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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永远不能说的秘密

书籍名:《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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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提库斯·庞德沐浴着晨光,最后一次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散步。昨晚他睡得很好,醒来后,吃了两片药。他感觉神清气爽,头脑也很清醒。他已经安排好一个小时后去巴斯警察局和丘伯警督见面;他把取行李箱、结账的事交代给詹姆斯·弗雷泽,自己先出门活动腿脚。他在村里待的时间不长,但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对这里了如指掌。教堂、城堡、广场上的古董铺、公共汽车候车亭、丁格尔幽谷,当然还有派伊府邸——它们相互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在过去的一周里,它们已经变成了犯罪景观上固定的风景。他为自己的那部杰作精心起了这个名字。每一次的案件调查都确实存在一种景观,它的潜意识总是会透露犯罪信息。

此时的萨克斯比村庄美不胜收。晨光熹微,片刻之后,视线范围内还是没有人影,也没有车辆来往。你也许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世纪以前这个小村庄是怎样一番光景。有那么一刻,谋杀案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毕竟,这有什么要紧的呢?人们来来去去。他们陷入爱河,长大成人,然后落叶归根。可是这座村庄、路旁的草坪和树篱、上演一场场闹剧的地点却依然没有变化。再过几年,有人可能会指着马格纳斯爵士丧命的那栋宅邸,稀奇地惊呼一声“喔!”但也仅此而已。他不就是那个被砍掉脑袋的男人吗?还有人死了吗?零星的对话会像落叶一样随风飘散。

然而,还是有一些变化。玛丽·布莱基斯顿和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死,各自延伸出的无数细小的裂缝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愈合。庞德注意到,怀特海德古董铺的橱窗上贴着一个告示:开门等通知。他不知道约翰尼·怀特海德是否因为盗窃那些勋章已经被逮捕,但他怀疑商店还能否重新开门。他走到车库附近,想到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和乔伊·桑德林一心想结婚,不料却发现他们面临的阻力远非自己可以想象。一想到那个女孩来伦敦拜访他的场景,他就忍不住难过起来。她说什么来着?“……不合理。这太不公平了。”当时,她也许还不了解这些字眼的真正含义。

一个移动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克拉丽莎·派伊步伐轻快地向屠夫的商店走去,她戴着一顶神气活现的帽子,上面缀着三根羽毛。她没有看见他。她身上散发的某种东西让他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她弟弟的死让她从中受益。这无可否认。她也许永远也无法继承那幢宅邸,可是她重新拿回了她人生的掌控权,这一点更重要。这会是他被杀的理由吗?令人好奇的是,说真的,一个人如何能让自己成为那么多人怨恨的目标?他想到亚瑟·雷德温,这位艺术家最好的作品遭人亵渎、损毁并焚烧。亚瑟也许认为自己是一名业余爱好者,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一名杰出的艺术家。但是庞德却再清楚不过,任何一位有创造力的人心中燃烧的激情很容易就被转化成致命的威胁。

那么雷德温医生自己呢?她最后一次谈到马格纳斯爵士时,已经无法掩饰她内心的仇恨,不只是对他,而是对他所代表的一切。她比任何人都懂得他给她丈夫造成的伤害,而庞德之前的经历告诉他,在一座英国的村庄里,没有比医生更强大的人了;在某些情况下,医生同样也是最危险的人。

他沿着高街走了一段路,丁格尔幽谷在他的左手边绵延。他原本可以抄那条通向派伊府邸的近道,但他决定放弃。他不希望碰见派伊夫人或是她的新伴侣。马格纳斯爵士死后,他们是所有人中最大的受益者。这是这世上最老套的故事:妻子、情人、残忍的丈夫、意外的死亡。也许,他们会认为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一起生活。但是庞德十分确定,事情永远也不会如他们所愿。有些关系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不可能,它们需要悲伤才能继续。弗朗西斯·派伊用不了多久就会对杰克·达特福德心生厌倦,尽管他的英俊毋庸置疑。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她如今是派伊府邸的主人。毋宁说,派伊府邸是她的主人?马修·布莱基斯顿说过这是一栋被诅咒的房子,庞德完全同意。他做了一个清醒的决定,然后掉头。他不想再看到那个地方。

他本来还想再和布伦特聊聊。奇怪的是,园丁在发生的所有事中扮演的角色从未完全解释清楚。丘伯警督几乎完全排除了他的嫌疑。虽然布伦特是汤姆·布莱基斯顿淹死后第一个发现他的人,也是马格纳斯爵士被砍掉脑袋前最后见到的人。说起这个,也是布伦特声称自己发现了玛丽·布莱基斯顿的尸体,而且当然也是他给雷德温医生打的电话。为什么马格纳斯爵士生前要如此武断地解雇他?庞德担心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解答。不管从哪个意义上来说,都没有多少时间能留给他了。今天早上他就要着手解决发生在萨克斯比村庄的疑案。等到下午他就会离开。

丁格尔幽谷怎么样了?牧师住宅和派伊府邸之间的那片林地似乎在整个案件的叙述中占据了一定的笔墨。但是庞德从不认为它能构成谋杀的动机,因为马格纳斯爵士的死不会阻止开发的推进。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表现得非常愚蠢。他们任由自己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庞德想起了戴安娜·韦弗,那名不苟言笑的清洁工。她自作主张用雇主的打字机写了一封恐吓信。随着事态的发展,他最终没能向她询问关于那封信的问题,但是这不重要。反正,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他破解了这个案子,不是凭借实证,而是通过推测。最后,只有一种解释能将一切说通。

他沿着高街折返,发现自己又回到圣·博托尔夫教堂的墓地,他穿过大门,门口生长着一棵苍劲茂盛的榆树。他抬头看了看树枝。枝丫上空空如也。

他继续朝着新掘的墓穴走去,上面竖着临时的木头十字架和墓碑。

玛丽·伊丽莎白·布莱基斯顿

1887年4月5日—1955年7月15日

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罗伯特母亲的死,以及他们两人几天前在大庭广众下争吵的事实,驱使乔伊·桑德林来到了他位于克勒肯维尔的办公室。庞德现在知道,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发生的一切都源自那场死亡。他想象着那个女人,躺在寒冷的地底下。他从未见过她,但他觉得自己认识她。他记得她写的日记,以及她对周遭恶意的看法。

他想到了毒药。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罗宾·奥斯本牧师绕过一座坟墓,向他走来。他没有骑那辆自行车。奇怪的是,在谋杀发生的那晚,他和他妻子两个人都出现在派伊府邸附近,一个据说是在找另外一个。那晚,有人听到牧师的自行车从摆渡人酒吧门前经过,而马修·布莱基斯顿亲眼看见它就停在木屋门外。庞德很高兴还能见牧师最后一面。他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解释。

“哦,你好,庞德先生。”奥斯本打招呼说。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座坟墓。没有人来送过花。“你是来这里寻找灵感吗?”

“没有。完全不是,”庞德回答说,“我今天就要离开村庄了。我只是回旅馆的路上正好路过。”

“你要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放弃我们了?”

“不,奥斯本先生。完全相反。”

“你知道是谁杀了她?”

“是的。我知道。”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我常常在想……当杀害你的元凶还大摇大摆地走在你被埋葬的那片土地上,你一定很难安息。它违背了一切自然公正的原则。我觉得你还不能向我透露什么——尽管我也许不应该这么问。”

庞德没有回答。相反,他改变了话题。“你在玛丽·布莱基斯顿葬礼上的致辞具有很大的价值。”

“你这么认为?谢谢。”

“你说她是村庄重要的一员,她热爱这里的生活。假如你得知她保留了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她对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民最黑暗、最恶意的观察,你会感到吃惊吗?”

“庞德先生,我会吃惊。是的。我的意思是,她确实喜好探听别人的秘密,但我从未察觉她有什么特别的恶行。”

“她为你和奥斯本太太写了一篇日记。她似乎在七月十四号拜访了你,就在她去世前一天。你还有印象吗?”

“我不能说……”奥斯本很不擅长撒谎。他绞着手,拉长了脸,表情很不自然。他当然看见她了,她就站在厨房里,说“我听说你们家有黄蜂”。还有面朝上摆在餐桌上的照片……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汉丽埃塔为什么不把它们收拾起来?

“她在日记中用了‘令人震惊’这个词,”庞德继续说道,“她还说它‘可怕’,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你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我一直觉得非常困惑,奥斯本先生,为什么你的妻子会颠茄中毒。为此,雷德温医生购买了一瓶毒扁豆碱给她治疗。她踩到一丛致命的颠茄。”

“没错。”

“但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你的妻子不穿鞋?”

“是的。你当时确实提到过。而我妻子说——”

“你的妻子没有对我说实话。她没有穿鞋,因为她什么也没有穿。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两个都不愿意告诉我你们去哪里度假了。最后,你们迫不得已告诉我酒店的名字——德文郡的沙列庭院酒店。问题是,你只要打一个电话,你就会发现,沙列庭院酒店是一个知名的自然主义者的度假胜地。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不是吗,奥斯本先生?你和你的妻子都是自然主义者。”

奥斯本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是的。”

“而玛丽·布莱基斯顿发现了这一证据?”

“她看见了照片。”

“你知道她打算怎么做吗?”

“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说。而第二天……”他清了清嗓子,“我和我的妻子完全是无辜的,”他说,突然,他嘴里的话蜂拥而出,“自然主义是一种政治、文化运动,也和身体健康息息相关。它没什么不洁之处,我向你保证,它完全不会贬低或是败坏我的使命。我可以说,亚当和夏娃一开始也没有意识到他们是赤身露体。这是他们自然而然的一种状态,只有当他们吃下苹果后才意识到羞愧。在二战前,我和汉一起去德国旅行,就是在那里,我们拥有了第一次体验。它吸引着我们。我们把它当成一个秘密,只是因为我们觉得这里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可能会感觉自己被冒犯。”

“那丁格尔幽谷?”

“它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完美的容身之地。它给了我们自由,我们可以一起散步,不用害怕被人看见。我必须立刻补充一句,庞德先生,我们没有做任何错事。我的意思是,没有……肉体上的。”他斟酌着用词,“我们只是在月光下漫步。你和我们去过那里,知道它是个多美的地方。”

“一切风平浪静,直到你妻子踩上一株有毒的植物。”

“一切风平浪静,直到玛丽看见照片。不过你没有想过——你——你不会是觉得我们因此伤害了她吧?”

“我完全清楚玛丽·布莱基斯顿是怎么死的,奥斯本先生。”

“你说——你说你就要离开了。”

“再过几个小时。而这个秘密也会随我而去。你和你妻子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罗宾·奥斯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谢你,庞德先生。我们一直很担心。你是不知道,”他的眼睛焕发出神采,“你听说了吗?巴斯的开发商说,派伊夫人不打算继续开发。丁格尔会安然无恙。”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你说得完全没错,奥斯本先生。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事实上,你让我想到一个主意……”

阿提库斯·庞德独自离开了墓地。在与雷蒙德·丘伯见面之前他还有五十分钟。

还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



2


他在女王的军队酒吧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点了一杯茶,很快就写好了一封信。

亲爱的詹姆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要原谅我没有早点告诉你,原谅我没有和你推心置腹,但是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理解。

关于我的病情和我做的决定,我记了一些笔记,你会在我的书桌上看到。我希望你了解,医生的诊断没有问题,我的病情没有缓解的可能。我不害怕死亡。我想让我的名字被后人记住。

我这一辈子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辉煌的日子已经过得够久了。你会发现我在遗嘱里给你留了一小份遗产。这些钱一部分是念在我们这些年的交情,同样是希望你可以将我未完成的书稿终结,将它出版。你现在是它唯一的监护人,但是我相信它在你手里很安全。

不然,没有人会来悼念我。我身后没有需要赡养的人。当我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好好利用了自己的时间,希望我死后,世人会因我们共同的成功而记住我的名字。

我想让你代我向我的朋友丘伯警督致歉。显而易见,我服用了从克拉丽莎那里拿走的那瓶毒扁豆碱,而我本应该归还他。我知道它是无味的,相信它能让我离开得容易一些;但即便如此,这样做也辜负了你们的信任,甚至可以说犯下一个小小的罪恶,对此我很抱歉。

最后,虽然我也惊讶,但我希望你可以把我的骨灰撒在那片名为丁格尔幽谷的地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请求。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是它是我最后一个案子的现场,似乎葬身于此也很合适。它也是一处非常安静的地方。这个选择似乎没错。

我要离开了,我的老朋友,祝你好运。感谢你的忠诚、友谊和陪伴,希望你可以考虑重回演艺界,祝愿你的事业长久而红火。

他在信上签下名字,将它塞进信封,亲自封上,标记为:私密——致詹姆斯·弗雷泽先生。

信一时还用不上,但他很高兴已经写完了。最后,他喝完茶,向门外停着的那辆车走去。



3


这间位于巴斯的办公室里有五个人,背后是一扇落地窗,房间里异常安静,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玻璃窗的另一面生活仍在继续,而这里却似乎被困在了某个时刻,你永远都无法逃脱,而它终于来临。雷蒙德·丘伯警督在书桌后坐下,虽然他没什么可说的。他充其量就是一个目击者。但这是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是他权威的象征。他希望这一点他传达得很清楚。阿提库斯·庞德紧挨着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抛过光的书桌上,仿佛它赋予了他某种权利,让他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他的红木手杖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詹姆斯·弗雷泽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乔伊·桑德林,那个赶去伦敦,最开始把庞德引来这里的人,坐在他们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椅子摆放得端端正正,好像她是被叫来参加一场面试。罗伯特·布莱基斯顿,面色苍白,紧张地坐在她身旁。他们从进门起就没怎么说过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庞德身上,而他现在开口说话了。

“桑德林小姐,”他说,“我今天邀请你过来,是因为从很多方面来看,你都是我的客户——也就是说,我最初是从你那里听到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名字、得知他的事情。你来找我并不是因为你想让我破案——实际上,当时我们无法确认是否有人犯下罪行——你是想向我寻求帮助,因为你觉得你与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的婚事受到威胁。我当时拒绝了你的请求也许是我的不对,但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当时我还有私事要处理,我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在你来拜访的第二天,我从报纸上看到马格纳斯爵士死了,而这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即便如此,从我来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不仅代表着你,同样也是在为你的未婚夫工作,只有把你们俩都请来,听听我的思考结果,这才合乎情理。同样,我希望你知道,我感到非常难过——让你觉得有必要亲自处理这件事,将你的私生活公之于众。你肯定不好受,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请你原谅。”

“如果你把案子破了,我和罗伯特就可以结婚了,我会原谅任何事。”乔伊说。

“噢,是啊。”他转头看了丘伯一眼,“我们请来的两位年轻人显然非常相爱。我很清楚这段婚姻对他们两个人意味着什么。”

“祝他们好运。”丘伯咕哝了一句。

“如果你知道是谁干的,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平静的语气里透着恶意,“然后,乔伊和我就可以离开了。我已经决定了。我们不打算继续待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我受不了这个地方。我们会远远地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乔伊伸出手,碰到他的手。

“那我就开始了。”庞德说,他从书桌上收回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早在抵达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之前,我从《泰晤士报》上读到马格纳斯爵士被人谋杀的报道,我就意识到一个奇怪的巧合。一名女管家在一场看似简单的意外事故中坠亡,然后,不到两个星期,雇用她的男主人也死了,而这次是一桩确凿的谋杀案,还是最骇人的那一种。我说这是一个巧合,但是我的意思实际上恰恰相反。这两件事撞在一起一定有一个理由,若果真如此,那是什么理由呢?杀害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和他的女管家的动机会不会是一样的?同时把他俩铲除,凶手能够达到什么目的?”庞德目光灼灼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视线在他们身上短暂地停留,“我确实想到,你们口中提到的、热切期盼的婚事可能构成一个动机。我们知道,因为某些令人不快的原因,玛丽·布莱基斯顿反对你们的结合。但我之前已经驳回了这一想法。首先,她没有权力阻止婚事,至少据我们所知。所以没有杀她的理由。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马格纳斯爵士或多或少牵扯其中。事实上,他对待玛丽·布莱基斯顿的儿子一直很友好,肯定希望看到婚事顺利进行。”

“他知道我们要结婚,”罗伯特说,“也完全没有反对。他为什么要反对?乔伊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你说得对,他对我一直都很好。他希望我幸福。”

“我同意。但如果我们找不到两起案件共同的作案动机,还有哪些可能性呢?会不会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有两个凶手,独立作案,各自有不同的作案动机?这听起来不太可能。或者会不是前一起死亡案在某种程度上是另一个人致死的原因?我们现在知道玛丽·布莱基斯顿收集了许多村里人的秘密。她是否知道了某个人的秘密,而因此将自己置于险境——而她也许告诉了马格纳斯爵士?我们不要忘记,他是她最知心的朋友。

“而当我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些事时,第三起案子出现在我面前。在玛丽·布莱基斯顿下葬的那晚,有人闯入了派伊府邸。它似乎是一起普通的入室盗窃,但是一个月之内死了两个人,再也没有什么是普通的事了。很快证明这是事实,因为虽然在伦敦出售了一个银皮带扣,其余的赃物只是被扔进了湖里。为什么会这样?是盗贼当时心烦意乱还是他另有目的?有没有可能他只是想要处理掉这些银器而不是从中获利?”

“你的意思是,他这么做算是在挑衅。”丘伯问道。

“马格纳斯爵士以收藏古罗马银器而骄傲。这是他的一部分遗产。有人把它夺走可能只是为了激怒他。这一想法我确实考虑过,警督。”

庞德的身体前倾。

“这个案件还有一个方面我觉得非常难以理解,”他说,“那就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态度。”

“我从来都搞不懂她。”罗伯特小声抱怨。

“让我们分析一下你和她的关系。她因为一次不幸的意外失去了一个儿子,她因此变得警惕、霸道、占有欲过度。你知道我和你父亲见过面吗?”

罗伯特盯着他。“什么时候?”

“昨天。我的合作伙伴,弗雷泽,开车送我去了他在卡迪夫的家。他告诉我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在你弟弟汤姆去世后,你的母亲对你寸步不离。即使连你父亲也不被允许接近你。她无法忍受让你离开她的视线,所以,比如,当你想去布里斯托尔时,她很生气。这是她唯一一次与马格纳斯爵士发生争执,而他一直以来都很关心你过得好不好。这些全都说得通。一个失去孩子的女人,自然会对另一个孩子过分紧张。我也能理解这种关系让人多不舒服,甚至多么恶劣。你们之间的争吵很自然。这非常悲哀但又无可避免。

“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会对这桩婚事如此抵触?这没有道理。她的儿子找到一位,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像桑德林小姐这样迷人的伴侣;家世清白的当地女孩。她的父亲是一名消防员。她在医生的诊所工作。她不打算让罗伯特离开村庄。这是天作之合,但从一开始,玛丽·布莱基斯顿的反应就只有敌意。为什么?”

乔伊脸红了。“我不明白,庞德先生。”

“嗯,我们可以帮助你弄明白,桑德林小姐,”丘伯插嘴说,“你有一个哥哥患有唐氏综合征?”

“保罗?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们发现一本布莱基斯顿夫人的日记,她在里面记录了她的想法。她认为这种病症会遗传给她未来的孙子孙女。这是她的顾虑。”

庞德摇摇头。“抱歉,警督,”他说,“但我不同意。”

“在我看来,她的这一态度表达得非常清楚,庞德先生。‘……她的家人会染上这么可怕的疾病……’这句话很可恶。但确实是她亲笔写的。”

“这句话有可能是你错误解读了。”

庞德叹了口气。“为了理解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想法,我们有必要回到过去,她生命中的决定性时刻。”他对罗伯特说,“布莱基斯顿先生,我希望这么做不会让你感到苦恼。我会提到你弟弟的死。”

“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离不开这件事,”罗伯特说,“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烦恼了。”

“这场意外有几个方面让我觉得困惑。我暂且从你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开始说起。我无法理解,一个女人能够继续生活在事故现场——也就是孩子丧命的那片土地上。她每天都要经过那片湖泊,我不得不问自己:她是不是在因为那件事惩罚自己?因为她做了什么或是她知道了什么?有没有可能那件可怕的意外发生之后,她就一直被愧疚驱使?

“我参观了那栋木屋,并试着想象她,其实是你们俩,一起生活在那样一个阴冷的地方是什么滋味?四周树木环绕,永远置身于阴影之中。那栋房子里没有太多秘密,但是有一个谜团,二楼有一个房间被你的母亲锁上了。为什么?那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她为什么从来都不进去?房间里几乎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里面有一只狗的项圈,而那条狗已经死了。”

“那是贝拉的。”罗伯特说。

“是的,贝拉是你父亲送给你弟弟的礼物,而马格纳斯爵士不喜欢它生活在他的庄园里。我昨天和你父亲聊天的时候,他暗示马格纳斯爵士可能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杀害了那条狗。我觉得这不是事实,不过,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你弟弟淹死了。你妈妈摔下楼梯。马格纳斯爵士被残忍地杀害。现在,还有贝拉,一条杂交狗,遭人毒手。我们可以在派伊府邸发现的暴力死亡事件的确凿记录中再填上一笔。

“为什么狗的项圈会放在那里?我立刻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它是整栋房子里唯一一个能望到湖边的房间。这一点,我认为最重要。接下来,我问自己,当玛丽·布莱基斯顿在木屋生活的时候,这个房间有什么用途?我推测过,当然是错的,这是你或你弟弟住过的卧室。”

“那是我母亲的缝纫室,”罗伯特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

“我不需要问你。你和我说过,你和你弟弟会玩一个游戏,你们会敲击卧室之间的那堵墙壁,互相传递暗号。因此,你们的房间一定是相邻的,因此这样一来,走廊对面的那个房间一定有别的用途。你母亲做了很多针线活,我觉得,这很可能是她喜欢干活的地方。”

“非常精彩,庞德先生,”丘伯说,“可我不明白这和我们的案情有什么关系。”

“我们就快说到重点了,警督。但是,首先允许我还原那场事故,正如我先前提到的,它也有一些蹊跷。”

“根据罗伯特和他父亲的证词,汤姆正在寻找一块金子,事实上它就藏在湖边的灯芯草丛里。马格纳斯爵士把它藏在了那里。现在,我们要记住,汤姆不是一个小孩了。他当时十一岁,而且非常聪明。我不得不问问你们,他会因为相信金子在里面就进入寒冷泥泞的湖里吗?根据我的理解,两个男孩玩的游戏非常正式。马格纳斯爵士藏好宝藏,向他们提供具体的线索,然后组织他们去寻找。如果汤姆来到湖边,他很可能已经破解了金子的藏身之处。可是他没必要直接下湖。这么做完全没有道理。

“同样,还有一个细节让我很烦恼。布伦特,那名园丁,发现了尸体——”

“他总是偷偷摸摸地四处游荡。”罗伯特插了一句,“我和汤姆都害怕他。”

“我很愿意相信,可现在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回答。布伦特的描述非常准确。他把你弟弟从水里拖出来,把他放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你来了——为什么你自己要跳进水里?”

“我想要帮忙。”

“当然没错。但是你弟弟已经被救上岸了。你父亲说他就躺在干的地上。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又冷又湿?”

罗伯特皱起眉头。“庞德先生,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我那年十三岁,甚至都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真的。我只是在担心汤姆,想把他从水里救出来。我脑子里没有其他想法。”

“不,罗伯特。我觉得你有。我想,你想掩饰自己已经湿透的事实。”

整个房间好像都静止了,就像投影仪里被卡住的一帧电影画面。甚至就连室外、大街上,都没有丝毫响动。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乔伊问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因为不久之前他和他弟弟在湖边打架。他淹死了他弟弟,杀害了他。”

“这不是真的!”罗伯特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有那么一刻,弗雷泽以为他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暗暗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就去协助庞德。

“我所说的大多基于推测,”庞德说,“并且相信我,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把你小时候犯下的罪过全部归咎于你。但是我们看看证据。狗是送给你弟弟,而不是你的。它惨遭毒手。你和你弟弟寻找金币;他找到了,而不是你。这次是他受到惩罚。你父亲告诉我,你和汤姆经常打架。他担心你,因为你捉摸不定的性情,还有你小小年纪就会独自散步。他没有看到你母亲看见的东西:从你出生的那一刻,一次难产之后,你就有什么不对劲——你有杀戮的冲动。”

“不,庞德先生!”这次,反对的人是乔伊,“你说的不是罗伯特。罗伯特不是那样的人。”

“罗伯特就是这样,桑德林小姐。是你亲口告诉我他在学校的日子是多么难熬。他不容易交到朋友。其他孩子不信任他。也许,他们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他唯一一次离开家,去布里斯托尔工作,就卷进了一场激烈的斗殴,最后导致他被捕入狱,在监狱待了一晚。”

“他打折了另一个人的下巴和三根肋骨。”丘伯补充说。他很明显已经查过他的案底。

“我相信,玛丽·布莱基斯顿非常清楚她长子的本性,”庞德继续说道,“事实很简单,她不是在保护他免受外部世界的伤害。她是在保护世界免受他的伤害。她知道,或者说,怀疑过那条狗——贝拉——的死。不然她为什么要保留那个项圈?她看见了湖边发生的那一幕。是的。坐在那间缝纫室的桌子前,她亲眼看见罗伯特杀害了汤姆。他生气为什么是弟弟找到了金子而不是自己。从那天起,她就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高墙。马修·布莱基斯顿告诉我们她拉起吊桥,神色戒备,不允许他靠近罗伯特。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其实她不希望他知道真相。

“桑德林小姐,现在我们就能理解,她为什么对你们的婚事如此抵触了。再说一次,她不是担心你不适合做一名妻子。她了解她儿子的本性,她下定决心不让他成为谁的丈夫。至于你那位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哥哥,你完全误解她的意思了。她在日记本里有一篇重要的日记。‘而我自始至终都在担心她的家人会受到影响’,恐怕詹姆斯·弗雷泽和丘伯警督全都误解了她所写的内容。她提到的疾病,指的是她儿子的疯癫。如果婚事进行下去,她担心将来的某一天,桑德林小姐的家人会受到影响。”

“我要走了!”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站起来,“我没必要再听这些废话。”

“你就待在原地,”丘伯警告他,“这扇门外有两名警察,庞德先生没说完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罗伯特情绪激动地环顾四周。“那么,你还有什么推论,庞德先生?你是打算说,我是为了阻止她告发我杀害了他?你就是这么想的?”

“不,布莱基斯顿先生,我非常清楚你没有杀害你的母亲。如果你坐下来,我会告诉你事情的经过。”

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稍做犹豫,重新坐下。弗雷泽不由得注意到乔伊·桑德林已经别过身体。她看起来非常可怜,努力地躲避他的目光。

“让我们按照你母亲的想法来思考,”庞德继续说道,“我再说一次,这些大多是我的猜想,但这是唯一能把这些事解释得通的说法。她和一个她深知心智严重失常的儿子生活在一起。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从不让他离开她的视线。但随着他们之间的摩擦和不快与日俱增,争执的场面越来越激烈,她开始担心,要是他疯狂起来对她下手怎么办?

“她有一位知己。她崇拜马格纳斯·派伊先生,他有钱,有教养,身为贵族,地位远比她尊贵。他曾多次帮助她解决家庭问题。他是她的雇主。他为她的孩子们发明游戏,在他们父亲不在的时候逗他们开心。她的婚姻破裂后,是他陪在她身边,之后他又两次为她仅存的儿子找工作。他甚至利用他的关系把罗伯特从监狱里解救出来。

“她不能告诉他谋杀的事。他会恐惧,也许会放弃他们。但她想到一个主意。她给了他一封密信,这封信陈述了全部的真相:她的小儿子被谋杀,那条狗的惨死,也许还有其他的意外,只不过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她描述了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的真面目——但她玩了一个小把戏:只有等她去世,这封信才能打开。这封信寄出之后就被锁进了保险箱,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罗伯特。这封信就扮演着安全网的角色。马格纳斯爵士会信守承诺。他并不会打开这封信。他只会确保它的安全。但是一旦她遭遇不测,离奇死亡或是死因蹊跷,那他就会打开这封信,他就会知道谁是凶手。这个计划很完美。罗伯特不敢攻击她。他杀不了她。多亏了这封信,他不敢肆意妄为。”

“你不知道这件事,”罗伯特说,“你不可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庞德稍作停顿,“现在让我们说回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死,看看事情的经过。”

“是谁杀害了她?”丘伯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没有人!”庞德莞尔一笑,“这就是整件事离奇且不幸之处。她的死确实是一场意外。如此而已!”

“等一下!”房间的角落里飘来弗雷泽的声音,“你和我说是马修·布莱基斯顿杀害了她。”

“是他——但不是故意的,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要对此负责。詹姆斯,你还记得吧,他那天奇怪地预感到妻子身处危险,于是早上给她打电话。你应该也还记得府邸楼上的电话不能用。我们去拜访派伊夫人的时候,她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所以事情非常简单。玛丽·布莱基斯顿在楼梯的顶层用吸尘器做清洁。电话铃响了,她不得不跑下楼接电话。她的脚绊到了电线,摔下楼去,吸尘器被她拖动,卡在了顶层的栏杆之间。

“我觉得,很明显意外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屋子里只有玛丽·布莱基斯顿一个人,她的钥匙插在后门,门是锁上的。而布伦特当时正在宅邸前工作。如果有人出来,他就会看到。况且把人推下楼梯,不是一个明智的作案手段。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不只是严重摔伤呢?

“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村民却有另外的想法。他们认为是谋杀。而更糟的是,玛丽·布莱基斯顿和她儿子几天前发生过争执。‘我真希望你摔死算了,让我清净一会儿。’罗伯特也许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但是他母亲寄出的那封信,至少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刚巧派上了用场。她死得很惨,而他是主要嫌疑人。

“一周后他参加了葬礼,他这才反应过来。牧师好心地把他的致辞借给了我,我看了他原封不动的致辞。‘尽管今天我们是来这里悼念她的离去,我们应该记住她留下的。’他告诉他,当罗伯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当时很激动,用手捂着眼睛。他这么做有充分的理由,他不是心烦意乱,而是因为他想起他母亲留下的东西。

“幸运的是,马格纳斯爵士和派伊夫人那时不在村里。他们在法国南部度假。罗伯特的时间不多,他立刻行动起来。当天晚上,他利用布伦特发现尸体后砸坏的那扇门闯进派伊府邸。他的任务很简单。在马格纳斯爵士回来之前找到并毁掉那封信。”庞德再次看着罗伯特,“你一定感到愤怒,觉得整件事对你不公平。你什么都没干!这不是你的错。但是,如果有人读了那封信,那么你童年的秘密就会被揭穿,你们的婚事就告吹了。”他的视线又转向乔伊,她一脸失望地听着这一切。“我知道这让你很难接受,桑德林小姐。我没有兴趣摧毁你的希望。如果说有一点值得安慰的话,那就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确实很爱你,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能和你继续在一起。”

乔伊·桑德林什么都没有说。庞德接着说道。

“罗伯特把房子翻了个遍,但他一无所获。马格纳斯爵士把那封信和其他私人文件都放进书房的保险箱里。保险箱隐藏在一幅画的后面,需要输入一个复杂的密码组合——罗伯特不可能知道,他不得不空手而归。

“但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如何解释闯进府邸这件事。如果什么东西都没有丢,马格纳斯爵士还有警察也许会怀疑有别的作案动机,那封信被曝光后,可能会把他们引向他。解决方案很简单。他打开陈列柜,拿走了在丁格尔幽谷找到的那批古罗马银器。这下明显像是一场简单的入室盗窃案了。当然,他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他不会冒着风险把它们卖掉。那他该怎么做呢?于是他把它们扔进湖里,如果不是因为其中一件不太走运,它们不会被人发现。当他匆匆穿过草坪,掉落了一条银制的皮带扣。第二天布伦特发现它,把它卖给了约翰尼·怀特海德。这才让潜水的警察找到了剩余的赃物,以及暴露闯入府邸的真正理由。

“这封信放在保险箱里。马格纳斯爵士从法国回到村里。接下来的几天,他无暇分心,你一定很难熬吧,罗伯特,焦急地等待电话打来,你知道它一定会来。马格纳斯爵士会怎么做呢?他会直接报警吗?还是,他会给你一个机会解释清白?最后,星期四,趁他妻子去伦敦的工夫,他叫你去派伊府邸。于是,最后,我们来到了案发现场。

“马格纳斯爵士读了那封信。很难确定他当时的反应。毫无疑问,他很震惊。他有没有怀疑是罗伯特·布莱基斯顿杀害了他的母亲呢?这非常有可能。但他是一个聪明人——你可以说他是那种谨小慎微的男人。他和罗伯特认识了这么多年,并不害怕他。他不总是充当罗伯特的人生导师吗?然而,为了以防万一,他找来一把配发的左轮手枪,把它放到书桌的抽屉里。之后,丘伯警督发现了这把手枪。他只是为了保险,仅此而已。

“七点半,车库关门。罗伯特回家先洗了个澡,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去赴约。他打算为自己的清白做辩护,请求马格纳斯爵士的谅解。其间,还有一些力量在左右这一事件。马修·布莱基斯顿正从卡迪夫赶来,质问马格纳斯爵士给他妻子的待遇。布伦特刚被辞退,工作到很晚,去摆渡人喝酒。罗宾·奥斯本良心有愧,去教堂寻求慰藉。汉丽埃塔·奥斯本忧心丈夫,出门寻他。这些路径有许多交错在一起,掩盖了事情的原本的轨迹。

“大约八点二十分的时候,罗伯特赶赴这场决定他命运的会面。他看见牧师那辆停在教堂外面的自行车,一时兴起,决定借来一用。他不知道牧师其实就在教堂里面。他抵达目的地,从派伊府邸是看不见他的,他把自行车停在木屋门口,然后沿着车道向府邸走去。马格纳斯爵士让他进了门,之后发生的事——真实的谋杀——很快我会描述。但首先让我把整幅图拼完。马修·布莱基斯顿随后也到了,他把车停在了木屋附近,这时他注意到了那辆自行车。他走上车道,被刚下班的布伦特看到了。他敲了敲门,马格纳斯爵士过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你应该还记得他们的对话吧,弗雷泽,马修·布莱基斯顿向我们描述得非常准确。

“‘是你!’马格纳斯爵士很惊讶,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那位父亲到的时候,他的儿子刚好就在屋里。两个人正在聊一件异常棘手的事情。马格纳斯爵士没有大声说出他的名字。在这最不合时宜的当口,他不希望提醒罗伯特,他父亲就在门口。但在他把马修赶走之前,他利用这个机会问了马修一个问题。‘你真的认为是我杀了你那条该死的狗?’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件事,除非他是想要证实他刚才和罗伯特讨论的事。不管怎样,马格纳斯爵士最后关上门。马修离开了。

“杀了人后,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行色匆匆地离开府邸,骑着那辆他借来的自行车。天黑了。他不希望碰见任何人。在摆渡人酒吧里,布伦特在音乐暂停的间隙听到自行车经过的动静,以为是牧师。罗伯特把自行车重新放回到教堂外面,但是他身上沾了很多血,他设法在车把手上弄了一些血。当牧师从教堂里出来,骑着自行车回家,他的衣服上就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血迹。我相信,这就是为什么奥斯本夫人在跟我说话时会很紧张。她也许以为他是凶手。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得知真相。

“当晚的闹剧还有最后一幕。马修·布莱基斯顿改变了主意,再次折返,想要和马格纳斯爵士对峙。他和他的儿子前后就差几分钟时间,但是他通过信箱口看到了尸体,然后摔倒在花圃里,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个手掌印。由于害怕被人怀疑,他尽快离开了,但还是被刚刚从伦敦回来的派伊夫人撞见了,接着她回到家中,发现了丈夫的尸体。

“最后只剩下谋杀经过,我现在必须要描述。

“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和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在书房中见面。马格纳斯爵士取出玛丽·布莱基斯顿很多年前写的那封信,你们还记得用来遮挡保险箱的那幅虚掩的画吧。信放在书桌上,两个男人开始讨论它的内容。罗伯特努力说服马格纳斯爵士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他母亲的惨死不是他的责任。巧的是,桌上还有一封信。它是马格纳斯爵士当天收到的。它与开发丁格尔幽谷有关,里面包含了一些威胁的话语,甚至是一些过激的言语。我们现在知道了,它是由当地的一个村妇戴安娜·韦弗用雷德温医生的打字机写的。

“两封信。两个信封。记住这一点。

“谈话进行得不太顺利。可能是马格纳斯爵士威胁要揭发这位提携过的后辈。也许他答应报警前考虑一下。我可以想象马格纳斯爵士送客的时候,罗伯特正是最有魅力、最有说服力的时候。但当马格纳斯爵士走进门厅时,他准备袭击他。他先前已经注意到了那副盔甲,他从剑鞘中拔出那把剑。剑悄无声息地出鞘,他轻而易举就拔了出来。因为马格尔斯爵士最近在破坏他妻子那幅肖像画的时候刚用过它。罗伯特不能冒险。他不能暴露身份。他还要和乔伊·桑德林结婚。于是,他从后面砍下了马格纳斯爵士的脑袋,然后回到书房毁灭证据。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他把他妈妈写的那封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壁炉里。同时,他设法让纸沾上了马格纳斯爵士的几滴血,这就是我们之后发现的物证。但是更糟糕的是——他烧错了信封!我立刻就发现这不对劲,不只是因为韦弗太太的信是用打字机打的而留下的那个信封是手写的。不是这样。信封上的落款非常正式,而里面的内容却完全不符。写信的人称他为‘你这个浑蛋’。她威胁要杀了他。那她转眼又在信封上写下他的名字?我不这么认为。我打算向韦弗夫人询问这件事,但不幸的是,在我向她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先病倒了。不过不要紧。我们手上有信封,我们有玛丽·布莱基斯顿写的日记。正如我对弗雷泽先前所说,两者的笔迹一致。”

庞德慢慢停下来。没有戏剧性的结尾,没有最终的宣布。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丘伯摇摇头。“罗伯特·布莱基斯顿,”他用低沉的嗓音严肃地说道,“我要以谋杀罪将你逮捕。”下达了正式的拘捕命令后,他补充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最后几分钟里,布莱基斯顿一直盯着地上的一个固定的点,好像他能在那里找到他全部的未来。这时他蓦地抬起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那一刻,弗雷泽轻易就能想象:那个十三岁的孩子一时激愤杀害了他弟弟,自那之后就一直隐瞒犯下的罪行。他转头看着乔伊。他只对她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亲爱的,”他说,“遇见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我知道,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真的感觉幸福。我不会让任何人把它从我生命中夺走,如果必须要让我做出选择,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会为你这么做。”



4


《泰晤士报》报道,一九五五年八月

英国媒体广泛报道了阿提库斯·庞德的死讯,但是我想我也许可以补充几句,因为作为他的私人助理,我与他共事过六年时间,可能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我第一次见到庞德先生,是因为回复了他在《旁观者》杂志上刊登的一则广告。广告上说,最近刚从德国归来的一位商人需要一名私人秘书协助他打字、打理行政事务、履行相关的职责。很显示他没有提及自己是一名调查员或私人侦探,即使他当时已经声名显赫,特别是在他寻获了失窃的鲁登道夫钻石、随后又破获了多起案件之后。庞德先生总是很谦逊。虽然他协助警方办过无数起案子,包括最近在萨福克郡的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一位富有的庄园主被人谋杀的案子,但他更愿意留在幕后,很少因为自己取得的成绩居功自傲。

人们对他的死因有一些猜测,我想要再次澄清。庞德先生确实在调查最后一起案子期间得到大剂量的毒扁豆碱,当然,他应当将其归还警方。他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死前留下的那封遗书里说得很明白。在他的遗体火化之后,那封信寄到了我手上。虽然我之前没有察觉,但是庞德先生被诊断患有恶性脑瘤,不管怎样这很快会终结他的生命,而他选择避免不必要的痛苦。

他是我认识的最善良、最睿智的人。二战及战争期间他在德国的经历赋予了他独特的视角,这对他的工作大有裨益。他对邪恶有着与生俱来的理解力,并且能够准确无误地将它根除。虽然我们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但他几乎没有朋友,我不能假装我完全理解这种绝顶聪明的头脑是如何思考的。他明确表示,他死后不需要任何纪念,但是他要求将他的骨灰撒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丁格尔幽谷中——那片树林被拯救下来,他也有一份功劳。

即便如此,他留下了一本专著,已完成的部分、笔记和素材都在我手上。这部作品占据了他晚年的大部分时光,是一本重要的著作,书名为《犯罪调查之景观》。不幸的是,它没有完稿。但是我已经把我能找到的所有资料转交给了牛津犯罪学研究中心的克瑞纳·胡顿教授,我非常希望,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可以尽快和广大读者见面。

詹姆斯·弗雷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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