皇嗣,与朕共同出入天牢审问犯人,才符合常理。”







贾霜想了想,确实如此,如果贾东风不想将疫病可能已经到了京城的消息传出去,这样委实可以掩人耳目,但是……







贾霜从随身的药包中翻了翻,果然又拿出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又用药酒浸了纱布,一并递了过去,递到一半,突然又犹疑起来,手伸到半空停住了:“陛下,那可是极为凶险的疫病……”







他极为惜命,可不想天牢之行有了防范侥幸不死,转眼便被言官口诛笔伐自己蛊惑君心让光帝出入凶险之地而死。







然而贾东风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手套和纱布,熟稔地戴好手套,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推开车门,率先一步跃下车,用眼神示意贾霜下车。







贾霜咬了咬牙,心下一横,也跟着下了车。







天牢的门锁铿铿作响,不一会,便有形容奇怪的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天牢的看守袖着手,眯起眼睛,看着这两个捂着口鼻,带着奇怪手套的二人默然从自己的身边走过,不由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越来越看不懂了……







正二品的御史大夫倒还勉强够格入天牢,但什么时候,天牢竟收容宫中的无品无级的小小宫侍了?这不是该慎刑司该做的事情吗?







探监的人也越来越奇怪了。







听着那个宫侍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看守又一次摇了摇头,默默拿出两个小小的棉团塞住耳朵。







自祭日大礼后,他奉命日日守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天牢,有家回不得,清冷孤寂倒也好说,但自这宫侍昨日突然生了病,咳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便开始无法休息了,实在忍不下去,只能用棉团塞住耳朵。







贾东风与贾霜顺着咳嗽声一路往前,找到了一处极为偏僻的牢房,胡公公穿着已经破损的淡黄色宣旨朝服,衣服上沾了许多泥泞,可见一路回朝之艰辛。







他躺在稻草堆中,因为剧烈的咳嗽脸憋得通红,双眼紧闭,一手无力地顺着胸口,生命肉眼可见地在二人眼前流逝。







贾霜一手继续捂住口鼻,单手拿着贾东风给的钥匙,费力地开了锁,躬身进了牢房,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胡公公的手腕上。







入手处只觉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重按空虚,应指松软,又觉脉来歇止,止有定数,不能自还,良久复动。







贾霜沉了眉,缓声道:“气血两虚,脏器衰微,已为危症。需以防风半两、连翘一两、银花一两、苦桔梗六钱、薄荷六钱、竹叶四钱、生甘草五钱、荆芥穗四钱、淡豆豉五钱、牛蒡子六钱、黄耆二两、白术二两、人参五钱、茯苓五钱、甘草六钱,上为细末,每服两钱,水一盏,煎至七分,通口服,不拘时候;入盐少许,白汤点亦得。”







贾东风挑眉道:“玉屏风散、银翘散和四君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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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狱中反诗


贾霜点头道:“不错,危症用猛药,待他喝完药,过一天后我再诊脉看看。”







贾东风沉思了片刻,突然朗声道:“胡大海,朕知道你心中定然委屈不解,然而朕亦有不得已的理由拘了你,如今你生了病,朕很是忧心,你须得振作精神,快些好起来,待真相大白,你便可回宫了。若你坚持不住,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便死了,那可真是对不起你千里迢迢从蜀州回来报信的高义。”







贾霜诧然回视贾东风,眼前的胡公公明明是千里传疫的罪人,为何光帝竟要如此对他说话?







贾东风已然退出了这间牢房,轻轻丢下一句话:“救活他,便是兰陵乃至大周的希望。”







贾霜望着眼前胡公公紧闭双眼的眼角渗出点点晶莹,有些明白了贾东风的意图。







胡大海自认是忠臣,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在疫病和入狱的双重打击下,尤其容易丧失活下去的信心。







他是大夫,可以医病,但此病凶险,也需要病人自身的求生欲望,一旦丧失了求生欲望,只怕十分药只能起六分效果。







所以光帝给了胡大海活下去的信心,让他产生配合药石的欲望。







最后那句话更是一语双关。







胡公公听了会以为自己的功绩丰伟。







贾霜却知道,疫病可以治愈,对兰陵即将到来的疫病危机,贾东风即将遇到的民心危机而言,才是最大的希望。







天牢的看守惬意地咪了一口酒,干劲十足地拿着蒲扇扇着药炉,心道这个宫侍看来有些背景,居然在被光帝捉拿下狱后,还能有狱中煎药的待遇。







不仅如此,就连自己都有幸得了一壶好酒,想到此处,便趁着酒意对面前冷着脸的贾霜道:“这位公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贾霜垂着眼盯着这个狱卒手中的蒲扇和药炉中明明灭灭的炉火,简短道:“大夫。”







贾东风对他寄予厚望,他何尝不是把身家性命孤注一掷?







不过他不大能理解的是,为何贾东风也是一副孤注一掷的绝然。







她不仅是一个君王,还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她的后路有很多,并不是一定要拿性命赌这场生死未卜的疫病。







七窍玲珑仿佛被堵塞,如何都想不明白。







就在贾霜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贾东风已经顺着甬道踱到了天牢的另一头,李佑权背对着自己,静静地坐在牢房中,墙壁上多了几行诗句,看来是用新鲜的煤灰新添的:







雪入春分省见稀,半开桃李不胜威。







应惭落地梅花识,却作漫天柳絮飞。







不分东君专节物,故将新巧发阴机。







从今造物尤难料,更暖须留御腊衣。







乍一看,是写祭日那日的春雪,有感时令反常,劝人春日也要添衣御寒。







然而李佑权身为御史大夫,平日里惯来没事找事,咄咄逼人,怎么可能在天牢中突发奇想地感时起来?







所以是借着感时而感事。







难以捉摸的“东君”,本来就捉摸不定,却又巧发阴谋,暗设机关,图谋摧残半开的桃花。







自己便是那“东君”,李佑权便是那桃花。







贾东风勾唇一笑,轻咳一声,李佑权不愧是文官的翘楚,还真是很会比喻。







李佑权闻声转过身,看到贾东风背光而立,看不清神色,然而清雅的面容上浮着一丝冷冽的笑意分明鲜明,正盯着自己正前方的墙壁。







他顺着贾东风的目光移到了自己刚刚题写的那首反诗上,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李卿何罪之有?”贾东风哂笑一声,上前打开了牢房的钥匙,“错的是东君,不过也是桃花见识短浅,不识时务啊!”







李佑权额头渗出了冷汗,自己不过是被投入天牢一时愤懑,从未想过,贾东风竟会亲临天牢看望自己,更没想到,她会直接看到自己的反诗。







胆敢题写反诗嘲讽当今圣上,委实是不想活了的节奏。







“陛下教训的是。”







“李佑权。”







“微臣在。”







“你可知为什么你历经三朝,止步二品?”







“微臣……不知。”李佑权心中一动,抬起眼望向贾东风。







“御史,是言官。”贾东风冷笑一声,“李卿是否想过,自己应该为谁而言?为何而言?若仅仅是为了言而言,那言官的意义何在?若不知为谁而言,那所言更是不知所云……”







李佑权听明白了。







言官自设立以来,原本便是最可畅所欲言的职位,上自天子,下至百姓冤狱,皆可言。







然而光帝陛下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要保留言官的位置,却要言官有所言有所不言,而且,是为自己而言。







“陛下,若是言官一味地歌功颂德,只怕会被百官耻笑,天下人唾弃。”李佑权梗起脖子,“言官不能只为一言堂。”







“李卿,”贾东风微微摇头,缓缓走上前,将袖在手中的一个白玉酒壶递给了李佑权,“这世间事,眼见未必属实,耳听不必当真。你以为的畅所欲言,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李佑权脸色刷白,然而皇帝赐不可辞,只能伸出手微颤颤地接过了光帝手中的酒壶,艰难哽咽道:“微臣……谢主隆恩。”







终于是自寻死路了。







光帝甚至不打算给他一个罪名,便要在狱中毒杀他了吗?







他的盖棺定论会是什么?







畏罪自杀?







贾东风却难得耐心地继续和颜悦色道:“况且这世间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游走在灰色之间的,李卿的都要参一本吗?”







说罢,不等李佑权反应过来,贾东风负起手,转过身向外走去:“李卿估计平日里也很难有此闲暇,不妨趁着这个时候多想一想。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朕有时间等你慢慢想通。”







李佑权与郑有为不一样,他的坚持更多的是个人秉性的纯正使然,在他的心中,或许对女帝也有些芥蒂,然而他心中有更多的事情比皇帝是男是女更重要。







自己没有必要用对付郑有为的雷霆手段对付李佑权,相反,如果自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收服这位经历三朝的老臣,将极大地提升在旧臣中的个人威望。







攻心为上,以德服人。







李佑权怔怔地望着贾东风远去的背影,心里一时揣摩不透这位新皇的心思,拔开瓶塞,深深嗅了一口,酒香四溢。








  


  。


第九十三章 连城厨艺


光帝说的话,不无道理。







如果在场面上继续维持言官的中正,那么暗地里化身为光帝的言官,只要行事小心谨慎,倒不会被群臣发现。







只是这么做,如何对得起言官之称?







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诚然世间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对错,自己之前执拗的,现在坚守的,不一定都是对的,也许很多事情回头再看,不过是一场劳民伤财的意气之争。







但依然意难平。







是站着死还是跪着生的可题。







他是个纯臣,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哪怕没有以后,他也想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选择的这条清正之路。







仰不柞于天,俯不愧于地。







如此而已。







想到此处,李佑权不由得又悲从中来,想自己历经三朝,一心为国为君,如今思来想去,也不愿接受光帝的条件,看来只有一死了,常年伏案干涩的眼眶难得地热了热,他将酒壶凑近嘴唇,难得豪迈地一饮而尽。







酒是烧刀子,穿肠如火烹。







李佑权就势倒在稻草堆上,静静等着死亡的来临。







哪知左等右等,既没有腹痛如绞,也没有七窍流血,李佑权只觉得头脑昏沉,昏昏欲睡,竟醉睡了过去,会周公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咦,那竟不是毒酒……







贾东风并不知道李佑权心中的曲折盘算,她带的不过是傅欢情带回来的蚂蚁药酒,防止李佑权不小心被感染了而已,正如贾霜给天牢看守的那壶酒一样。







留下药酒走出天牢后,贾东风缓步踏着台阶走上马车,与贾霜一道,在马车上换了一身外裳,又将手套、纱布、和换下的外裳尽数焚烧。







趁着暮色,贾环驾着马车从小路入了皇极门,又一路疾驰向仁德宫。







就在这一路上,贾东风已经与贾霜简短地过了一遍如今胡大海的情形:







“胡公公服药之后,烧已经退了,咳嗽略有好转,然而能不能熬过这几日,还是要看他个人的造化。”







“贾医正觉得这疫病与蛊毒可有相似之处?”







“普通的疫病传染速度委实没有这么快的,若是患病之人都是先中了同一种蛊毒,再由疫病催发,可达到如此快的传播速度。不过这个推断还有待天牢的看守和李大人的反应。”







“他们二人一定会被传染上吗?”







贾东风步履如风地下了车,贾霜亦步亦趋跟着入了仁德宫。







“要看情形,按照推断,如果他们二人没有中蛊毒,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传染上疫病,喝酒预防有疗效,就能阻绝疫病的发展;如若疫病已经通过蛊毒具备了无需蛊毒作为中间的宿主传播的特点,那么他们喝下的药酒可能就是无效的,那便只能看喝过药酒的微臣与陛下的反应了……”







说到此处,贾霜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光帝的脸色。







光帝仅仅是抿过一口蚂蚁药酒,从用量来看,光帝与他根本就不能称作同一类人。







然而他的忧心不敢表露出来。







他相信同样熟悉医理的光帝也会清楚。







“什么反应?”甄连城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贾东风目光流转至甄连城的脸上,缓缓一笑:“贾医正可朕这几日害喜的反应如何了,还不是老样子,贾医正已经准备好了方子,明日再看一看吧。”







随即整肃了面容,淡淡吩咐跪在御案下的贾霜道:“贾医正今日辛苦了,先行退下吧!”







贾霜垂下眼眸,飞快地退出了仁德宫。







原来光帝私见胡公公,竟连皇夫也瞒着。







作为唯二的知情人之一,真的很令人不安。







但想到另一人是屹立两朝的贾环贾大人,贾霜的心又微微安定下来。







甄连城手中提着一个玄色平螺母垫纯漆制食盒,快步走到御案前,打开食盒的盖子,从食盒中一一取出盛满精致食物的碗碟,摆放在御案上。







食物淡淡的香气顿时充盈了贾东风的鼻子。







没有她这段时间异常敏感的肉腥味、鱼腥味、虾腥味,就连豆腐类的土腥味都没有,闻着有些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贾东风有些狐疑地看向甄连城。







“微臣听说陛下几日未好好进食了,特意去了御膳房和太医院,选取了陛下能吃的几种食材做了几个小菜,陛下看看能不能吃。”甄连城长长的眼睫如帘子般半敛,巧妙地盖住眼眸,刚好挡住贾东风更深一步的探究。







贾东风便只能把目光转到眼前的食物上:







一碗乳白的汤,散发着幽幽的香气,闻着便让人饿了。







贾东风拿起手边的汤勺,舀了一勺放入口中,不由惊叹道:“喝着像鸡汤,又有点像海鲜汤,可是一点都不腥。甄相是怎么做的?”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有道是君子远庖厨。







甄连城师从玄微子,更是君子中的君子,怎么可能洗手作羹汤?这话可得十分唐突,甚至有几分冒犯。







甄连城却不以为意地含笑道:“是用了蘑菇小米汤做底,咸蛋黄调味而成,不是荤汤。”







接下来,他又一一耐心地给贾东风剩下的菜肴,有用山药泥塞入羊肚菌蒸出来的“满腹诗文”,有用藜麦和芋头调制酱料煮出来的“藜藜原上草”……每一道素食都精致可口,贾东风边听边吃,不知不觉竟将甄连城带来的菜肴一扫而空。







贾东风有些赧然,自发现自己有孕以来,好像第一次吃这么多,而且没有丝毫不适,甚至有些意犹未尽,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对上甄连城沉静又带着些笑意的目光,他原本就生得极好,此时的神情又十分动人,贾东风只能撇过脸,胡乱寻了个话题道:“难道玄微子还教厨艺?”







“玄微子不教厨艺,但玄微子只吃素。”甄连城莞尔一笑。在首阳山的最后岁月中,正是自己独创的这套标新立异的素食做法,冥冥中替自己赢得了最后一份生机。







贾东风哦了一声,随即又淡然道:“甄相日理万机,不该囿于这方寸庖厨之地,不如把这些菜的做法统统交给御膳房……”







甄连城慢悠悠打断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比陛下的皇嗣更加重要的?”沉静古雅的眸子漾着不加掩饰的温柔,清晰地映着贾东风苍白得疲惫得面容。他不介意继续做她的专属厨子,不介意她因为怀着别人的孩子而如此辛苦,只要她能顾惜自己的身子,多少吃一些东西。








  


  。


第九十四章 退避三舍


二人就这样对坐着,相距一丈之遥,贾东风甚至可以听见甄连城浅浅的呼吸,应和着她有些错乱的心跳。







甄连城最近的对她不一样,有些逾界。







初登基时,她还能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甄连城的一切行为,因为他数次阴谋加害,违背自己的心意,让叶西风去和亲,硬逼着自己斩断与欢情的情愫,但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大周危难,是他及时献上良策解了燃眉之急;自己危难,是他奋不顾身,破了郑有为牵动尹天泉的阴谋……她竭力避免自己往那方面去思索,说服自己甄连城只是素来冷静缜密,算无遗策,筹谋布局,毫无感情,所以约束自己,讨好自己,甚至不惜娶了自己,认下不属于他的孩子,都是为了之前阴谋加害的事情赎罪……然而纵然百般不愿意承认,哪怕他数次“直陈”心意,都被自己当场斥责了回去。可是她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







但一个阴诡无情的谋士,怎么可以对自己产生不同寻常的感情?如今为自己洗手作羹汤,这更有些过了。







更遑论用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看着自己,简直是大不敬。







然而自己却不可遏制地受到了甄连城这些举止的影响,开始注意他的想法和细微动作,心情因他而波动……







贾东风闭上眼睛理了理思绪,有些感情,再怎么温柔,也撼动不了她必须断情绝爱的命运和根深蒂固的责任,她已经负了一个傅欢情,可不能再犯下另一个错误……







当贾东风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舒朗,她凝视着甄连城,缓缓颔首笑着应道:“甄相真是深谋远虑,你身兼皇夫之责,体贴入微地为朕做饭,一旦传出去,实在是一段帝夫和谐的佳话,既有助于稳定世家门阀之心,又可以让朕在市井百姓中的形象改观,而传到护国公的耳中,更可以让他彻底断了心思,实在是一举三得的妙计。那朕就却之不恭了。”







甄连城微微一怔,抬起眼,看见贾东风神情平淡,目光不染风月的清明,不由自主呼吸带动着心肺疼痛起来,这原本是贾东风无视他真心、随意打发甚至斥责他时经常发生的事,只不过这种隐痛近来越发地明显起来,或许是牵机……忍住涌到喉头的甜腥,甄连城默了一默,接着微微点头笑道:“陛下慧眼,多谢陛下成全。”







此时夜色已浓,贾东风也早已放下了筷著,甄连城起身有条不紊地收拾了碗碟,放入食盒中,再抬眼时,贾东风已经微微合了眼,一手托腮,似已睡着。







甄连城凑得近了些,看贾东风黑黑长长的眼睫静静地覆在眼上,更衬得她肤光如雪。不由自主的,他好像被无形的手一把攥住心,呼吸自然屏住,不可抑制地自然而然上前,打横抱起贾东风,缓步走到寝殿,将她小心翼翼安置在床榻上,又顺手拿起塌边的薄毯,轻轻覆在贾东风的身上。







他在床边静静站了一会,随即转身向仁德宫外走去,雪白的衣衫在黑暗中轻轻浮动,淡薄的月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身上,仿若碎冰浮雪。







贾东风吃饱喝足,是真的倦了,昏昏沉沉中进入梦乡,只是过了不多时,又被人推醒。







挣开朦胧的睡眼,桌子上的八角宫灯依然亮着,映着傅三千有些僵直的脸色,见她醒了,傅三千微微侧开身,给身后的贾环让出空间。







贾环快步上前,行了一礼,缓缓道:“胡大海死了。”







贾东风顿时完全清醒了:“怎么死的?”







“狱卒说,突然喘不上气了,没一会就断了呼吸。”







好厉害的疫病!







“狱卒如何?”







“一切正常。”







“李佑权如何?”







“一切正常。”







贾东风起身披衣:“宣贾霜,让他随我一起去天牢。”







虽然有些怅然于胡大海终究没能挺过去,然而趁着尸体新鲜,她要让贾霜一探究竟,才能为大周,为蜀州争取更多的时间。







然而刚刚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脚步虚浮,竟径直跌坐回床上,幸好春寒料峭,褥子甚厚,身上倒没有任何疼痛感。







只是感觉天旋地转,那种恶心的感觉突然又回来了。







贾东风捂住胸口。







傅三千迅速拿了个干净的木桶,递到她的身前。







“呕”的一声,贾东风张口便吐,与傅三千递桶的速度无缝衔接。







甄连城那顿丰盛又素雅的晚膳,尽数入了木桶。







吐完便舒服多了。







只是贾东风的脑袋昏昏沉沉,提不上劲,四肢身体全部都不听使唤,根本就起不了身,更无法与贾霜趁夜入天牢。







傅三千一手扶住贾东风,一手去取拔步床上靠内的那只鹅绒软垫,想让她靠在软垫子上,哪知手背轻轻蹭过贾东风的腮畔,便觉得炙热感逼人,不由得惊呼出声:“陛下,陛下发热了!”







贾环见状,沉着脸上前一步,探了探贾东风的额头,咬牙冲着傅三千道:“你莫要声张,我去把贾霜弄过来。”







贾东风昏沉中,依稀听到二人对话中提到贾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出手,胡乱抓住一个人的衣襟:“让贾霜先去天牢看胡大海,还有……看好贾霜。”







被她抓住的那人微微一笑,笑意明净如春分那场雪的雪光,却又冰冷似寒霜:“陛下不要命了吗?”







贾东风挣扎着睁开眼,便看到甄连城微微带着怒气的脸。







傅三千缩着手退到一边,贾环不知去向,想来已经出去,要把贾霜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过来了。







甄连城不常发怒,而一旦发怒,那个让他发怒的人必然会很不舒服。







不过如今贾东风已经很不舒服了,想来也没法更不舒服了,反倒松泛一笑道:“甄相怎么去而复返了?”







她原本苍白瘦削的脸因为发热而氤氲着烟霞般璀璨的颜色,目光坦荡如水,生生浇熄了甄连城的怒火。







“陛下究竟想怎样?”甄连城无奈地摇了摇头,张口问道。







“我要找出救治疫病的法子。”贾东风双目清朗透彻,“我要和贾霜一起去天牢看看胡大海的尸体。”







“好。”甄连城默了一默,居然点了点头,然后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你干什么?”贾东风有些着慌,想来甄连城近来对自己越来越不加掩饰的眼神……然而眼下自己委实没有反抗得力气,于是用眼风扫过一边的傅三千。







如今贾环不在殿内,自己虚弱不堪,唯一能对付甄连城的,只有傅三千了。







哪知傅三千面无表情地看了贾东风一眼,居然脚不沾地地走到殿外去了。甄连城对着生病的贾东风都下得去手,实在生猛,自己还是退避三舍的好。








  


  。


第九十五章 不要乱来


傅三千脚下生风,人家已经是夫妻,干的又不是什么危急光帝生命的事情,没必要去趟这一趟浑水。







保护光帝的生命安全,这是她任务的底线,守着这个底线,其他的事情已经与她无关,与她的主子无关了。







贾东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的背影,自从傅欢情将她送给自己,自己自问对三千不薄,她怎么能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丢下自己跑了?







就算她从未对自己认主,那傅欢情呢?







不过在傅三千看来,是自己对不起傅欢情在先,又有什么立场让她因为忠于傅欢情而忠于自己,去得罪面前这个明显惹不起惹不得的人?







贾东风心中郁卒,明明就是让傅欢情误解,让傅欢情的人误解。然而真的被误解被遗弃,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啊!







“陛下不是想与贾霜一起去天牢?”甄连城已经解下腰带,随手将腰带扔到地上,又不紧不慢地拉开了外裳,脱了下来,扔到地上。







“我是要去天牢……但你脱衣服做什么?!”贾东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以手撑着床榻坐起来,沉声喝道,试图用帝王的威严震慑甄连城。







甄连城却已经着了单衣坐到她的身边,轻笑一声,伸手去剥她的衣裳:“陛下以为我是要做什么?”







他在剥贾东风衣服的时候,二人距离不足一寸,贾东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丝质单衣的衣领敞开,露出胸口平坦雪白的肌肤,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竟比他身上的丝缎还要细腻光滑,贾东风虽然曾经用剑搅碎他的外裳折辱他,却从未这么近距离地靠近他,虽然自己身上忽冷忽热,在这样近的距离中,却依然能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慢慢趋近自己,心跳陡然加快了,脱口而出道:“甄相你冷静些,不要乱来……”







话音刚落,贾东风便觉得身上一凉,外衣已经被甄连城剥了下来,自己的身上,只留了一件极为单薄的亵衣。







甄连城低笑一声,俯身横压在贾东风身上,深深地望了贾东风一眼,眼神似笑非笑,浅浅的呼吸就在贾东风耳边轻轻淡淡扫过:“我不过是顺着陛下的心意行事罢了。”







说罢,甄连城探着身子,将拔步床内那叠最厚的褥子扯了过来,轻轻覆在贾东风仅着亵衣的身上,细致地为她掖好被褥,随即又穿上了刚刚剥下的贾东风的外裳,坐到贾东风梳妆的台前,拿起胭脂水粉,仔细地在自己脸上描绘起来。







不多时,他已经梳妆完毕,转过头来望向贾东风,除了因身量的不同,衣服略有些不合身之外,眼前的甄连城,已经变成了贾东风,平和的面容秀丽中带着坚毅,就连眼神也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一颦一笑,他日日看着,夜夜想着,无需刻意模仿,便能瞬息化身为她。







然后,他又从袖口掏出一个羊脂白玉的瓷瓶,倒出一枚黑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紧接着他的身量发生了变化,肉眼可见地变矮变瘦,直至衣服完全合身,脚上的鞋子已经嫌大,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拔步床前,缓缓换上了贾东风的珍珠鱼皮丝履。







贾东风三分气恼七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甄连城,不消说,这必然又是玄微子的绝学之一,竟然可以完全惟妙惟肖地变成另一个人,若非是性别上的差异,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心中大骇,面上却完全恢复了镇定:“原来甄相是要替朕走一趟天牢。”







甄连城抬眼看着面沉如水的贾东风,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对方才她惊慌失措的表现有些愉悦,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道:“微臣实在太不称职,竟然让陛下以身犯险,如今只能亡羊补牢,希望还能将功补过。”







他知道贾东风一定要去天牢,因为没有光帝作掩护,堂堂太医正入天牢去做一个仵作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容易滋生是非,若是关于疫病的事情流传出去,再以讹传讹,民心浮动,四处流窜,只怕更难治理管理。







况且贾霜这个人,时时刻刻都想着要跑路的。







“贾大人恐怕此时不宜进去。”傅三千守在殿外,横着剑拦住了提着贾霜衣领的贾环。







“陛下急召贾医正,怎的突然就不宜入内了?”贾环冷声呛道。







这个唤做三千的丫头,对自己是越来越不恭敬了。







傅三千轻咳了一声,脸色有些微微的不自然:“皇夫在里面。”







贾环皱起眉头,空余的那只手下意识摸了摸下巴,下一刻便拨开傅三千拦着自己的剑,拽着贾霜一起进了寝殿。







她可不管甄连城要做什么,她唯一的主子便是光帝贾东风,如今光帝明显突发急症,她必须让贾霜医治她。







此刻的贾东风需要贾霜,而不是甄连城。







若是甄连城胆敢违背光帝的意愿侵犯她,她自信还是有能力惩戒一下这个高傲的丞相大人的。







傅三千阻拦不及,跺了跺脚,站在原地想了想,抬手遮住眼睛,抬脚也跟了进去。







贾大人如果可以看得,她要是不小心瞄到一两眼,应该也没什么。应该不会真的长什么针眼吧?







不过进了寝殿,眼前的情形颇让贾环三人措手不及。







怎么会有两个光帝?







但一会的功夫,贾环便看出了端倪。







甄连城易容而成的贾东风胸前平坦,然而撇开这处硬伤,他的气势眼神,已经足以以假乱真。







贾环心中悚然,表面却不动声色,上前行礼道:“参见陛下,参见皇夫!”







傅三千与贾霜并没有贾环的好眼力,犹自惊诧莫名地看看床上的贾东风,又看看塌前立着的甄连城,嘴巴张大说不出话来。







如同两尊泥塑雕像。







甄连城瞥了一眼石化的贾霜,缓声道:“贾医正还不快去看看陛下?”







他用的是本声,贾霜这才回过神来,避开甄连城灼灼的目光,不迭地凑到贾东风躺着的拔步床边,伸手就搭上了她得手腕。







事急从权,来不及搞什么悬线诊脉了。







然而就在他手指落下的瞬间,一方丝帕悠悠落下,堪堪赶在他手指落下之前,覆住了贾东风的手腕。








  


  。


第九十六章 月色交易


贾环笑眯眯地看着贾霜道:“贾医正吓傻了吧?”







贾霜委实吓傻了,相比对光帝身体的忧虑,甄连城易容为光帝的事情反倒没有那么大。







疲惫了一天,他刚刚回到太医院的寝居躺下,便被鬼魅一般潜入房间的贾环捉个正着,贾环就像拎小鸡一样一路狂奔到仁德宫。







贾霜情知要糟。







十万火急,秘而不宣。







一定是光帝有恙。







若是普通的病也就罢了,他最怕光帝被疫病感染,这可不是普通的疫病,光帝也不是普通的百姓,更关键的是,光帝是双身子。







所以他只是对站着的那个光帝微微诧异了一会,然后听到甄连城的本声,目光便直奔床榻上的光帝而去了。







贾东风的脸色很不好,若是苍白倒好了,偏偏泛着可怕的潮红,以往深不可测的眼眸半闭着,长长的睫毛宛若羽扇,唇色浅得几乎与白皙的肌肤化作一样的色泽,神情慵懒倦怠,那种惯常让他感觉到的凌厉的压迫感都不见了,可见光帝已经极度虚弱。







贾霜心中凛然,深吸了一口气,搭上了光帝的手腕上的丝帕。







听了三息,贾霜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稳稳落回了肚子里,几乎要喜极而泣,又很想仰天大笑。







光帝只是过于劳累引发的发热脱力,并不是疫病。







如释重负地开了药,将方子递给傅三千,又交代了煎药的一些要点,贾霜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自己的小命,终于又堪堪保住了。







然而这口气并没有吁完,便被甄连城温和地膈应了回去:“贾医正随我去一趟天牢吧!”







为什么光帝和皇夫都喜欢去天牢?!







贾霜哀怨的脸色还来不及摆给甄连城看,甄连城又缓缓道:“胡大海死了。”







贾霜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自己明明开了药,眼见着狱卒煎了药,眼见着他服了药,又眼见着他有好转的迹象方才离开的。







怎么不到半日,人便说没就没了。







“狱卒和李大人呢?”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贾霜问的,竟与贾东风一模一样。







“一个时辰前还没有事。”贾环袖着手,整个人笼在寝殿中最黑暗的角落里,不温不火地答道。







甄连城抬了抬眼,他虽不是医者,但能从他们寥寥无几的对话中,敏锐地感知到,天牢中的被问到的这两个人,将是预测兰陵乃至大周疫病发展的关键。







兰陵的夜静悄悄的,只有车轱辘的声音清晰地落在冷清的街道上,贯耳而过。







贾环一言不发地驾着车,耳朵却灵敏地关注着车内的动静。







甄连城已经收起了对贾东风身体的担忧,事实上,他在看到贾霜在寝殿内如释重负的表情后,便不那么着急和心慌了,于是便有了闲暇,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以冷酷闻名且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医正。







他看得非常仔细,目光似乎要把贾霜剖开来,取出他的三魂六魄细细打量。







这样看人的目光,会让人很不舒服。







贾霜自然也不例外,终于忍不住抬头道:“皇夫看我做什么?”







难道是怀疑他与光帝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光帝在即位前便以荒唐著称,登基后更是大肆提拔当年的面首。







虽然至今只纳了一个皇夫,但听说光帝与护国公之间也是颇有渊源,前不久还在朝堂上大肆赏赐兰陵四少之首的聂锋,如今这些日子,偏偏与他这个太医正走得近。







偏偏他长得也颇为俊秀,这样一来,还真的很难自证清白。







甄连城嘴角扬起一个奇妙的弧度,依然不发一言。







贾霜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正准备说些什么。







甄连城却慢慢开了口道:“贾医正素来不怕别人死,为何自己如此怕死?”







贾霜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因为这个,不由得反问道:“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呢?难道还有不怕死的人?”语毕,贾霜不由得默了默,脑海中顿时出现一个人,一个不怕死的人。







大周光帝贾东风。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贾东风对这个疫病这么上心,上心到了不要命的程度。







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疫病,从来死百姓不死官家。







就算没有疫病,遇上荒年昏君,百姓死得也都不少。







似是看出他的困惑,甄连城轻笑了一声:“陛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怕死?”这场疫病已经从遥远的边境蜀州到了大周的心脏兰陵,寻常百姓可能还不知道,但贾东风与他都心知肚明,大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因为这场疫病,很大可能是人祸而非天灾。







贾东风身为大周天子,早已在局中,自然要奋力相抗。







赢了,不仅她可以活,大周千万百姓可以活下来。







输了,大周便面临倾国之难,大周千万百姓身死,她为亡国之君也得死。







这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生死之战。







让他生气的,是她在这么困难的时候,没有想到过依赖他。







他希望她如以往一般,要么理直气壮地向他索取治国良策,要么狡黠地装着柔软讨要他的权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的,趟过这大周最黑暗的时刻。







唯独把他留在事外,仿佛他是一个外人。







尤其是,这场黑暗,或多或少,与他有些关系。







对上贾霜探究的目光,甄连城收回了思绪,清风霁月一笑:“贾医正,你想不想不用再这么提心吊胆地活下去?”







贾霜的眸子陡然亮了,什么事情都比不上自身得安危重要,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果不其然,贾东风悍不畏死的作风实在令他头痛,天知道他多想对这场疫病退避三舍。那个关于贾东风怕死不怕死的话题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甄相的条件是什么?”鼓足了勇气,贾霜正视甄连城的目光。







“要看贾医正的表现了。”甄连城神情有些倦怠,嘴角翘起似有嘲讽之意,“毕竟,死人也不会提心吊胆地活下去。”







贾霜的心猛地一沉,想起眼前这个看起来与自己一般柔弱的男子,前不久刚刚狠厉地命人打死了一个小宫女,虽说是为了光帝的安全,然而手段阴狠毒辣,令人印象十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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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松鹤之寿


“但凭甄相吩咐。”贾霜默了默,识时务地低头垂眼道。







“贾医正不必忧心。”甄连城风采沛然地微微一笑,“我只是想随时随刻,都能听到贾医正的真话。譬如,我听说,真正的神医,是可以通过脉象听出孕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的……”







贾霜悚然抬头,历朝历代,想要打探尚在腹中的皇嗣性别,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他通过光帝的脉象还得知,光帝实际的身孕时间,是在大婚前一天。







大婚前与光帝过往甚密的男人,可不是眼前的皇夫。







宫中早有传言,光帝在大婚前夜,穿着嫁衣去了护国公府。







然而贾霜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空间,只能点头道:“是。”







甄连城不再言语,只是微笑看着贾霜。







贾霜咬着牙,缓缓道:“陛下怀着的,是龙胎。”说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浑身轻轻颤抖。泄露了光帝如此大的秘密,只怕光帝知道了会要他的命。可若是不说,又怕甄连城当即就要了他的命。







甄连城不以为意地又点了点头:“听说,神医还能看出妇人怀胎的时间……”







贾霜惊惧地抬起眼,上下牙齿因为恐惧交错战栗,发出清晰的嘚嘚声:“甄相……”







甄连城用了一双没有丝毫温度的双手,轻轻握住了贾霜的双手,慢慢用力握紧,面上的笑容更加如二月春风:“所以,贾医正一定十分清楚,陛下腹中的龙胎,是刚好两个月前怀上的。”







贾霜抖了抖,倒不是被甄连城的双手给冰的,而是被甄连城的话给惊着了。







原来不是要谋害这个不是亲骨肉的孩子啊……







感情甄连城要认下这个不是自己的孩子,而且要更正这孩子的出生时间?所以他未来要厚着脸皮把一个足月的孩子硬说成是不足月的?







究竟是怎样的精神,才能戴了绿帽甘之若饴,甚至觉得这帽子有些不稳当的时候,还要扶上一扶?







他虽然医术超群,然而实在不大能明白甄连城的想法。







然而求知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贾霜不迭地点着头道:“是的,陛下的龙胎,正是两个月前怀上的。”







甄连城满意地松开了手:“贾医正一定可以享得松鹤之寿。”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天牢前停了下来。







贾霜叹了口气,认命地从自己随身医包中掏出纱布和薄如蝉翼的手套,又递了一套给甄连城。







甄连城仔细地看了看那透明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手套轻轻一笑:“人皮手套?用来隔绝不该碰到的东西,又能保证切脉的准确性,委实是个好东西。”







贾霜有些发愁:“这些都是以前的酬劳,原本一副可以用很久,如今这疫病委实过于凶险,只能用一次烧一副,若是疫病蔓延,决计不够用。”经过他医治活下来的人,无论生前付了多少诊金,死后必须送他一块人皮,部位和大小由他任意挑选。这是这个鬼才神医不成文的规矩。







他未入太医院的时候,被人称为“人皮神医”,可不是浪得虚名。







虽说不如灰袍圣手声名卓著,可因着出神入化的医术和骇人听闻的诊金要求,也是赫赫有名的。







这个习惯,就算入了太医院也没有丝毫改变。







毕竟宫中主子少奴才多,主子的皮他不敢要,可奴才的就不好说了。







而且宫中,横死的人可太多了。







他喜欢人皮,就是因为人皮可以制成人皮手套,人皮手套可以让他少碰触一些脏东西。







比如说,疫病。







碰过疫病之人,他一定要扔掉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珍爱的人皮手套。







这样一来,他的人皮手套库存就不够了。







甄连城不以为意舒朗一笑:“你不必介怀,陛下自有办法,能让大周的大夫都能用上隔绝透气之物,又能诊治好病人。”







贾东风多喜欢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是利国利民,她研究得会更加欢快一些。







在人活着的时候,蛊毒与疫病混在一起,本来是分辨不出来的。







但人一旦死了,蛊毒就会显现出来,如果是蛊毒是活物,则会更加明显些。







所以贾东风一定要来看胡大海新鲜的尸体。







贾霜扶起胡大海的尸身,取出一枚金针,刺入他垂下的手指,引出一些鲜血倒入一个白瓷碗中,又从怀中取出光帝给他的蚂蚁药酒,滴了几滴入碗。







血液果然有细微的波动,有几只比头发还细,比蚂蚁还细小的蛊虫快速向碗沿爬去!眼看就要爬出来,将不知爬往何处。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火折子刚刚好落入碗中,借着烈酒将整个碗烧了起来。







那几只虫子扭曲着身子,慢慢化为了灰烬。







“是蛊毒,而且是蛊虫。”甄连城变了声调,清冷地注视着有些发黑的白瓷碗,顺手将刚刚点燃火折子的火石拢入袖中。







贾霜微微扬起眉,语气中充满了说不出的轻快:“陛下早早将药酒赏赐了下去,想来兰陵无虞,陛下也可高枕无忧了。”







他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贾东风喝了药,额上的温度微微降了下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一丝气力,然而神思却异常地清醒:“三千,他们回来了吗?”







殿外有车轱辘滚过青石阶的声音。







“来了!”傅三千凝眉远眺,此时天色将明,贾环驾着马车一路驶入后殿,堪堪停在寝殿的门口。







车门一掀,甄连城与贾霜都下了车,大步跨入殿内。







“除了甄相,都退下吧。”贾东风勉力支起身子,傅三千赶忙在她身后垫了两个鹅毛靠枕。







春日的朝阳透过窗棂照进来,终于有了几分春日的气息。







甄连城站在大殿中央,脱下了外裳和丝履,坐到光帝的小叶紫檀梳妆台前,从袖子中取出那羊脂白玉的瓷瓶,又倒出一枚白色的药丸,毫不迟疑地吞了下去,一边慢慢洗去脸上的妆容。







等到他施施然走到贾东风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恢复成了那个如玉如琢得翩翩佳公子了。







只是脸色看着比贾东风大病未愈的脸色还要苍白,唇边还挂着一丝可疑的红色。







“朕真是对玄微之术越来越好奇了。”贾东风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甄连城,“竟然可以如此便利地变幻成另一个人……”







甄连城猜到了贾东风的想法,微笑着摇了摇头,施施然在她的床榻前坐了下来:“玄微之术看着奥妙无穷,实际上一直遵循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要得到什么,必然要先付出些什么。陛下不必忧心,越是奇诡之术,越是不得长久。”







贾东风的目光停在了甄连城的唇边的那抹鲜红,伸手便要去触摸:“这是什么?”还未触及到,便感到一抹温热湿润。







甄连城却极快地抬袖抹去:“不过是未洗净的胭脂。”








  


  。


第九十八章 蛊债蛊偿


贾东风并不相信,不说刚刚甄连城淡淡提到的欲取必予的玄微之术,但凭世上没有温热湿润的胭脂一事,便可知道,甄连城被这可以随意改换身形的神药反噬了。







不仅仅是唇边渗出的血,还有他被鲜血衬得苍白的唇色,唇瓣的颜色几乎与周遭白皙的肌肤化作一样的色泽,只有近距离看,才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淡淡的浅粉色。







心中微微刺痛了一下。







然而当下却无暇顾及自己的不适,甚至是甄连城的不适,贾东风望进甄连城坦荡如水的眼眸:“如何?”







“是蛊毒,而且是活物。蚂蚁药酒可以克制,陛下无需过于忧虑兰陵了。”甄连城温润一笑。







说起来此事的大功臣,竟还是远在钦州的傅欢情。赶在蜀州急疫前,就将兰陵防了个十足十。







贾东风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我要去蜀州平乱。”







“陛下凤体欠安,又怀着皇嗣,委实不宜过于操劳。微臣的本事陛下也看到了,还请陛下允许微臣代陛下走这一遭。”甄连城点了点头,却说了另一个方案。







虽说名义上是蜀州平乱,实际上却是救疫,贾东风亲自到蜀州,不仅仅平复兰陵的猜疑,更重要的是替霍天启平复失掉的民心。







如果她还有另一层目的,就更加应该让自己代替她去了……







“我去蜀州,平的可不是霍天启。”贾东风干脆利落道,“我还要以牙还牙,蛊债蛊偿。”







果然如此。







早就布下的孟章这枚棋子,终于要动了。







“我不可能整日枕戈待旦,忧心忡忡地等着他们。兵法有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我要到蜀州,取蛊虫,还要把蛊虫送到钦州前线,一旦萧恒远胆敢趁火打劫,便让他也尝一尝不战而败的滋味。”







段珲就算与萧恒远合作,也不可能把解蛊的法子告诉萧恒远。两人合谋大周的同时,必然也是相互顾忌的。







北魏骁勇善战,大理一旦交出蛊毒,只怕转眼就会被啃得渣都不剩。眼前暂时的合谋,不过也是为了暂时共同的利益。







所以用大理的蛊毒去屈北魏之兵,是绝对可行的。







如果运气好,还可以让他们狗咬狗起来。







贾东风的嘴角荡着浅浅的笑意,语气却充满胸有成竹的狠厉,“至于大理,我要火攻毒瘴,看看是大理的毒虫厉害,还是火厉害……”







从蜀州开始伐树,烧林,只要一把大火下去,火破毒瘴指日可待。







凭借傅家兵法精兵穿插,釜底抽薪,攻破大理,也不是不可行。







“所以,”贾东风最后斩钉截铁道,“甄相不可能替代朕的,甄相要替朕坐镇兰陵这座空城,在所有的部署完备之前,兰陵是最危险的地方。”







傅欢情领兵在北,孟章领兵在难,中间兰陵空虚,只有京城的兵马司和世家门阀的府兵。







兰陵是大周的皇城,它对大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且兰陵富饶,人民富庶。







萧恒远和段珲很难不动心,就算明着看来,大理和北魏不可能绕过南北防军直捣兰陵,但北魏和大理的探子刺客,可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可以搅乱大周民心的好机会。







“兰陵的安危,就交给甄相了。”贾东风主动伸出手,握住了甄连城的双手。







许是高烧未退,她的手滚烫似火。







甄连城的手却如冰雪般透着刺骨的寒意。







贾东风滚烫的手,因着那冰雪般的寒意感觉舒适了一些。







甄连城的寒冰似的手,也被贾东风捂得有了些许暖意,掌上传来的触感温软,甄连城抬起眼,含着笑点头:“好。”







贾东风想得很全面,包括以兰陵为饵,让他承担守兰陵的职责。







每一步都深思熟虑过,每个环节、每个人,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没有比他更适合守兰陵的人,并不是说他去不得蜀州,但如果贾东风自己留守兰陵,兰陵就会更危险,而且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北魏和大理期待大周分兵。







贾东风就用自己和兰陵分别为饵,让北魏和大理也有两难之选。







贾东风持续握着甄连城的手,意有所指地淡淡笑开:“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既然我是大周天子,只能狠下心,为了大周的百姓,抛弃一些不必要的情绪。”不必要的情绪,一是对敌国百姓性命的顾惜,萧恒远和段珲不顾惜大周无辜的百姓,她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二是不必要的感情,譬如甄连城,譬如傅欢情。







“那陛下要快些好起来。”甄连城闻音知意,轻轻挣脱开贾东风的手,慢悠悠行了一礼,“这样才能早日南下救疫,解了霍天启之困。”







贾东风说的很对,做的也很对,而自己若再不抽出手,只怕沉沦更深不可自已,生出别的妄念,动摇她的命相,那就再也无法原谅自己了。







“我会的。”贾东风像是抽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打了个哈欠,靠着鹅毛垫闭上了眼睛,不一会的功夫,呼吸缓慢均匀起来,显然是真的睡着了。







望着贾东风秀丽绝伦的睡颜,甄连城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终于不负自己所望地成长了起来,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对别人狠下心肠,不再用手中那柄生杀予夺的剑刃总是划向自己。







这样就算自己身死,她也应有能力自保了。







由于自己无法忘情,牵机之毒蔓延极快,已经攀爬至小腿,恐怕自己是活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这样的他,最适合守兰陵。







在贾霜的悉心调养和甄连城变着花样的素食投喂下,贾东风终于日复一日地气色好起来,不到七天的功夫,便生龙活虎地从病榻上爬了下来,登上金光殿,先是将李佑权从天牢中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又当众宣布御驾亲征蜀州,更是将国事托付给皇夫甄连城。







群臣哗然。







御驾亲征古来有之。







但是御驾亲征一个小小的叛乱,闻所未闻。







尤其是蜀州到底是疫病还是谋反还说不清呢。万一真的是疫病,而且如传言中厉害的疫病,那这一趟岂不是凶险至极?







正准备磨拳霍霍劝解一番。







郑葳蕤却抢着奏禀了春闱一共纳了贡生三百余人的事情。







群臣立马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要削减世家门阀得利益吗?







絮絮叨叨与郑葳蕤当庭争论起来,然而郑葳蕤言辞斐然,舌战世家群臣,不卑不亢,软硬不吃,什么钉子来都挡了回去,直到下朝也没个结论。







下了朝,群臣才恍然大悟,光帝去蜀州的事情,居然就这么定了。







春闱贡生人数超制的事情,也只是被搁置着。







然而光帝是不畏惧这种搁置的,因为殿试怎么也得等她回来。







她什么损失都没有。








  


  。


第九十九章 蜀州惨状


群臣当庭争议的时候,李佑权一直保持着沉默,从狱中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恍然不知所措。







胡大海在狱中得了急症而死,虽然秘不发丧,然而他知道自己错了,胡大海错了,蜀州是真的大疫,他们给大周给光帝惹了大祸。







然而光帝居然不仅没有赐死他,还将他完好地放了出来?







不仅放了出来,还给他赐了牌匾。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的牌匾金光闪闪,这是对一个言官最高的褒奖。







然而如今为何看着,偏偏有一些反讽的意味。







这世间事,眼见未必属实,耳听不必当真。你以为的畅所欲言,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光帝的话言犹在耳。







然而当时的委屈愤懑全都不见,只有深深的懊恼和悔意。







谨言慎行。







在书房书下这四个字,李佑权的心中方才微微好受一些:“来人,将这幅字裱了,给我挂在书房。”







来人不解的抬头:“老爷,陛下刚刚赐下嘉奖的牌匾,您这是……”







李佑权瞪起眼睛:“还不快去?!”







光帝光明磊落,且一心为民,赐下牌匾当然不是为了讽刺他,而是为了安群臣之心,安兰陵百姓之心。







他就算猜到真相,也绝不能说,不能辜负她狱中劝解的好意,更不能辜负她怀着身孕还千里为大周百姓奔走的苦心。







傅三千苦着脸接过一叠厚厚的菜谱,甄连城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一遍:“记住了,素食的火候要掌握好,你素来毛躁,看不住火,不如就用金丝炭,这样横竖不会做得太难吃……”







她明明是个御前侍卫,如今陪着贾东风去趟蜀州,居然还要身兼厨娘一职,厨娘也就算了,居然连生火这种事情都要管。她好歹也是傅家隐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自从被主子送给了光帝,地位简直是每况愈下……







目光刚刚好瞥到束着手安静立在一边的贾霜,傅三千眼珠转了转,立刻有了主意,眼看着甄连城唠叨完毕转身离去,转手便将一叠食谱塞到贾霜的怀中。







贾霜错愕地抬起头:“傅姑娘这是何意?”







傅三千高高抬起下巴:“陛下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药补食补都是补,你煮药煮菜都是煮,方才皇夫大人说的话都听见了吧,都记住了吧?以后给陛下做饭的事情,你就一并做了。明白了吗?”说话的间歇,傅三千不忘一手按上腰上的剑柄,眉毛微微扬起,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贾霜吞了吞口水,默默将那叠菜谱放入随身的药包。







好男不与女斗。







况且这一路山高水长,这位脾气不好的傅姑娘,恐怕不能完全保障自己不受伤不生病吧。







等到那时,再好好告诉她,什么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







至于光帝的饭菜,他倒是真心实意乐意代劳。







因为光帝让宫内的尚衣局给他做了一整个樟木箱的蚕丝手套。







这不仅仅是他一人的用度,而是本次入蜀太医乃至蜀州大夫不被疫病蛊毒侵染的保障。贾东风借着自己有身孕的名义,几乎带走了半数太医。







贾霜虽然不大看重别人的命,然而这个别人的命,在他的眼中也是有高低之分的,倒不是世家门阀与平民百姓的姓名贵贱有别。而是大夫的命,在他眼中要贵重些。







这些人是他的同僚,是他的战友,是能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人。







如果这些人倒下了死去了,他的心还是会很不舒服的。







光帝虽然是逼迫他们这些人一起入蜀,但是不仅给了暗暗给了这些人的家族优厚的待遇,而且在最大程度上优先保障了他们的用度,他是很感激的。







因为历朝历代的医者,地位也就仅仅比倡优高一些。







春日是蜀中最好的时节,即使有一些细雨飘零,也不妨碍古柏森森,春城日暮,浣花翠堤,墨池色润,济川舟鸣的一派春色盎然。经历了梅花落、柳叶舒、杏花烂漫,此时的蜀州如同兰陵暮春,美不胜收。







然而蜀道委实有些难,光帝贾东风为了避免劳师动众,弃车骑马,轻车简从地穿过崇山峻岭,直达布政司府邸。







一路上虽然春色盎然,然而人迹寥寥,素以水运著称的济川渡口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南来北往客商云集的繁忙之色,荒村野岭,随处可见焚烧的新鲜尸体和沉寂一段时间的黑色骸骨。







众人都没有见过这样惨烈而骇人的场景,人人噤了声,但至布政司府邸,却见府邸周围遍地是焚烧的尸首和明显被疫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百姓。周围弥漫着比路上更严重的尸臭。







这些人原本该被聚集一处活活焚死,却不知为何聚集在布政司府邸周围,见了光帝一行衣裳华美又风尘仆仆,纷纷聚拢过来哭诉:







“草民状告蜀州布政司霍天启草菅人命!”







“草民状告蜀州布政司霍天启为官不仁!”







“救救我们!”







“救救我的孩子!”







“救救我爹!”







……







傅三千朗声道:“光帝陛下亲临蜀州平乱,定当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先行让出一条路!”







光帝亲临蜀州平乱?







有人悲泣失声,有人捂脸痛哭,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上来,却又明显担心身上的疫病传染给光帝,并不敢靠得太近。可一张张或激动震惊或委屈愤怒的脸却让人看得分明。







“朕得知蜀州大疫寝食难安,如今终得妙方,待朕入内安顿,好安排大夫给尔等诊病,大家无需担忧,人人都可活命。”眼见着民怨民怒,贾东风心中微微一叹,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扬声道。







围观的百姓眼见眼前这个宝相庄严的女皇帝为他们寝食难安,顿时感激涕零。有听说有了不死的妙方,更是欢喜兴奋,恨不得奔走相告,却又不自禁双膝跪地叩头谢恩。







趁着众人谢恩之际,霍天启开府相迎,将贾东风一行人全部纳入府中。







霍天启原本清朗俊逸的面庞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一头青丝白了一半,见了光帝,眼眶热了热,当即跪拜道:“微臣惭愧!”







他本欲牺牲一城以保一国,哪知终究还是给光帝添了数不尽的麻烦,更是让光帝力排众议,亲临蜀州,这份厚重的圣恩,他万死难报。







贾东风缓缓扶起霍天启:“忠义在心不在名。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霍天启刚刚平复的心情又沸腾了起来,眼眶中热泪终于滚滚而来,一个七尺男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和难过,居然就这么当着光帝和众人的面,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他是农痴,却也懂一些医理。草木有灵,人也是。







在疫病初起之时,他已经从周遭环境中察觉出此事的凶险,力排众议先禁了蜀州得商事,再接着发现疫病的蔓延无法阻绝,州县的大夫根本救不过来,还白白死了许多大夫,他只能一个一个地让里正封村,没有疫病的村子自给自足,有疫病的村子就慢慢等死,如果出了骚乱压制不住,就地焚村。








  


  。


第一百章 萧家恒止


就是这样的举措,毁了霍天启的美名,他的外号也从霍石花换成了霍焚村。







百姓不解、愤恨,将焚烧的尸体堆积在他的府邸周围,让他出不得府,主不了事。







有了疫情的百姓聚集在此,恨不得让他也早日染上疫病与他们一同被烧死。







然而他偏偏无事,只是府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不得不含泪烧了这些从福建千里相随的亲随师爷,心如被挖了一般痛。







胡大海逃脱后还扣他一个谋反的帽子,接着便是孟昌南下,在蜀州旁驻军。







他差一点就想自焚谢罪,但一想到他已经不是那个重华宫中孑然一身的霍相,他是一州布政司,他若死了,再没有人可以做这样一个坏人,压制所有人不得出城出州,那他苦心所做的一切,便会全毁了。







大周也会毁了的。







他必须咬牙坚持,为大周、为贾东风争取时间。







所幸他没有信错人。







贾东风不仅带来了治疫之法,而且还亲自来了。







蚂蚁药酒所剩不多,面临的是一州之人。







贾东风与贾霜经过商量,定下了金针驱蛊的法子,太医与蜀州仅存的大夫纷纷戴上喷了普通烧酒的纱布,喝了一杯蚂蚁药酒,戴上蚕丝手套,不眠不休地在布政司府外直接设了医棚,用浸了药酒的金针开始给百姓扎针。







贾东风虽不施针,却令傅三千端了椅子,正襟危坐在医棚外看着大夫们施针救人,而身为堂堂布政司的霍天启,却依照贾东风的吩咐,鞍前马后地为大夫们端茶送水,做起了杂役的活。







百姓们虽说恨他恼他,可如今有了活命之法,又见他憔悴得老了十岁一般,又陪着小心对众人嘘寒问暖,想起他到任后除了这一桩事,委实事事把百姓放在心上,便也慢慢放下了恨意。







傅三千抱臂看着眼前的贾东风,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然而身体坐得笔直,似乎隐藏着一股极为柔韧,又极为坚定的力量。







她的面容有些憔悴倦怠,然而目光清正,看着施针的大夫和受针的百姓,流露出难得一见的脉脉温情,那目光,与她平常看向贾怀璧的一般无二。







傅三千恍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原来传说中的爱民如子,就是这个样子的!







眼前的女子或许称不得主子的良配,可她却是一个难得的好皇帝!







傅三千不由得为自己之前的轻慢不屑有些赧然,轻步缓缓蹭到正在施针的贾霜身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随意“喂”了一声,看着贾霜抬起头,因为多日未合眼而赤红的双眼直愣愣看着自己,心头突的一软,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把那菜谱给我,把陛下的药方子也给我。”







明明推出去一个活计,结果却主动接回来两个活计。







她明明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内心却暗藏不住的欢喜和雀跃。







贾霜怔了怔,生怕她反悔一般,飞快地掏出药包中的菜谱和方子,嘴角翘起一个大大的弧度,有些谄媚地说道:“傅姑娘人美心善,我保证以后绝不趁你受伤生病下毒手,而且若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外伤内伤,我一定悉心医治且分文不取。”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在自己最无暇分身的时刻主动承担了照顾光帝饮食药方的重任,自己定当竭力相报,好让她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这是什么奉承的鬼话?傅三千眼风恨恨扫过贾霜,接过贾霜手中的菜谱和药方,一跺脚向布政司府邸的后厨跑去。







贾霜错愕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自己到底又怎么得罪了她。







就在贾霜错愕的时候,贾东风缓缓立起身,抬起脚步,缓步走到贾霜的跟前,柔声道:“是恒止吗?”







贾霜和他面前的病人同时抬起头。







贾霜这才发现,眼前这病人,竟是个看着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他眼睛极大却面容瘦削,两颊由于营养不良,深深地凹陷了进去,望向贾东风的眼睛如同见了鬼般惊慌失措。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要逃跑,却被贾霜应激反应之下扎中了穴位,动弹不得。







极度惊惧之下,男孩翻了个白眼,直接晕了过去。







贾霜抬眼看了一眼贾东风,却见她示意自己带着昏厥的男孩入府,当即横抱起男孩瘦弱的身躯,跟着贾东风入了后宅。







贾东风走得有些快,然而这并不妨碍周遭百姓窃窃私语的议论:







“陛下好像之前喜欢豢养男宠?”







“刚才那孩子不是被陛下看上了吧?”







“我看过那孩子,的确长得清秀。”







“哎,好好的一个孩子,还那么小……”







“别瞎说,跟着陛下也挺好的。若不是陛下,我们哪里有活路……”







……







贾东风的嘴角抽了抽,好吧,私德不修这件事情,果然众口铄金无法纠正了。







算了,反正找到萧恒止此事也不易扩散,若是借着自己往日的声名遮掩一二,或许更有利于自己的计划。







萧恒止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发着烧,浑身抽搐,明显已经是进入了疫病的晚期,而且惊恐疲饿之下,身体愈发虚弱,金针虽然下了,但是能否活命,还要看他个人的意志和造化。







贾东风守着萧恒止,先灌入米汤,又加了许多汤剂,一直在他耳边念叨:







“恒止,你母后还要看你登基为北魏的皇帝呢,你不能死……”







“恒止,有人要害你,你不能遂了那些要害你的人的愿,快些醒过来……”







过了两日,萧恒止终于退了烧。







他在夜晚醒来,耷拉着眼睛迷迷糊糊瞥见桌上跳动得烛光,猛地跳了起来:“火,火,母后,母后!”







贾东风连忙抱住他安抚,然而萧恒止已经哭着嘶叫着滚下了床:“火,母后快跑,哥哥要来烧我们了!”他试图钻入床底下,却被床柜敲了一下脑袋,目光这才逐渐清明起来。







梦魇过后,萧恒止带着又恨又怨的目光望着贾东风:“我母后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让我随她一起去了?”







贾东风握紧了他的手,温声道:“因为我知道,一个母亲就算自己死了,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跟下来与自己一道。而且我看得出,你也想活,否则你就不会坐到大夫的面前请求医治了。”







萧恒止反手握紧贾东风的手,目光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坚定:“我要为母后报仇。”







贾东风点了点头:“我也要报仇,我们可以一起。”







“好。”萧恒止的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的,漆黑的眸子闪了一道光,仿佛被燧石打起的火苗。







虽然幼小,却足以生火乃至燎原。








  


  。


第一百零一章 势如破竹


萧恒止养病期间,蜀州疫情渐稳,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贾东风只身带了傅三千,去了蜀州外的大营。







这才是她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孟章已经备足了干柴与稻草,一捆捆绑在了几百匹马的身上,每匹马的脸上全部都戴上了特制的獠牙面具,在森森夜色下格外狰狞恐怖。







它们全部饮了蚂蚁药酒,足以支撑他们穿过毒瘴林。







它们将是这次奇袭的先锋,带着无穷无尽的火光第一次扯开毒瘴未知的面纱。







它们训练有素,将在毒瘴林奔跑,又不越过毒瘴林,洒下易燃的干柴稻草,等待大周军一寸一寸将这毒瘴林全部烧掉。







只等贾东风一声令下。







“烧。”贾东风端坐在大营里,神色从容平静,望着整装待发的大周军,只是简单说了一个字。







凌厉果决,狠辣缜密。







她犹豫了太久,等待了太久,也筹谋了太久。







当这个时候真的来临的时候,反而心如止水。







当漫天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贾东风和孟章一起静静看着,毒瘴林的对面,有痛苦的马嘶声,凄厉的人喊声,还有细微的毒虫游动逃窜的声音。







最后一种声音,自然是武功极高的人才能听到,比如贾东风、傅三千和孟章。







大部分的毒虫都向着大理的方向过去,然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却快速地逆向而来。







似乎是长了眼睛一般,直扑主营。







孟章只听得到声音,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心中惶惑,面容惨白。







屏息之间,傅三千手起剑落,一个长不足半寸,细如发丝的蛊虫断成数截落地,贾东风拈在手上的火折子应声而下,转瞬之间数截蛊虫的残躯已经被烧成灰,再也看不出一丝本来的面目。







傅三千垂下剑,一滴汗从额角渗出,幸好甄连城逼她做素食,一块嫩豆腐切好花样入水方能盛开,否则她的剑虽快,却绝不会那么细致。







贾东风慢慢立起身,踏上蛊虫的尸灰,嘴角微微翘起:“很好。”







不仅仅是傅三千做得很好,而且大理很好地替她消除了最后一丝犹疑。







“杀。”绝不留情。







以火为先锋,大周玄甲步兵在清朗昭昭的天气下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破了大理脆弱的防守,不出十日便兵临大理国都鄯阐城下,年轻的皇后奢香出城投降,不仅让大周军在鄯阐城安营扎寨,承诺向大周称臣,年年贡马一万匹、毡一万领、牛羊及军需若干,而且缚了摄政王段珲,直接送入大周军的大营。







贾东风闭着眼睛,细细盘算了当初规划的各种路线,傅欢情、甄连城与自己各自能发挥的作用,北魏和大理甚至大齐各方面影响的交汇,经过抽丝剥茧繁重且琐碎的梳理,估算了蜀州蛊虫北上的时间,心中大致有了隐隐的轮廓和笃定。







唯一有些隐隐的不安。







大理这条线,未免过于顺畅了一些。







直至见了段珲,她越发觉着不安更甚。







眼前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长得十分英俊,然而这种英俊带着狠厉的杀气,不论是狭长凌厉的眉眼,高挺的鼻子,还是闭合的薄唇,都那么张狂而放肆的张牙舞爪的震慑着观者,无论是分开看还是凑起来看,都给人一个非常直接的印象——这是一个坏人。







眼下这个男人虽然被五花大绑着,却如同坐在九五至尊的龙椅上,高傲散漫地斜眼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贾东风:“如果没有齐怀轩,只怕你我要易地而处。”







贾东风没有说话,只是眸色幽暗地盯着这个男人,他的行为举止甚至长相,都非常符合一个奸王的身份。似乎这样一个人生下来,便是为了谋朝篡位颠覆天下而生的。







而与段珲为数不多的间接交手过程中,她直觉段珲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在她的想象中,段珲就算是一条毒蛇,也要把自己伪装成一条无害的菜花蛇,而不是现在这样,色彩斑斓吐着信子,嚣张地向自己叫嚣求死。







没错,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在求死。







奢香是段堃的妻子,亲历了丈夫被害,应该对段珲恨得咬牙切齿,不会故意找个假段珲来糊弄自己。







但段珲弄死皇兄却又不急着称帝,安安静静等着奢香的遗腹子出生决定自己的皇位归属。







难道他与奢香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以他的阴险狠厉,都已经弄死一个皇帝,再弄死一个皇后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贾东风招了招手,孟章会意地附耳过去,听着贾东风低低吩咐了几句,便快速退了下去。







不多时,孟章又回到贾东风身边,低低附耳回禀了贾东风嘱咐他的事情。







贾东风闻言,缓缓皱起了眉头。







当初为了以防万一,她让孟章带着已经慢慢恢复的白堂一起入蜀,经过大周军医的治疗,白堂已经能够坐起来,衔着笔写字作画,如果大理有其他的幺蛾子,白堂自然会告诉孟章该如何应付。







大理是他的故国,但段珲却是他的仇人。







为了复仇,白堂一定会倾尽所能,协助大周军攻破大理,捉住段珲。







她让孟章去请白堂,让白堂躲在帘子后确认眼前的男人身份。







或许奢香会骗自己,但是白堂不会。







孟章告诉贾东风的是,白堂见了堂前跪着的男子,果然神情激愤,用纸笔告诉他,此人确实是段珲。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贾东风按下心中的疑惑,缓缓笑开:“段王爷果然直率坦荡。不错,大周委实是得了大齐轩帝的指点,我才能擒住你。古往今来成王败寇。我只是不巧是那个胜利者。我这个人呢,你恐怕也是有所耳闻的。得了三分颜色便要开染坊,如今能生擒你这个让我寝食难安数月的对手,我心中欢悦无以言表,怎么能不开个宴席庆祝庆祝之后再亲手了结你得性命?”







贾东风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说出的话虽然又无赖又漫不经心,语意中的狠厉却锋芒毕露。







堂下的男子闻言,明显怔了怔,随即叹了一口气:“你虽是个女人,却是我生平所遇最可怕的敌人,能够死在你手里,我也认了,若死后真有阿鼻地狱,我会在那里等你再决高下。”







贾东风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就有劳段王爷久等了。”








  


  。


第一百零二章 杀鸡儆猴


大理的皇宫依山傍海,前有洱海,后靠苍山,鳞次栉比的宫殿肖似兰陵皇宫,不同于大周皇宫,大理皇宫中处处可见小桥流水,青瓦白墙,然而屋脊翘起直刺苍窘,尽显锐利。







奢香在皇宫正殿苍月宫设宴款待大周,她与贾东风都是有孕之人滴酒不沾,座下群臣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奢香端起眼前的弓脚杯,抿唇一笑道:“多谢光帝陛下替我朝捉了奸王,报了我先夫之仇,如今大理上下愿以大周马首是瞻,岁岁纳贡,年年称臣。”







贾东风戴着蚕丝手套,也端起杯子缓缓笑道:“大周与大理原本就是兄弟邻里,自古以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我们段、叶两家祖上有些误会,如今到了我们小辈,也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了。称臣纳贡之事,休要再提。”







“光帝陛下此言差矣,”奢香轻抿杯中白水,弓脚杯缓缓落在白玉桌上,“称臣纳贡是我大理心甘情愿,不仅如此,大理国的土司众多,还请光帝陛下加官赐爵,以示大周皇恩浩荡。”







贾东风摇了摇头,瞥了一眼五花大绑跪在堂下的段珲:“你错了,我此番率兵亲征,不过是为了报堂下之人先介入我大周内堂之事,再用蛊毒戕害我大周百姓的仇怨,并无意征伐大理,更遑论介入大理国政之事。”







奢香眨了眨眼,眼中有点点泪光闪烁:“可我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失去了先帝的倚仗,如何担得起治理大理的重任?还望光帝陛下成全我大理臣服之心,我们不求大周银钱贴补,只求陛下像仁爱大周百姓一般爱护我大理百姓。日后陛下若有征伐之需,我大理儿郎也一定如大周军一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理堂下的诸位土司眼珠子几乎要气得瞪出来。







这个怂包皇后,是生怕大理大权旁落吗?竟恨不得要抱紧大周光帝的大腿,不仅自己要称臣纳贡,不惜把他们统统卖了;幸好大周光帝还算厚道,坚决推拒不从。







傅三千和孟章也心下疑惑,为何贾东风辛辛苦苦打下大理,却不接受大理如此丧权辱国的投降条件?







贾东风轻轻叹了口气,也放下了手中的弓脚杯:“我是个柔弱的女子,幸得母帝垂怜,皇夫爱护,才能堪堪维系大周。实在没有多余的能力为你分担了,不过,我送来一个人,或许奢香殿下用得上。”







说罢拍了拍手,殿上便抬上来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形容瘦削四肢瘫软,竟是大理失踪数月的白堂祭司。







奢香眼中的泪终于夺框而出,以手掩口冲到担架前:“阿弟……阿弟你怎么了?”







白堂眼波温和地望向奢香,慢慢地点了点头,似在无声地传递着信息,阿姐,我回来了。







奢香望着白堂,以袖拂面轻拭眼泪,回转头,真心实意对着贾东风深深一揖:“多谢光帝陛下!”







贾东风抚掌道:“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不仅我大周大仇得报,而且殿下又与白祭司姐弟重逢。当真值得浮上三大白,可惜我不能饮酒,现下唯一能让我内心畅快高兴的,就是看见我大周的仇人死在我的眼前了。”







说罢向着傅三千微微一点头。







傅三千会意地跃到堂下段珲的眼前,在他还来不及抬眼看清自己之前,迅速挥剑入鞘,动作快如闪电,顷刻间又回到贾东风身后立好。







段珲只觉咽喉处一丝很薄的凉意,薄而尖锐地侵入肌肤,不觉惶惑地伸手去摸向脖子,只摸到一手温热鲜红,他想开口说话,可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他也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就这样倒在了殿上。







他委实是想求死,却也委实不想求这样的死。







四座皆惊,饶是哪些平日里跋扈嚣张的土司们,也没有见过这样狠厉的剑法。而且一言不合拔剑殿上杀人,杀的更是大理摄政王的,更是闻所未闻。







贾东风将坐上诸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方才开口道:“我这个人其实再好相处不过,别人敬我一分,我必礼让三分;若是得罪了我,我也不会记仇,一般有仇我当场也就报了。只有大理段王爷,让我生生将一口恶气忍到现在,我知道段王爷是大理摄政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当廷指使人这样杀了他,但看着他这样死在我面前,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他死得实在太好了。唯一可惜的是,我身怀六甲不宜杀生,不能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贾东风的神情愉悦,语调轻柔,然而语意恶毒刻薄,越发令在座的土司和奢香暗暗心惊胆战。







接下来,再也没有人说出可能令贾东风不大愉悦的话,大理称臣纳贡的事情自然也被奢香按下不提。







宴毕,贾东风趁着悠然飘香的春风回到大营,看着孟章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轻轻一笑:“你们觉得我应该让大理称臣?”







孟章不迭地点头道:“开疆扩土,征辟新地,本就是陛下的功劳,微臣不明白,为何陛下要推拒?”







贾东风轻轻一笑:“你以为我征伐大理是为了开疆辟土?”







孟章微微一怔:“难道……不是?”







贾东风摇了摇头:“我只想让大理知道,我大周不是好惹的。”







孟章犹自愣怔,显摆武力与开疆辟土并不矛盾呀!







后脑勺却被傅三千用力拍了一下:“笨蛋,咱们陛下看起来像是那种乱花钱的人吗?”







孟章吃痛捂住脑袋道:“这怎么又与花钱扯上关系了?”







傅三千恨铁不成钢地咂嘴道:“你好歹跟了我主子一段时间,怎么一点聪明劲都没有长呢?大理若是真的变成属国,大理纳贡我们不用还礼吗?肯定要的呀,我们是上邦,还礼肯定要更多呀!但就算大理是属国,难道我们就可以减少防御措施吗?不能呀!这样多花钱又不讨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做呢?”







贾东风回转头,微微笑道:“三千说的很不错,无论是大理还是北魏,与我大周很不相同,得其人不足以增赋,获其土不可耕织。只图虚名的事情,实在太不划算,我今日特意在晚宴杀人,便是要震慑那些觉得大周好欺负的人,让他们心惊胆寒,不敢来犯。”







不管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段珲。








  


  。


第一百零三章 突发急症


贾东风的目光落在洋洋得意的傅三千身上,挑眉一笑道:“如今毒瘴林已破,大周在南驻军是免不了的,孟章就不要回去了。兰陵兵马司统领一职,你可有兴趣?”







傅三千眼睛一亮:“陛下,我是女子,当真可以当兰陵兵马司统领吗?”她本是傅家的隐卫,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然而她自幼烂漫洒脱,最受不得约束,偏偏又武艺高强,傅殇对她又是头痛又舍不得丢弃。







刚好傅欢情为着贾东风与甄连城大婚礼成之事耿耿于怀,于是将武艺高强的傅三千送给了贾东风,傅三千果然不负所望,将贾东风守得滴水不漏。虽然纠结于旧主与新主之间摇摆,然而瑕不掩瑜,璞玉天成。







贾东风微笑望向她:“当然可以,只要你打败兰陵兵马司所有人,你便可以上任了。”







傅三千的眸子更是亮得犹如天上的星子,但她还是犹疑了片刻:“可是陛下如今不方便,我不能就这样离开陛下。我要在陛下的身边保护陛下!”







贾东风哑然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身怀六甲就柔弱不堪了吧?还是离开你,我就找不到更好的侍卫了?”







说着,她抬手抚了抚傅三千的肩膀,抬头仰望碧洗的天空上漂浮的朵朵白云,眼睛里盈满了悠然的笑意:“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无论是从前的重华宫,还是如今的仁德宫,我都希望,你们无论在我身边,还是离开我去到大周的任何地方,都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前程。”







傅三千默了片刻,若有所思。







一旁的孟章抬起头,微微动容,想来也是想起重华宫为数不多却让人珍惜的日子。







贾东风的目光移向他,颇有默契地一笑:“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孟章眼眶一热,赶忙低下头,悄悄擦去泪水,这是当年重华宫别宴上霍天启所作,当年少年不识愁滋味,满腹豪情壮志,哪知不过几年时间,至交好友霍天启已经尝遍人生百态,华发早生,只有他安于京城一隅舒适自在,年前他还曾说聂锋懵懂,想来自己的见识如今竟比不上傅三千,不由得又有几分羞愧。







贾东风回到营中,心中舒畅,头一沾上枕巾便感到十分疲惫,便缓慢地合上眼睛,就这样安静地睡着了。







傅三千看着贾东风,轻轻替她掖上被角,自己也靠着床柱做片刻的歇息,然而贾东风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想起贾东风亲封郑葳蕤为文华阁大学士,如今又允了自己为兰陵兵马司统领,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她自幼便性格要强,事事要争第一。







只是身份使然,哪怕争了第一,也是见不得光的身份。







跟了贾东风,她以为御前侍卫便已是人生的顶峰,不想竟还能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交给自己。







给予自己这份知遇之恩的,就是自己又崇拜又为主子不值的大周光帝。







就算傅欢情把她送给贾东风,她也一直只认傅欢情为主。







所以事事只看着傅欢情的利益,全然不大顾惜这位真正的主子。







但她却不以为意,还时不时指点自己,包容自己的小心眼和小任性。







如今想来,真是令人羞愧。







想到这里,傅三千忍不住又去看贾东风的睡颜。







只一眼,她便发觉不大好。







贾东风的面上赤红,显然又起了热。







“陛下,陛下……”傅三千焦急地唤了她两声,却见贾东风依然双目紧闭,牙关咬紧一动不动,心下大惊,即刻冲出营帐,直奔蜀州布政司府邸,拎着贾霜的衣领一路狂奔回大营,将他一把丢到贾东风的床榻前:“快些看看陛下!”







贾霜摇了摇一路颠得七荤八素的脑袋,勉力支起身,快速脱下身上的外裳和手套,揭开面上的纱布,只着单衣走向床榻上的贾东风。







却被傅三千警惕地横剑拦住:“你做什么?”







好好的太医不当,自荐枕席要当面首吗?







问过贾东风纳不纳了吗?







贾霜哭笑不得,尴尬地弹了弹眼前雪亮中透着红光的宝剑:“我这不是刚从医摊过来,恐怕身上沾染了不洁的东西,影响陛下的病情……”







傅三千恍然道:“是极!”







随即用剑挑起那堆脏衣服,甩入营外的火盆。







贾霜阻止不及,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跪到床榻前为贾东风诊病。







他要是没有衣服回去,恐怕才是要被真正的误解啊!







傅三千倒是没有计较他的手指直接搭上了光帝的脉搏,只是焦急地站在一旁,不迭地问道:“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贾霜面沉如水,心底更加汹涌澎湃:







光帝陛下,这回是真的染上疫病了!







蜀州的疫病,原本就比兰陵的凶悍霸道。







贾东风只抿了一口蚂蚁药酒,威力不比旁人。







她又曾为身染重症的萧恒止守夜,贴身不眠不休地照顾那个孩子。







那些凶猛的蛊虫,不找她才怪。







饶是她意志坚定,撑到现在才病倒。







但这样的病情,却也来势汹汹,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垮了她的身体,一下子就到达了最危险的时刻。







贾霜脸色大变,瞬间就联想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未来,隐约间似乎看到甄连城和黑白无常一起在向自己招手。







他真的很怕死啊!







恍惚之间,傅三千大力摇晃着他的肩膀,心急如焚:“陛下到底怎么样,你赶紧给个话!”







贾霜双唇抖了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陛下,怕是不行了……”







只听啪的一声,傅三千一巴掌已经清晰地印在贾霜的脸上:“你是人皮神医,怎么可以说不行?赶紧想办法,你一定可以的!”







贾霜被这一掌打得有些清醒过来,突然跳了起来道:“委实是有法子先稳住陛下病情的,你快去把霍大人请来!”







霍天启是唯一在蜀州没有被感染的人,而他并没有喝过蚂蚁药酒,也许他就是上天冥冥中被选定的那一种人,无惧这种可怕的疫病或者蛊虫,那他的血,就可能是除了蚂蚁药酒之外的良药。







贾东风怀着身孕不能喝酒,但可以喝人血。








  


  。


第一百零四章 以命换命


虽然贾霜告诉傅三千要把霍天启请过来,然而傅三千还是用了同样的方法把霍天启弄到了蜀州郊外的大营中。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蜀州的疫情稍解,大营四周也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蜀州已经逐渐恢复了人气。







然而贾东风的营帐中却没有半点人气。







贾霜一手捉着霍天启的左手,一手捏着银针,平常沉稳惯了的手竟有微微的颤抖,如今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有他们三人守在光帝身边,稍不留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当然,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他们自己。







霍天启见贾霜磨磨唧唧娘炮兮兮的样子,忍不住抓住他捏着银针的手,直直向自己的手指戳了下去,鲜血一滴滴落在白瓷碗中:“别说要我几滴血,我这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给的,你不要顾惜我。”







贾霜默默翻了个白眼,他才不会顾惜霍天启,他只是怕霍天启的血不能用,贾东风还是难逃这一劫,顺带捞上他的小命。







傅三千噫了一声,奇怪道:“贾太医前些日子在医棚明明用的是金针,为何为陛下诊病,却用银针?”







贾霜抬起头,白了傅三千一眼,没有好气道:“霍大人骨骼清奇百毒不侵,我当然要用银针试试他是不是体内有什么奇毒,可以让他以毒攻毒,若是霍大人体内有其他的毒,他的血可就不能用了……”都什么时候了,傅三千居然还有闲情计较这些。







霍天启与傅三千探头对着银针一望,异口同声地喜道:“银针没有变黑!”







贾霜麻利地拿了药包中其他的药粉与碗中的血混在一起,叹了口气道:“银针试不出所有的毒,如今说这话还太早。”







傅三千与霍天启大眼瞪小眼,看着贾霜捣鼓半天,终于神情一松笑道:“没有毒,可以用了!”







危急关头,三人通力协作,挤出小半碗血,合伙掰开贾东风牙关咬紧的嘴,硬给她灌了下去。







然后三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贾东风的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期间贾东风吐了一些东西出来,傅三千又给她喂了一些水,给她擦汗,在额头上覆上湿巾。







月亮从树梢头爬到树梢尾。







天空微微泛出鱼肚白的时候,贾东风终于熬过了这一场凶险,缓缓从口中吐出了两个字:“欢情……”







贾霜脸色煞白,赶紧拉着霍天启坐远了些。







傅三千却心中一喜。







她原本对着贾东风使性子甩脸色,都是为傅欢情不平而鸣。如今看起来,贾东风在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呼唤着傅欢情的名字,可见是真情流露,做不得假。







由此来看,陛下并没有对主子忘情。







可能只是那个阴险狡诈的甄相从中作梗,才让两个有情人彼此误会,生了隔阂。







真想快些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主子。







贾霜煞白着脸,心中波澜起伏,虽然贾东风熬过了第一关。







然而接下来的,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因为顾忌着她腹中的孩子,他没有办法下猛药。唯一能保全她和孩子的方法,却是凶险异常。







他需要同时能合适贾东风和她腹中孩子的人,与贾东风换一次血。







这个人,其实便只有这孩子的生父。







但如果孩子的生父血不能与贾东风的血相融,那这一条路就断了。







剩下的便是找其他能与贾东风相融血的人给贾东风换血了。







她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此没了。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







最棘手的,是要让孩子的生父知道这件事情。







而这,偏偏是皇夫十分忌讳的。







如何在光帝、傅帅、甄相的三重大山下保全自己的小命,如今是贾霜的头等大事。







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贾霜咬了牙,一针稳狠准地扎进了霍天启的昏睡穴,让他直接睡了过去。







然后快步走到傅三千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真挚地望向她不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缓声道:“陛下虽然目前看着好了些,但还没有度过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三人的小命,也跟着朝不保夕。因此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







傅三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天煞孤星这么多年,怎么突然之间好运都来了,先是光帝陛下允了兰陵兵马司统领一职,然后眼前这个长得很是清秀雅逸的小太医,似乎是看上了自己,要在生死关头对自己一诉衷肠吗?







唔,虽然他不大会说话,还很怕死。







不过能在生死关头想到自己,鼓起勇气一诉衷肠,还特地扎晕了霍天启,自己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他吧。







于是傅三千收起了平日的大大咧咧和狂躁狷狂,难得扭扭捏捏做娇羞无比的小女儿状道:“你说……”







贾霜无暇顾及她异常的神色,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双目在有限的空间中环视了一圈,思来想去,还是唯恐隔墙有耳,于是探头附耳,低声在傅三千的耳边道:“陛下腹中的孩子,是护国公的!”







早在贾霜探头过来的时候,傅三千闭上了眼睛,心中想象贾霜这个木讷的木头一定是不敢吻自己的唇,可能只敢亲亲自己的脸颊。







然而傅三千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命中红鸾,却等来了这样一个晴天霹雳。







她愣在当场,心中微微惆怅了一把,随即恢复了往常的凶悍,一把拎住贾霜单衣的衣领,恶声恶气逼近他清隽的面庞道:“你什么意思?你有证据吗?这个时候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光帝真的不行了,贾霜建议傅欢情来见她最后一面?







贾霜连连摆手:“傅姑娘你不要激动,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人,说过之后我不会再承认我说过这话,然而当下能救陛下和陛下腹中皇嗣的,只有护国公。你必须尽快通知护国公,让他赶来蜀州大营。”







贾霜与傅三千达成了一致,二人分别修书一封,飞鸽传书于钦州与兰陵。







傅三千原本想在信中把事情原委都写清楚,然而落笔之后,却只说贾东风病危,有个以命换命的法子,请傅欢情安排。







贾霜则在信中对甄连城说明了原委,同时还说,若要同时保住陛下和皇嗣,皇嗣的秘密怕是保不住了。







三日后,贾霜等来了一封回信,信中只有一个字:可。随着信一起来的,还有二十个青年男子,之所以送来男子,也是考虑到军营重地,送女子怕引人耳目。







贾霜给他们验了血,留下三个血液可以与贾东风相融得男子,然后继续等待傅欢情的消息。







毕竟还有一个皇嗣,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敢随意替贾东风舍弃。








  


  。


第一百零五章 患难真情


三日内,贾东风在昏沉中迷迷糊糊,唤了傅欢情的名字数千遍,傅三千穷极无聊地在贾东风身边数着数,数到第三千零一遍的时候——







“如何以命换命?”一个沙哑又急切的男声,声音的主人早失了泰山崩于眼前色不变的风度。傅欢情终于到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二十个风尘仆仆的将士。







他依旧穿着一件玄色的衣裳,只是这衣裳有些破旧,袖口已经磨烂了,想来是长久控着缰绳日夜赶路所致。







衣服的下摆不知在何处沾了泥,因为太多而结成了块,想来是在某处冒雨赶路。







胸前隐约可见几块白色的油渍,应该是顾不上吃饭,马上疾行落下的污渍。







他身上甚至散发着一股恶臭,应该一路行来急得不知出了多少汗,又不曾洗过一次澡。







从钦州到蜀州,千里之路,他只花了三天。







看着素有洁癖的傅欢情这样邋里邋遢失魂落魄地站在营帐中,想着贾东风唤了三千零一遍的名字。傅三千突然鼻子一酸。为什么这么相爱的两个人,却偏偏不能在一起。







贾霜却没有这么多愁善感,他只是简单道:“护国公,我需要你的血。”







傅欢情撸起袖子,却又犹豫了一下:“我的胳膊太脏了,要不要洗一洗再来?”







贾霜摇了摇头:“首先要先试一试,你的血能不能和陛下的相融。”最重要的是,能不能与贾东风府中皇嗣的血相融。







傅欢情点了点头:“我明白。”







刺破贾东风和傅欢情的手指,两滴血共同递到白瓷碗中的清水中,倏忽的功夫,便融合在了一起。







贾霜面色一喜,护国公的血不仅与光帝相融,而且还能与皇嗣相融,实在是太可喜可贺了,随即又是一忧:“陛下的血和血内的蛊虫将会引到你的体内,陛下会安然无恙,而你活下来的可能,只有万一。”







不是所有人都能舍得自己的命,这个事情还是要提前说清楚的好。







傅欢情缓缓一笑道:“生死由命,我都知道,只是有一事,还望你和三千记住。”







贾霜恭敬一揖道:“护国公请讲。”







眼前这位大周的守护神,要救的可不止光帝的一条命,还有自己的。如此九死一生,比他战场厮杀都要凶险万分,他居然眼睛眨都不眨便答应了,若他有任何遗言遗愿,自己定当努力达成。







傅欢情正色道:“如果我死了,你们要把我的尸体运到钦州才能发丧,并且不要告诉陛下,我因何而死。如果我侥幸活下来,也不要告诉她,此法的凶险。”







傅三千的鼻子又开始酸了,为什么自己这么好的主子这么委屈地爱着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在乎她有没有心理负担,一心一意只要她好,只要她平安喜乐……一种难以遏制的伤痛攥住她的心房,忍不住上前一步:“主子,能救陛下的,其实不止你一个人,让旁人来也是一样的,你不必亲自犯险。”







譬如甄连城就没有现身,只是让旁人来。







傅欢情可不知道他还能救皇嗣,可千里迢迢而来,足见对光帝的心意超越了甄连城。







虽说傅欢情的血还能救贾东风腹中的皇嗣,但只要他和贾东风都活着,自然还能有皇嗣。







傅欢情笑了笑:“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况且他比旁人都要心甘情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傅三千张口还要再说什么,突然眼前闪过一个黑影,重重跪在了傅欢情的面前:“傅帅,你不能这样!”







原来是孟章。







这三天傅三千和贾霜联手,鬼鬼祟祟地封锁了消息,但先有陌生的男子进出光帝的大帐,又有傅欢情的现身,就算孟章再迟钝,都猜到有什么不对了。







趴在营帐外偷听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傅帅,你是大周的军神,你不能这样冒险,陛下知道了,也不会答应的!”







就算与他相交不久,然而兰陵皇城一役,他已心折于傅欢情的谋虑战术,这样惊才绝艳的大周军魂,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地给人以命换命?哪怕是光帝陛下,也不行。







傅欢情皱起眉头:“孟章,你这是大不敬。”







孟章不管不顾,一把抱住他的腿:“傅帅,你若觉得旁人不好,那就用我的血,我来跟陛下换命!”







傅欢情微微动容,旋即笑了笑道:“我曾经以为,我是属于沙场的雄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让我放弃我的领地。然而收到信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最割舍不下的是陛下。”部署好蜀州送来的蛊毒,把钦州大营的指挥权交给了傅羽,他没有丝毫犹豫地飞奔蜀州而来。千山万水锦绣河山,但如果没有她,便什么都不是,抿了抿唇,傅欢情决然看向贾霜道:“开始吧!”







换了血的第二天,傅欢情起了高热昏迷不醒,贾霜先后开了蚕砂、竹茹、陈皮,核桃、银花、生姜、冰糖,一碗碗退热的虎狼之药灌下去,却依然不见起色。一块块浸湿了的丝帕敷上去,不到半柱香就被撤下来。







傅三千神情凝重,咬牙切齿地瞪着贾霜忙碌的背影,如果目光是剑,贾霜的后背早就多了无数个透明窟窿。







“欢情……”不知何时,贾东风已经醒转,她在自己的营帐中见不到傅三千和贾霜,顺着人声找到这里,却发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竟然就躺在眼前。







疾走几步,看得更清楚了:眼前的人不仅憔悴,而且又脏又臭,完全不似当年那个丰神俊朗俏将军。







然而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是她珍之重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贾东风伸手抚上他青青的胡茬,低低道:“傻瓜……”







傅三千眼睛一亮,顾不得傅欢情的叮嘱,立刻跟在贾东风身后,絮絮叨叨道:“陛下,还是我家主子对你上心,从钦州到蜀州,三日就到了,冒着九死一生得风险给你换血,到现在还没醒来……可比皇夫强多了,皇夫也知道你的情况,可人都没有来呢!”







反正甄连城不在眼前,她终于可以尽情说他坏话了。况且也不算坏话,她说的就是实话。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对比才知道谁更值得。







傅三千喘了一口气,正准备再为傅欢情多说几句好话——







贾霜小心翼翼地走到贾东风的身后,缓声道:“陛下,护国公的药汤已经准备好了。”







他其实不大认同傅三千的话,甄连城对贾东风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一个男人若不是很喜欢一个女人,是决计忍不下绿帽之耻的。







更遑论认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至于甄连城为何自己不现身表现一把英雄救美,贾霜认真地想了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可能在怕死方面,甄相与自己是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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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冰释前嫌


“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贾东风目光胶着在傅欢情的身上,话却是对着贾霜说的。







贾霜用了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若是到了明早还醒不来,那就再也醒不来了……”他的内心微微颤抖,暗暗希冀贾东风不要因此迁怒自己,毕竟自己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出了法子保住她和皇嗣的。







“我来守着他,你们都下去吧。”贾东风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她的情绪。







贾霜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随即又拧了起来,如今贾东风还很虚弱,腹中的皇嗣刚刚满了三个月,就这样把她和傅欢情留在一起,让她照顾傅欢情,是不是稳妥的呢……







然而他的内心还没纠结完,就被傅三千一把抓住衣领,拖了出去。







“不要总是这样抓着我啊……”贾霜愤然抗议。







然而抗议总是无效的。







狭路相逢,武者胜。







等到身边人都退了个干净,贾东风这才坐到床榻前,目中半是怜惜半是柔情:“你是最爱干净的人,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说着缓缓褪去了傅欢情的外裳和里衣,轻轻将他抱入浴桶,浴桶中的药汤滚烫,然而他的身体却比药汤还要烫,贾东风轻柔地替他洗去一身尘埃,又给他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又将他抱回床榻上,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替他刮干净脸上的胡茬,见他还是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身上的温度依然不退,索性脱了自己的衣服一起上了床榻,小心地抱住他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帮他降温。







傅欢情的胸腔中有微弱的心跳。







“欢情,不要丢下我……”有一滴晶莹冰冷的液体从贾东风的眼眶中缓缓落下,落在傅欢情胸前的单衣上,很快便消失不见,被他滚烫的体温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水渍。







“欢情,我喜欢你……”去他的断情绝爱,去他的帝帅不可以在一起,“我只喜欢你,没有其他人,只有你……”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男儿身,让我生生错过你那么多年。”







“如果我很早就喜欢你,你要是早早做了我的驸马,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每每深夜无法入眠,推窗见清冷月光,便会不可抑制地想你。”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有庭树,亭亭一如你风致。”







“青天共白月,我共你。”







……







贾东风感觉要把自己这一生的情话都要说尽了,东方已经微微露出了鱼肚白,然而傅欢情还是没有醒来。







不仅如此,他胸腔内微弱的心跳,愈加微弱下来。







甚至连滚烫的身躯,也慢慢冷却下来。







她原本想要给他降温的身躯,如今却变成了要暖着他。







贾东风第一次觉得很绝望,犹如黑暗从头而降,再也看不见任何光明。







“我知道我很喜欢你,你应该也知道,但你应该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到了什么程度……”贾东风沉浸在自己的悲哀情绪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傅欢情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因此这个时候,她正闭上了眼睛,俯下身,很轻很慢地,吻上傅欢情的唇,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如同琅琊竹林那蜻蜓点水一吻,只是轻轻一碰,便立即离开,“我也是刚刚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只要想到傅欢情即将死去,贾东风便觉得心中有一处空旷无法消灭,纵然是万里锦绣河山,也不能充满。







“我们一家三口,刚刚好一起在地府相聚。”贾东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明明立志要当一个好皇帝,要爱江山爱苍生,不可以为任何人任何事羁绊,然而她刚刚才想明白,如果这天底下没有了傅欢情,即使江山那么美好,也填充不了她内心的那个空洞。







她之所以有恃无恐地推拒傅欢情,也是因为笃定他爱她如她爱他,他们二人的心心相印,根本不可能因任何人任何事阻隔。







除了生死。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如果傅欢情要这样死去,她只能生死相随。







她缓缓举起了右手,向着自己的天灵盖拍去。







就在这个时候——







有一只手捉住了她的右手,虽然还不是很有力,却足以阻止她毁灭性的动作。







另有一只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我们的孩子?”身后是熟悉的低沉的声音,压抑着隐隐的欢喜。







贾东风回转头:“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傅欢情咬了咬嘴唇,无辜道:“我这次出发前,我家老头子刚好教了我龟息法,这种武功,在我极度虚弱的时候,自行运行保护我的身体,然而这个期间,我是清醒的……”







“你什么都听到了?”贾东风的目光从容沉静,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欣喜。







傅欢情嗯了一声,嘴角翘起一个欢喜的弧度:“我也喜欢你。”







下一刻,他的唇便被两瓣柔软封住。







贾东风的嘴唇与傅欢情的嘴唇辗转厮磨,似乎要磨尽一切温柔缠绵。







下一刻,两人已经滚到了床榻上,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除尽。







傅欢情的眼睛染着强自压抑的情欲,双手流连在贾东风依然纤细的腰身上,暗哑地问了一句:“可以吗?”







贾东风反身将他压在身下,径直坐了上去,随即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道:“你想想都几个月了,自然是可以的……”耳边如羽毛轻抚,却抵不过心中的痒。







傅欢情小心翼翼地翻身,又将贾东风换到了下面的位置:“你有孕在身,不要太辛苦,还是我来。”







果然被他说对了,贾东风只一回便累得模糊睡去。







傅欢情将她搂在怀中,忍不住失声轻笑,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他爱她她也爱他。







真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他的人他的心,全部都活过来了。







再也不会跌在尘埃里,满身的泥泞,满腹的委屈和妒忌。







再也不用爱不能言,求之不得。







贾霜驻足在傅欢情的营帐外,耳朵紧紧贴着营帐,一张俊脸如春日朝阳般通红,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有个人这样对我,便是死也是值了。”







他不是故意听墙根的,他只是因为怕死,与其担惊受怕地长夜难眠,不如在营帐外站一夜听听有什么好消息。







对面一侧耳朵贴的更紧的傅三千嗤笑一声:“你那么怕死,这辈子是别想有这么一个人了。”







她是故意听墙根的,她觉得她主子一定可以胜过甄连城,赢得美人心,果然她猜对了。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人与她赌一把大小。







贾霜得脸突然涨得通红。







他从来没有觉得怕死是一件可耻的事情,相反,他很坦然地接受自己很怕死的事实,也不是很介意别人知道这个事情后威胁他利用他。







但是在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姑娘面前,他第一次为自己怕死感到难为情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毕竟怕死可是自保必备的美德。








  


  。


第一百零七章 蚀骨锥心


大周光帝顺利地平了蜀州之疫,更是在蜀州百姓面前割发代首谢罪,替霍天启平息了民怒民愤,蜀州大地虽然满目疮痍,然而有着霍天启这样善农事的好官,恢复往日的勃勃生机指日可待。







不仅如此,光帝还趁势将引发蜀州之疫的大理打得服服帖帖,方才班师回朝。







大理已破,北魏果然孤注一掷侵犯钦州。







不过这孤注一掷刚刚撞上大周早就准备好的蛊虫,疫病就在北魏军中爆发了。一时之间折腾的萧恒远人仰马翻,不得不远远撤回了大漠深处。







于是征北元帅傅欢情安安心心提前赶回了兰陵,舒舒服服地住进了护国公府。







贾东风则是牵着萧恒远的手,施施然走进了仁德宫,迎面而来的是张着小手扑过来的贾怀璧:“母亲,你终于回来了,怀璧好想你!”







贾东风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是呀,我回来了,我也想怀璧。”







贾怀璧从贾东风怀中探出小脑袋,颇有敌意地看了一眼清秀的萧恒止,小口一张,问出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母亲,这个小哥哥是你的新面首吗?”







贾东风脸色大变,居然一口口水呛住了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艰难地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不是……”







萧恒止则是困惑地皱起了眉头,面首?什么是面首?







贾怀璧则是如变天般变了脸色,环住贾东风的手臂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那是母亲给我的面首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贾东风郁卒地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该怎么告诉贾怀璧,自贾怀璧记事以来,她就再也没有纳过面首?不对,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纳过面首!还是不对,到底是谁告诉她有面首这个词的!







“陛下回来了。”从后殿照壁缓缓走出来的,是一个白衣乌发的男子,他的眼波深沉却又动人,仿佛天地间的秀逸与高旷同时汇聚于他一人之身,哪怕他脸色苍白如雪,也不妨碍他极致的风致。







“爹爹!”贾怀璧欢呼一声,又一头扎进了白衣男子屈腿蹲下张开双臂等待她的怀抱,用了小脸舒服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却不觉男子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恰似一阵微风吹过水莲花般引起的震动。







贾东风不动声色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轻笑开口道:“我去蜀州的这段日子,兰陵可还好?”







甄连城点点头,从容自然的随意笑了笑道:“只不过一些宵小作祟,我顺手打发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然而贾东风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贾环寄给她的密信中,她知道北魏和大理都派了细作潜入兰陵,计划刺杀她正要重用的官员,火烧住着三百多贡生的贡院,在兰陵百姓日常取用水的秦淮河中投毒,甚至借着钦天监的渠道在皇城各处埋放炸药……凡此种种数不胜数,极尽所能要造一场兰陵混乱、大周要亡的声势。







然而这些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无不在最后关头败露了马脚,撞了南墙功亏一篑。







明明是连环诡计环环相扣,然而却总在最后一环被一只温柔的手死死捏住了痛脚,再也无法转圜。







又像是许多高手同时在暗处操棋,从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纬度不按常理地秘密落子,然而甄连城坐在明处勉力相迎,就在这些看似散乱的棋子即将汇聚在一起进攻的时候,他只闲闲落了几子,便又将对方的棋局冲得七零八落。







多智近乎妖。







这是贾环平铺直叙的信笺上唯一一句不那么客观的话。







一句由衷的感慨。







而在这看似毫不费力的反击之下,甄连城必然也耗费了巨大的心神。所以他才看起来那么苍白和虚弱。







贾东风默默思忖着,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扶住甄连城瘦削的肩膀,双目凝视着他含笑可亲的眸子,真诚实意地说了句:“多谢。”







她只身赴蜀州固然有凶险,然而最凶险的却是兰陵。







她原本已经做好兰陵轻微损失的准备,只要民心尚稳,根基还在,那么一切都没关系。







她不曾料到,甄连城会做得这么好,一丝一毫的纰漏都没有放过,正因了他缜密细致并且无懈可击的防守,兰陵还是那个兰陵。







在她细细打量甄连城的同时,甄连城也在凝望她。







他之所以没有赶赴蜀州,一来是兰陵的羁绊甚多,二来是他的血液中有牵机之毒,根本没法用。







而且他相信傅欢情,就算不知道贾东风怀着的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也一定会去,而且至少可以挽回贾东风的性命。







他回复给贾霜的“可”,不是给傅欢情,而是给贾霜安心。







一个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良医,可能会变成一个杀人的庸医。







只要她活着,他什么都不在乎。







哪怕是傅欢情又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中挥之不去,他也可以接受。







只是看着贾东风神情轻快明朗,显然已经与傅欢情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他的心还是忍不住隐隐抽痛,心中一阵翻腾,一股腥甜涌到喉头,他极快速地咽了下去,含笑望着贾东风道:“陛下客气了。”







算了,谁让他作茧自缚不愿挣脱,但只要在她身边,他就甘之若饴。







贾东风点了点头,果然不客气地一手牵着贾怀璧,一手牵着萧恒止向后殿走去,与他擦肩而过。







他只能听见她温柔细致的声音:“恒止喜欢吃鱼吗?我们一起去池塘钓鱼好不好?”







贾怀璧抗议道:“不好,钓鱼一点意思都没有,一动不动地坐好久,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去爬树!”







……







轻松愉快的交谈离他越来越远,终于与眼前的人影一起消失在仲春的花团锦簇中,徒留一室寂寥给他。







甄连城眼前一黑,身形微微一晃,忍不住跌坐在地。







牵机之毒已经爬过膝盖,蚀骨锥心的疼痛时不时发作,还真是令人讨厌啊。







不知不觉间,贾怀璧和萧恒止已经成了很好的玩伴。







萧恒止褪去了刚来时的紧张和羞涩,慢慢展现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烂漫天性,笑容越发明朗起来,并且有逐步被贾怀璧同化为野孩子的倾向。







他们一起跳到御花园的水池里去捉鱼,他总是留下最肥美的一尾烤着与贾怀璧分食;他们一起爬到高高的梧桐树上,他在草叶间穿梭,编出精巧得花环,精准地扔到贾怀璧头上;他们一起捉虫子去喂树上的小鸟……








  


  。


第一百零八章 花前月下


因为萧恒止的到来,分散了贾怀璧的注意力,贾东风无需在闲暇时刻都陪着她一起玩耍疯闹,便多了许多空闲时间,然而她并没有闲着,而是趁着春天举行了殿试,濯拔了三甲分别纳入兵部、户部、吏部三个重要的中枢担任侍郎,又因才制宜,将剩下的良才派往大周各地,大大提升了寒门在朝堂中的地位。







世家门阀虽然颇有微词,然而京畿要地的重职要务依然被他们牢牢攥在手里,倒也没有十分剧烈地抗议,只是十分隐晦地打压着留在京城的寒门士子们。







贾东风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在她的授意下,聂锋和郑葳蕤各自挺身而出,将弱小的寒门势力纳入各自的庇佑之下,然而这些寒门士子的确才干出众,很是让文华阁和兵部占尽朝堂的光芒。于是一部分世家心思活络起来,便也开始结交这些有着真才实学的寒门士子,甚至开始用联姻的方式,重构了门阀之间的利益。







朝政之风愈加清朗,坐收渔人之利却又在这场纷争中毫发无伤的贾东风于是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于是她便趁着这些闲暇时间,去找一个与她一样的闲人一起打发。







“看着怀璧和恒止,就好像看到了我们小时候……”贾东风懒懒歪在护国公府花厅中的贵妃榻上,一只手支着脑袋,看着小花园中灼灼盛开的桃花在春风吹拂中缓缓飘落着粉色的花瓣,缓缓打了个哈欠,“不过我们小的时候,都是你带着我做坏事。”







“陛下一定是记错了。”傅欢情笑着抱着一大束桃花从花园中走进来,插进珐琅掐丝锦绣花瓶中,“明明鬼主意最多的是陛下。”







“那不是迫不得已,得帮你收拾残局……”贾东风不由得抱怨道,“说起来,为什么每次惹祸的是你,却要我绞尽脑汁帮你逃脱责罚呢?”







傅欢情笑眯眯道:“谁让我调皮捣蛋却又笨嘴拙舌呢,多谢陛下你啦!”







贾东风白他一眼,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道:“对哦,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小时候都是我护着你呢!你是个男孩子哎,居然一直让我护着你,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傅欢情依旧笑眯眯道:“当然会啊,所以长大了换我守护陛下,不仅如此,我感怀陛下自幼回护的大恩,都以身相许了呢。”







说着,他走到贾东风的面前,从容悠然地宽衣解带:“陛下若是觉得不解气,不然我再许一次?”







朝阳的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铺在傅欢情瓷白的肌肤上,他身上的机理十分分明,看着让人十分情动。然而斑驳的伤痕提醒着贾东风,北魏战场上那一次生死劫杀。







她忍不住抚上他的腰间,那里是他肋骨曾经断裂的位置:“还疼么?”







傅欢情的脸腾地红了,伸手便要拉上衣衫,口中轻道:“早就不痛了,伤痕什么的,慢慢会好起来的。”然而他还未动作便停了下来,因为贾东风已经吻上了他的腰间那处伤痕。







傅欢情低低呻吟了一声,不知不觉便被贾东风按到了贵妃榻上,上半身的衣衫已经被扒到了腰间。







贾东风哼了一声:“你惯会骗我,不经过我的同意擅作主张。”男扮女装骗她那么多年不说,北魏战场上擅作主张丢下她引开萧恒远,蜀州又擅做主张以命换命,“我很生气。”







傅欢情禁不住抿起嘴唇,笑道:“是啦,都是我的错,求你原谅我。”他语调散漫,这样的道歉几近敷衍,听起来简直全无诚意。







贾东风一阵气闷,下一刻便扑了上去,恶狠狠对准傅欢情的肩头咬了一口:“骗我可以,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她的手臂抬起少许,搂住傅欢情的脖子,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否则,就算追到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你。”







傅欢情反吻回去:“那陛下也要好好爱惜自己才是,否则,我也是会追到阴曹地府的……”若不是她数次以身犯险,他怎会昏了头不惜自己。







她舍不得他死,他也舍不得她死。







贾东风望着傅欢情清澈见底的漂亮眸子,眼神不觉迷醉起来。







傅欢情望着她氤氲着雾气的迷离的眼,加重了这个吻。







在傅欢情的引导下,贾东风只觉得身上软绵绵的全无力道,凝视着傅欢情带着致命的魅惑魔力、如春水汤汤的眼眸,却忍不住不与他目光胶着相对,手指软弱无力地扯下傅欢情腰上束带,终于与他真正地坦诚相见。







与大婚前的青葱懵懂不同,与蜀州的惶惑不安不同。







他们是第一次互吐心声,互诉衷肠的同时,确定自己与彼此的心意。







两人身体迅速地升温,彼此的呼吸急促起来,所有种种惶恐、不安、焦躁,在极致缠绵、无休无止的互相索求中,全都烟消云散。







花厅外阳光明媚,桃花簌簌而落,春色正好。







花厅里鸳鸯交颈,一室柔情,春意正浓。







傅三千尴尬地站在花厅外的桃花树下,一个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居然听了两次这种事情……







偏偏她有急事禀报,又是半途闯进来,为了尽早将事情禀报给贾东风,只好眼睛一直盯着一树树开得烂漫的桃花,将后半程这些不该听的听完,一直等到里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方才吞了一口口水,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北魏来使求见。”







花厅里安静了片刻,许久才传来贾东风懒懒的声音:“知道了,我即刻回去。”随即合拢了衣衫,随意拢了拢披散的乌黑头发,向花厅外走去,离开之际,还不忘给傅欢情仔细关上了门。







走到桃花树下,瞧见手足无措的傅三千,她面若桃花的脸上豁然露出笑容:“你一直在这儿等朕?”







傅三千红着脸,眼神闪避着,口中嗫喏道:“属下什么都没有听见……”







贾东风浅浅一笑:“还不找个地方替朕梳妆?毕竟过了今日,你可就要去兰陵兵马司了。”








  


  。


第一百零九章 北魏来使


虽说大周处处好春光,驿馆外有新抽的嫩绿,雪白的梨花,还有温柔清澈的日光,然而这一切都与萧瑟无关。







他一脸颓然地坐在驿馆中,双手托腮,长吁短叹。







与大理联姻,大理出蛊毒,搞得大周乌烟瘴气狼狈不堪之时,出兵大周的南部。与此同时,北魏出兵攻陷大周的北部,然后画嘉陵江分而治之,各取所得。







明明看着是一手好牌,却打了个稀烂。







先是大理真蛊毒假疫病的法子只乱了蜀州,没有乱得了大周,甚至连大周南部其他各州都没有受到影响。







但出了蜀州布政司拥兵自重,占山为王的谣言,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再然后贾东风居然御驾亲征蜀州,留下个空虚的兰陵皇城。







大理与北魏再次合谋意图搅乱皇城,从中心突破搅乱大周,结果那些鬼魅伎俩居然全部功败垂成。







若是一开始就失败倒还好接受,偏偏全部都是走到了最后一步,眼见就要成功的时候,突然被人兜头一盆凉水,捉了个现行,折戟沉沙饮恨大周啊。







更不幸的是,那贾东风是假征蜀州真打大理,气势汹汹放了一把火,从毒瘴林一路攻到鄯阐城下,更是在奢香皇后的降宴上当场杀了他们的盟友段珲,吓得平日里在大理皇族面前都骄横跋扈的土司们统统变了面色,恨不得能跪地称臣。







可是贾东风居然受降不受属国。







气急败坏的萧恒远终于按捺不住出兵钦州,谁知道竟成了最倒霉的一个,这次出征,连傅欢情的面都没有照上,军中便感染上了奇怪的疫病。素来以悍不畏死著称的北魏军战斗力急转直下,萧恒远无意恋战,只能带兵退回大漠。







然而疫病的蔓延愈发严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眼看着北魏半数军民都染上了疫病,萧恒远慢慢缓过神来,觉得可能是大理阴大周的蛊毒被大周弄到边境来守株待北魏,让他们不得不食了这恶果。







然而大理段珲已死,大理的其他人根本不敢再与北魏往来,北魏的皇后虽是大理人,却总是冷冰冰地不理人,看着北魏百姓受苦,竟然也铁石心肠不予援手。







走投无路之下,萧恒远只能让他出使大周,希望大周能够不计前嫌救助北魏一次,作为回报,北魏愿意永世不再侵扰大周边境。







可是大周又不是傻的,活人的承诺怎么比得上死人呢?







如果北魏真的君臣死绝,那大周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呢!







若不是二国交往不斩来使的规矩,恐怕他不是被这样凄苦地晾在驿站,而是直接被大周的武将们直接剁了。







萧瑟又叹了一口气,准备结束这惯常等待的一天,洗洗便上床继续哀怨时,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每日收他一锭黄金的胖驿官笑眯眯地笼着手道:“萧大人,宫里传话,宣你觐见光帝陛下。”







萧瑟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激动地蹦跶到门口:“陛下答应见我了?陛下是愿意救助北魏的百姓了吗?”门口春日的阳光照进来,一下子照亮了他晦暗的心情,扫尽他数日求见不得的沉闷之气,只觉得胸口抑郁烟消云散。







胖驿官费力抬起眼皮,似笑非笑道:“非也非也,陛下恐怕还不知道萧大人来朝的用意。宣你觐见,是因为掌管奏折国书的甄相病了,因为贵国的国书便直呈到了陛下的御前。陛下的御前侍卫,是个耿直可爱的小姑娘,这才有了今日之见。”







萧瑟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突然又想到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胖驿官原本已经转身准备离去,听到萧瑟发问,便又停住了脚步:“萧大人送了我那么多金子,我自然要为萧大人多费一些心思。萧大人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因缘得见天颜,难道不该赶紧跟着我去见宫中来使吗?”







萧瑟连连点头:“大人稍等,我稍稍收拾一下,带上我的随从便来。”







说着嘭的关上了门,快步走到房间的隔间门口,用力敲了敲门:“快些出来随我一起入宫啦!”







一个低低的熟悉的声音应道:“来了。”







随即一个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就连口鼻都用面巾捂得严丝密合的男子沉稳地走了出来,跟在萧瑟的身后,缓缓走向了驿站门口。







胖驿官笑眯眯目送二人上了宫中的马车,缓缓转过了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慢慢开始收拾行李。







“朱哥今天心情不错啊!”有同僚经过门口,笑着打趣道。







“我攒了三年的探亲假,今儿终于可以休了,想着可以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用日日应卯,真是令人心情愉悦啊!”胖驿官笑眯眯地回道。







“哎呀,朱哥是老驿官啦,才能有这么多假,一个月,啧啧!”来人又是一番艳羡。







是啊,整整蛰伏了十年,就为了这样一个凑巧的时机,把一柄锋利的刀送出去,无论成与不成,他也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而且,他的消失,不会引发任何的纰漏。谁会在意一个任劳任怨的老驿官的探亲假呢!







傅三千皱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北魏随从,伸手便要摘了他的面巾。







萧瑟大叫一声道:“姑娘,使不得啊!”







傅三千不悦道:“为什么使不得?哪有这样见我们大周陛下的?”







萧瑟讪笑道:“我这随从,自小毁了容,若是姑娘摘了他的面巾,只怕惊扰到姑娘,也会惊扰到陛下。”







傅三千奇道:“这样的人,也能做北魏使臣得随从?”







萧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委实差了些,可如今我北魏疫病横行,也没多少人了……”







傅三千了然地点点头:“行了,那就这样吧!”她亲眼见过蜀州的惨状,对于萧瑟的解释,倒也能接受。







萧瑟拱手一揖:“多谢姑娘!”







傅三千看着萧瑟带着那个自小毁容的随从,从自己的身边堪堪走过,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叫一声:“慢着!”







萧瑟的腿陡然一软,差点没有跪下去,稳了稳心神,转过头道:“姑娘,还有什么事情吗?”








  


  。


第一百一十章 垂怜一二


傅三千满腹狐疑地看着那个蒙着面巾的男人,支起右手,缓缓摸了摸下巴:“一会晚宴,你不摘面巾,怎么吃饭?”







萧瑟赶紧陪笑道:“为了避免惊扰陛下,我的随从来之前就吃了东西,到了晚宴就不用吃饭啦。”







傅三千轻轻嗯了一声,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给那个蒙面的男人,笑道:“我这里还有些桂花糕,晚宴只怕会很久,你要是饿了,就偷偷吃些垫肚子。”







常年做侍卫的人,才能体会做侍卫的不易,尤其眼前这个人身世又是如此坎坷……







蒙面的男子怔了怔,缓缓接过了傅三千手中的布包,低声说了句:“多谢。”







流觞阁中错落有致地布设了几十张四方矮几,矮几旁边放置了两张锦垫,矮几上放着精致玲珑的糕点和一壶金玉酒,萧瑟向着贾东风深深一揖,便依着宫人的指引安坐在距离贾东风最近的矮几旁。







由于皇夫甄连城抱恙,光帝身边的位置便给了在场最为尊贵的护国公。二人并坐在大殿中央,贾东风姿容妍丽风华绝代,傅欢情放荡不羁光辉万丈,好像画卷上走下的神仙眷侣一般。







二人目光偶有交错,虽只是蜻蜓点水,然而其中的默契和情愫,确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武将们个个与有荣焉,让他们文臣抢了傅帅的皇夫之位,可光帝陛下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们傅帅。







文臣们人人食不下咽,原以为甄相驭帝有术,还敢养外室绿光帝,现在看来,光帝不是做小伏低,是根本不在乎甄相,不仅如此,还十分可疑的有绿了甄相的嫌疑。







贾霜百无聊赖地站在贾东风的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他这个太医正,已经快变成贾东风的专属医官及随从了,除了她自己偷偷溜出宫,他都被贾环逼着日日跟在她身后,生怕她和她腹中的皇嗣有个什么不小心。







事实上,如果光帝陛下少跑一些护国公府,才能真正地减少意外……







贾霜叹了口气,虽说皇嗣已经有三个月了,但也架不住他的爹娘这样折腾啊!偏偏他又没法开口规劝贾东风,看来只能找个机会与护国公谈一谈了。







正想着,头上突然收到一个暴击,他顺着疼痛感的来源望去,却见立在贾东风另一侧的傅三千举着剑柄,扬眉瞪着自己,似乎在说:“你不好好看着陛下,胡思乱想什么呢!”







贾霜苦着脸捂着头,偷偷向傅三千作揖求饶。







这个小姑奶奶跟贾环是一丘之貉,而且越发彪悍了,幸好她要去兰陵兵马司了,再也不会天天欺负自己了。







聂锋颇有些眼热地望着傅欢情身下的锦垫,垂下头微微叹了口气,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金玉酒一饮而尽,论气度他比不上傅欢情,论策略他比不上甄连城,自己争了个日日能与光帝相见的位置,却不得不忍受日日相见不如不见的煎熬妒忌,上朝时,甄连城天天杵在他前面。好不容易今天甄连城不在,偏偏换了光帝最放在心上的人,哪有闲暇看他一眼。







坐在他身边的郑葳蕤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郁卒的表情,拈起一块精致的糕点放入口中,轻轻一笑:“聂大人又在自寻烦恼。”







聂锋捏着金酒杯默了片刻,斜眼乜她一眼:“郑大人五十步笑百步。”







点心绵软的甜香在郑葳蕤的舌尖化开,她正准备下咽的时候,突然听到聂锋的这句话,顿时呛住了,脸憋得通红,剧烈咳嗽了起来,为了避免引起周遭人尤其是大殿中央的人的注意,她慌忙拿起那壶金玉酒,一口气灌了几口,喉间的不适感缓缓退下,脸上却升起了淡淡的红晕。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扑着香粉,动作如闲花照水的男人:“你什么意思?”







聂锋悠然看着她,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郑大人之心,路人皆知,还有什么可以遮掩的吗?”







郑葳蕤的面上浮起一丝怒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低喝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然而不等聂锋开口,坐在大殿中央的贾东风已经清了清嗓子,冲着萧瑟笑道:“我与萧大人不打不相识,还记得在大漠的夜色中被萧大人猛追不舍,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的窘迫情景……”







萧瑟酝酿了整整七天,已经涌到嘴边的话不得不咽了下去,干干一笑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哪里是我这样的无名小辈能够伤得了的……”







贾东风微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你,是你的主子,北魏的皇帝,萧恒远。”







萧瑟的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他就不该来的,他一个嘴笨的武将,又和大周光帝在战场上交过手,虽说他不是主犯,可耐不住大周光帝记仇啊!







这样记仇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计前嫌帮助北魏?







主子一定是疯了,才让自己来求助于她。与其如此,倒不如走那条决绝之路。







正当萧瑟不知如何作答,咬紧牙关,将手缓缓探入怀中的时候,贾东风又开了口:“我猜萧大人此番前来,一定是为了北魏突发的疫病吧?”







萧瑟放在胸前的手顿住了,顿时顺当地接上道:“光帝陛下仁慈,本将……小人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此事。传闻大周的蜀州也曾染过类似的疫病,后来被陛下亲临给医医治好了。不知陛下可否垂怜一二,也给北魏的百姓指一条生路?”







他快步出列,跪拜在地,依着大周得习俗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放下自己的自尊,目带祈求地望着座上的贾东风。







她既然主动问及,看来便有恻隐之心,北魏的大军和北魏的百姓,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然而贾东风只是轻慢地笑了笑:“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看来朕没有白白准备给北魏的这份大礼。原本你们若不侵犯大周是不会染疫的,谁让你们贼性不改偏偏要扰我大周边境?既然染了疫,唔,不指望你们的盟友,居然还指望朕给你们治……你们每每侵犯我大周边境,杀戮掠夺我大周子民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垂怜一二,放他们一条生路?又有什么理由让我垂怜你们,给你们一条生路?萧大人,你是觉得朕记性很差,还是脾气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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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来使刺使


贾东风的语调轻柔如雪,然而字字掷地有声,句句铿锵有力。萧瑟就算心中不忿,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都对。







委实是北魏和大理算计大周在前,若是易地而处,他只怕连见都不见。







但她偏偏见了自己。







给了自己除了恳求之外第二条路的机会。







萧瑟抬起眼,右手又缓缓探入怀中,面上浮起一丝决然。







然而就在他动作的时候,傅欢情也动了。







他飞身而下,拔出他的迎风剑,剑光森森,向着萧瑟迎面劈来。







萧瑟冷然一笑。







他的随从也动了,一把扯开蒙面的面巾抖了抖,竟成了一把乌黑的软剑,迎上傅欢情的迎风剑,两剑铮然相交,发生清啸一般的铮鸣。







只听傅欢情嗤笑一声:“你个手下败将,竟然来找死!”







蒙面的随从则是厉声喝道:“若不是大周迫得北魏没有退路,又何止于此!”他蒙面的面巾已经成了趁手的武器,面上的遮掩荡然无存,赫然竟是北魏皇帝萧恒远。







其他的武将没有佩带武器上殿的资格,眼见着萧恒远高超狠厉的剑法和悍不畏死的打法,也只有傅欢情能与他相抗了。而萧瑟还摆出一副摸武器的样子,于是一个个以肉身为武器,奋勇争先地向他扑来。







萧瑟动也不动任他们向自己扑来,直到再也没有一个武将留在殿上,方才露齿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和森森白牙之间一个很小的针筒,撮起嘴轻轻一吹——







泛着幽蓝光芒的牛毛细针便飞速向着贾东风的面门而去。







他跪的地方距离贾东风不足十尺,牛毛细针借着他的内力飞的极快。







贾东风身怀六甲反应不及。







傅欢情从萧恒远的缠斗中勉力抽身,背后的空门大开,迎风剑准确无误地斩断所有牛毛细针,然而这些牛毛细针竟似死而不僵的毒蛇蛇头,哪怕被斩断大半,依然去势不减地直扑贾东风。







而就在这一刻,萧恒远的软剑也砍上了傅欢情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傅三千从贾东风的身后扑了出来,生生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贾东风的面前。







真是罪该万死,她竟然把居心叵测的北魏使臣放了进来。也罢也罢,那就以死谢罪吧!







然而有个人比她更快地跳了出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身躯。







眼看着数十枚牛毛细针没入贾霜的身体,眼看着贾霜皱着眉头昏了过去,傅三千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这个人不是最怕死的吗?怎么跳出来为自己挡针?莫不是疯了吧?







贾霜昏过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咦,我不是最怕死的吗?我跳出来做什么?







大殿上的场面有些混乱。







贾霜中了毒针昏倒在御前。







傅三千在用内力帮他逼出体内的毒针。







萧瑟被一群大周武将人肉压在地上,面上有失败者应有的不甘和惨淡。







傅欢情虽然被牛毛细针影响了片刻,然而贾霜档针解了他的后顾之忧,当即迅速地回手起剑挡住了萧恒远的偷袭,再度与萧恒远战到一处。两人的剑法均是极快,旁人根本看不清他们彼此的出招,只能看出萧恒远在傅欢情身边不断游走,剑光密集宛如暴雨,傅欢情站在原地几乎不动,看似随意地格挡着萧恒远狠厉的攻势,只是不仅看起来傅欢情的剑之所向,正好是萧恒远所攻之处;而且有一道隐然的剑光,箍住了萧恒远的剑招,使得他即使有心逃逸或者攻击其他人,却不得不困在原地继续与傅欢情缠斗。







萧恒远身处其中,比局外人更清楚地感受到傅欢情的可怕,傅欢情每一剑都恰到好处,打在他最弱的地方。更可怕的是,在狂风骤雨般攻击里的傅欢情,剑意散淡悠闲,仿佛春日漫步青郊,只是对于他而言,这春日青郊里,浸染了森森的杀意,只待自己力竭,便要将自己斩杀……







贾东风端坐在大殿中央,看得分明,傅欢情使得明明是花开花落剑,却又不是花开花落剑,迎风剑纵横捭阖,令人禁不住心神微醉,萧恒远已经没有余力抵抗,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当即喝道:“剑下留人!”







话音刚落,傅欢情迎风剑一摆,将身体周遭环绕的几乎织成网一般的剑光尽数荡开,萧恒远身形疾退,才退了不过四五尺距离,便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双肩双腿上射出来四道血箭,极为惨烈。







萧恒远剧烈喘息,胸口起伏不定,抬眼望向贾东风,满怀恨意喝道:“成王败寇,你要杀便杀。”







贾东风不疾不徐拿起手中的金玉酒抿了一口,缓缓柔声道:“就算你今日刺杀朕的事情成了,成王的人也不会是你。能让北魏皇帝亲身犯险,孤注一掷的人到底是谁?”







萧恒远仰天哈哈大笑道:“不错,我此番前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你固然很聪明,猜到我背后还有高人,可惜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他顿了顿,神情怨毒至极,“你将日日夜夜惶恐不安辗转反侧,因为就算我死了,还会有人要取你的性命,取大周的国运。”







眼前这个逍遥自在的女人,初一见面就将他逼迫至人生的绝境。







她凭什么同时拥有玄微高徒和沙场战神,轻而易举地破了北魏和大理的局,将两国百姓逼入水声火热的境地。







她也终将被人逼入绝境。







他死死地盯着贾东风,似乎要记住她的模样带入阴曹地府日日诅咒:“你将痛失所爱,身中剧毒而死。”







贾东风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你不说便也罢了,我不迫你。只是萧恒止毕竟是你弟弟,就算冯太后有些不妥,你也不该以他为毒引来害我。兄弟阋墙,可非北魏之福。”







“兄弟阋墙?”萧恒远仰天长笑,如同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好不容易止住笑,方才神情凄厉道,“莫说萧恒止身上只流着与我一半相同的血液,你对与你流着完全相同血液的叶南风,好像也不怎么恭敬吧?我只恨段珲藏在毒瘴林中得蛊中之王未能潜到你的身上,否则,萧恒止这个毒引和蛊王夹击,你早该死在蜀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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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死灯灭


“你该死!”一个稚嫩的声音悲愤喝道,随即殿后冲出一个不过四五尺的孩子,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萧恒远的身边,双手高高持刃,一把将利刃插进萧恒远的胸膛。







萧恒远四肢尽被傅欢情所伤,根本无力抵抗眼前孩童的奋力一击,在萧瑟的惊呼中胸口一痛,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个瘦削单薄又满眼恨意的孩子:“恒止?你怎么在这里……”







萧恒止似由仇恨铸成,目光散发着寒意:“你烧死了我母后,我以为你好歹放了我,没想到你只是利用我……你不是我的哥哥,你是恶魔!”







萧恒远如坠冰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贾东风不让傅欢情杀他,甚至通过他背后之人这个他不可能透露的话题引到兄弟阋墙这个话题……真是用心险恶,最毒妇人心。







哪怕是立于最不利的境地,她也从容不迫抽丝剥茧分析利弊,然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包括敌人,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虽然可能与她的预期有些偏差,但绝对不让她的敌人占半分便宜。







萧恒远虽然想通了其中关键,却来不及全部说出来揭穿她,只是艰难的,断断续续的,用了破损的嗓音低声道:“恒止,你……听我……说,我死了,你就是……北魏的……皇帝,北魏……是不可……驯服的……”







渡尽劫波兄弟不在,人死灯灭恩仇消散。







萧恒止的脸色由最初的愤怒不甘慢慢缓和了下来,悲伤、迷茫在他的脸上交错,他的神情晦暗不明,眉头紧锁。







贾东风扶着四方矮几缓缓从锦垫上立起身,走到萧恒止的身边,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学着冯太后的姿势,轻轻抚着他的脑袋道:“恒止不用怕,你还有我。如今北魏已经没有了你的敌人,我派人送你回去。”







萧恒止乖顺地依偎在贾东风的怀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我终于报仇了……”







“是的,不用再担心害怕,要杀你的人已经死在你的手里了。”贾东风的语气柔和好听,如山间潺潺溪水涓涓流淌,带着蛊惑人心的安心,她将萧恒止揽在怀中,抬眼望向傅欢情,锐利的眼风却轻轻扫过被众武将压在地上,面色凄厉惨白,眼神幽冷似鬼的萧瑟,继续柔声道,“其他该死的人,我会替你除去。”







话音刚落,傅欢情的迎风剑剑光一闪,萧瑟的咽喉上多了个薄如蝉翼的血痕,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瞪大眼睛,遥遥看着萧恒远躺在地上逐渐变冷的身体,朝着萧恒远所在的方向伸出双手,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在肉眼可见的迅速流逝……终于睁着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于……还是失败了。







眼见萧瑟已经殒命,压在他身上的武将们纷纷起身,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郑葳蕤、聂锋这些端坐在锦垫上的人,经历了这一场电光火石般的凶险场面,原本就腿软得站不起身来,此时才缓缓回过神来,双腿也随之恢复了知觉,但望着殿内横呈着两具新鲜的尸体,犹自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大殿里四下皆静,只有迎风剑的剑槽中血滴滴落在地上的滴答声。







傅欢情冷然环顾四周,率先跪拜在地,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臣武将闻言方才如梦初醒,纷纷出列,一齐跪拜在地,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小心!”一个水绿色的身影冲到了殿中,在山呼万岁后的寂静中犹显突兀。







傅欢情闻声立起身,一手按上了剑柄,却在看清来人长相后微微一笑:“阿衡公主。”然而他的手依然握在剑柄上,保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







“黎公子?”段衡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琅琊竹林一别后就如同消失了一般的男子,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竟然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出现了……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目光被殿中的两具尸体锁住,匆匆扫过萧瑟的尸首,她终于望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哪怕如今他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







她的步子几乎有千钧重,慢慢走到贾东风的面前,颤抖着右手抚上已经冰冷的萧恒远的脸庞:“他……死了?”







发现了萧恒远的阴谋后,她好不容易冲破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乔装改扮,只身匹马来到大周,只为报当年贾东风不计回报的襄助之恩。







只怕自己来迟了,萧恒远的阴谋就要得逞。







如今看来,自己虽然来迟了,但萧恒远的阴谋并没有得逞。







自己应该松一口气的,甚至应该欢欣雀跃的。只是为什么,心中竟有一丝隐痛?







这个琅琊竹林里抱着自己小腿求助的少年,不顾自己的意愿强占自己的恶魔,居然就这样死了?







贾东风抬起头,神情肃然,眼波温和道:“他死了。”







作为一个北魏皇帝,萧恒远死得并不体面,他纡尊降贵忍辱负重,乔装改扮为一个刺客,冒着天大的风险,来赴一个必死的局。原本贾东风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萧恒远的死深埋地下,然而段衡的到来让她燃起一丝希望。







毕竟萧恒远死前的话,可不像单纯的诅咒。







你将日日夜夜惶恐不安辗转反侧……或许。







你将痛失所爱,身中剧毒而死……绝不。







段衡闭上双眼,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死了……”语气决绝,却隐隐藏着哀婉。







看着一脸黯然的段衡,贾东风不由得仔细端详起段衡。







按理说,她是在深慕白堂的情形下被萧恒远掳走的,又被架上北魏皇后这个位置,她对萧恒远该恨该怨,而绝对不该有爱。







譬如说她千里奔袭来到大周,冲进皇城大喝一声“陛下小心”,绝不是向抱着必死之心的萧恒远示警,而是向自己这个对她曾经有恩得人示警。







但看着这样死去的萧恒远,段衡居然有些伤心,有些动摇。







到底是什么,侵扰了段衡无暇的心意?







贾东风微微有些困惑,于是自然而然地微微一笑道:“阿衡,白祭司已经回大理了。如今萧恒远已死,你也自由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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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帝心易变


段衡猛地抬起头,白堂还活着!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她震惊得都忘记了呼吸。







她自去往大齐的路上被掳,经历了被强占,被联姻,被禁锢……几乎都要忘记了的……白堂和自由,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同时呈在了她的面前。







伴随着醒悟一起来的是欣喜若狂,段衡清澈的眼中闪过热烈的神采,望向眼前诚恳又温和的贾东风。







除去琅琊竹林那次,她每一次出现,都像大理皇族信奉的本境之主,顺应着她的善求必应,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无私地伸出援手……







贾东风的嘴角弯着最完美的弧度,她算的非常清楚。







段衡不可能拒绝她的条件。







一面是已经颓败不堪的北魏,死去的萧恒远;一面是生她养她的故国,活着的白堂。得失已经如此明显,不管在被萧恒远掳走之后二人发生了什么爱恨情仇,如今萧恒远已死,逝者已矣,然而白堂还活着……若段衡看到活着的白堂遭受的一切,若她真的对萧恒远产生了一点不应有的感情,应该都会荡然无存。而因着白堂和段衡的存在,大理与北魏的关系,即使不成为死仇,也不可能在短暂的时间内破冰。







对于大周而言,段衡也必须回大理主持大局。大理光靠着贾东风杀鸡儆猴的震慑还不够,奢香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对于大理皇族和忠于皇族的土司们而言,奢香与白堂不过是外人,如果大理内部乱了,同样不利大周。只有段衡回去,才能与奢香、白堂组成牢固的皇族势力,替大周约束土司,保持大理和大周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







而萧恒止是她布往北魏的一招棋,依照她原来的计划,萧恒止应该再长大一些,与大周的感情再深厚些,然后带着大周的助力奔赴北魏亲手复仇,夺下帝位,之后怀揣着对大周的敬畏和感恩,永不侵犯大周。在这个计划里,没有必要再多一个外族的皇后,哪怕北魏的风俗是兄死弟及,但萧恒止这些时候已经与贾怀璧有了不同一般的情意,他不会接受段衡,正如段衡不会接受他一样。







虽然萧恒远舍生忘死的刺杀将萧恒止这个计划略略提前,但在贾东风随机应变的处置下,最终还是让萧恒止自己完成了复仇。







他必须亲手染上自己兄长的鲜血,才不会在日后悔恨交加中怀念兄长,怨恨大周,也不会蓦然惊觉自己陷入了大周精心部署的驯养计划。







而杀了萧瑟,则是为了避免这个萧恒远的旧臣,影响萧恒止的心境和判断,从而影响未来大周与北魏的邦交之策。







贾东风不疾不徐地拍着怀中的萧恒止,静静地端凝着段衡。







段衡原本如纸一样苍白的脸色缓缓恢复了红润,她慢慢转成跪姿,认认真真冲着贾东风拜了三拜:“多谢陛下成全。”







贾东风微微一笑道:“阿衡客气了。自琅琊相识,我便与你一见如故,忍不住事事回护,怎奈的造化弄人,往往事与愿违,如今看你终于回归正轨,我也很高兴。”







一切终于如贾东风筹谋一般步入正轨,段衡回到大理襄助奢香和白堂,萧瑟则是由傅欢情护送,带着段衡研制出的蛊毒解药,回到北魏即位。







大理和北魏,此番均是元气大伤,十年内不可能对大周形成威胁。







与此同时,大理和北魏,又同时欠了贾东风天大的人情,如果可以世代维系着这样的关系,那么大周的边境将可以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日子了。







在这一段很长的日子,她可以好好筹划,如何进一步加强对北魏和大理的掌控力,缓缓发掘和开发他们的资源,慢慢将他们的百姓同化,用安逸的生活和积累的财富去除他们骨子里的野性……这样无论这两个邻邦的掌权者无论更替,都无法再对大周产生动摇国本的威胁。







贾漪想让她用武力征伐周边的国家,借此实现大周的安宁。然而经过她细细的思量和筹谋,果决放弃了这短期内立竿见影,长期却不是长久之计的路径。







她不要一朝一代的强盛繁华,她要的是世世代代,永生不息的繁荣昌盛。







贾东风牵着贾怀璧的手,目送萧恒止离开,该说的该做的,情分礼节均已做齐了。







贾怀璧突然挣脱贾东风的手,跑向萧恒止,偏头望着他,轻轻念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萧恒止并不太懂诗文,然而他听懂了前面三句话,胸中有什么隐隐约约的要萌发出来,又好像空落落少了些什么,于是跳下马来,用力回抱了一下贾怀璧:“等我长大,我会回来找你的……”







贾怀璧笑得眼睛弯弯。







贾东风和傅欢情俱是心中一动







贾东风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贾怀璧这么小,居然就这么主动热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傅欢情则是含笑看着贾东风,贾怀璧已经无师自通地获得了她的真传,看来这世上比血缘关系更强大的传承,来自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直到傅欢情和萧恒止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贾东风和贾怀璧方才转过头。







“陛下这一着处置,实在是很高明。”一直抱恙的甄连城,终于在最后一刻出现在皇城外,他的脸色虽然苍白,然而面上的笑容却极为自在从容。







自己顾忌着贾东风得命相,不愿一丝一毫的危险迫近她,于是在自己深受牵机之毒戕害之时,干脆地按住北魏来使的消息。不想贾东风竟经由傅三千揭开这层危险的面纱,在没有他的情况下,有惊无险、随机应变地果决处理好了。







“朕变了,”贾东风将贾怀璧交给一边的宫人,一边快步走向甄连城,与他并肩而立,低低喟叹道,“朕变成了母帝,变成了你。”







觥筹交错间筹谋人心,谈笑间刀光剑影,恩怨情仇转眼灰飞烟灭。习惯性掌控全局,下意识计较得失,奇诡手段圆融犀利,阴谋算计信手拈来。不仅如此,而且翻覆人心,操纵情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人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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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佳偶天成


在残酷的现实斗争中,在数次死里逃生的教训下,贾东风终于变成了她曾经深恶的那一类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着正常人该有的真心,是不是有一天习惯性地连傅欢情也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加以利用。







如果真的有了那一天,她该怎么办?傅欢情该怎么办?







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甄连城几不可见的轻轻摇了摇头,轻声应道:“陛下本就是天下操棋人,应该明白不该为了一车一炮的得失,乱了整盘棋的得失。”







他必须坚定她的信念,锤炼她的狠厉,让她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都可以毫不动摇地奉行利己原则,唯有这样,她才能在没有他的日子好好活下去,实现大周的国运昌盛。







贾东风心中一震:“不错,天下棋局,朕亦为棋子。”贾漪不惜以身为棋,为她换来女子为帝的新乾坤,她岂可感春伤秋,枉顾自己的帝王使命?至于傅欢情,她将在心中圈出一个小小的圈,将自己的这片真心,郑重地放在里面,珍之重之,永不让外界侵染。







“呆子,笨蛋,蠢材……”自贾霜受伤,傅三千便跟着入了太医院,守在仍然在昏迷的贾霜身边怔怔两日,如今正怒其不争地望着他苍白如纸的脸,把能想到的形容人蠢的词又全部都骂了一遍。







他是一个大夫,大夫就该治病救人,没事逞能当什么英雄,她可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娇花,她倒是宁愿中针中毒的人是自己,贾霜守在床边悉心治疗。至少总比这样颠倒过来的好。







冷不丁贾谷掀帘走了进来,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傅大人不要去兰陵兵马司应卯吗?”







贾霜中的牛毛细针极为凶险,不说针上的奇毒太医院无人能解,单就拔除所有的牛毛细针,不让牛毛细针顺着血液流入心脏就是另一桩棘手的事。众人束手无策之下,光帝请出了前太医正——贾霜的爷爷贾谷,要求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傅三千有些心虚地涨红了脸,嗫喏道:“陛下准了我的假,许我来照看贾医正。”







贾霜是为了救她才躺在这里,她生怕方才的“呆子、笨蛋、蠢材……”被贾谷听了去,觉得她是个不知好歹的姑娘……







贾谷嗯了一声,坐到贾霜的床前开始给贾霜把脉,半闭着眼睛道:“多亏了傅大人及时用磁石将细针吸了出来,如今这孩子性命已无大碍,大人放心去吧!”







“真的?”傅三千喜道,“那我更不能走了,我就在这里等他醒来。”







贾谷皱巴巴的脸皮抽了抽,自光帝即位,真的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姑娘们连女子的传统美德矜持都不要了……







“嘶……痛……”贾霜适时的醒转,终于打破了贾谷和傅三千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你醒啦?”傅三千喜不自胜,附身看向贾霜。







她贴得极近,温润的呼吸扑在贾霜的脸上,暖烘烘得撩得他心痒,微微愣怔了一下,贾霜轻咳了一声道:“傅大人怎么守在这里?是陛下让你来的吗?陛下没事吧?”







傅三千眸中的色彩慢慢黯淡下来,贾霜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是贾东风的安危,原来他不顾安危扑身相救只是自己的错觉,她低下头,垂下眼,慢慢坐了回去:“陛下无事,只是让我来看看你,如今你没事,我也好回去回禀陛下了。”







说着说着,屁股都没沾到凳子上,就又立起身来,飞快地走了出去。似乎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自己一般。







望着傅三千逃也似的背影,贾谷望向贾霜,叹了一口气道:“这姑娘真的挺好。”







贾霜望着门口犹自摆动的帘子,默了片刻道:“就是因为她很好,所以我才不能害了她……反正我也不是家中独子,咱家也不会因为我断了后,爷爷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贾谷深深看了他一眼:“身为一个大夫,怎么能讳疾忌医?命中注定的事情,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你就是为了救她才命垂一线,就算否认抗拒,甚至冒着大不敬的罪名想把这个事情赖在陛下身上,该来的也逃不掉,与其逼走她伤她的心,为什么不干脆娶了她,好好保护她呢?”







听了贾谷的话,贾霜心中是藏不住的深深懊恼,这么多年来,自己原本怕死已经怕成了习惯,怎么突然就生出了别的心思,飞身上去奋不顾身地挡针呢?







他不担心悍不畏死的光帝,却担心那个心思单纯大大咧咧的丑姑娘。







担心着担心着,他顾不上自己重伤未愈的身体,提溜着鞋便追了出去:“傅大人!傅三千!三千!等等我,我方才是胡说的……”







傅三千擦了一把脸上的濡湿,转过身冷着脸道:“贾医正不好好养伤,冲出来做什么?”







贾霜已经冲到了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不是为了陛下扑上去的,我是为了你扑上去的,我看到你扑上去,担心你,所以我才扑上去的……”平时慢条斯理逻辑清晰的太医正,如今两额冒汗,结结巴巴,颠三倒四。







周围路过的太医纷纷侧目,甚至颇有兴致地驻足观望,素以沉稳持重著称的贾小太医,如今是怎么在一个姑娘面前失了分寸的。







接下来他们便知道,这一驻足果然是很值得的。







因为那个姑娘直接伸手揽过贾太医正,端端正正地对着贾太医正的嘴开始渡气。







贾太医正虽说方才说话磕磕盼盼语无伦次,然而绝不是需要人工输气的病症,所以这姑娘正在进行得事情,也不是大夫们常见的渡气救命之举,而是周公之礼的一部分——闺房之趣。







当感悟到此举深意后,围观的太医们大都大惊失色,赶紧一边以手遮目,一边嘴里频频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观。”然而足下却如生了根一般挪动不得,遮目的手指也不听使唤的张开一条小缝。哎呀真是奇了怪了!







贾霜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乱了方寸,紧接着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然而他突然发现,对面的傅三千比他还紧张,紧贴着他的唇上,连鼻息都呼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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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皇嗣之名


傅三千感觉自己快哭了,她怎么脑子一热学起了光帝陛下,关键是贾霜不是她主子,一般光帝陛下主动是主动,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她主子主导了……唇齿相依的触感固然很好,可眼下贾霜明显没有她主子的主观能动性,而且她忘了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贾霜鼓起勇气,张开双臂揽住了傅三千的腰,轻轻挪开嘴唇,急切道:“假如你不怕死的话,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眼见傅三千面色一黑,贾霜赶忙牵起她的手,避开众人瞩目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边走边道:“此时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贾谷不在房中,想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此时房间空荡荡的,正好容得下他们二人说话。







贾霜牵着傅三千的手,挨着床榻坐下,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飞身扑上去想要救你……”







眼见得傅三千的面色更黑,贾霜赶忙解释道:“我很小的时候,其实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敢做,什么要命的游戏都敢玩。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死,但只有身边一起参与的人会死。听说我三岁那年在池塘玩耍,差点淹死,但最后我没有死,倒是过了不久,看守我的小厮莫名掉进池塘里死了。后来一个游方道士遇到我,说我是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我所有不惜命的行为,都将害死与此有关的人。我原本是不信的,但我七岁那年,母亲新买了一个鎏金香炉,我拿来点火玩耍,结果引起大火差点被烧死,然后过了不久,我母亲便被烧死在家中祠堂……从那时开始,我便特别怕死。不仅怕死,我还怕对周围的人产生感情……”







傅三千反握住贾霜的手:“所以你不是怕死,是怕身边的人为你而死,对吗?”见贾霜不迭点头,她的脸微微一红,轻声道,“那好的很,我这个人命很硬,既不怕死,也不信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继续怕死些,不要无端端地冒险了……”







贾霜继续点头道:“你说的都对,我听你的。”







傅三千见他乖顺,复又道:“那你什么时候来向我提亲?我看今年有几个日子很适合婚嫁,我很喜欢春天和夏天,端午前后怎么样?”







贾霜又继续点头:“好,都依你。”







傅三千见他处处都听自己的,试探着继续得寸进尺道:“以后成了亲,在外面都听你的,可关起门来,你得听我的。”言外之意,便是要当家中实际的掌权人。







贾霜毫不迟疑道:“好。”







门后哐当一声巨响,贾谷尴尬地探出头来:“咳,我原本过来看药炉子的,你们继续,继续……”一边板起脸背着手向门外走去,又是轻咳一声:“夫纲不振,夫纲不振啊……”







傅三千瞠目结舌了一会,看着贾谷痛心疾首摇着头出了门,喜滋滋地伸出手,掌心朝外竖立:“那我们击掌为誓?”







贾霜抬手在她掌心轻按一下,疑惑道:“仅以口头约定,你就不怕我反悔?不然我再给你立个字据?”







傅三千嗤笑一声:“倘若你想反悔,就算白纸黑字写下来,你也不会被约束,倒不如索性简单些。”心里却道,反正你也打不过我,若是不听话,自然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春来暑往,时间倏忽而过,兰陵的梧桐叶子黄了又掉了,转眼间,贾东风生产的日子近了。







仁德宫的晚风很冷,贾东风有些困倦地倚在仁德宫的门口,有些怕冷地抱住手臂,远远见着傅欢情翻墙飞身而来,微微一笑迎了上去道:“其实不用日日赶来看我,稳婆和太医都在宫中,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口是心非的陛下啊,若是不盼着我来,怎的日日站在门口等我?”傅欢情狡黠一笑,随即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风,小心给贾东风披上,皱眉道:“天气转寒了,怎么不加件衣衫再出来?”







贾东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了扯颈前的束带:“都说怀孕的妇人会变傻,我原来是不信的,如今看来这老话还是真的……”说着话锋一转,“我思前想后,这腹中的孩儿名字,还是要等你一起商议的好。”







傅欢情有些忡怔地望着她,脸上并无她期待的喜色。







贾东风抿了一下嘴唇,缓缓道:“你不想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吗?”







过了一会儿,傅欢情露出一丝苦笑,黯然一叹道:“这个孩子,是陛下和皇夫的。”自光帝大婚,除了朝堂上必要的交流,他与甄连城基本不与对方说话。蜀州之后,甄连城更是远远避到了正阳宫,给足了他与贾东风相处的空间。正是这种避让,让他在此时有些犹疑,毕竟贾东风即位这一年来,甄连城待贾东风如何,所有人都看得到……贾东风就算不能回应甄连城,也不能如此不给他作为皇夫最后的脸面吧?







他的声音极低,含混地隐没在吹来的秋风中。







算了,他才是孩子的父亲,就算贾东风与甄连城商议,甄连城也会心中膈应的吧?况且就算没有名分,能参与到孩子的起名,不也正是他希望的吗?







贾东风并没有听清傅欢情的话,只是神情轻快爽朗地说:“叫琉璃好不好?贾琉璃。你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砌,我母亲就喜欢叫你琉璃。后来你又送了我一块琉璃佩,可以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贾琉璃?”圣帝贾漪特赐给自己的小名,如今用到了自己孩子身上,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甄连城、告诉所有的知情人,贾琉璃是自己的孩子吗?







傅欢情握住贾东风的手,七分欢喜三分诚恳道:“陛下,我知道你的心意,然而帝夫和谐是天下所向。虽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和顺,然而朝纲的稳固却不可不顾……”







贾东风眨了眨眼睛,扑哧一笑:“欢情,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知道不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对昭孝皇帝说得?她说,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却只能做一个人的夫君。”说着反手握住傅欢情的手,目光如汤汤春水,“我的心很大,可以心怀天下。可是我的心也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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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琉璃降世


贾东风白玉般的手抚上傅欢情俊秀的面庞,柔声道:“就算我没有办法给你名分,但我愿意把我的身心都给你。”







“陛下不必为难了。”甄连城缓缓从正阳宫的方向行来,映着仁德宫的方向,入眼是灿烂的秋日艳阳,然而甄连城将贾东风与傅欢情的对话听的真切,却只觉得自己身处隆冬,满枝雪白的凤尾兰尽作冰雪,他的笑容却如暮春里和煦的春光,“等陛下诞下皇嗣,请陛下废了连城皇夫之位吧!”







贾东风凝目望向他,吃惊地发现,难怪甄连城抱病不朝不见,如今的他瘦得可怕,他的下巴线条原本优美柔和,现在却仿佛被人削去了肉骨,尖尖的能直接当做刺人的凶器,而他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褪去,似完全苍白的积雪和天上冷淡的白云,更衬得眉目漆黑幽深,不由自主地张口问道:“你怎么了?”







甄连城轻快地笑了笑:“身体有些不爽利,因此想一并向陛下辞官,四处走走看看,或许心境变了,身体也可以痊愈了。”牵机之毒已经侵染到肺腑,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唯一还有牵挂的,便是贾东风,经过这许多事情,她的命格面相已经大大改观,而且杀伐果敢,算计筹谋已经成为她下意识的行为,在没有他的岁月,足以自保至长命百岁。而傅欢情,经过他缜密的观察和试探,确定他此生绝不可能背叛贾东风,即使他有心无意的反叛,贾东风也有足够的能力压制他……所以,也可以把皇夫之位还给傅欢情了。







如今贾东风还剩一道生死大关,想来与皇嗣生产有关,都说女人产子,如同在鬼门关走上一遭,于是他早早部署好了天下最好的稳婆和大夫,想陪她一起度过最艰险的时刻……她数次性命攸关,都是傅欢情陪在身侧,至少这一次,应该轮到他了吧?







然而他忘记了,自己是没有资格的。







傅欢情才是孩子的父亲,可以参与皇嗣的起名,可以在产房外甚至到产房内陪着她……







如此也好,他可以以最好的姿态离开了。







贾东风默了默:“甄相想去哪里?”







甄连城悠然一笑:“天下有多远,我便可以去多远。北魏的塞外风光,东瀛的异域风情,我都甚是神往……如今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去了。”直至如今,贾东风还是习惯性唤他甄相,唤他皇夫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共三次,如今他仍记得:第一次是新婚之夜冷冷问皇夫还有什么要求,第二次是她想放傅欢情自由故意与自己亲近,第三次则是自己距离她最近的一次,她赞叹自己计谋无双。







贾东风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心里有些明白,甄连城这一走是诀别,怕是永世无法相见了。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站在她的面前,用缱绻的目光凝望着她,浅浅地流露出求之不得的渴慕。







甄连城凝视着贾东风,她挺着肚子,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下,阳光洒在玄色洒金的衣衫上,脸上肌肤还能感觉到薄薄的暖意。她对着自己缓缓笑道:“那甄相等到皇嗣满月再走吧?”







余下的岁月已然不多,到处走走不过是不想死在她眼前的借口,如果多盘桓一两个月,应该是可以的吧?哪怕坐上离京的马车就倒地毙亡,那也该是心满意足的了。







于是甄连城平静地缓缓笑开,点了点头:“那连城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音刚落,贾东风蹙起眉头,捧着肚子道:“我似乎……要生了……”







站得最近的傅欢情立刻打横抱起贾东风,快步走入仁德宫内:“陛下要生了,快些准备好!”







一直待命的稳婆、大夫齐齐就位,迅速准备好了热水、剪刀、吃食,寝殿内的声音络绎不绝起来,有稳婆与大夫交换意见的声音,有稳婆让贾东风适时用力的声音,有傅欢情柔声劝导的声音……







甄连城默默地走到门口,强自忍下牵机之毒带给自己巨大的身体损伤,直到听到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以及稳婆欢欣的报喜声:“是个皇子,陛下母子平安!”方才扶住廊柱,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圆满了。







光帝登基后一年多的时间,光帝诞下皇帝,起名琉璃。







琉璃是大齐的国宝,相传世上只有三块,一块被傅殇攻破华城夺走,又被傅欢情送给了光帝贾东风;另一块被大齐轩帝作为求亲之物送给了光帝贾东风,剩下一块不知所终。







世人揣测,光帝陛下给登基后首位皇子取名琉璃,难不成是为了臆想凑齐三块琉璃,以彰显大周的国运昌盛,有取代强邻大齐之意?







秋后正是菊黄蟹肥的好时候,齐怀臻悠闲地和王夫叶西风坐在摄政王府的菊花丛中,取了一只刚刚蒸好的螃蟹,用了灵巧的双手慢条斯理地剥开蟹壳,露出白玉般的蟹肉和琼浆般的蟹膏,沾了沾身前案上的酱醋,缓缓送了一半到叶西风的碟中,又将剩下一半送入自己口中,慢慢吞下后,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轻轻叹了一句:“我原本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从容恣意的女子,然而你那妹妹实在是个气运极好的圆满人,让我都忍不住心生羡慕。”







叶西风浅浅一笑,慢慢把齐怀臻送入自己碟中的蟹肉蟹膏放入口中,轻轻地咀嚼,缓缓问道:“羡慕什么?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就譬如秋后正是菊黄蟹肥的好时候,然而东风此时无酒无蟹,比起自在闲适的我们,终究是有些不得自由的。”皇妹终于有了自己的幸福和孩子,就算她此时被初生的孩子闹得无法安眠,想必也是甜蜜的烦恼。然而出于某种敏感的原因,他只能淡淡地替贾东风惆怅一把口腹之欲的缺失。因为除此之外,她确实已经十分圆满了。







齐怀臻没有回答叶西风的问题,只是若有所思道:“大周光帝登基后第一位皇嗣降生,我思前想后,总觉着要备一份大礼送给她才好。”她神情从容,沉稳沉静得仿佛世间一切缤纷都黯淡下去,一身凛然得贵气压得满园金灿灿的菊花失了颜色。







贾东风是无酒无蟹,却有相有帅,不驱使臣,不设属国,却将北魏和大理紧紧攥在手中,齐怀轩一念之仁,终将大周养成大齐身侧一只庞大的猛虎,真让人寝食难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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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牵机之毒


贾东风看了看身畔安稳睡着的贾琉璃,习惯性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拿起身旁的奏折文书,认真翻看起来。她看得甚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字字入眼入心,百般计较盘算在呼吸之间,便从心中电闪而过。







不多时,贾东风便浏览完毕生产期间积压的所有奏折,但是她并没有就此停下休息,顿了一顿,她又伸手入怀,取出今早送达的密信,以叶西风的名义,从大齐送来的密信。







“牵机之毒……凤凰真血……得琉璃佩者得玄微子一诺……”贾东风皱起眉,喃喃念了一遍信中的关键词,展开信纸又慢慢查看了一遍,与方才看文书时的快速不同,对于这一封信件,贾东风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间咀嚼几道,最后,嘴角泛起悠然的笑容,“齐怀臻,你终于出手了。”







叶西风固然与甄连城有些交情,然而以他散淡的性格,不可能在这样的时点,写出这样的书信,哪怕书信的笔迹与叶西风一模一样,常用的词句也一模一样,甚至就连习惯性的停顿处空隙都一模一样。贾东风还是断定,这封信是齐怀臻假借叶西风的名义送给自己的。







如果真的如她所说,甄连城身中牵机之毒,只有凤凰真血可以解毒,而且如果再有万一,可以持着琉璃佩上首阳山求助……







那么齐怀臻实在太热心细心和贴心了,似乎真的热切地期盼着甄连城身上的奇毒早日根除,大周的江山在将帅强强联手之下可以永保昌盛。







然而齐怀臻实在不是这样的人,她与自己一样,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没有齐怀轩悲天悯人的心肠,却有大齐掌权者唯我独尊的霸气。







所以,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但是齐怀臻具体想圈谁,想陷害谁,暂时她还揣测不出来,不过她可以慢慢抽丝剥茧,找出事实的真相。







折叠好信笺,点上蜡烛,慢慢将之焚毁,贾东风微微一笑道:“宣贾霜和护国公家的英子。”







好不容易赶在傅三千喜欢的春夏季成了婚,新婚燕尔的贾霜得了光帝的恩旨可以住在宫外,比护国公府却远得多,于是成了英子先进宫,贾霜在偏殿足足侯了三炷香的时间,方才看到一个丫鬟打扮的妙龄少女施施然从贾东风的寝殿中直接走了出来,而这丫鬟明显不是宫女,看身上的装束,似乎是护国公府的人。







光帝陛下怎么会让护国公府的人伺候月子呢?贾霜默默揣着好奇心入了寝殿。







因着月子不见光的传统,贾东风的寝殿中只燃了蜡烛不见窗外自然的阳光,光帝斜斜倚在床榻上,影影绰绰中向着贾霜招了招手。







贾霜快步趋至床榻前,贾东风递了两张方子给他,一张方子上只写了两样东西:牵机、凤凰真血;另一张方子上写的东西可就多了,贾霜只看了一眼脸就红了,这实在是一个十分高妙只针对男人的催情药方子,一旦炼成无色无味入水即化,发作起来唯有女色和冰水可解。







他看不懂第一张方子,第二张方子又蕴含了太多的信息量,让他不由得浮想联翩……







譬如光帝陛下想扩大后宫了,而且她肖想的这个人,可能不大容易得手……







或者是光帝想与皇夫或者傅帅增添一些闺房之趣……







但无论哪一种,为什么要给男人留后路呢?







难道是因为光帝近来尚在月子中,担心有什么疏失,所以有了备选的方案?







光帝陛下果然高瞻远瞩,就连这种闺房之事,也是深思熟虑百密无一疏。







贾霜不由得肃然起敬。







贾东风淡淡道:“有一种慢性毒药叫做牵机,随着年月增长慢慢沿着人的身体攀爬,所到之处皆有黑线,黑线一旦到了人的胸口,便会一命呜呼,这种毒药配方及其难得,因此世上也没有解药,只是听说有一种奇药唤做凤凰真血,可解天下奇毒,这两种事物,贾医正可有听说过?”







贾霜茫然了片刻,摇头道:“微臣孤陋寡闻,实在没有听过这两个事物。”







贾东风并不气馁,继续可道:“假如没有凤凰真血,有没有可能解开牵机之毒呢?”







贾霜思索了片刻,缓缓道:“天下至毒的东西多了,但只要是侵入血液的毒,都有一种办法化解。”







贾东风眸中一亮:“以命换命?”







这正是在蜀州时她身中蛊毒,傅欢情冒死救她的法子。







贾霜点头道:“不错,不需要什么凤凰真血,只要有人愿意以命换命,自然就可以。”







贾东风的脸上涌起如浴春风般的微笑:“想来会有许多人为他献身的……”随即将第一张方子就着蜡烛烧为灰烬,又将第二张方子递给贾霜,“你可以现在记住这个方子,并照着这幅方子配一丸药吗?”







贾霜依言默诵了几遍方子上的药物,随即叩首拜道:“微臣记住了。”







贾东风轻轻补道:“今日之事,不得外泄。”







贾霜再次叩首拜道:“微臣明白。”







他家三千也有叮嘱,要比以前更加惜命,不该可的事情不要可,不该说的事情也不要说。既然光帝下了封口令,他便乖乖执行便好了。







反正不管哪个倒霉催的中了那个什么牵机之毒,以命换命的艰险工作都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不管哪个运气好的要吃下那枚无色无味的催情药,享受美人之恩的人也不会是他。







所以他安安心心办事就好了。







郑葳蕤步入光华府第的时候,一屡哀伤婉转的琴音破空而来。瑶琴本该是幽怨缠绵得,然而如今却浸染了浓郁的别离之意,薄而轻锐的调子忧伤哀婉,听得久了,甚至让人有一种肝肠寸断的错觉。







甄连城善箫不善琴,门口有路人小声抱怨:







“甄相日日弹琴,时常弹琴,还换着地方弹琴,想躲都躲不开……”







“就算是真的当年大唐三绝的琴音也就罢了,如今这琴音断断续续又愁肠百结的,我听了快一个月,恨不得一头撞死……”







郑葳蕤摇头苦笑,一步踏入光华府中,发现引路的小厮神情异常平静,与门外的路人邻居截然不同,正在好奇光华府中的人怎么就百毒不侵,突然瞥见小厮耳朵里几不可见的两团肉色棉团,不觉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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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皇嗣满月


甄连城看着温和,实则狠厉,光华府的人又不是不想活了,哪里敢对他提出什么异议,他爱弹什么就弹什么吧,反正他们可以把耳朵堵上。







郑葳蕤轻快地走到光华府的湖心亭中,看着心无旁骛抚着琴的甄连城道:“甄相,明日便是琉璃皇子的满月宴了。”







甄连城终于缓缓按住了琴弦,抬起头漠然道:“郑大学士找我有事?”







郑葳蕤心中一涩,大概除了看向光帝,甄连城看向任何其他人都是这幅看物件的神情吧,对于甄连城而言,人与物有个很大的共同点:可以用的,不可以用的。从他冷漠的脸色上来看,自己明显就是被归为不可以用的那类,所以连一丝笑容都懒得给。







只是甄连城实在憔悴得厉害,整个人瘦削得如同一阵风便能吹倒,她又生了几分恻隐不忍之心:“倒也无事,只是听说甄相后日便要启程游历天下,明晚晚宴恐怕不能好好与甄相告别,所以特来专程与你告别。”







甄连城微微垂下眼,缓缓道:“郑大学士的心意连城心领了,但不必挂怀。”







不到二十个字,便要了断她长达十年的爱恋濡慕。后日之后,只怕真的山高水长,再无相见之日。







真的不甘心……郑葳蕤微微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面上却是云淡风轻:“那便明日晚宴上见。”







甄连城没有再抬头,甚至连简单的回应都没有,只是继续垂着头,轻轻撩拨着手上的琴弦。







直到郑葳蕤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方才轻轻擦拭了一下鼻中涌出的温热液体,苦笑了一下,这具残破的身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持到明日的晚宴。







冬月十二,大周皇子贾琉璃满月,兰陵城举城欢庆,光帝甚至许了民间的各色杂耍班子进宫表演,整个兰陵城笼罩在巨大的欢庆喧嚣中。







甄连城吞下一枚千年老参炼制的丹药,施施然步入了文华殿大宴,习惯性抬眼看了一眼贾东风的面相,不由得骤然一惊。







原本以为是生产之难的生死大劫,居然并没有过去,依然诡异地显现在贾东风的脸上,在黑夜中犹如一个狰狞的笑脸,在嘲笑他的失察失策。







甄连城不动声色,白衣款款落坐在贾东风的身侧,此刻的他虽然身形瘦削,行动间已然是强弩之末,外表看来却依然是个丰神俊朗的白衣神相。







文武百官摒弃前嫌,热闹欢畅地一轮轮敬酒,然而甄连城警惕着席间可能发生的一切意外,始终秉承玄微门下不得饮酒的规矩,以清水一杯应付回去,只是一杯杯白水下了肚,难免产生内急,不得不中途退了一次席。







就在离席前,他又看了一眼贾东风,只见傅欢情在另一侧神色清明,漫不经心中透着高度警觉,这才放心离去。







再回席时,郑葳蕤已经站到了他的跟前,端起金玉酒道:“葳蕤自幼听着东风连城长大,如今甄相即将远游,昔日的东风连城之曲只怕已成绝唱,葳蕤敬甄相,也是敬往日的东风连城之音。”







甄连城原本计划回席后便要推却一切敬酒,然而郑葳蕤这席话却勾起了岁月悠长的回忆,不知不觉间,他举起眼前的酒杯,将其中的清水一饮而尽,缓缓对着郑葳蕤道:“多谢。”







清水落腹而话音未落,腹中突然燃起一丝异样的火焰,熊熊燃起,有愈加旺盛之意。







甄连城捂住小腹,下意识寻找贾东风的身影,然而就在这一倏忽间,身侧的贾东风和傅欢情都不见了……







郑葳蕤关切地上前搀住甄连城道:“甄相,你是不是身体不适?我扶你到后殿休息。”







少女处子的幽香丝丝钻入鼻腔,刺激着此刻尤其敏感的嗅觉和触觉。







甄连城的手,不听使唤地握紧了搀扶着自己的郑葳蕤的柔夷,感觉心中的欲火几乎要把自己的理智烧灭。







郑葳蕤扶着意识不清的甄连城,款款走进了文华殿的后殿房间,房中燃着合欢香,还有一张大床和一桶沐浴的水。







这显然是个早已布局的陷阱,甄连城气得浑身发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甩开郑葳蕤的手,咬破自己的舌尖,纵身跳下了浴桶……







这浴桶的水,竟然是冰的!







浇熄了他的欲火,也浸湿了他的衣裳,他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滑落肩头,漂浮在盛满冰块的浴桶中,虽然他极快地沉下身子,却依然被郑葳蕤瞧见了他的湿身**的身子,光洁如玉的肌肤上,有一根触目惊心的黑线,已经爬到了他的胸口……







房间的大门哐当一声打开,率先步入房中的是贾东风与贾霜,郑葳蕤冲着贾东风款款一揖,笑盈盈地出了门,出门后不忘仔细地掩上房门。







贾东风与贾霜则是快步走到浴桶前,仔细打量着一脸冷厉的甄连城,目光顺着他透湿的衣衫一路向下,开始讨论分析甄连城的身体状况:







“这一条黑线应该就是牵机之毒?”







“微臣也是这么觉得,而且牵机之毒外相已经到了胸口,意味着毒性已经侵入心肺,只怕也就是这一两日了……”







“那就废话少说,取血验人,今夜便换血!”







贾霜麻利地从怀中掏出针包,一把抓住甄连城搭在浴桶上骨节分明,苍白地几乎透明的手,在他五指上各戳了一个小孔,又灵巧地取出五只小碗,放在底下承接血液,口中不迭道:“甄相多担待一些,这也是为了救你的命……”







甄连城泡在冷冽的冰水中,虽然弱不禁风得身子几乎冻得失去知觉,只能任凭贾霜摆布,心中的惊骇怒火却一浪高过一浪,面上勉力保持着一贯的卓绝无情:“陛下不必白费心机了……”一定是齐怀臻把他身中牵机之毒的事情告诉了贾东风,若仅仅是如此,要让贾东风看着他面容丑陋地死去,也倒没什么。只是贾东风的架势,似乎是有了破解牵机之毒的法子。而牵机之毒的阴损令人骇闻,即便有破解之法,也一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这代价需要贾东风亲自冒险,那他必须尽快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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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唯一的妻


“是我篡改了陛下的命格和面相,让陛下屡屡陷入生死一线间的险境,之后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赎罪……”甄连城缓缓道。







浴桶中粼粼的水光映着他苍白的嘴唇,泛着柔润的光,他长长的睫毛如扇半敛,乌黑的发丝滑落在冰水中,遮挡住半张面容,即便在陈述自己曾经铸下的大错,看起来也极为赏心悦目,楚楚动人。







贾东风慢慢走到房间中唯一可以坐下的床榻前,懒懒坐了下去,半靠在鹅绒被褥上,悠然道:“我知道。”他做过的错事,他付出的努力,她皆看得分明。至于命格面相,她一概不信。如今她好端端活着,大周安宁富足,便已足够。







“陛下还有一场生死大劫近在眼前,不必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功夫。”甄连城的目光澄澈明净,洗练真挚,他微微叹了口气,“我走到今日这步,全部都是我咎由自取,与陛下与旁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牵机之毒那是玄微子自行研制的奇毒,天下无解,陛下无论做什么,都是白费心机。”







“不会是白费心机的。”贾东风缓缓笑道,“大不了以命换命,甄相可能不知道,这天下有多少女子愿意为你死,待贾医正验明与你血液相融的女子,便可行换命之术了。甄相若心里实在过不去,记得给为你舍命的女子立一块碑,认她为你此生唯一的妻。”







说话间,贾霜已经取好血,利落地分置在更多更小的小碗中,同时打开房门,朗声道:“可以开始了,谁先来?”







甄连城凝目向外望去,月色下房门口挤满了一脸肃穆和大义凛然的莺莺燕燕,虽然他只认识郑葳蕤和舞回风二人,然而其他不相识的女子脸上,都有着类似的坚韧果敢的表情。







郑葳蕤率先一步踏进房门:“我先来。”







贾东风轻轻摇了摇头道:“葳蕤,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大可不必为了一个男人……”







不待贾东风说完,郑葳蕤已经拜倒在地,认认真真叩首道:“初见时的怦然心动,相处时的宁和怡然,迷茫时看到他便会心中安定,胆怯时从他身上寻找勇气,交谈时会悄悄地欢欣……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就算求不得同床共枕,葳蕤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连城公子的命,葳蕤斗胆,还望陛下成全。”







贾东风默了默,纵然是自己,将甄连城当做敌人的时候,也禁不住欣赏他的风仪气度,不管落入怎样的困境,他总是沉静从容,智计百出,那份从容她十分向往,甚至也有一点点倾慕。更何况郑葳蕤和门外的这些女子呢?







东风连城的琴箫,有多少人是为了连城那出神入化的洞箫之音呢?







“准了。”贾东风轻轻叹了一口气。







甄连城怔怔地看向贾东风,看向郑葳蕤,看向门外的那些女子,心中好像有什么要浅浅地浮上来,然而心中的无形之手微微翻转,又将那不知什么给压了下去:“不准!”







这个时候,他需要绝对的冷静:“陛下,连城的命是命,这些姑娘的命也是命,陛下若行这以命换命骇闻之事,那日后如何禁绝门阀世家屠戮百姓,又如何以公平正义之名征伐世间不公不义之事?”







“甄相说的很对。”贾东风点点头,肃颜道,“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也。这才是真正的为帝之道,那就从朕开始吧!”







“陛下!”贾霜慌忙跪下。







“陛下!”郑葳蕤再叩首道。







“陛下!”门外的莺莺燕燕,以舞回风为首,也全部都跪下了。







“陛下……”甄连城苦笑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家无需多言,朕与大家平等,贾医正也取了朕的血吧!”贾东风闲适地伸出素白的手,递到贾霜的面前,“从我开始。”







在贾东风不可抗拒的威压之下,贾霜拿起金针,刺了那支素白的手的中指,眼见一滴鲜红滚烫的血滴落在白瓷碗中。







碗中的清水上飘着另一滴血,如同寻着同伴般游了过来,转瞬间二者融入一体,如同原本就是一滴。







“融了。”贾东风低头看了看碗,神色异常平静,“那就从我开始吧。”







话音刚落,大臂和肩上同时一麻,全身失去了知觉,不得动弹,张了张口,也发不得声。







贾霜收起金针,恭恭敬敬跪下道:“陛下恕罪,陛下千金之躯,实在不能冒此大险,微臣甘愿冒大不韪,也不能听从陛下的这道旨意。”







这个太医正实在是越来越狡猾了,他明明就是算定了,如果贾东风有个三长两短,甄连城就算活着也要扒了他的皮,傅欢情也绝对不会放过他。所以两相权衡下,宁可背了抗旨不尊的罪名。







郑葳蕤抢着上前一步递过手道:“我来吧!”







贾东风冷冷地看着贾霜,只见他殷勤地刺破郑葳蕤的手指,滴血入碗,欣喜道:“郑大人的血也可以!”







郑葳蕤的脸浮起一丝欣喜的红晕:“那就开始吧!”她舍不下甄连城,无论如何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死去,纵然此生无法与他成为夫妻,注定要与他生死相隔,她也宁愿死去的人是自己,而他可以流着自己的血继续活下去。







贾霜将她引到甄连城的浴桶前,让她刺破的手指与甄连城刺破的手指相触,鲜血相触的那刻,甄连城胸前蔓延的黑线肉眼可见地褪下去了一些,而郑葳蕤的脸色苍白了一分,脚下忍不住虚浮地晃了晃。







然而甄连城身上的黑线再也没有下去分毫。







贾霜仔细地看了看甄连城身上的黑线,又将郑葳蕤扶到一边,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面色,又重新查验了一遍她如今的血液,蹙眉喃喃道:“奇怪……”







郑葳蕤的面色缓解了一些,忍不住急切道:“怎么了……”







贾霜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上,冲到门外又拉了一个女子进来:“你也来试试!”







滴血、验血、换血……







能够与甄连城血液相融的女子,只能让他身上的黑线褪去寸许。







贾霜的眼神却难得的狂热起来,他执着而机械地重复着滴血、验血、换血得过程,完全不顾甄连城的冷冽抗拒,甚至为了防止甄连城身体恢复反抗,他又特地给他扎了穴位,让他也动弹不得,甚至发不得声。







直至最后一寸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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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百鸟朝凤


无论换了多少血液能与甄连城相融的姑娘,这最后一寸黑线就是无法消退。







贾霜蹙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还是我来吧!”贾东风豁然起身,经历了这么长时间,她已然冲破贾霜禁锢她的穴道,不仅可以发声,而且行动自由,“贾太医还不明白凤凰真血的含义吗?凤凰真血,不仅仅是一人之血,而是凤凰引百鸟之意。牵机之毒果然阴损玄妙,如今已折损我大周百位女子,就在最后一息,岂能功亏一篑?”







若她所料不错,百鸟朝凤,这凤凰真血的最后一滴,必然是无比尊贵的女子,那在场的诸位,谁又能比她更尊贵?齐怀臻弯弯绕绕曲曲折折传达的,不也就是她的命?只要大周女帝驾崩,谁还能动摇大齐的强国地位?







贾东风心中明镜般雪亮,此刻快步上前,用刺破的手指紧紧与甄连城的手指贴合,目光紧紧锁着浴桶中甄连城脚下的最后一寸黑线。







然而,什么变化都没有……







难道自己身份不够尊贵?







难道自己弄错了?







踯躅忐忑间,贾东风瞥见甄连城的眼神,温润地黑眸底漾着似笑非笑,带点儿揶揄的意味,仿佛在说她又错了。







恼恨之下,贾东风伸手拂上甄连城的穴道,解开他的穴道:“如今只差最后一步,甄相难道要功败垂成?”







甄连城施施然从浴桶中站了起来,他神情从容悠然,乌发披散,衣冠不整,嘴角微微弯起,带着若有若无的了然嘲弄:“微臣已经好多了,陛下不必挂怀,至于舍身救微臣的姑娘们,微臣铭感于心,但实在没有办法认下那么多妻子。”







贾霜适时补了一句:“陛下放心,微臣已经查验过,甄相身上被引出的牵机之毒,虽然转移到各个姑娘身上,然而毒性并不强烈,姑娘们休息数月便可自行恢复,然而这牵机根本之毒,还残留在甄相的身上,无法拔除。而这最后的毒素,才是真正的致命毒素。只是这毒为什么无法通过换血拔除,微臣一时也无法破解……”







甄连城豁然笑道:“可见天意如此,连城如今已经好多了,明日的远游,还望陛下成全。”







说罢缓步走出了房门,没有任何人阻拦或者打扰他。







贾东风静静立在房中,冷静地把今晚的情形过了一遍,又默默把齐怀臻信笺在心中诵读了一遍,自己一定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什么……房中众女子的脸上浮现出或失望,或欣喜,或惆怅的表情,她们怅然望着甄连城浮冰碎雪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心中或多或少了然,此生恐怕再也无法与他如此亲密相见。







甄连城直接回到了光华府第,用热水沐浴更衣,焚香煮茶,静静坐在客厅中,心中微微震荡,经历了今晚,他大概明白了牵机之毒的解法,也了解了齐怀臻的用意。







原来自己便是贾东风最后一个生死大劫!







凤凰真血,固然有百鸟朝凤,一百个与中毒之人血液相融的人做牵机毒引的用意,然而最关键的一步,必须有凤有凰,凤凰心意相通,方能引毒过身。然而贾东风的情意全部都给了傅欢情,怎么可能与他心意相通?所以哪怕最后一步,贾东风试图引走最根本的毒素,而牵机亦有所动,但他压制心意,死死抗拒贾东风的引血之举,终于没有酿成大祸。







但贾东风聪颖过人,迟早会发现其中的端倪,不如自己早日云游,随意找个地方死去,好过留在她的身边日日担心自己伤害了她的好。







贾东风一夜无眠,将贾霜强留在仁德宫一起翻阅医典药经,时不时压迫性地逼问贾霜超出他能力范畴的问题:







“牵机之毒的毒性已经被压制到最后一步,是否可以延缓死亡的时间?”







“大概……有可能吧……”







“那每次复发,是否都可以用这样的引血之法?”







“或许……有可能吧……”







“若是这样,牵机之毒不是妄称天下至毒了?”







“陛下……所言甚是……”







“贾霜,你再敷衍朕,朕就连着今日犯上之罪一起治你!”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贾霜慌忙拜倒,口齿流利了不少,“不是微臣有意隐瞒,实在此毒闻所未闻,微臣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微臣瞧见,甄相走出房间的时候,脚上的黑线似乎又长长了一些。因此微臣斗胆揣测,此毒不除根,恐怕复发极快,引血之法本来就极其凶险骇人,而且引过血的人不能二次引血,根本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除根,甄相还是无法得常人之寿啊……”







贾东风蹙起眉头,不再逼迫贾霜,只是口中喃喃:“凤凰真血,凤凰……真血,凤……凰……”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抬腿向皇极门走去。







护国公府中,傅欢情的寝居中灯火通明,舒雅的熏香充盈着房间,贾东风步入其中时,紧绷的神经顿时舒缓下来,看向浅浅笑看自己的傅欢情,习惯性张开双臂抱了上去:“欢情……”







“陛下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傅欢情冰击玉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令她安心,“无论陛下做什么,我相信陛下的判断,也一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保驾护航。”







“你说过让我好好爱惜自己,但你也知道我这人素来爱冒险,不认命,这次要冒的风险极大,而且恐怕你也救不了我。这样,可以吗?”







“如果陛下有何不测,我自当生死相随。”傅欢情浅浅应道,轻轻拥住贾东风,两片柔软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心。







“我一定会努力保全自己的,你也要给我一些时间。”贾东风依偎在傅欢情的怀里,舒适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好。”







“如果我负了你,这样,也可以吗?”贾东风想起明日的计划,心中略有些忐忑,颇有些惴惴不安问道。







“可以。”傅欢情应得更加爽快,胸腔里甚至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遇到这个问题不该醋一醋的吗?”贾东风到底先败下阵来,抬眼望着傅欢情秀美绝伦的面容上一派从容漫然之色,忍不住气恼地锤了一下他的胸膛。







“以前的我会醋,”傅欢情颇有些宠溺地点了点贾东风的鼻子,“可昨日陛下呼啦啦叫了一群人给甄连城解毒,我便一点都不会醋了。”







贾东风偏着头想了想,也是,若易地而处,甄连城换成傅欢情,她绝对没有那么大方地邀请群芳给他解毒:“你果然越来越狡猾了……”贾东风心满意足,踮起脚尖吻上傅欢情的唇……屋内舒雅的熏香顿时多了一丝旖旎轻糜的气息,屋外初冬乍寒,屋内春光正好。








  


  。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终须一别


甄连城行前一夜,天气骤然变冷,兰陵城内降下了今年第一场冬雪,纤柔而轻盈的雪花自墨蓝苍穹上飘摇而下,映着月光点缀深沉的夜色,给地面笼罩上一层晶莹的霜雪银白。







贾东风依约将甄连城送到江边,江边水势较缓之处,停泊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护卫齐全,是贾东风为甄连城准备来用以上路的。







她不问他的去处,从此之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此处水流甚急,不时有岸边的冰雪被滔滔流水带走,在江水之上漂浮几个来回,便如泡沫一般散开来。







“陛下送我千里,终须一别。”站在湍流的江边,甄连城低声俯首道,他的心中微微恻然,此别为诀别,他明明心中舍不下贾东风,却为了她的安危不得不狠心离开,兜兜转转沉沉浮浮,站在她身边的人,陪她一生的人,终究不是他。







贾东风抬起眼,望向甄连城,漆黑如墨的眼中氤氲着一丝旖旎的情致,脉脉的眼波便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意,温柔地徘徊在甄连城的脸容上。







她甚至微笑着抬起手,给甄连城理了理被风吹开些的发丝,动作极为温柔,仿佛拈着一片稍一用力便会破碎的雪花,低声道:“连城,让我再看看你吧,今后便看不到了。”







甄连城心中一颤,望向那张令自己魂牵魂绕牵挂不已的面容:“陛下……”







有她这句话,无论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便是死也甘心了。







正在愣怔间,贾东风已经跳上甲板,笑着冲他招手道:“连城,我有东西给你看。”







甄连城原本有些松散恍惚的心中蓦然一紧,缓步跨上甲板时,心中已经做足戒备。







走入宽敞的船舱,贾东风伸出一只手,一把拉过甄连城的手,低下头细细端详,打量他掌心的每一道纹路,仿佛在他的掌心之间,能绽出绚烂的花。







甄连城心中警铃大作,心中戒备更甚。







看了片刻,贾东风终于收回目光,从怀中掏出两块流光溢彩的琉璃佩,缓缓放入甄连城平摊的掌心上:“天下人皆知得玄微子得天下,却也有句话说,得琉璃佩者,可得玄微子一诺,原本我是留着琉璃佩以备大周不时之需,然而再大的不时之需也大不过你的性命,所以,你不要去云游了,带着这两块琉璃佩,上首阳山,找玄微子救你,好不好?”







甄连城一怔,心中微微一漾,在贾东风的心中,自己到底也是有些不一样的,否则怎会拿出关系大周国运的琉璃佩?然而这琉璃佩对于其他人有用,对于他而言,确实毫无用处的……于是摇了摇头:“陛下深恩,连城心知肚明,自首阳山下来的人,除非死,否则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没有等他说完,两片柔软便覆上了他的唇,甄连城心中炸裂一般震惊,意乱情迷之间,手指蓦然一痛,随即一根温热湿润的手指坚定地与他涌出鲜血的手指相触,与此同时,一条柔软芳香的小舌探入口中,令他勉力凝聚起的抗拒之意土崩瓦解……







身体一股寒流疏忽而过,随即缠绕自己一年多的不适感荡然无存。







甄连城惊惧地推开贾东风:“你在做什么?!”







“救你啊!”贾东风柔和秀美的眉目如画,点漆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绝色眸光中有一种足以令人为之生为之死的力量。







“陛下,你是大周的天子,身负振兴大周的重任,你怎么可以这样草率!”甄连城面色惨白,痛心疾首。自己处心积虑要避开要提防,却避不过她温柔一击。原来命中的劫数避无可避,贾东风最后的生死大劫就是自己,是怎么逃也逃不过去的。







“不救一人,何以救苍生,不保身边人,何以保天下。”贾东风浅浅一笑,“甄相与大周天下,在朕的心中是一样的。况且朕救你,等于救天下。朕算的很清楚,如果牵机毒发,你必死无疑,而朕并没有什么信心对抗曾经拜在玄微子座下的齐怀臻。相反,如果朕引出你体内的毒,仍有时间拿着琉璃佩找玄微子解毒,不一定会死。而你可以留在大周对抗齐怀臻。这笔买卖,实在划算得很。”她自然知道首阳山上下来的人无法再回去,所以她原本的打算便是自己上首阳山。把琉璃佩给甄连城,不过是转移他的注意力。







“玄微子性情古怪,万一他不救呢?”甄连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陛下没有给自己留别的退路么?”







“祸害遗千年,况且我的运气一直都不错。”贾东风懒洋洋地摊手坐在舱内唯一的纯白狐皮坐垫上,苍白的脸色绝艳的脸庞看着又可恨又可恶,“若真有个万一,只能麻烦请欠了我一条命的甄相替我活下去,守住大周的大好河山,好好传承给怀璧和琉璃。”







甄连城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似乎是第一次,她脱离了他的掌控,反手扣了下来,将他牢牢罩在自己的掌中。







“傅欢情呢?”甄连城艰难问道,“陛下为什么不把江山托付给他?就不怕我祸乱大周吗?”







“因为她生,我陪她生;她死,我陪她死。”不知何时,傅欢情也上了船,满不在乎地冲着甄连城笑了笑,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甄连城,你是东风可以托付江山的人,然而,我才是她托付终生的人。”







“是的。”贾东风言笑晏晏,满眼濡慕地望向傅欢情,“今日之后,大周暂时没有光帝,我不在的时候,大周的一切就有劳甄相安排了。”







说罢冲着甄连城长长一揖:“今日这船,其实是我自备去首阳山的,还请甄相下船。”







甄连城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陛下此去,一路保重。尤其要记得,上了首阳山之后,不要相信任何人,一切只要以自己为重。”







说罢,他转过头,慢慢向岸边走去,他走得极慢,似乎是不舍离去,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船开动的时候,贾东风呀的失声叫道:“糟了,你送我那桃木没有带。我得回去拿。”







傅欢情缓缓一笑道:“那我再给你削一个,不必回去了。”







贾东风不满地抱怨道:“那怎么能一样,虽然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却是我们真正的定情信物……”







傅欢情立刻缴械道:“好,那也不必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我回去拿,你且让船靠岸,不许偷跑。”







就在傅欢情飞身向皇城掠去的时候,贾东风收了脸上得笑容,跃身追至慢慢行走的甄连城的身后,沉声道:“甄相留步。”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生死契阔


甄连城顺从地转过身,悠闲安适地笑了笑:“陛下请讲。”







贾东风深深吸了一口气:“甄连城,我不可能让欢情跟我一起死,所以若我真的死了,你必须想尽办法,让他活下去。”







甄连城缓缓一笑:“陛下,如果你死了,就算傅欢情不死,我不仅要亲手杀了傅欢情给你殉葬,还要乱了大周给你陪葬。反正我对这江山,并没有什么兴趣……”果然傅欢情是你的软肋,如果一个不够,那就再加上大周。







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贾东风颇为苦恼地挠了挠头:“不用这样吧,甄连城,我好歹也对你动了心,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救你?”







甄连城的心神微微一恍:“真的?”随即决然道,“不对,你是为了傅欢情,才如此说的。”







“你若是执意如此以为,那我也没办法说服你。但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相信我方才的话。毕竟人总是要听听让自己开心的话,对不对?”白雪的荧光照在贾东风的脸侧,柔和的光芒勾勒出她美好的轮廓,那一双眼睛沉淀着黑夜的色彩,竟然有了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意味。







甄连城定定看着贾东风,缓缓一笑:







“一年。”







“五年。”







“三年。”







“成交。”







“那就三年为期,连城等陛下归来。陛下可千万不要迟到啊!”







就算按玄微子甄选徒弟三年下山的习惯,三年也足够了。







如果三年下不了山,那便意味着凶多吉少了。







如果三年后见不到贾东风,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或许生死相随,但生死相随之前,如果有可能的话,很有可能一把火烧了首阳山……







眼看着傅欢情匆匆从皇城中赶回船上,大船顺水而下,渐行渐远,甄连城嘴角终于绽出一抹飘渺的笑意,方才的问答真是既梦幻又美好,仿佛世间一切虚幻不真的事物。







其实他很想问贾东风,如果这世上没有甄连璧,没有傅欢情,会不会是他,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二字。方才贾东风半真半假的话,他会珍之重之,放在心上,永生永世不会忘怀。







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如何度一生?山前停马蹄,绿水揉春风,林间耸翠入眼,崖前无尽深渊,行到星子入夜,白鹿饮溪边,风声渐停,万事都成空。闲来桥下夜泊,我提壶酒看你焙新茗,想来从年少一路到古稀……”贾东风站在甲板上,开始迎着雪花大声歌唱,傅欢情抱臂倚在桅杆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真冷啊!”唱了一会,贾东风便禁了声,对着手哈着气,一边没有形象地跺着脚,最后直接把冰冷的双手塞入傅欢情的腋下,“替我暖一暖。”







傅欢情心中一沉,贾东风素来练武,身子没有这么弱不禁风,如今刚替甄连城渡了毒,便立刻感知到了初冬的寒冷,可见这毒的凛冽,面上却故意漫不经心地宠溺着抱怨道:“陛下真淘气。”







“你不是说我自小鬼点子最多吗?自然要拿来淘气淘气了。”贾东风顽皮一笑,“还有,以后没有光帝,叫我东风。”







“好的,东风。”







“我在。”







“东风。”







“我在。”







“东风。”







“你好无聊,打扰我听雪了。”







“雪有什么好听的?不如你唱歌好听。”







“簌簌落落的多好听啊,你仔细听……”







“你说的都对。不过落雪的声音,配上烤鱼的香味,一定更加有滋有味。”







“你又想骗我烤鱼给你吃……”







“谁让东风的烤鱼天下无双呢?”







“那你去生火,小心别把船点着了。”







船内被烤鱼的炭火烧得很温暖,傅欢情替贾东风细心地披上毛氅,一手握住她的手,直到感觉到她的手一点点回暖,身上的寒气一点点被驱散……







船只顺流而下,没几日便到了首阳山下。







贾东风却不急着上山,反而在山下找了农舍与傅欢情住了下来,随行的人员一并留下来,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傅欢情看着身边的人张灯结彩,周遭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不觉有些好奇。







“我要与你成亲!”贾东风这些日子苍白憔悴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动人的容光,眉宇之间气韵优雅清丽,红扑扑的脸上泛着动人的生机,“孩子都生了,难道你要让我一直没有名分?”







傅欢情张开双臂拥住贾东风:“好,我做梦都想与你有名分。”除却上首阳山的不确定性,这几日的朝夕相处,恬淡生活,真的很圆满。







贾东风又喜滋滋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卷轴,塞到傅欢情的手里:“打开看看。”







傅欢情将卷轴缓缓展开,这是贾东风即位后为民间嫁娶亲自拟写的婚书:“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次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落款留白。







“我当初未能如愿嫁你,生了执念要将你我情谊写入这民间嫁娶的婚书。民间多嫁娶一人,便如同你我情义增添一分。如今你我真的可以用上,真是幸甚至哉。”贾东风提起笔,哈了口气,款款在妻的栏位写下了贾东风三字。字体袅袅的簪花小楷,偏生透着利落干脆。







傅欢情心中微微恻然,也提起笔,在夫的一栏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遒劲有力,别有风骨。







“吉时已到,起轿!”







冬月二十九,贾东风终于坐上十六抬大红花轿,从首阳山下一处农舍,抬向不足一百丈的另一处农舍。







少顷,轿稳,落地。







轿帘从外被人揭开,一只手伸了进来,春风拂面般温和的声音低低道:“东风。”







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被他一把握住轻轻牵出花轿。







锣鼓齐响,瑶琴奏鸣。







贾东风与傅欢情并肩而立,依着大周民间风俗依次拜了天地,之后又拜了高堂之上的婚书。







“洞房花烛夜,拜不了双亲的我们只好拜一拜这婚书……”贾东风望着头戴喜冠,身着簇新大红喜袍,乌眉水目的傅欢情笑道,却被傅欢情动情地紧紧拥住,不由得咬了咬唇,“欢情,答应我,等我三年。我可能还会迟到,那就再等三年……”







“三年复三年,太久了……东风,我只等三年。”傅欢情低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如果三年你还不下来,我便在首阳山下自刎随你而去。”







“如果我只是迟到,而你却死了,我不是还要阴曹地府追随你而去?你不就害死我了?”贾东风环住傅欢情的腰,“不要放弃我,放弃希望。”







傅欢情的背微微一僵,明明觉得贾东风说的不对,却无从反驳,只能闷闷应了声:“好。”







贾东风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背:“这就对啦,我也实在放心不下琉璃交给甄连城照看,你回去后要悉心教导琉璃,起码要让他与你一样英武无畏,做个天下无敌的大将军!”







贾东风笑得欢畅,然后而身体内那可怕的毒已经彻底失控崩溃,她可以感觉到,仿佛有无形的利剑来来回回穿透骨骼肌理,全身上下,从心脏到指尖,每一分每一寸都好似遭凌迟一般痛楚。有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涌出,她反手用喜服拭去,幸好有大红喜袍遮掩,血色只是在鲜艳欲滴的红袍上开出大片暗红的花朵。








  


  。


第一百二十三章 首阳玄微


“你快些回去,我要上山啦。”第二天一早,站在首阳山脚下,贾东风笑眯眯地冲着傅欢情挥了挥手。







从兰陵带来的人,全部都站在傅欢情的身后,默默看着他们这位素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光帝陛下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挥手向他们道别,纷纷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乱感。







傅欢情深深看着贾东风,看了很久很久,终于转身离去。







贾东风终于垮下脸,微微流露出痛楚之色。这该死的牵机之毒,明明只到腰间,就已经让人如此痛不欲生,甄连城到底是怎么隐忍下来的?







每一寸肌理骨骼都在剧痛,只往山上走了几步,贾东风就觉得自己仿佛被铰碎了一遍,又重新组合起来,再度承受更剧烈的痛楚,似乎有一种失控的力量在身体内来来回回的肆虐。







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昏暗,贾东风已经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又或者其实身体已经死去,只存着那么一丝不灭地妄念,在没有边际的寒冷中踯躅行走。







弥留之际,萧恒远死前的状似诅咒的话萦绕耳边:你将痛失所爱,身中剧毒而死……







终于陷入了一片昏暗。







就在这一片昏暗里,有急促而来的脚步声,有人搬动她已经冻僵的身躯……







贾东风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老头,这人虽然老得很了,糟却半点不糟,神气内敛,眸子中英华隐隐,隐隐有类似甄连城那种强大、稳固、坚毅的压力扑面而来,而且这种力量更加浩渺,如大海般深不可测,如高山般高不可攀。







身上的疼痛也好些了,贾东风勉力从床榻上站起身,歪歪斜斜行了一个不甚周到的礼:“晚辈贾东风,见过玄微子前辈。”







玄微子就坐在床榻边上,身后还有几十号穿着白色衣衫的年青人,几乎个个都是美男子,白衫飘飘身姿潇洒,举止仪态十分出众,应该都是玄微子的徒弟。







眼前的老人哂然一笑,对贾东风认出他的身份不以为意:“你就是那个爱养面首的大周女帝?”







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







玄微子身后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向贾东风射来。目光中神色各异,有好奇的,有畏惧的,有欣赏的,还有晦暗不明的……







贾东风默默吞了一口口水,发现自己无从辩驳,而且就算辩驳,恐怕在场的人也不会相信,只好垂着头应了下来:“晚辈正是大周女帝。”顺便强调一下重点,去掉不必要的前缀修饰。







然而眼前几十双脚,还是有那么几双,悄悄向后挪动了寸许。







玄微子缓缓一笑:“你上首阳山来,所为何事?”







贾东风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块琉璃佩,双手呈上,递到玄微子眼前:“得琉璃佩者,可得玄微子一诺,晚辈有事相求。”







玄微子接过琉璃佩,放在手上摩挲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更加温和:“你想拜我为师?”







贾东风微微有些错愕,玄微子不是不收女徒?难道琉璃一诺,竟然还能打破玄微子自己立下的规矩?







心念电转,片刻功夫间,贾东风脑中飞快的晃过了几个念头,最终还是缓缓道:“不是,晚辈身中牵机之毒,还望前辈施以援手,救晚辈一命。”







玄微子的眉头微微蹙起:“古人有云,朝闻道,夕死足矣。你这个女娃娃,怎么对身家性命看得比闻道更加重要?”







言下之意,似乎十分在意贾东风选了活命而不是当他徒弟……







可是如果没有命,哪里还有机会当他徒弟闻道?







真是一道难解之题……







忍下掏出另一块琉璃佩的冲动,贾东风微微沉思了片刻,诚恳地拱手揖道:“正是因为闻道珍贵,而晚辈愚钝,所以希望能活得久些,在有生之年可以多闻道。”虽然心口被不知所措充斥着,但是在被逼到极限的时候,却又无端的生出一种下意识的冷静,默默思索考量,最终选择了——拍马屁。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顺着玄微子的意思,既体现出玄微子道的艰深,又力呈自己求知的谦卑……







玄微子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捋了捋长须,又温言道:“你若拜我为师,我自会替你解了这毒,你看这样可好?”







竟有这么好的事情?贾东风愣怔了,然后她也分明瞧见,玄微子说完这话之后,他身后那群原本恭敬低着头的白衫人,也有几个人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里闪过惊诧之色,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可是这也被贾东风捕捉到了。







虽然也有怀疑和不安,然而拜在玄微子门下,却是贾东风梦寐以求的事情,短暂地权衡利弊之后,贾东风果断地跪下磕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玄微子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好!正好近日有人想下山,我便借此机会解了你的毒。”







有人下山与她解毒有什么关系?







可玄微子却不再多言,长袖飘飘走出了这间屋子,原先站在他身后的几十号白衫年轻人,也几乎退了个干干净净。







说是几乎,因为还有一个人留着。







玄微子走出去的时候,他也轻轻向后退却,给人要退出去的错觉,然而所有人都走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偏偏他还留在原地。







这人大约二十六七岁上下,狭长双目眼角斜飞,随意悠然地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是王厚君。你可以唤我大师兄。如果你现在有时间,我带你到处转一转?”







贾东风现在什么都没有,独独有大把的时间。







于是她微微一笑,拱手一揖:“有劳大师兄了。”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有个热心的大师兄带着到处转转的确不错,更何况她有太多疑问需要解答了。







出了房间门,贾东风才发现自己实在太小看首阳山了。







房前屋后,目之所及,都是长袖飘飘仪态万千的白衫人,这些人三三两两地聚集着,或吟诗作赋,或持棋对弈,或坐而论道……依这情形,屋内方才见的那几十人,不过是这首阳山上玄微之徒的沧海一粟。







玄微子蓄养这么多弟子,几乎可以成立大周境内的一个国中国,而且这些人,得到了他日星象纬的玄学,六韬三略的兵学,明理审势得言学以及超乎万有的出世之学,随便出去一人,恐怕就要让天下风云变色……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杀人游戏


看着贾东风变幻莫测的脸色,王厚君微微一笑:“首阳山上如今共有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五位弟子,山中岁月悠长,师妹有的是时间慢慢认识。”







贾东风咂舌道:“这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五位弟子,不可能一直留在山上吧?”她本想说自己不会一直留在山上,也认识不了这许多人,可是话到嘴边,下意识又换了个由头。







玄微子不是说近日有人要下山吗?







王厚君仔细锁住贾东风的神色,直到看得贾东风有些毛发倒立,方才淡淡一笑:“除了死人和杀人的人,其他人都不会下山的。所以,二十年来,只有六人下山。”







死人和杀人的人?贾东风微微心惊,心中疑惑更甚。







王厚君又耐心解释道:“玄微一门,原本最讲究的是修真养性的出世之学,师父本意想濯选有灵性慧根的弟子,体会形神俱妙的出世之妙,品尝体合自然的养性之趣,光大修真之门。玄学、兵学、言学都是形外之物,偏偏有人冲着形外之物上山,又为了形外之物下山。然而玄微之学,哪怕是形外之物,也足以在天下引起腥风血雨……幸得师父宅心仁厚,特地设置了极为严苛的下山条件。”顿了顿,他展颜一笑,“想要下山的人须得凑足一百人,经历十一轮杀人游戏,胜出的那一人便可以下山。”







贾东风悚然而立:“那其他人呢?”







王厚君随着她的脚步顿足,偏过头浅浅一笑:“自然都死了。”







死了……







贾东风脑中嗡的一响,难怪甄连城手段狠厉决绝,原来竟是这样,杀了九十九人,用鲜血铺就自己的下山之路,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如此,自己三年后如何下山?难道也要杀足九十九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尤其这些人三年间还将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兄弟……







一时间心乱如麻,贾东风深呼吸了几下,才用力压制住胸口疯狂滋生的不安。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一道十分柔和,柔和得让人完全提不起戒心的声音:“师妹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贾东风脱口而出,“玄微子收徒,从来没有说过有这样的规矩,天下人只以为未能下山的人是没有学成,哪里知道是被这样骇人的规矩困在山上,否则天下名士也不会这么趋之若鹜……”







“可若不是以形外之物为饵,师父又怎能依照自己的心意,濯拔天下有灵性慧根之才。纵然有个别人囿于规矩不敢下山,却也有人真的通悟修真之乐,不愿下山。师妹觉得不妥,可是在质疑师父的英明睿智?”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梅林,林中暗香浮动极为宜人,然而温润和蔼的王厚君,此刻正目光锐利地逼视贾东风。







贾东风微微冷笑:“那大师兄属于哪种人呢?”







若是通悟修真之乐,不愿下山,怎会引诱她说出对玄微子不敬的话,再义正言辞地驳斥她?







她并不畏惧王厚君会去告密,因为若他真的要陷害她,大可以当着玄微子的面这么做,而不是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梅林。







她也不觉得他要纠正她,让她走上他所描述的,玄微子为门下弟子规划的修真正道。因为如果他要这么做,并不该急于这一时。







王厚君狡黠一笑,轻柔的拉过身旁的花枝,靠近轻嗅梅花的芬芳,因为他的动作,有两朵梅花一先一后的从枝头坠落,轻飘飘的落在地面上,贾东风几乎可以听见落花的细碎声音:“我不过是个对命定之人感兴趣的人。”







“命定之人?”明明应该对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大师兄保持高度警惕,然而贾东风的好奇心还是被他给出的信息,不可抗拒地提了起来。







“十日前天相有异,紫微星移,师父召集十个师兄弟一齐卜了一卦,卦象上说——”王厚君低声道,“天将降命定之人,接管首阳山。而且这个命定之人,是个女子。”







贾东风惊了惊,一个女子将成为首阳山的主人?那玄微子呢?







王厚君意味深长的,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慢悠悠道:“师父虽然修真养性,崇尚自然,渴慕终有一日飞升成仙。然而他老人家是最不信命最不服命的——从前也有类似的卦象,不过师父杀了那个徒弟,如今这首阳山上,还是师父为尊。”







看着贾东风不为所动的表情,王厚君又缓缓笑了笑:“师父创立门派,研习修真之术时,曾发下重誓,绝不参与山下事务,绝不操控非门下之人的生死。不然你以为,师父怎么会坏了不收女徒的规矩?”







玄微子收她为徒,就是为了掌控她的生死,好破解命定之人接管首阳山的卦象?







不对。







如果玄微子要她死,大可以见死不救任她死去。







完全没有必要替她解毒,还收她为徒。







贾东风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王厚君:“大师兄是不是觉得山中岁月太过无聊,所以故意编了故事骗我?”







王厚君居然轻轻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师父一定是觉得山中岁月太过无聊,好不容易有人值得他亲自动手,自然要好好培养一二,看看这个命定之人到底有何不同,然后再慢慢出手。再说,你好歹也出了一块琉璃佩嘛!”说罢,又是一脸同情地看着贾东风。







贾东风冷笑一声:“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这种机密,你为何要告诉我?”







就算玄微子有十足的胜算,也不会希望这个事情传到他要杀死之人的耳中吧?毕竟玄学这个东西,还是颇为玄妙的。否则甄连城也不会瞒着自己逆天改命,改过来又改回去。







王厚君望着贾东风,目光柔和道:“自然也是因为山中岁月很无聊,而且,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一定不是师父的对手。但是对我而言,却可以平添许多乐趣……”







疯子,这王厚君绝对也是个疯子!







贾东风继续冷冷瞧着王厚君:“我是绝对不会……”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厚君突然迫近半步,一只修长得手捂上她的嘴唇,另一只手飞快地擒住她的双腕,压过头顶,接着仰面往地面上一倒,再一个翻身,贾东风便被他压在身下。








  


  。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江氏续楼


自中了牵机之毒,贾东风的内功便被压制,若换了平时,她是如何都不会这样轻易地被放倒。







而且王厚君的手法很巧妙,无论贾东风如何挣扎,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手脚也施展不开外家功夫。







王厚君从上方俯视着贾东风,从容高深道:“小师妹,你脱我衣服做什么?唔,好痒!”







他在说什么鬼话?







片刻后,梅林外有一个人声道:“大师兄,师父说今日的杀人游戏就要开始了,让你带着小师妹去观摩。”说完,便是一串急促由远及更远的脚步声,仿佛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脚步的主人一样。







贾东风瞬间明白过来,王厚君这话是说给方才这人听的,原来王厚君这内奸,也并不是像他所说那样光明正大……







贾东风望着王厚君,眼神讥诮锐利,似乎在嘲弄他的包藏祸心。







王厚君露出一个苦笑,贴近贾东风的耳朵,继续缓声道:“你猜得对,我委实也想离开这里,所以我想与你合作。相信我。”







贾东风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的眼睛充满真挚的诚意:“好。”







相信王厚君?







她不信。







首阳山上都是些什么人?看看初初下山的甄连城就知道,来到这里,她若想三年内平安下山,必须保持着最严格的戒心,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探究周围,思索着下山的办法。







但她可以假装自己信了。







贾东风与王厚君达成默契,握手言和之后,缓缓从梅林里走出来。







王厚君与贾东风并肩而行,向着他们即将观摩的杀人游戏的方向走去。







首阳山巅,乾坤亭旁,一汪清澈的流水,顺着山间的岩石狭缝潺潺流下。亭子里有十个年轻的男子,围绕着玄微子或坐或立,手里要么拿着酒杯,要么拿着蜜饯肉铺,谈笑风生。







亭子外围,则是围了一大圈人,看来玄微子十分不避讳杀人游戏的残酷,正好也是给有意离去的人一个很好的震慑。







看见王厚君和贾东风并肩而来,玄微子笑了笑,望向贾东风道:“你来的正好,听说你的琴弹得十分不错,正好可以做一场曲水流觞的诗会。”







贾东风微微愕然,山巅,流泉,听琴,酌酒,吟诗……这么风雅的事,与杀人游戏有什么关系?







王厚君低声道:“酒是毒酒。”







贾东风恍然,原来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在琴声起时,将乘着酒的酒觞放入流水里,让它顺水漂流,琴声停下时,酒觞漂到谁的面前,那人就要做诗,做不出来或者做得不好,就要喝酒。







喝毒酒。







而玄微子让贾东风弹琴,则是让她担任这场杀人游戏的行刑人。







虽然她作为女帝也曾掌控生杀予夺的大权,然而如今日这般操控与自己无冤无仇之人的生死命运,委实是第一次。







玄微子虽然在笑,然而笑容中有着不可拒绝的威压。







贾东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亭子前的瑶琴前,款款落座。







围观的人群突然起了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语:







“小师妹身上沾的是……?”







“嘘,方才她与大师兄单独去了趟梅林……”







“有人听见她脱大师兄的衣服……”







“咳,不愧是大周女帝啊……”







想起方才从梅林出来时,确实一时情急,忘记了整理衣服上尤其是身后的尘土和凌乱的梅花瓣……贾东风看向站在对面神情微妙的王厚君,想起自己恶名远播至首阳山上并且被人“坐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紧张的心神却慢慢放松下来。







她缓慢的抬起手,在琴弦上虚按一下,随即开始了弹奏。







酒杯顺流而下,琴声停住的时候,酒觞打着转停在一个人的面前,于是这人做了一首诗,接下来琴音再次响起,酒觞再度漂流,却不偏不倚,还是停在那个人面前,那人倒是没有说什么,又做了一首诗。







但同样的情形第三次发生时,不仅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声更大了,第三次被选中的人利落地做完了一首诗,更是对着贾东风长长一揖:“陛下,我上首阳山并不是因为你,下山也不是因为你,何苦要这样相逼?”







贾东风微微叹了口气,她真的不是因为私人恩怨挑上江续楼的,只是因为他实在才华横溢,一时半会多做几首诗绝对可以胜任,而她,确实暂时没有滥杀无辜的心理准备。







围观的人群明显不是这么想。山上的岁月清冷无聊,好不容易有一场生死大战的游戏,如今又染上大周女帝的桃色绯闻,只恨不能身临其境地把二人的恩怨情仇演绎一遍:







“听说女帝曾经对诗仙江续楼求而不得。”







“不是说夜半寻访,过门不入,兴尽而归吗?”







“你仔细品一品,什么情况会夜半访友?什么过门不入兴尽而归?分明就是江续楼连夜被吓跑了,便是上了这首阳山。”







“啧啧,堂堂诗仙,为了女帝,连自由都不要了。”







“如今更是连命都不要了。”







“你们说的都不对,明明是为了逃避女帝,连自由和命都不要了。”







……







贾东风的嘴角抽了抽,玄微子徒弟的嘴果然厉害,比起郑有为当初在商人市井之间散布的谣言高明多了,若是郑有为能想到用江续楼上首阳山与她扯上关系,只怕她广纳天下英才的计划便要大大打上一个折扣。







尤其江续楼方才求生心切,当众向自己辩驳剖白,倒真二次“坐实”了自己的名声,另外还显得自己是个小气记仇的人。







玄微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贾东风,既不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分明要让她自己解围。







贾东风缓缓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既然无从辩驳,不如干脆装糊涂。







江续楼苦笑一声:“陛下……”







贾东风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首阳山上没有陛下,你我皆是玄微门下。方才的琴音委实是我的错。不过,这样的比试也很不合理。”







最后一句话,却是冲着玄微子说的了。







无论是围观的人,还是亭中的人,不觉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丛林法则


玄微子依然保持着微微的笑意,面对贾东风的挑衅不以为意,只是耐人寻味地可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是要当天地,还是要当万物?”







首阳山上,玄微子就是天地,就算他不仁,门下弟子都是他的刍狗。







贾东风胆敢反抗,那么他可以很轻易地夺去她现有的权力,把她变成与其他人一样的刍狗。







震慑人的胸魄,镇压人的意志,摧残人的心智。







玄微子可以在首阳山头作威作福,让天下才俊折服得不敢下山,凭借的既不是形外之物,更不是修真之心,而是帝王之术。







对于帝王术,贾东风恰好十分熟悉。







贾东风缓缓回以一笑:“师父,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曲水流觞固然有趣,但如今天色不早,一会天色暗下来,大家比得辛苦,看得也辛苦。倒不如速战速决,我弹一首曲子,谁做的诗又快又好,谁就赢了。岂不两全其美?”







永远不要与帝王争对错,帝王永远是对的。但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可以微微做一些无伤大雅的调整。







贾东风并没有想要挑衅玄微子生杀予夺的权威,她毕竟还没有那样的权利,她只是单纯得不想由自己去操控这些人的生死,这样太残忍了。她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玄微子微微颔首:“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就依你所言,一首曲子的时间,看谁的诗做的又多又好吧!”







贾东风暗暗舒了一口气。







江续楼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汗,又是拱手向贾东风一揖。这回是充满感激的一揖。







围观的人颇有些意兴阑珊,便有人三三两两稀稀落落散去:“这一场没得看了,肯定是江续楼能活下来。”







也有人没有走的,毕竟江续楼请求下山,就是九死一生之事,就算他胜得了今日这场,也保不住能赢下下一场。如果真的最后侥幸是江续楼胜了,那么他下了山,也看不了这样的场面了。







能多看诗仙现场作诗,总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毕竟这样的场面,看一次少一次了。







就在贾东风轻拢慢捻琴弦之间,江续楼已经写出了三十首诗。没有一首有干枯晦涩之嫌,甚至也不见有雷同相似之处,文采更是华美端丽,令人心折。







在场众人看他的眼神,已经狂热敬畏得像看一个真正的仙人。







亭中的其他人则是面色颓败,泛着死期将至,灰色而绝望的神情。







在首阳山上一旦提出下山,便再也没有后悔和退路,他们面临的情景,只有生与死。







原本今天和江续楼分在一组,他们明白胜算极少,但按原来的比法,至少可以多活一会儿,而不是这样速战速决,倏忽间死期就到了。







都是眼前这个女人。







居然轻易地改变了玄微子的想法,让他改变了从来都没有变过的游戏规则。







而且这个女人的手已经按上了琴弦,打算为今日的死亡之局做了终结了。







眼看这些人死期将至。







突然有人从亭中跳了出来,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直扑坐在瑶琴前的贾东风。







雪亮的刀锋迫近,空气瞬间变得阴冷而萧杀。







贾东风功力受阻,无法反击,只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朝着眼下最安全的地方——玄微子的方向跑去。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操纵人的生死,不想就算这样也要惹人记恨。







玄微子微微抬起手,只听叮的一声,匕首断了。







行凶的人随即恐惧地跪倒在地:“师父饶命,师父饶命!弟子,弟子只是太害怕了……”







玄微子缓缓摇了摇头:“不对,在你们选择要下山的时候,就不该怕死;更不该在要死的时候,想要杀死其他不该死的人。”







说着偏过头,漫不经心地看向贾东风:“不如就用他来给你解毒吧!”







贾东风犹自愣怔的时候,玄微子已经一掌拍向她的背心,她只觉得浑身暖烘烘的,那种纠缠自己十数日的力量,突然就连根拔除出自己的身体,只残余一团黑气在玄微子的掌中——







随即他随手一挥,那团黑气便入了行凶之人的体内。







行凶之人一声惨呼,丢了手上的刀柄,痛得缩成一团,满地打滚起来。







牵机的痛楚,是常人难忍的。







贾东风望着满地打滚的人,然而实在很难对他生出同情之意,只是对于举手之间便将牵机之毒以内力逼出又送入另一个人的体内的玄微子,生出了深深的忌惮之心。







如果仅凭帝王之术就困住从天下网罗来的英才,明显是很不现实的。







而且这些人有一万之巨,更是习得玄微四大绝学,若是有人有反抗之心,再振臂一呼,玄微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保持这样凛然的权威。







就像贾漪有傅殇一样,贾东风曾暗自揣度,玄微子的倚仗是什么。







如今她可算看到了,玄微子的武功,在她所有见过的人之上,而且不知好过多少倍。







至于玄微诸弟子的武功……她就没有发现他们有比武论剑的习惯,甚至连王厚君这样的首席大弟子,放倒自己也仅仅是依靠性别上的蛮力和巧劲,若是换上自己不受制的状态,他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还有毒,从牵机的解毒机理来看,就比大理的蛊毒不知道奥妙多少。设计如此繁复又用心的毒素,实在是世上少见,别说齐怀臻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给自己的提示半通不通,她几乎可以断定就算齐怀轩出手,也不大可能找到这毒真正的解药。







至于玄微子能不能解毒,她不好说。但从玄微子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不大可能给别人留什么后路。牵机之毒的解毒之法,恐怕只能是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所以玄微子成为首阳山天地最大的倚仗,是他自己。







门下一万多弟子,纵然再善于占往察来,言无不验,再精于布阵行兵,变幻莫测,再出辞吐辩,万口莫当,都不会是又有超高武功,又很擅长下毒的玄微子的对手。







难怪玄微子有恃无恐地全身心凌虐这些天之骄子,这就像简单的丛林规则,他是狼,他们是兔子。







即使有极个别异化得兔子,他为了防止生出不可测的变故,特地设置了极为艰难但又确实可行的下山之法,有效地把矛盾圈在了兔子的内部。而不会让这些兔子反扑到自己的身上。







就连甄连城那样惊才绝艳之人,也乖乖套上他给的枷锁,认命地等死。







如果王厚君说的是真的……







这样的人要取自己的性命,自己能有多少胜算?








  


  。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该相信谁


贾东风神思游离之间,亭中剩余八人已经纷纷认命地喝了毒酒,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地上。







玄微子偏过脸,望着众人哂然一笑:“今天就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贾东风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一件极蠢的事情:







她知道这些人面临生死的局面不可改变,却为了自己双手的干净,擅自篡改了规则,引发了人心的不稳,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这是谋之大忌。







然而玄微子并没有提醒她,甚至放任她这么做。







直至她被反噬时,才顺手替她解决了这个麻烦,还顺便替她解了毒。







与无论精神还是外力都强悍到非人状态的玄微子相比,她实在是又蠢又弱。不过正是要这样的错误,才能让玄微子轻视她,就是这样的轻视,才能让自己以后可能的对峙中多一丝胜算。







贾东风在渐晚的冬日寒风中伫立了良久,看起来是在惊魂未定中慢慢恢复,亦可被认为是自我反省。







当她抬起头确认玄微子已经翩然而去,不见踪影,同时其他围观的人也散得一干二净的时候,她的嘴角弯起一个轻松的弧度,步履轻快地抬脚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贾东风顿住了。







虽然房间门紧闭着,然而她夹在门缝中那根头发的位置,从门上二指变成了门上三指,若不是北风太凛冽刮的,那必然是有人挪动过了。







贾东风的功力已然恢复,她干脆利落飞起一脚,直接踹开了房门。







“陛下回来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贾东风携着寒风步入房门,波澜不惊看着眼前这个熟人:“你怎么来了?”







江续楼含笑躬身一揖:“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贾东风望着眼前的江续楼,他有一双极好的眼睛,从极为幽静深沉之处几乎可以绽放出一种灼伤人眼的妖娆,正如他华丽潇洒的诗篇一般动人心弦。







如果当年这位诗仙没有消失,或许大唐三绝之一便是他而不是甄连城了。







自己是极为仰慕他翩若天人的风采,确实也曾夜访至他的门口,只是想起夜半惊扰终有不妥,所以才宣称兴尽而归。







不想不曾得见的一面,直至今日才算见上。







前尘往事终究如烟散去,贾东风淡淡凝视着眼前之人:“当年诗仙不告而别,全大周都在好奇是不是诗仙当真飞升了,不想竟来了首阳山,我倒是有些好奇,诗仙是对哪项玄微之学感兴趣,竟然突然间便奔了首阳山。”







江续楼垂下炫人的眼眸,叹了一口气道:“我虽略有薄名,却是个放旷不羁的江湖人,因着一首诗与人怄气,一气之下拔剑杀了人,情知依照大周律例不得不死,这才上了首阳山避祸……”







贾东风仔细端凝着江续楼的神色,见他确实有愧疚悔过之意,方才不徐不疾追问了一句:“那为何如今又要下山呢?”







江续楼肃然道:“当年我虽杀了人,仓皇而逃,然而那人家有老母,我曾立誓,若他老母去世,我必替他当孝子贤孙,摔瓦扶灵。我虽上了首阳山,那人也不在人世,可是当年誓言,我既已立下,断不可违背。我此番请命下山,便是为了遵守这个誓言,哪怕为了这个誓言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倒是个重义之人……只不过——







贾东风好整以暇地翘起唇角:“你久居山中,又是如何得知那人的母亲过世了呢?”







江续楼没有回答贾东风的问题,甚至没有说话,只是立起身,将被贾东风踹坏的大门扶好,掩住门外风雪的同时也掩了屋内的声响。







他转过身,恭恭敬敬跪拜在地,行了极为慎重的叩首礼之后,起身快步走到贾东风的身畔,附耳低声道:“陛下今日保全之恩无以为报……续楼斗胆提醒陛下,小心王厚君。”







贾东风心头凛然,转过头,同样附耳低声问道:“何出此言?”







江续楼低低快速回道:“因为关于山下的消息,皆来源于于此人。此人与外界往来甚密,消息灵通,常常替诸位师兄弟传递外界消息笼络人心,平日里却又总做出十分乖顺听话的样子,令师父十分放心。但我总觉得此人包藏祸心,深不可测。就譬如——”







江续楼顿了顿,放缓了语速道:“就譬如这次他传递给我的消息,我怀疑是假的。”







假的?







贾东风心头一滞,将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你怀疑他要对我不利?”







江续楼嗯了一声,继续道:“彼时我并不知道陛下上山,他先将那人母亲过世的消息传递于我,让我下定决定,赶上这次的下山比试。然而我看到陛下之后,很是担心他给的消息是假的……”







即使不是假的,也未免太巧了。







江续楼要履行自己的誓言,势必不能留在山上。







而江续楼是山上唯一一个算得上与贾东风有旧,可以博得贾东风信赖的人。







如果有他在,恐怕王厚君很难取得贾东风的信任。







所以王厚君便利用自己知晓玄微子卦象的事情,提前启动了针对江续楼的计划,让他不能留在山上。







贾东风想不明白的是,只是王厚君既然要与自己合作,为何要做出此等釜底抽薪之事?因为江续楼只要能见到自己,就一定能与自己说上话,自己不就知道他所做的事情了?







还是他与江续楼之间有什么别的龌龊,江续楼要借自己的手对付王厚君?







而甄连城曾经对自己说过,在首阳山上,谁都不要相信……







如果既不相信玄微子,也不相信王厚君,还不相信江续楼,那自己,到底相信谁?







没有确切的方向,如何在这一团混乱黑暗中踟蹰前行?







或者干脆偷偷落跑算了?反正身上的牵机已解,自己也不想图谋什么玄微之术……







一念至此,突然有人敲响了已经破败的门:“师妹,你在屋里吗?”







是王厚君。







屋内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原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江续楼与贾东风大眼瞪小眼,尤其是江续楼,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口中喃喃:“进入生死局的人不得私见局外人,若被他发现,我死定了……”








  


  。


第一百二十八章 首阳轮廓


看着江续楼面如死灰的模样,贾东风不由得又信了他几分,便起了为他遮掩一二的心思。







然而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虽然大,陈设却非常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几四椅,若是让他躲到床上去,盖上被子也看得出床上有人。







门外的王厚君不疾不徐又敲了两下门:“师妹,你在吗?”







贾东风摸了摸怀中的物件,一咬牙,一把将江续楼揽入怀中,扯开了他的外衣。







王厚君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师妹,你没事吧?我要进来了哦。”







吱呀——







门开了。







王厚君看清里面的情景,不觉愣了愣:







贾东风衣襟半开,揽着外衣已经脱下来的江续楼,江续楼只着一层单衣,头发披散开来,妩媚的眼睛眼波流转,微微敞开的单衣领口向上,线条优美的颈项光洁修长,其间还有几点可疑的红痕……







此情此景,比下午梅林那场真实多了。







贾东风颇有些无辜地抬起头:“大师兄,我对诗仙仰慕已久,如今他入了生死局,生死难料,就算能活着下山,我也见不到他了。一时情不自禁,便动用武力,擅自对他下了手,还望大师兄能够看在今天梅林的情分上,代为遮掩一二。”







情急之下她所能做的不多,无非便是脱下二人外衣,弄散头发,用常备在身上的胭脂在江续楼身上点成红痕,用冲击的景象扰乱王厚君的心神,让他失去了冷静的心态和准确的判断力,给江续楼一线生机,也给她多搜集信息的时间。







横竖大周女帝的名声已经是这样,假如能够利用,她并不介意更糟蹋一些。







王厚君神情一滞,他自问在首阳山上见惯尔虞我诈隐私权谋,但他委实没有想到,女帝的私生活确实复杂得匪夷所思。







如今她功力恢复,若是想对谁下手,只怕首阳山上大部分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况且自己在梅林,也委实卖了一个小把柄在她手上。







比起自己的罪名,进入生死局的人不得私见局外人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王厚君想的极快,面色瞬间便恢复了平静,迈入房间的脚立刻退了出去:“师妹身体刚刚恢复,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王厚君退出去过了片刻,贾东风紧绷的背方才松懈了下来,一把推开怀中的江续楼:“把你知道的关于首阳山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如果不知道能相信谁,那就搜集足够的信息。







通过信息验证信息,一一勾稽校验,一步一步去接近事实的真相。







经过半宿的整理,贾东风终于略略掌握了目前首阳山上的情况:







玄微子自然是首阳山上当之无愧的神,所有的弟子都对他敬畏有加,从不敢违逆他分毫。







玄微子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觉得自己能在修真之路上踏出不同寻常的一步,成为这千百年来第一个肉身成神的人。







然而他遇到了极大的瓶颈,仅凭他一人之力,是参悟不过去的。







于是为了他的目标,玄微子徐徐图谋,襄助大唐始祖叶家兵不血刃夺取了江山,再以言学、兵学、玄学为饵,全天下招募弟子。







虽然为了他的修真参悟,他不得不将言学、兵学、玄学这些修真之学必备的术法倾囊相授给他的弟子,然而他也严格遵守自己和所谓天道的平衡,不再参与俗世纷争,同时为了避免天下腥风血雨打乱天道,极少放弟子下山,甚至在每个弟子身上都下了药物上的禁制,让他们无法逃出首阳山,而且一旦发现有人叛逃,立即诛杀。所以才有了如今首阳山的格局。







据说他如今参悟极快,只要有琉璃佩襄助,炼成仙丹服下,他便可以肉身成神了。所以贾东风及时带来了琉璃佩,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玄微子极为高兴。







然而王厚君却是首阳山上的第二号人物,他的资历并不高,入门时间并不长,算起来是甄连城下山之后才入门的,然而他天资极高,对玄微子体会修真之道十分有帮助,算得上是甄连城之后横空出世的天才,所以越过那些忠心耿耿跟了玄微子十多年的老弟子,一举成为了首阳山上的大师兄,深得玄微子的信赖。







然而就在玄微子的眼皮底下,王厚君却通过不知道什么渠道,偷偷替其他弟子与山下传递着消息,笼络人心,得到过他帮助的人自然对他感激涕零,不会泄露他的秘密,没有得到过他帮助的人,要么顾忌着以后或许需要他的帮助,要么担心被王厚君的党朋捉住错处反咬一口,也不敢告密。







所以这王厚君,虽然在术法修为上远不及玄微子,但在人心向背方面却远超玄微子,他不仅替人传递消息,而且精通琴棋书画,与人交谈亲切温润,从来不会轻忽任何一个人,认真对待任何人的任何见解,玄微子许多弟子对他都心悦诚服,心甘情愿被他驱使,为他办事。







江续楼一开始也是如此,然而相交越久,他越发现,王厚君的心思始终深沉不可度测,每次他以为触摸到他的心思时,却意外的发现,所触摸到的,不过是一个假象。







根据江续楼的描述,王厚君这人,在缓慢地瓦解着玄微子加诸弟子们身上的桎梏以及统治,以一种柔软的方式慢慢掌控原本由玄微子掌控的势力,在可预期的未来,只要玄微子的能力和力量有一丝的松动,便是他下手颠覆首阳山的时候。







且不说肉身成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玄微子虽然严苛无情,然而正是他的严苛无情,才能制约手下弟子不能下山,让山下得国家之间维系目前的平衡。反观王厚君所为,若是首阳山真的被他颠覆,他是决计没有能力以雷霆手段约束这些人的,而一旦玄微之徒全部下山,只要想想有一万八千多的甄连城流入各国……贾东风不觉头皮发麻。







大至列国纷争,小到后院勾心斗角。







隐私权谋席卷天下,何处还有安宁之日?







玄微子之恶,却是对天下最大的善。







王厚君之善,却是对天下最大的恶。







天下若是乱了,大周又岂能独善其身,她又岂能独善其身……







贾东风叹了口气,放下了要偷偷逃下山的心思。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善恶之间(一)


天色已经蒙蒙亮,江续楼早已离开。







山上已是严冬,寒气渗透衣衫,冰冰凉地钻进肌肤骨头里,趁着逼人的寒意,贾东风闭上眼睛,缓缓又梳理了自己掌握的信息:







玄微子认为自己肉身飞升在即。







玄微子得到卦象,认为自己要取代他成为首阳山主人。







玄微子曾经杀了一个可能取代自己成为首阳山主人的弟子。







玄微子替自己解了牵机之毒。







玄微子收了自己为徒。







王厚君有反叛之心。







王厚君威望仅次于玄微子。







王厚君想离开首阳山。







王厚君也向自己递来了橄榄枝。







如果玄微子不杀自己,并且放自己下山,自己倒真希望他千秋万代,好好守着这首阳山。







门外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师妹,师父传召你清音阁相见。”







贾东风打开门,门外是一个清俊的少年,见她开门,竟似骇了一跳,向后急退几步方才站稳。







贾东风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一夜没睡,不至于憔悴到骇人的地步吧?







抬脚跟上少年的脚步,一路上遇到的男人基本上对她退避三舍,好像贾东风是什么吃人的猛兽一样,贾东风方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些人是怕武功恢复的她掳掠良家男吧。







实在不愿意扰民,贾东风温声叫住前面引路的少年:“去清音阁有没有人少一些的路?”







“有……”少年嘴上应着,眼神却左右漂移,躲躲闪闪的不敢看贾东风,脚步磨磨蹭蹭不肯迈动,过了片刻方才犹豫道:“已经快到了,师妹能不能忍耐些?”







快到了?可视野范围内并没有一处可以称得上是阁的建筑,贾东风一愣,看着少年的神情,恍然过来,这少年是怕她趁着人少兽性大发非礼他,才如此不情不愿的吧?







贾东风又好气又好笑,挥了挥衣袖道:“算了,按你的路线走吧!”







少年明显松了一口气,低头快步向前走去。







走了足足有三炷香的时间,终于到了所谓的清音阁。







贾东风仰起头,不由赞叹了一句:“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玄微子从清音阁的最顶层探出头来,冲着贾东风缓缓一笑,“上来吧!”







饶是贾东风功力恢复,规规矩矩爬上清音阁的最顶层也花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步入顶层,便看见玄微子和王厚君两人正在讨论一个修真的问题,时而彼此阐明论点,时而微笑着倾听对方说话,伴着微微的点头。







看见她上来,玄微子只是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便又继续与王厚君讨论起来,他们所谈论的内容太过艰深和专业,贾东风越听越是茫然无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王厚君眼睛的余光瞥见了贾东风的无聊,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师父和师妹还未用早膳吧?我先去命人去准备,用完早膳再继续。”







听到王厚君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中,玄微子冲着贾东风缓缓一笑:“你觉得首阳山怎么样?”







贾东风想起王厚君所说的那个卦象,头皮一紧,谨慎道:“群英荟萃。”







“不,”玄微子摇摇头,目光锁住贾东风的面庞,笑意更深,“我是说,你来接管首阳山,怎么样?”







清音阁所在之处孤幽偏僻,实在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阁外的寒风吹进来,钻进脖子里,掀起一股凉意,贾东风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全部竖起。







她小心翼翼敛了眸子,垂着头低声道:“且不说师父千秋万代,福寿延绵……但说弟子只是偶然经过的局外人,不通任何玄微之学,就当不得这大任。”







“大周的女帝你当得,首阳山的主人为何就当不得了?”玄微子目中精光毕露,“玄微之术的言学、玄学、兵学甚至是修真之学,都敌不过一个帝王术。所有的权谋隐私,万变不离洞悉人心、操纵人心、摧毁人心,难道你不会,贾漪没有教你?”







他的双目如电如剑,拥有无比的威势,贾东风被他注视得几乎动弹不得,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师父认识我母亲?”







玄微子扯唇轻轻一笑:“她是我首阳山下山的第一人。她为了兵学而来,悟得帝王术而归。自她之后我不再收女徒,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能威胁到我的人,让我下意识对一个群体都感到害怕……我原本觉得你是她的女儿,天赋应当与她相当,然而你昨日的表现,实在与她相差太远了,拖泥带水,妇人之仁,犹疑不决,当断不断……”说着嫌恶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下去吧!”







贾东风惊疑不定,失魂落魄地出了清音阁。







难怪贾漪并不畏惧首阳山,原来她与首阳山有这样的渊源。







也幸得玄微子瞧不上自己,只是狠狠羞辱了自己一番,便把自己赶了出来。







如果自己真如母亲一般,是不是在阁中被就地格杀了?







如果是母亲遇到这样的责难,她会怎样做?







贾东风在清音阁下驻足,抬眼仰望这高巍的楼阁,心念电转之间,拉住一个弟子问道:“清音阁如此宏伟气魄,是何人建造的?”







被拉住的弟子不着痕迹地挣脱贾东风的束缚,微微向后退了几步,缓声答道:“是大师兄画的草图,师兄弟们一起搭建起来的。”







贾东风缓缓点头,心中的疑虑稍解,默默同情了一把这些天之骄子们,上了首阳山,事事亲力亲为,粗茶淡饭不说,还要兼职做匠人,替玄微子建造这工程浩大的清音阁……







“那这清音阁是做什么的呢?”贾东风又生出了另一个疑虑,玄微子不是讲究吃穿用度的人,为何无事要造一个这么巍峨气派的高楼呢?







“还不是大师兄上山后与师父切磋修真之术建议的,”那个弟子苦着脸搓了搓手掌,想来也贡献了不少苦力,随即一脸向往道,“师父一直希望能肉身飞升,飞升需要仙阁和琉璃佩。大师兄建议一边造阁准备飞升,一边等待献佩之人,清音阁前不久刚刚修好,如今你带来了琉璃佩,想来师父一定希望挑个良辰吉日炼仙丹飞升吧!到时所有的玄微弟子将在清音阁附近观礼。一旦师父飞升成功,一定会提携我们加快修炼,共同成仙的。”








  


  。


第一百三十章 善恶之间(二)


贾东风摸了摸鼻子,对于飞升修仙之事,她一向视之为笑话。







贾漪当年身体再差,也只是执着求助药物,从来没有寻仙求丹。







真不知以玄微子之才,为何执迷于这种虚无缥缈之物。







不过也正是他执迷于缥缈之物,想来最近也没什么心思对付自己了吧?







毕竟自己又蠢又弱,实在入不得他的眼。怎么可能取代他成为首阳山主人呢?







看来只要自己乖乖躲过他飞升前的日子,只要他飞升成功,还是能保住一条性命的。







但王厚君呢?他竭力鼓动玄微子飞升,是希望他飞升之后成为首阳山主人吗?







他具备震慑其他玄微弟子的能力吗?







难道把这些人放下山?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如趁着王厚君要与自己合作的心思,找他好好谈一谈。







主意拿定,贾东风便顺着来路慢慢走回去。之前过来带路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路上遇见的其他弟子又不是很愿意给她带路,她只好凭着记忆摸索着方向向回走。







然而走着走着,她还是不可避免的迷路了。







虽说她已经尽可能向着人多路宽的地方走,然而不知怎的,还是走到了一处曲径通幽处,不,还不能算曲径通幽处,因为这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处绝境。







此地是险峻的山头,有溪水从脚边潺潺流过,一路流向山脚下方几十丈远处湍急的流水,脚下清澈的水中随处可见肥美的鱼逆流而上,不知不觉就勾动了贾东风肚子里的馋虫。







玄微子修真吃素,门下的弟子们一并跟着修真吃素。







然而贾东风可不是吃素的,上山这些日子,天天吃着各种草菇素菜和野果,她的五脏腑早就受不了了。更何况她有一手烤东西的好手艺?







此处人迹罕至,就算被人瞧见什么,她就在靠近水边的地方生火烤鱼,毁鱼尸灭鱼迹还是很容易的。







贾东风打定主意,便挽起袖子和裤脚,利落地踩进了溪水中,不费吹灰之力便捕了一条肥美的大鱼。







不知怎的,这水中的鱼竟完全不怕人,见了人还一个劲地往人怀里钻,若不是想着吃不完,贾东风还真想多抓几条一并烤了。







大鱼入手,鱼腹鼓鼓的,也不知这水中有什么好料,竟让这鱼吃得如此之饱。







贾东风抱起大鱼,举过头顶,准备先把鱼摔死再开膛刨肚料理烧烤。







“使不得——”有人一声厉喝,贾东风手一滑,手中的鱼儿落在水边礁石上,喘息着挣扎了几下,扑通一声又跳回了水中。







王厚君站在不远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狠厉,快步向贾东风走来,走到跟前时,又恢复了从容淡然的模样,缓缓笑道:“师妹想沾荤腥了?”







到嘴的鱼眼看就这么飞了,贾东风心中多少有些不舍,然而自己破戒被人抓包,倒也没有什么好辩驳的,只是叹了口气,走回岸上,放下袖子和裤脚,冲着王厚君柔和浅笑道:“大师兄大人有大量,今天就当没有看见我吧!”







幸好遇见的是王厚君,幸好王厚君有不小的把柄捏在自己的手中。







王厚君摇头笑道:“一般人初初上山,委实是忍不住的,你随我来。”







王厚君的居所清爽整洁,比贾东风的居所多了一个灶台。







此刻贾东风便饥肠辘辘地站在灶台旁,看着王厚君从容不迫的洗净青椒,打好鸡蛋,生好柴火,不疾不徐地用中指与无名指在盐罐中沾了一些盐,弹入锅中,又将蛋液放入锅中开始翻炒……







电光火石之间,贾东风心念一动,冥冥之中,有一些不甚连贯的片段串联起来,就在眼前就在当下犹如皮影戏一般在眼前一一闪现而过……







心肝肚肠似乎纠在了一起,那种疼痛甚至超过牵机……贾东风面色发白,捂着肚子,皱起眉头低低呻吟了一声:“好痛!怕是这几天清汤寡水吃坏了,我……有些内急,先回去了……”







王厚君错愕地抬起头,然而贾东风已经捂着肚子快步走出了门。







王厚君沉下了脸,神情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晦暗不明,他手上翻炒的动作已经停止,徒留下鸡蛋在锅中萎缩,直至发出焦坏的味道。







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将锅中的鸡蛋铲起来,直接丢入生着火的灶台之中,随即又关上了灶门,洗净了锅。







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呢?







不过,就算她察觉到了什么,也来不及了……







王厚君愉悦地翘起嘴角,就是因为顾忌着她这个不确定的因素,一切都提前已经部署就位,蓄势待发。







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抽丝剥茧,发现所有的真相。







而且真相千头万绪,她在理清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会尘埃落定的……







王厚君与她住的地方相隔不远,贾东风这次没有再迷路,只是锁着眉头,一路捂着肚子的同时又脚步生风,一步不停地走回自己的住所。







一路上人声喧嚣:







“师父要在明日准备飞升大典呢!”







“这么快!”







“可不是,今年诸事大吉的日子便只剩明天了。清音阁和琉璃佩又全部就位,师父自然就提前启动飞升啦,所有的弟子都要去观摩大典呢……”







“所以今日就要把剩下的杀人游戏全部完成呢!”







“哎呀,琴、棋、书、画同时进行,我到底该看哪场呢!”







“总之最后一场一定不能错过啦,我觉得这次最终谁能下山还不好说呢!”







“最后一场人心之战不是在明天?飞升大典之前?”







“那一定是不会错过的了!”







……







贾东风快步走进自己的居所,嘭的一声关上房门,直接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她全身都是放松的,只有脸容和心脏紧绷得仿佛一根快要拉断的弓弦。







明亮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刺进来,正好在她与外界之间劈开一道屏障。







过去的皮影戏已经全部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未来的皮影戏正在由操戏人加速赶制,而她需要独自一人静一静,提前摸一摸这戏的走向。








  


  。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人心之战(一)


贾东风怔怔坐在桌边,感觉到胸口一拨拨血潮翻涌,她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手缓缓摸到桌上的一杯冷茶,一口气灌了下去,感到一阵冰凉从上到下在体内蔓延开来,才微微恢复了神智和力气。







她当然不是内急,她是心急,而且心急如焚。







自从知道王厚君是首阳山的第二号人物,她便加强了对王厚君的提防,甚至超过了玄微子,一刻也不敢松懈。







正因为如此,她才连他炒菜都一瞬不瞬地看着。







也正是因为看着他炒菜,才发现了他的一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动作,中指与无名指并指一弹,乃是下蛊的动作。这是她跟段衡学到的,用蛊之人,必然家中清洁无蛛网,下蛊的动作,也是惊人的相似,她永远不会忘记,段衡再给她讲解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弹蛊区别时老鼠试蛊的场景,中指与无名指并指一弹,老鼠只活了不到一日,而且死前情状极为痛苦惨烈。







王厚君是大理人,他在给她下蛊。







或者他曾经用这样的方式给别人下蛊。







然而在得知飞升大典就在明日之时,贾东风觉得,王厚君给自己下蛊的可能性更大。







他希望自己死,又不希望自己死在玄微子的前面。如果是明天,那就刚刚好。







因为到了明天,玄微子也会死。







在溪边他阻止自己杀鱼,因为鱼腹中有玄机。







贾东风并没有错过王厚君在溪边阻止自己那刹那的狠厉目光。







原本她摸着那鼓鼓的有砂砾感的鱼腹,便觉得这手感似曾相识。







那是军中火药的原材料之一,硫磺。







玄微子炼丹本就需要硫磺,而王厚君偷偷摸摸利用鱼腹运送更多的硫磺,显然不是为了帮助玄微子炼丹。







想起那逆流而上的肥美大鱼,想起大鱼顺从乖觉游入人怀中的异样,她意识到,这鱼的驯养已非一日,它们打着为山上众弟子传送信息的幌子,已经运送了一年多的硫磺,这么多的硫磺,显然也不仅仅是为了炸死一个玄微子。







王厚君还想炸死的,是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五个玄微弟子!







以及自己。







门外的喧嚣欢呼如同死亡前最后的狂欢,然而贾东风只听得到自己的急促的心跳。







从自己入了首阳山,王厚君就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







玄微子对自己的殊遇,被他刻意曲解成玄微子要杀了自己这个命定的首阳山主人。







而自己之所以被错误地植根这种想法,是因为梅林中他故意的示弱,不动声色把所谓的“把柄”递到自己手中,让自己安心。







以他洞悉操纵人心的手法,怎么会有人去向玄微子告密呢?







所以他那场戏,不是演给梅林外那个通禀玄微子命令的弟子看的,而是演给自己看的。







因为他非常清楚,像自己这样的人,只有握着别人的把柄才能有些许的安心和信任。







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小心翼翼地藏拙,不动声色地让玄微子看不上自己,自然也就少了许多师徒间本该有的交流,这些交流,原本可以揭穿王厚君的阴谋的。







再往前追溯,王厚君甚至操控了远在大齐的齐怀臻,齐怀臻若只是想单纯用凤凰真血的法子地让自己死,便不会提得琉璃佩者得玄微子一诺。这个明显的漏洞和疏忽,是王厚君故意让齐怀臻留下的。







因为他需要琉璃佩,来促成玄微子下定决心早日飞升。







如今他已经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火引。







玄微子不是傻瓜,他不可能当着玄微子的面向丹炉里面扔火引。







火引会是什么呢?







琉璃佩。







相传为了丹药的纯净,需要琉璃净火的炼化。







琉璃佩,便是琉璃净火的根源。







琉璃佩世传有三块,自己有两块,还有一块,会不会就是即将被动手脚的那一块?







毕竟齐怀臻也是大齐皇室,为了除掉自己和首阳山这两个心腹大患,极有可能下血本拿出大齐皇室最后一块据传失踪的琉璃佩。







那么,这个王厚君到底是谁?







他是个大理人,耗费这么大的周折,襄助齐怀臻,是为了什么?







心念电转,贾东风想起南征大理时自己的两个疑可:







段珲为什么安于先做一个摄政王,安心等待奢香的孩子降世,而不是直接杀了奢香直接即位?







段珲为什么被俘后一直求死?







如今突然都有了答案。







因为那个段珲,一直都不是真正的段珲。







真正的段珲,悄悄蛰伏在玄微子的身边,在玄微子不死之前不能离开首阳山。







所以他暂时需要奢香为他稳定局面,占住位置。







所以他避免自己看出破绽命令替身求死。







还有关键的一点:







王厚君,王后军,珲也。







顺便可以推测,能指示堂堂北魏皇帝行刺自己的背后之人,也是他。







面对走投无路的萧恒远,他毫不犹豫地丢出了一根他不可能放弃的稻草。哪怕要以失去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萧恒远也不可能放弃北魏所有百姓的性命。







只可惜自己为北魏安排了另外一条路,萧恒远也不得不死啊。







痛失所爱,身中剧毒……







就像冥冥之中的皮影牵线,一步步将自己牵到了首阳山。







贾东风将前因后果全部整理清楚之后,已经月上柳梢,留给自己的时间,不足半日。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果不其然,门外站了一排英气逼人腰间佩剑的白衫弟子,一看就是玄微子门下难得的练家子,想必也是王厚君的心腹,一见自己开门,这些白衫弟子纷纷侧目而视,齐刷刷道:“师妹要去哪里?”







若不是玄微子在飞升前夜需要与得力心腹大弟子进一步确认第二天的飞升细节,恐怕王厚君会亲自站在这里。







贾东风眉眼生春地葳蕤一笑:“诸位想不想吃烤鱼?我做的烤鱼特别好吃。”







英气逼人腰间佩剑的白衫弟子们不争气地吞了一口口水。







要怪就怪,王厚君派了一群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吧!







贾东风在这群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带领下,施施然去了白日误闯的那片绝壁小溪,捕捞了十余尾肥美的大鱼,洗干剖净,架上火架,撒上不离身的烤物调料,与这群弟子们一起美美吃了一顿烤鱼,顺便还用鱼腹中的硫磺以及其他可得的材料自制了烟火,在后山放了大周军可以看懂的三长一短烟火信号。







“哇,师妹你真的太厉害了,又会烤鱼又会做烟火!”一个白衫弟子禁不住大声夸赞,眼中是藏不住得倾慕之情。







“吃饱喝足,我们回去吧!”贾东风不以为意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明日可是首阳山的大日子。”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人心之战(二)


这个冬天好像十分漫长,漫长得让人有一种春天永远不会到来的错觉。







傅欢情每每推窗望月,总是有这样一种错觉。







“主子又在想陛下了?”正在巡逻的傅羽瞥见还不曾就寝的傅欢情,挠着头嘿嘿笑道。







他还没有笑完,傅欢情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三长一短,陛下有难!”







傅羽扭头向空中望去,正好看见大周军特有的烟花信息最后的绚烂。







“快随我去首阳山!”傅欢情一声清啸,提起迎风剑,起身跳出了窗。







“主子,”傅羽跟在身后急道,“我们不是在兰陵,我们是在燕京!我们明天还要收拾大齐的摄政王呢!”







“这几日你先顶一阵子,我自己一人上首阳山,你记得派人回兰陵找老头子来接着打!”傅欢情飞身跳上黑风,直接冲向沙场军营去点兵了。







“主子,主子!首阳山是大周禁地,无玄微子信物不得上山啊!主子,你要不要点上五万精兵再上山啊!”傅羽的声音回荡在燕京军营的夜空中,只可惜无人应他。







“师妹昨夜睡得可好?”天刚蒙蒙亮,王厚君便不客气地推开了贾东风的房门,“昨夜后山烟花璀璨,师妹可真是个妙人。”







“哪里哪里……”贾东风打了个哈欠,懒懒从被子里起了身,“怎及得段王爷的好手段,我可是足足想了一天,才将段王爷整个阴谋完完全全地想通。”







“你是怎么开始怀疑我的?”王厚君和煦一笑,“是从山溪中的鱼腹中发现的么?”







“那时只是觉得有些不对,说起来还是段王爷太心急,要对我下蛊了。”贾东风和衣下了床,走到桌边慢慢坐在椅子上。







“光帝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竟然连下蛊都看得出来……不愧是我平生难得一见的对手。”王厚君反手掩上门,缓缓走到贾东风的对面坐下,“我都有些舍不得杀你了。”







“看来段王爷是不打算让我观摩今天的人心大战和飞升大典了。”







“人心大战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群都不曾出师的阴诡文士游戏。你我玩弄操纵人心可远比他们好玩多了。”王厚君浅浅一笑,“至于飞升大典,你更不能去了,万一去了,坏我大事怎么办?”







“劳烦大师兄亲自过来照顾我这个什么地方都去不得的人,师父不会觉得奇怪吗?”贾东风叹了口气,“毕竟大师兄是飞升大典不可或缺的人。”







“我当然去了。”王厚君慵懒地抚了抚鬓角,“难道师妹没有见识过玄微子的易容之术?”







贾东风当然见识过,甄连城生生变成了自己,骇得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没有想到,大师兄会冒着被师父发现的风险,来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我。”贾东风低下头,低柔的嗓音在昏暗室内别有一番宛转意味。







“师妹不必浪费时间了。”王厚君眼眸里依然是笑吟吟的,慢悠悠道,“就算你昨夜放了烟火信号,傅欢情也赶不回来,因为就在三天前,大齐摄政王发兵燕京了。”







贾东风微微一怔,随即叹道,“段王爷果然算无遗策,东风甘拜下风。”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王厚君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他只有一事不解,“你身上的毒已解,而且你如果昨夜已经参透我的意图,便该知道,我不会放任这些玄微之徒下山。”







“段王爷想与大齐分了大周和北魏,我就算逃回去,又能逃得过你们的手心吗?还不如留下来殊死一搏,这样的伤亡反而更小。”贾东风神色淡然。







“你顾惜的人太多,所以你输了。”王厚君嘲弄一笑,“帝王路是一条狠毒无比,充满了杀伐的路途,难道你一路上没有牺牲无辜的生命,沾染无辜的鲜血?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段王爷可曾见过绝世高手?”贾东风没有回答他的话,闲闲起了另一个话题。







“就像师父那样,出手无招吧。”王厚君沉思了片刻,缓缓道。







“不错,招数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循,别人便有迹可循。如果根本无招式,别人如何破解?世间万事皆如此,阴谋诡道也是如此——”贾东风此刻的神情散淡平和,却有一种极其澎湃浩大的凛冽高华之气,仿佛绝世名剑,在她的眉宇间一现即隐,“太过沉迷阴谋诡道,便会迷失己身,为自家智计所误所迷所御,要精通计谋,也要跳出所有计谋,把持堂堂正正,恢宏浩大之心。段王爷用计虽是不弱,但却失了恢宏浩大之心……诛灭首阳山,与你吞并大周和北魏的大局有何干系?”







“首阳山难道仅仅是我大理的心腹大患?”王厚君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连眼泪都渗出眼眶,“玄微子垂垂老矣,他若一死,后继无人,这一万多阴诡之士奔袭下山,巧舌如簧,唆摆君王,天下又将腥风血雨,难道是我大理一国之祸?”







“段王爷智计无双,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平定这场灾祸?”贾东风眸中目光却清远深刻,温言淡语,眉目含笑,便宛如天底下千万剑气归于一处,“杀伐决断也好,冷厉残酷也好,阴谋诡道也好,杀什么人,伤害什么人,这仅仅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真正了不起的谋算,并不是精通世间所有阴谋诡计的人,而是分明精通诡计,却从不因个人好恶爱憎滥用,不为其所迷惑。”







“哈哈哈!”王厚君狂笑不已,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刃,“一派胡言,不可能有更简单的办法。不过光帝陛下的言辞十分精彩,我差点都要忘记了,自己要来杀你的初衷……”







短刃闪着幽幽的蓝光,突然化作无数道刀光,从每个不可能的方向向贾东风兜头罩下。







王厚君是个高手,而且是个绝世高手。







他的武功,仅在玄微子之下。







贾东风抿了抿唇,她又失算了一策……







恐怕只有傅欢情那曾经使过的像花开花落剑,又不是花开花落剑的剑法可以勉力一拼了。







但她又没有带兵刃上山。







看来这场生死大劫,是逃不过去了……







贾东风缓缓闭上了眼,死亡这样地迫近,然而她的内心一片祥和:







我的生死,皆是我自己抉择,我不后悔,也不痛苦。







血花溅出,如同缤纷散落的烟火,纷纷地落在房间的地上。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天下归一(大结局)


流血的人却不是贾东风,而是王厚君。







王厚君右手手腕中弩,弩箭挟带大力穿透他的手腕,他吃痛松开刀柄,匕首掉落在地,发出咣当脆响。







王厚君惊怒向外看去,却见一百尺之外的地方,傅欢情的玄衣被风吹起,他手持东风弩,右手按动机括,又一支弩箭遥遥地对准他,破空疾射而来。







黑风是千里马,一夜不到便跑到了首阳山下。







然而上山的路极陡,傅欢情不得不将黑风留在山下,仅凭双腿施展轻功腾跃上山,一刻停息也不敢。







千里奔袭而来,看到屋内凶险情形的他,顾不上因为跑得太急的而疼痛的心肺咽喉,也顾不上酸麻发抖的双腿,举起东风弩就射向意图行凶的王厚君。







幸好,虽然没能早一步,却也没有晚一步,他到的刚刚好。







贾东风听见声响,缓缓睁开眼,窗外之人一身玄衣,持弩而立,寒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袂,如同话本中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的英雄战神,是那个永远不会让她受伤的熟悉身影。







他赶到了。







一如既往的,每次在她生死一线间,总是他及时出现在身边,斩杀所有意图伤害她的人,护她周全安宁。







她的心安定下来,唇角勾起一个明媚沉静的微笑。







王厚君连忙左手捡起匕首,同时侧身闪避,却还是不慎被这第二支弩箭擦伤。







这时,傅欢情的第三支弩箭已经再度发出。







一箭接一箭,几乎不曾停顿,傅欢情少见的面无表情,他毫不停顿地射向王厚君,同时不着痕迹的,让王厚君在闪避过程中一步步远离贾东风。







要避免贾东风受伤,也不能让王厚君想起来可以利用贾东风来挡弩,他冷静而缜密地算计着,如他所愿的,一点点逼开王厚君。







弩箭的威力过于骇人,王厚君一开始的确没有想起可以用贾东风来挡弩,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全身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地撞破了房间的墙,站到了大雪纷飞的屋外。







他面容痛楚,眼中却闪烁亮得骇人的如同丛林野狼一般的光辉。







腥甜的血气混合着从梅林飘来的幽冷芬芳,瞬间又被凛冽的寒风吹散,傅欢情毫不留情,手指松开机括,最后一弩疾射而去。







王厚君抬手一挡,依然应声中箭。







他手捂着心口,鲜血自他的指缝间不断涌出来,却抑制不住地狂笑:“那又怎么样,就算我输了,玄微子还得死,首阳山所有的弟子都得死!”







贾东风快步从屋内走出来,走到距离王厚君五尺左右的地方停住,柔声道:“吉时已过,都没有巨响,段王爷不觉得奇怪吗?”







王厚君的脸色骇然,随即变得狰狞可怖:“你做了什么?”







“师妹,师妹!”远处跑来一个白衫清隽少年,怯生生看了看王厚君一眼,随即又红着脸看向贾东风,“我把你的另外一块琉璃佩给师父用了,只是没有飞升成功……师父也发现大师兄是人假扮的了,他现在想要见你。”







只是一顿烤鱼和一场烟火的交情,贾东风竟收服了他视作心腹的弟子。







王厚君凄厉大笑:“论洞悉人心,操纵人心,我怎会不如你?你比我强的,也不过是个女儿身和超出寻常的美貌。利用美色勾引我的人,让他倒戈相向,我无论如何,也不服气!”







“你胡说!”白衫少年冲上前来,厉声道,“师妹与你不一样!”







贾东风幽幽叹了口气:“你所谓的人心,只有一人之心。你何曾将自己的图谋告诉你的心腹之人?只怕你连身份都不敢告知他们吧?你既不敢告知他们你的真实身份,他们又怎么会真心实意把自己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你呢?你可知他还有个亲哥哥,要参加今天的飞升大典?你视他为心腹,救下他,却没有考虑到他的哥哥,他的血脉亲人哪!”







王厚君怔忪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输了?我真的输了?”







他从小便聪明绝顶,被皇室的祭司预言为可以改变天下的人。







然而父皇母后却更偏爱皇兄,为了确保皇兄能够登上皇位,便将天赋异禀的他远远送去了段家的本主宗祠。







他不怨恨,也不气馁。







因为他自小便知道自己要的是天下,区区大理,他并不放在心上。况且彼时白堂的父亲还没有死,这位白祭司十分支持他的理想。







等到父皇母后薨逝,仁爱的皇兄即位,便把他从宗祠中接出来,封为王爷,与自己共享荣华。







他派出了一个人,假冒成自己成了大理的王爷,然后继续蛰伏在本主宗祠,开始谋划天下的大局。并且就在老祭司死后,义无反顾地更名改姓上了首阳山。







在首阳山上,他一边不动声色利用蛊虫掌控了山溪中的鱼,让它们为他所用传递消息,不动声色地笼络玄微子门下的人心。一边利用玄微之学,确定了远交近攻之策,大周是块肥美的肥肉,首先要把大周给吃了。







他深知灯下黑的奥秘,暗中通过一个不起眼的人——大周郑相的儿子郑文远,一边襄助大周大皇子谋朝篡位,一边趁乱放走被大周女帝俘虏的萧恒远,最好大周换个蠢材皇帝,虽然叶南风谋逆失败了,但萧恒远这棋活了。







而且段堃发现了他的意图,甚至出手破坏他的计划。







那他只能让段堃去死了。







然后他冒充曾经在北魏战场上救过萧恒远的人,借着自己第二次救他于大周女帝虎口的契机,利用他被大周女帝羞辱过的经历,以划江而治的利益诱惑他,以两国联姻坚定他,然后……也失败了。







自己的替身身死,北魏染了蛊毒疫病……







那个大周女帝,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坚忍不拔的他决定再利用一把萧恒远,他冒充玄微子,书信一封与萧恒远,如果他肯亲自行刺大周女帝并且成功,他就出手扶持他的异母弟弟,并且破除蛊毒救助北魏。北魏虽然弱了些,但这样一来,无论行刺成不成,好歹可以把北魏纳入自己的版图吧?







然而居然又失败了,那个萧恒远的异母弟弟虽然即了位,却承了大周女帝的人情……







他怎么可能接受这样接二连三的失败呢?所幸还有一个寝食难安的大齐,雄心勃勃的女摄政王与轩帝姐弟情深,不可能弑兄篡位,那就用个她可以接受的温吞法子吧。







大周女帝的丞相便是玄微之徒,而且中了牵机之毒。







那个女帝据说极为重情义,那便看看她有多重情义。







正好自己下山的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如果可以将女帝和玄微子一网打尽,那他的天下霸图便可以在他下山后顺利开展了。







他算得十分清楚,在他上山后,他便知道,玄微子老得很了,虽然看起来还十分强悍,强悍到自己并不是他的对手,但人都是有大限的,玄微子就算活成人瑞,也是要死的,所以特别急迫地炼丹飞升。但他可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更不相信人可以成神,于是早就开始偷偷运送硫磺,给玄微子以及玄微弟子们准备后事……玄微子死了,他可不能让那么多阴诡谋士留在世上,索性一起炸死他们。







大周女帝的琉璃佩,正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原本琉璃佩是问齐怀臻要的,但是如果不除了大周女帝,他总觉得惴惴不安,干脆一起纳入玄微计划,一并杀了。







他甚至发现了女帝母亲和玄微子的渊源,为了离间女帝和玄微子,他精心编造了故事,制造了假象,让女帝发现自己的别有用心。







居然还是被她察觉出来了,并且在短短半日间就扭转了败局让自己功亏一篑,真是不甘心哪!







王厚君睁着眼睛,眼中的瞳孔已经慢慢失去了焦距:我明明是个改变天下的人,可是为什么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已经没有人回答他了,他也不再需要回答了。







贾东风摇了摇头,回头转身,跟着那个白衫少年向着清音阁的方向走去。







玄微子已经是弥留之际,濒死的脸上突然泛出红光,冲着贾东风伸出手,低低唤了句:“饿……”







贾东风拿过来一碗不知是哪个弟子私藏的肉粥,坐在椅子上一勺一勺喂着玄微子:“多吃些吧,没有什么神仙的,我们都是凡人。”







热腾腾的米粥里混了剁碎的肉末和药材,色泽有些发褐,初尝有一些微微的涩,可是于唇齿间转上一圈,便化作沁人心脾的温润清甜,连同绵软地肉香,回味悠长地暖着身体。







玄微子胃里填了食物,精神明显又好了许多,望着贾东风,眼里微微泛着光:“是啊,都是凡人,你很好,多谢你啦……”说着,慢慢合上了眼。







有人带头抽泣了一声,屋子里响起了悲恸的哭声。







贾东风叹了一口气,缓缓走出了屋子,迎上踏着缓慢从容的脚步而来的傅欢情。







虽然同样熬了一夜,可是傅欢情的神情较贾东风轻松不少,许是终于救下自己的心上人,心口大石已经搬开。他的脸上只有一丝丝不易觉察得倦意,又被清亮的俊美尽数压下。







“其他的都不重要。”他柔柔看着贾东风,似是已经看穿她的心意,缓缓伸出修长优美的手,在贾东风面前静静地摊开:“重要的只是你。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贾东风有丝毫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掌心:“我不再是一国之君,你也不能当大将军了哦!”







傅欢情微微一笑,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她拉入怀中,轻描淡写又懒洋洋地道:“都说了没关系了,在兰陵我们是兰陵双煞,在首阳山就当首阳双煞,听着也很不错啊!”







在寒冬里冻得冰凉的两只手才一接触,便各自轻颤一下,可是在那之后,在这让万物凋零的冰冷中,却又无端生出来一丝丝温暖,将僵冷的寒意消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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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大周)


甄连城左手牵着贾怀璧,右手牵着贾琉璃,慢悠悠地走出了皇极门。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帜招展,一些人家门口种植着桂花树,空气中氤氲着桂花香甜的气息,“爹爹、爹爹,那株桂花好漂亮,你能给我摘下来吗?”







贾怀璧欢欣雀跃一如当年,甄连城慢慢抬起手,认真攀折了一支最为繁密的桂花,递给了贾怀璧,那株树抖了一抖,哗哗作响。







紧接着树下的大门打开,一个健壮的妇人跳了出来,插着腰喝骂道:“哪家不听话的小孩又来折我家的桂花?哪天叫坏皇帝把你们抓了去当面首!”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手持一枝桂花的贾怀璧身上,看到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再看向她身后同样衣饰华贵的甄连城与贾琉璃,知是得罪了贵人,面色便有些讪讪:“呀,哪家的贵人赏光看上我家的桂花啦,不妨事,不妨事……”







黎帝登基三年了,然而民间几乎感觉不到这大周的变化,哪怕是兰陵城中,也有市井小民不知年号和皇帝的更替,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看着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甄连城垂下头,微微叹了口气。







贾琉璃一脸错愕,抬起头看向甄连城,奶声奶气地问道:“甄相,方才那妇人,是在骂朕吗?朕很坏吗?什么是面首?”







贾怀璧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你不坏,你一点都不坏,可是你用不了面首,还是给我吧!”







贾琉璃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姐姐喜欢面首?可是刚才那妇人明明说坏皇帝才会抓人当面首,我不要当坏皇帝,你还是书信一封到北魏,让萧恒止帮你抓面首吧。”







贾怀璧脸色一黑:“恒止哥哥才不是坏皇帝呢!”







贾琉璃偏过头,学着甄连城的样子叹了口气:“女生外向……”







“你!”贾怀璧小嘴一嘟,扭过头哼了一声道:“爹爹,我们还是快些去南小馆听戏吧!”







甄连城微笑应道:“好。”







南小馆中茶水点心侍奉得一如既往的周到,楼下台子上咿咿呀呀正唱得热闹。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除了台上唱戏的,众人皆鸦雀无声,就连门口都堵满了人。







甄连城抿了一口茶水,闭起眼睛跟着戏文哼唱:“阴谋诡道,也可恢宏浩大,首阳主人,妙计强呀……”







贾琉璃拈了一块芙蓉糕放入口中,神色复杂看着甄连城道:“甄相,这首阳主人,便是你喜欢的女子吧?”







贾怀璧扑哧一笑:“你总算猜到了,还不算太笨。”







贾琉璃默了默,突然颇为苦恼道:“怎么办?朕好像也喜欢上了这个女子。”







甄连城睁开眼,轻轻“嗯”了一声:“那今年的中秋,我便带你去见见她吧!”







贾琉璃眼睛一亮:“真的?太好了,我若见了她,一定对她说,”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虽然我是个男子,但我长大了,也想像你一样,驾驭计谋,而不是为计谋所驾驭,做个坚韧稳固,不为外物动摇分毫的好皇帝!”







甄连城笑了笑,是啊,贾东风便是如此,她娴熟地操纵一切阴谋诡计,却从不沉迷。







因为为计所御者,只能是棋子,而她是操棋的那个人。







而这如画江山几万里,离乱人间数十年,是她施展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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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大齐)


叶西风坐在摄政王府的菊花丛中,取了一只刚刚蒸好的螃蟹,用了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双手慢条斯理地剥开蟹壳,露出白玉般的蟹肉和琼浆般的蟹膏,沾了沾身前案上的酱醋,缓缓送了一半到齐怀臻的碟中,温言道:“菊好蟹香,又是你最爱的公蟹,殿下略进一些?”







齐怀臻摇摇头,怅然饮尽杯中温热的黄酒:“我一心为了大齐,成王败寇我也认,可是这样将我软禁在摄政王府算什么?”







叶西风将剩下的一半蟹肉蟹膏送入自己口中,慢慢吞下后,缓缓道:“乱和正之间,跋涉的是人心和修为。殿下不妨将这软禁当做这是一场修行,等到修为到了,自然也就懂了。”







“不说他了,”齐怀臻抬起迷离的目光:“当初我发兵大周,你不阻我。如今我被圈禁,你也不怪我。在你心中,到底是否有我?为何我所做一切,你都毫不在意?”







叶西风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轻轻叹了一句:“我们都有很多面,阴暗的,沉默的,孤独悲痛的那些……我深知你仅仅是忽而忽时地抵抗都已筋疲力尽,怎么忍心阻你怪你?我就像风,像山月,像野墟炊烟与夜色相伴那样,默默伴着你就好。”







看着齐怀臻迷惘不解的眼神,他的手轻轻地抚上齐怀臻的手,缓缓传递着身上的温热:“我不阻你,是因为我知道,这辈子你或许只有这样一次机会,若是不做,恐怕一辈子你都不会甘心。我不怪你,因为我愿意,一直这样陪着你。无论你在朝堂,在沙场,在家里。”当然也是坚信,有甄连城在的大周,坚不可破。只不过这样的话,可不能对齐怀臻说。否则她又要抑郁不乐了。







花园的门被轻轻扣响:“叶相,陛下传召。”







叶西风淡淡的哦了一声,随即回道:“请回禀陛下,微臣要在家中陪妻子,今夜实在不方便见他,有什么事情明天上朝再说吧!”







齐怀臻瞪大眼睛:“你怎么能这样,陛下深夜传召你,必然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叶西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看你看,我原本是想忤逆他一下逗你开怀,谁让他把你圈禁在府里呢……结果你比他还紧张。我还是去吧!”随即叹了一口气,立起身来,作势向外走去,“其实真没什么大事,陛下中秋不是要去首阳山赴宴吗?他命司衣局赶制了好几套衣服都不满意,折腾了一下午了。我说东风其实最喜欢白色,他便命人连夜赶制白色的衣衫,如今让我过去,恐怕也就是让我再帮他看看……”







齐怀臻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叶西风的蜂腰,大声冲着门外吼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叶相的话没有听到吗?去回禀陛下啊!”







门外的人摇了摇头,叶相为了哄摄政王开心也真是胆大,竟然敢让自己假传圣旨又假拒圣旨,不过这是他与摄政王之间的闺房之趣,想来陛下真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吧?







来人乖巧地应了声“是”,随即抬脚离开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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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北魏)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我步步都回头,山是故人眸,柳是纤纤手,遇你之后步步都难走。







……







萧恒止又写了几幅字,总觉得不大满意。







随手都扔了。







萧威德从大帐外大步流星走进来,随手捡起萧恒止扔在地上的纸笺,看了两张,忍不住出声训斥道:“陛下,你是草原上的雄鹰,怎么可以成日里沉迷于这些大周男女情爱的诗词?你该出去骑马,你该出去打猎。这样等你长大了……”







“按太傅说的方式长大了,”萧恒止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怀璧妹妹就要嫁给别人了。”







“她就算嫁给别人,若是陛下喜欢她,按照我们北魏的规矩,也是可以把她抢过来啊!”萧威德一时语塞,强自辩道。







“大周女子喜欢文质彬彬的男子,太傅还是多用些心教我大周的文化和诗词吧!”萧恒止不耐地抬抬手,“就算不会诗词歌赋,太傅好歹读点论语教朕吧?否则这样下去,中秋首阳之宴,难道要让我全程喝酒吃菜,做个锯嘴的葫芦,这样别说怀璧妹妹不会喜欢我了,只怕其他三国都要小瞧我北魏……”







“陛下,你怎可忘祖?”萧威德竖起眉头,怒不可遏,滔滔不绝,“我北魏是马背上的民族,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我们天生就是要掠夺,要进攻,要……!”







“大周的稻米不好吃吗?大周的刺绣不好看吗?”萧恒止不耐烦地打断了萧威德的话,“我看太傅夫人也很喜欢大周的熏香嘛!太傅为什么整天要打打杀杀呢?如今我北魏不用种地,不用养蚕,就凭着互市,将我们用不完的马匹和动物皮毛,喝不完的牛奶羊奶,吃不完的牛肉羊肉拿去与大周的官商交换,可以换来大周那么多好东西……百姓们很满意,朕很满意,太傅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呢?”







“微臣不知道!”萧威德又气又怒,“但微臣就是觉得不满意!”







“那中秋之后太傅不用来应卯了,朕到时问首阳山主人要个新太傅回来。”萧恒止摸了摸下巴,“唔,那个诗仙江续楼据说就很不错……”







“哼!”萧威德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心里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终于把这个劳什子官职给甩掉了,太傅是什么玩意,老子就爱上山打猎。这下终于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了。







望着萧威德远去的背影,萧恒止眯了眯眼,又拿起一张纸,开始誊写大周的情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这些大周的才子果然十分有才,难怪大周的佳人都愿意嫁给大周才子。







萧恒止咬着笔杆,不成不成,总是抄别人的诗看着不得劲。







怀璧妹妹快十岁了吧?再过三四年就该议亲了……







大周公主议亲,须得有文试和武试两场。







武试倒不大担心,就怕这文试——







看来还是得赶紧把江续楼请过来,终有一日,自己可以念着自己做的诗,深情款款地看向怀璧妹妹,缓缓向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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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大理)


奢香站在清音阁的顶楼窗棂旁,极目远眺窗外的风景:“哎呀呀,这首阳山真是仙山,看这云雾缭绕,满山金黄,真的是美不胜收啊!我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你喜欢就住着吧……”反正自从她接管首阳山之后,奢香没事就过来首阳山小住,一住就是几个月,一年倒有半年赖在首阳山。







已经习惯了的贾东风不以为意地应了她,低下头翻看着大理送过来请首阳山协理的事务,不觉嘴角抽了抽:“大理与大周互市范围扩大协商,这个首阳山可以协理,大理与北魏开启互市协商,这个也可以……大理北部蝗灾,粮食欠收,需要征调其他地方的存粮赈灾,这个是大理的内务啊!好,就算你觉得土司们不得力,灾民性命为先,非得让首阳山协理,我也认下了。但是大理本主祭祀大典,让首阳山协理就有点太过了吧?”







奢香不会是认为首阳山上一万多玄微弟子都闲得慌,把大理所有的事务都搬到首阳山来处理,然后再把大理官员都罢免了省钱吧?







贾东风话音未落,奢香就跑回金丝楠木的椅子上,抱起睡的正香的大理皇帝段辉,撇了撇嘴,嘤嘤地哭了起来:“当时说好四国共尊首阳山,年年纳贡我们大理也没少出啊,我们大理的鲜花饼不香吗?牦牛肉不劲道吗?当年你说你是大周女帝顾不上我们大理,可如今首阳山协理四国事务怎么能全部一视同仁呢?大齐有轩帝和叶相,大周有甄相,北魏的止帝年少有为,自然可以自行处理事务井井有条。但我们大理弱小无依,土司们平时横行霸道惯了,根本不听我的话。我虽名为太后,却是个弱女子,可怜我的皇儿阿辉,如今三岁都不会说话……”说着,暗戳戳拧了一把睡得流哈喇子的段辉大腿。







段辉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翻了个白眼,配合着这位大理太后哼哼了两声,他不会说话?还不是抱着他的这位亲妈,让他上了首阳山就不要说话的?害得他整天除了听首阳山主人与首阳山诸子议事,剩下的时候都犯困想睡觉。







贾东风头痛地捂住额头:“别说了,我头疼,欢情,陪我出去透透气吧!”见惯阴谋阳谋,也装过泼皮无赖,然而在示弱和哭穷这方面,她委实不是奢香的对手。







坐在一侧的傅欢情立刻体贴入微地扶住贾东风:“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让厨房准备些肉粥给惠帝和太后。”







奢香见贾东风也不再提要少分担一些协理事务的话,当下也止了眼泪,轻轻抽泣了两声,缓缓应道:“好。”







看着傅欢情扶着已经身怀六甲的贾东风,小心翼翼准备下楼,奢香又追了一句:“昨日厨房有一道葱烧海参不错,好像是大齐送过来的厨子做的?今天能不能让这位厨子再做一次啊?”







贾东风嘴角抽了抽,这位大理的奢香太后,实在是皇族中的极品精品。







她接管首阳山,决心因势利导,让玄微诸子慢慢忘却那些阴诡计谋,将玄微之学用于正道。







于是倡导四国共同出钱养着首阳山,共同出力守护首阳山。作为回报,首阳山诸子会在贾东风的指导下协理四国的国间事务,比如互市、赈灾甚至各类人情往来。







这位奢香太后倒是赶在大周之前第一个拥护的。







但她也是最会打秋风的,不仅常吃常住首阳山,还把大理的内务都拿来给玄微诸子决断。







正在贾东风愁思百结之际,耳边传来低柔嗓音:“安心吧,惠帝总会长大的。我瞧那孩子的眼神,是个聪明的孩子。”







贾东风闻言舒缓一笑:“好,我也就再忍耐这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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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小团圆)


首阳山中秋大宴,大齐、大周、北魏、大理齐聚一堂,热热闹闹坐了一桌。







在四国带来军队的严密守卫下,玄微诸子也与长久不见的家人亲朋欢聚一堂,纷纷在首阳山开启中秋小宴,吃着四国大厨精心准备的流水席,饮着大周特供的金玉酒,与昔日旧友亲朋共同欢饮。







有个别无家无朋无牵挂的玄微弟子,便与四国贵人及首阳山主人共宴,只是这滋味不大好受……







齐怀轩冷着一张脸,上下打量着江续楼:“听说你抱过东风?”傅欢情与贾东风,他自认情谊比不上,算了;甄连城与贾东风,唔,他可是从电闪雷鸣中救过她,他也勉勉强强可以不计较。可是这个江续楼算什么?







江续楼对这位大齐轩帝的过往轶事素有耳闻,冷叽叽打了个寒战:“不……不是,是陛下抱过我。”眼看着齐怀轩的脸更黑了,赶紧解释道,“那是事急从权,我……我不敢对陛下有非分之想的……”







齐怀轩眉峰微挑,似笑非笑看着江续楼:“是不敢吗?”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江续楼额头冒出了冷汗,真是无言以对啊!这位大齐轩帝,有本事找傅欢情去啊,为什么拿弱小的他开刀?







萧恒止适时插话道:“江先生,听说你的情诗写得很好?”他来替诗仙解围,诗仙应该就会高看他一眼,然后使出全身解数倾囊相授吧?







然而,话音刚落,齐怀轩的声调又扬了起来:“情诗?”接着一手支起下巴,饶有兴趣望向江续楼,“江先生都给哪些女子写过情诗啊?”







这天没法愉快地聊下去了……







江续楼立起身,冲着四座躬身一揖:“诸位殿下,敝人突然有些事情,先行告退了。”说完,不待贾东风发话,逃也似的下了楼。







“给江先生送些饭菜去吧。”贾东风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转头低声吩咐道。







“光帝陛下,”萧恒止立起身,深深一揖,“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延请江先生回北魏当朕的太傅,还望陛下成全。”虽然如今贾东风已经从大周退位,专心接管首阳山,然而萧恒止一时失察,因此仍唤她为光帝。







“只要江先生同意,我自然乐见其成。”贾东风笑盈盈道。反正在首阳山几年,江续楼的心思也没放在阴诡计谋上,从他累犊诗篇便可以看出,他依然是那个恣意潇洒的江湖中人。







“光帝陛下?”贾琉璃惊诧道,原来自己喜欢的女子,竟是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他身边那位风姿绰然的男子,想必便是宫人窃窃私语中自己的生父,辞官隐遁的护国公,傅老将军每次进宫教导自己练功时一不如意便连带着破口大骂的“臭小子”。







他下意识斜乜了一眼身边的甄连城,却见他云淡风轻一笑。







原来如此!







难怪甄相一点都不醋,自己还以为他不敢与自己争风吃醋……想到自己小小的深情,贾琉璃不觉扁了扁嘴。







然而自己好歹是一国之帝,只能硬把眼泪留在眼眶里,努力吸了一口气,学着大人的样子,从座位上跳了下来,慢慢走到贾东风和傅欢情面前,行了一个大礼道:“母帝、父亲在上,请受不孝儿臣一拜!”







傅欢情扶起贾琉璃,浅浅一笑道:“好孩子,这几年辛苦你了,如今你也大了,可以随时到首阳山来,爹教你骑马射箭,把傅家的功夫全传给你。”这样也好,家里老头子也不用整天书信明里暗里诉苦,说自己大把年纪不得闲,又要领兵守江山又要教孙子。







贾东风身怀六甲不便弯腰,扶着椅背道:“如今大周只有一个皇帝,那便是你,你须得勤勉自持,好好听从甄相的教导。若有实在不明白的,也可依照首阳山的规矩,来首阳山问我和你父亲。”







贾琉璃依言点头,又规规矩矩磕了头,才慢慢向座位走去。







贾东风微微摇了摇头,俯着傅欢情的耳朵低声道:“本不该这么早让他知道的,只怕他生了骄奢傲慢之心……”







话音未落,便见贾琉璃缓缓走到齐怀轩的身边,认真道:“请轩帝陛下让一让。”







齐怀轩冷冽的脸有一丝松动:“怎么了?”







贾琉璃扬起下巴,奶声奶气道:“朕的母亲是首阳山之主,也就是四国之主,所以四国的席次,得改一改,你这首座,得让予朕。”贾东风对他谆谆教导,太冠冕了,冠冕得不像母亲像太傅……让久不得沐父母亲情的他心中便有了一丝丝不舒服,正好看见齐怀轩一脸冷霜冷冰冰看着自己,似乎在嘲笑自己,这种不舒服顿时变成了不爽。下意识的,他突然就想找茬。







贾东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年仅三岁的贾琉璃不知天高地厚地挑衅着素以冷酷著称的齐怀轩。







齐怀轩也怔住了,长这么大,他虽经历阴谋背叛和流离失所,但这么当面顶撞他的人,恐怕也只有面前这个小屁孩。是自己太久不收拾人了吗?心中不由得天人交战起来:







他是贾东风的儿子……不宜动怒不该下手……







然而他又是傅欢情的儿子……不然就只小小惩戒一下?







甄连城轻咳了一声,正打算说些什么。







萧恒止却已经拍案而起:“贾琉璃你这个屁大点小人,竟敢坏了首阳山的规矩!”







贾怀璧也站起来帮腔道:“平日里爹爹是怎么教导你的?首阳山是首阳山,大周是大周!”







贾琉璃委屈地扁了扁嘴,快要哭出来了。他没等来贾东风的反应,怎么这一个两个和他的同龄人就跳起来了……尤其贾怀璧,还是他姐姐。







还好,发现得及时,遏制得及时……贾东风缓缓笑开,低声道:“少年就是少年啊,他们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只因他们是少年。真好……”







傅欢情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悠然一笑:“不错……你怎么了?”







贾东风蹙起眉,苦笑道:“不好意思,我好像……要生了……”







“稳婆!”







“大夫!”







“如果是女儿,不妨和我们大理定个娃娃亲吧?”奢香终于逮到开口的机会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要在最重要的场合说,这样就没人好意思跟她抢了,“如果是个儿子,阿衡那胎却是个女儿,预计也就是这几日了,说不定还是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呢!”







原本默默吃菜的段辉突然呛住了,大声咳嗽起来。







奢香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道:“看我儿喜的,要注意吃相,你未来岳母看着呢!”







段辉含着泪终于止住了咳,到底谁吃相难看啊……







热闹的中秋宴,更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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