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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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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此意徘徊

书籍名:《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作者:吴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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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行水上,点点涟漪。莲花摇曳,沁人心脾。带湖总是有着旖旎的风光,四时变幻,百看不厌。突然间,大火腾起,一泊湖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鱼虾在干涸的地上垂死挣扎。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

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

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

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

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

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

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朱熹《水调歌头》


风行水上,点点涟漪。莲花摇曳,沁人心脾。带湖总是有着旖旎的风光,四时变幻,百看不厌。突然间,大火腾起,一泊湖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鱼虾在干涸的地上垂死挣扎。

辛弃疾“啊”了一声,惊得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只是做了个梦。窗外鸟语花香,一片葱翠,窗下有潺潺水声,一时茫然,竟不知身处何处。过得片刻,才忆起昨晚是留宿在庵山逍遥居了。他微微喟叹,披衣起床。

门外仆人听见动静,忙用铜盆打了热水进来,笑道:“辛公这一觉睡得沉。”

辛弃疾叹道:“真是老了,睡得稍微晚一些,就全然起不来了。”仆人伺候他梳洗完毕,才道:“我家公子在堂中候着辛公。”

赵师槚正在堂中品茶,见辛弃疾出来,忙放下茶盏,问道:“辛公昨夜可睡得还好?”辛弃疾道:“好极了,多谢赵公子肯为老夫将自己的居室让了出来。”赵师槚道:“举手之劳而已。辛公何须客气。”

辛弃疾道:“昨晚赵公子对老夫说的话……”赵师槚道:“辛公放心,这件事是家父生前亲口告知我的,我从未对人提过,辛公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辛弃疾道:“如此,便多谢了。”

辛弃疾昨日带着陈址来到庵山,名为探望在逍遥居养伤的岳珂,实是想向赵师槚打听第一任妻子赵彦骞的死因。此次辛弃疾登门,一见面便将事情经过坦言相告,连卿卿另有其主一事也没有隐瞒。

赵师槚颇感其诚意,便坦诚相告——原来他之所以称赵彦骞死因可疑,是幼年时曾听另一宗室赵士程[1]与父亲赵璩闲聊,偶然谈到一起干系赵彦骞的秘事:当年赵彦骞北上山东时,不仅带走了岳飞写给辛弃疾父亲辛文郁的回信,还带走了一件事关皇室机密的物件。后来辛弃疾带着赵彦骞归宋,赵彦骞回家乡江阴不久后便病死,多半与那件重要物件有关。

赵士程时任西外宗正司,除掌管外居宗室事务外,还负责拘管犯罪的宗室子弟,他以敦厚出名,话自然是可信的。但赵师槚当时年纪还小,又事隔多年,赵彦骞带走的物件到底是什么,牵涉到什么皇室秘密,他也不是很清楚。

辛弃疾叹道:“看来卿卿的主人想要得到的,就是彦骞生前带走的物件了。想不到老夫跟她夫妻一场,她竟是半个字也未提过。”

赵师槚道:“旁人不知情,自然以为那物件就在辛公身上了。其实要查清楚这件事也不难,辛夫人病逝在江阴赵宅,当年主事的赵彦逾仍然在世,辛公可以从他那边着手。”辛弃疾道:“自从彦骞死后,老夫便跟她娘家一方的人再无交往。果真如公子所言,那物件涉及皇室机密,老夫也无从查起。”

赵师槚道:“卿卿背后的主人一定是认为那重要物件在辛公手中,所以才引出了许多事。这件事如果不查清楚,敌明你暗,辛公仍然时时处在危险之中。”辛弃疾道:“话是如此。”

赵师槚沉吟道:“那这样吧,辛公这件事,师槚愿意鼎力相助。我好歹有宗室身份,打听起来方便些。”辛弃疾当即动容,道:“若是赵公子肯帮忙,那自然再好不过。”

赵师槚道:“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既不愿意欠别人的情,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人情。”

辛弃疾哈哈笑道:“这才像茶树公子口中说出的话。公子想要什么,不妨明言。”赵师槚道:“辛公的得意门生岳珂。辛公不要误会,我不是要岳珂的人,而是想要他做我的妹婿。辛公也知道,我无妻无子,只有一妹,家父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我,要我务必好好照顾她,等她成人后为她寻个好人家。岳珂公子是岳将军后人,名门之后,文武双全。舍妹有朝廷郡主封号,容貌、才学也还过得去,堪可配得上岳公子。”

辛弃疾先是惊愕之极,随即哈哈大笑道:“这是人间一桩美事啊。好,这门婚事,老夫同意了。”

赵师槚道:“辛公不要先问问岳公子的意见么?”辛弃疾道:“岳珂父亲岳公早逝,他母亲岳夫人将他和陈址托付于老夫,老夫算是他的义父,可以为他做这个主。老夫这就去长生院告诉岳珂,当面定下来。”

辛弃疾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爽快,还有另一层考虑——当年岳飞被秦桧下大理狱害死,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也是高宗皇帝的意思。孝宗皇帝即位后,虽为岳飞正名,所做的也仅仅是追复岳飞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岳飞后裔,录用为官。而秦桧迄今仍是朝廷极尽尊崇的英雄人物,只要大宋对金一味求和的政策不改,秦桧的地位绝不会下降。相反,政治风云变幻,岳飞后裔将来的命运会如何,实难预测。赵师滢有郡主身份,其父赵璩与孝宗皇帝同为宋高宗养子,在皇宫中一起长大,即便没有兄弟之情,也有兄弟之名。若是岳珂能娶她为妻,等于为岳家又添了一张政治金牌,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岳家将来,只能是有益无害。

赵师槚见辛弃疾欣然应允,也极是高兴,道:“那好,我就去告诉舍妹。”


辛弃疾到达长生院时,岳珂正在院子中练习行走,陈址在一旁望着。辛弃疾直言说了赵师槚要将妹妹赵师滢许配给岳珂一事,岳珂一下子窘住,满脸通红,尴尬之极。

陈址笑嘻嘻地道:“好啊……郡主是……是……有名……大……大美人……”

岳珂心道:“当日我在小雨谷初遇郡主,她一身男子装束,慌慌张张地从岩石后跑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顶竹笠,神态甚是可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秀丽的脸庞、清澈的双眼,刹那间,我胸口忽然涌出一股热流来。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辛弃疾正色道:“岳珂,不管你愿不愿意,老夫都已经替你答应了。”陈址笑道:“哪会……不……不愿意……他……他都……乐不思蜀……舍不得……走了……”

岳珂回过神来,红着脸道:“辛公于岳珂如同生父,全凭辛公做主。”辛弃疾呵呵笑道:“好,好。”抬头见天,居然已近正午,忙道:“老夫该下山了。岳珂,你……”

岳珂忙道:“我的脚全好了,只是行得不快而已,但走路没任何问题,我随辛公一道下山。”他虽舍不得山中岁月,可既然与赵师滢定了亲,就再也不好意思留下了。


三人便先赶来正堂,正好遇到赵师槚出来,瞧他春风满面、笑意盈盈的样子,显是已经说服赵师滢了。

岳珂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于儿女私情上有些难为情,还是上前道谢。

赵师槚笑道:“我们从此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岳公子日后好好对待我妹妹,那就是最大的道谢了。”又取出一支银白色的管子,道:“金银珠宝,岳公子也不放在眼里。这是我专门为舍妹制作的防身火器,上面刻有她的名字,她现在转送给岳公子。岳公子,你可有信物留下?”

岳珂往身上摸了一遍,只摸出一个香囊,递过去道:“虽不是值钱之物,却是家母亲手缝制,于我意义重大。待我禀报家母后,定会备下聘礼,到时再准备一件好些的信物,换回香囊。”赵师槚笑道:“这个香囊就很好。”

正说着,仆人进来禀道:“宋慈、孙应龙二位公子求见。”

辛弃疾料想二人赶来庵山,必是有要事,很可能是他们昨日去唐石里有什么发现,忙命仆人引进来。

宋慈、孙应龙原是为别事赶来,料不到辛弃疾居然还在这里,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辛弃疾却以为二人是不愿意当着赵师槚提起寻宝之事,忙道:“赵公子已经知道老夫所有的事,他妹妹又和岳珂定了亲,是自己人,凡事不必瞒他。”

宋慈听在耳中,登时如晴天霹雳一般,呆在当场。孙应龙也惊讶极了,问道:“是赵公子将郡主许配给岳珂了么?”

辛弃疾道:“是呀,你们两个怎么了?”孙应龙道:“辛公,赵公子他……不,应该说是他的手下,很可能就是杀死林七的凶手。”

众人都大吃一惊。辛弃疾沉声问道:“你这么说,可有凭据?”孙应龙道:“凭据没有。所以我才和宋慈找上山来,打算当面向赵公子问个清楚。”

辛弃疾不悦道:“既是没有凭据,如何能胡乱指控?你可知道按照大宋刑律,诬告是要反坐的?”孙应龙道:“我们又没有去告官,只是想找赵公子问清楚,不算诬陷。”

岳珂道:“你如何会认定赵公子的手下有杀人嫌疑呢?他是宗室子弟,身份尊贵,林七不过是个山野小民,两个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赵公子有什么理由要杀林七呢?”孙应龙黯然道:“这就是我自己觉得很内疚的原因,赵公子的手下是为了我杀人。”

岳珂等人愈发不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应龙道:“我们怀疑赵公子就是刘先生,就是当日在建宁府协助我们几个武学生从圜狱救出华大哥的刘先生。”

原来当日神秘人刘先生暗中协助孙应龙一干武学生营救无辜蒙难的太学生华岳,积极谋划,出力甚多。只是孙应龙等人从未见过刘先生的真面目,包括他的侍从。今日宋慈到县城崇儒坊询问鱼贩潘五的邻居时,那闲汉提到“很怪的味儿”,孙应龙陡然想起了当日从刘先生和侍从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石气味,这才恍然明白昨晚宋慈说自己“仍然嫌疑最大”的原因——他有杀死林七的动机,但他却没有杀人,很可能是刘先生或是手下帮自己做了这件事。

宋慈怀疑到刘先生头上,仅仅是出于杀人动机考虑,却还不知道刘先生很可能就是赵师槚,直到听到闲汉和孙应龙都说闻到了硝石味儿。他来过逍遥居数次,每次都闻到有淡淡的硝石味道,还曾经专门问过赵师滢,赵师滢说那是她兄长在研制火器。而岳珂也亲眼见过赵师槚心腹侍从的革囊中装有火器。

不过仅凭硝石气味,还不足以直接联系到赵师槚身上,建阳崇化里有好几家制作炮仗的作坊,存有大量硝石,工匠衣衫上都可能染有这种气味。关键仍然是在林七手中的蠲忿犀败露一事上。之前宋慈等人一直认定辛弃疾审理潘五和林七斗殴案时,凶手必然人在拱辰桥头,却忽略了凶手也有可能通过其他渠道知道消息,譬如是他们自己露了口风。再联想到硝石气味,这两项叠合的只有一个地方——逍遥居。当日孙应龙来逍遥居找宋慈时,亲口说了在拱辰桥头发生的事。赵师槚尚未归家,很可能被知道内情的赵府仆人听见,怕林七讲出真相后牵连出孙应龙,又牵扯出主人赵师槚,所以立即作了周密安排,先诱杀了潘五,又赶去唐石里杀了林七全家。他只为不让林七开口,目的不在蠲忿犀,所以根本就没有想起来要将珠子拿走。

孙应龙说得啰啰嗦嗦,但总算将整个经过大致讲清楚了,见宋慈一直保持缄默,又特意补充道:“这全是宋慈的功劳,我只是代述而已。”又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脸色那么难看?”

宋慈满脑子都是赵师滢已许配给岳珂之事,自然不敢轻易流露出来,支吾道:“我……我肚子有些痛,得先去茅房。”起身匆匆出去了。

众人回味过一遍,虽然觉得预设刘先生就是赵师槚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然而整个推算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并无特别突兀之处,便一齐望向赵师槚。

赵师槚叹息道:“真是想不到,宋公子能将这么多蛛丝马迹串起来,做出如此精妙的推测,佩服,佩服。不错,我承认,我就是化名指点孙公子等人劫狱的刘先生。当日我自福州回家经过建宁府,与在建宁府当差的朋友小聚,意外得知了太学生华岳被知府李大异多方迫害之事,很是愤怒,决意出手救出华岳。多日观察后,我发现孙公子等武学生亦有心营救华岳,却是不得其法,于是化名刘先生从旁相助。我和手下人不露真面目,自然是因为我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参与其事。”声调陡然变得低沉起来,续道:“但杀人一事,我全然不知。宋公子和我妹妹都可以作证,当日孙公子来逍遥居的时候,我人还未回到建阳,不可能知道林七手中有蠲忿犀。至于是不是我手下人所为,我要查问过后才能向各位交代。”顿了顿,又道:“至于指点孙公子盗林士澜墓一事,理由我早向孙公子解释过,其他纯属巧合,我事先并不知道林安抚使跟秦氏宝藏有干。”

辛弃疾道:“甚好。我们打扰赵公子太久,也该告辞了。”拱手作别,引着众人出来。转头不见宋慈回来,问道:“宋慈人呢?”


宋慈此时正在茅房中默默发呆,不知怎的,眼泪怔怔就落了下来。

他知道当日父亲言外深意,是要他遵从对王且光的誓言,娶余月月为妻。那一晚,余月月将外公王且光的重大秘密告诉了他,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她内心深处视他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愿意有任何事瞒着他。她对他的看重和心意,他已尽然知晓。他也不是不愿意娶她,父亲说得对,是王医师用还魂草救了他。虽然外人都不知道他的重伤其实也是因王且光而起——他的命早已经是王家的,别说要他娶王家的外孙女,就是要他为王家去死,那也是应该的。况且余月月自小就真心爱护他,仿若姊姊爱护弟弟那般,能娶到青梅竹马的伙伴做妻子,实在是他的福气。

他也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一天能够亲近赵师滢,虽然他们志趣相投、彼此关爱、极有默契,但他们之间横着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她是尊贵的郡主,而他只是一介布衣。他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他所能想到的,只是期待能多守护她一天,多为她买一本她想看的书,多看到她温婉天真的笑容。

她嫁给岳珂又有什么不好呢?岳珂是名将岳飞的孙子,将门之后,堪可配她这位郡主。

然而,他只是觉得心中悲苦,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少年愁滋味吧。

忽听得孙应龙在外面叫道:“宋慈,我们要走了,你好了么?”

宋慈急忙拂了眼泪,应了一声,捧着肚子出来。孙应龙见他脸上犹有泪痕,问道:“你怎么了?”

宋慈道:“肚子难受,又拉不出来,干着急。”孙应龙登时释然,道:“这确实是最难受的。走吧,也许下山就好了。”

宋慈默默念道:“眼下有多少事情要办,我不能再继续沉浸在儿女私情之中。我得努力帮辛公找到宝藏。这也是王医师的心愿,他是绝对不愿意看到宝藏落入金人或是歹人之手的。”


匆忙出来与辛弃疾一行会合。孙应龙心中疑问甚多,又问道:“赵公子手下先后杀了潘五、林七一家三口,四条人命,会不向他禀报吗?”辛弃疾道:“当然会。”

孙应龙道:“那赵公子刚才为什么说不知道杀人之事?”辛弃疾反问道:“他如果照实说知道,你要怎么做?让他交出行凶的手下,送去官府治罪?官府讯问杀人动机,凶手又该怎么说?”

孙应龙期期艾艾地道:“那凶手杀人,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我和我的武学同学,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倒觉得好像是我害死了潘五、林七一样。”

辛弃疾道:“所以赵公子才说不知情,不是他难做,是你难做,老夫难做。”叹了一声,道:“他真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进退有据。可惜,脾气怪了点儿,不然出来做官,也是个能人。”

孙应龙道:“可是凶手杀了四个人,而且事情是因我而起,我……”辛弃疾道:“你放心,赵公子自有处置,会给死者一个交代。”孙应龙道:“怎么交代?”

辛弃疾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陈址举起手,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手势无非是暗示赵师槚会暗中处死杀人者。

孙应龙想了想,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只得作罢。见岳珂拄杖行走颇为艰难,忙上前扶住,低声问道:“你真的跟赵公子成了亲戚?”岳珂腼腆道:“全是辛公做主。”

孙应龙道:“真是想不到赵公子就是刘先生。”岳珂道:“其实赵公子可以不承认的,建阳存有硝石的又不止逍遥居一家,他只要不承认他是刘先生,你没有任何证据指认他。他肯一口应承下来,说出真相,足见他真诚待人。”

孙应龙心中总因为林七被灭门而不是滋味,道:“你就快要成为赵公子的妹夫,当然要帮他说话了。”又想起昨日在唐石里的离奇经历,忙叫道:“一直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们,我和宋慈昨天在后塘村找到了宝藏的线索,而且还遇到了杨氏兄妹。”见宋慈一直神色木然,便大力拍了他一下,道:“喂,你在发什么愣,想什么心事呢?”

宋慈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忙掩饰道:“我在想着玉笔黑砚的事。”孙应龙道:“你快些将昨日的事禀报辛公。”

宋慈便大致说了昨日经历,辛弃疾听了很是意外,问道:“杨氏兄妹怎么会知道宝藏之事?”宋慈道:“我也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从辛公这边打听到的。”

辛弃疾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就因为老夫曾让杨妙真监管过你么?”岳珂忙道:“不是这样,是杨妙真身上有一柄黄金匕首,跟辛那柄金错刀一模一样,我们几个都亲眼见过。杨妙真自己也说,她的那柄匕首跟辛那柄金错刀原本是一对,再联想杨氏兄妹曾经在峡谷救过辛公,所以我和宋慈曾私下揣度他们必然跟辛公你有很深的渊源。”

辛弃疾脸色忽变,道:“杨妙真的匕首上面是不是刻着一个‘珠’字?”岳珂道:“是。我第一眼见到,以为就是辛的金错刀,后来看到刀柄上的‘珠’字,才知道是另一把。”

辛弃疾一时沉吟不语。

孙应龙忍不住问道:“这对兄妹到底是什么人?”辛弃疾“嘿嘿”两声,道:“是什么人,当真不好说。”

原来杨安国和杨妙真跟辛弃疾同乡,都是山东人氏,也就是金人占领区的汉人,但他们有意反金,不但不认为自己是金人,还一直蔑称金人为“蕃”,可他们自己又不被大宋承认是宋人。像辛弃疾这种名士,仅仅因其原先是金人占领区的汉人,都被冠以专门的“归正人”称号,而不是被完全接纳成为大宋人,对于杨氏兄妹,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金人崛起于东北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歼灭辽国、倾覆北宋,占据了中原的大片土地。然而金人的胜利更多是由于对手的腐败无能,占领区的汉人数目远远在金人之上。为了镇抚广土众民,金人便将本族女真人大量移居中原,如将上京地区的猛安谋克[2]南迁,棋布星列,散居汉地,与汉人杂处,以达到监视镇压的效果。

对待中原人民,金人则实行残酷统治之策,疯狂掠夺土地,称作“括田”“刷田”。赋役也十分沉重,汉民所纳税额是女真人的四十五倍。最初,金人还实行“以人口折还债负”的政策,即把负债者变为奴隶,并捕捉汉人壮丁到西夏和蒙古地区换战马,这些做法激化了民族矛盾,直接导致了风起云涌的人民抗金斗争。金人入主中原之初,反金义军人数一度达到几百万之多。只是,这些自发的抗金斗争虽然牵制了金人南侵,却遭到了以宋高宗、秦桧为首的投降派的打击,义军被称为“盗贼”,行动也受到南宋朝廷的多方阻拦,最终导致这些义军孤军奋战,在金人的围剿下先后归于失败。

除了经济上强取豪夺之外,金人还强迫沦陷地区的汉人接受女真习俗,剃发易服。建炎三年(1129年)九月,金元帅府下令禁止民众穿汉服,髡发不如式者处死,即所谓的“髡发令”。代州有人被查验出顶发稍长,大小不合样式,即被当场处斩。保义郎李舟被强行髡发,竟然愤懑一夜而死。无辜受害者不可胜计。直到海陵帝完颜亮登基,为笼络汉人人心,才允许百姓衣冠从便。

然而完颜亮为实现南侵意图,横征暴敛,诸多苛捐杂税和繁重劳役都加诸在汉人身上,并大肆在民间征发民兵,造成民疲奔命、愁叹盈路的惨相。金章宗以后,金国北部边疆不断受到蒙古的侵扰,战事不绝,各种开销依然转嫁到中原汉人头上,以致民怨沸腾。面对无以维生的局面,许多汉人有心铤而走险,抗金以求生存,一些有志之士遂积极谋划,暗中联络奔走。

杨氏兄妹原本在山东以卖鞍材为业,积蓄了一些钱财,也结交了不少江湖豪杰。兄妹二人自小胸怀大志,有意利用金国国势日衰的局面举兵反金[3]。然而他二人毕竟太过年轻,威信不够,为了能够达到一呼万应的效果,他们居然想到一个主意——那就是将在南宋并不如何得志的辛弃疾请回山东,以他的名号来竖立反金大旗。辛弃疾当年勇闯敌营、于千军万马中生擒叛徒后从容离去,且不说这段故事是如何脍炙人口,单说辛弃疾本人的来历,他是前金国宰相蔡松年的弟子,而且是最为得意的门徒,其同学党项英等目下都在金人朝廷中担任重臣。如果辛弃疾能出面号召起事,对北方沦陷区的汉人都将产生巨大的影响。

这想法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并非完全不能实现。杨氏兄妹辗转来到南宋寻访辛弃疾。二人到达江西时,正好辛弃疾应召赴任福建路提刑司提举,遂一路追赶而来,正好在峡谷出手救了辛弃疾。二人随即向辛弃疾表明身份来历,诚恳地邀请他回山东主持大局,表示将来收复中原、恢复汉人江山,河北一带将自成独立王国,辛弃疾就是第一任皇帝。

辛弃疾先是愕然,随即断然拒绝,这只是他本能的反应——他先遭茶商伏击,蓦然遭不明来历者出手相救,对方还邀请他回山东共举大事,许诺他将来当皇帝。这即使不是政治陷阱,即使对方是出于真心,也容不得他考虑,只能当面拒绝。

杨氏兄妹对辛弃疾的反应倒也有心理准备,便将他挟持,预备用武力强行将他带回山东,即使是傀儡也好,义旗一举,辛弃疾的名望足以震动金人朝野。辛弃疾自然不肯轻易就范,他见杨氏兄妹似是动真格儿,非要将他弄回山东不可,便好言好语相劝,告诉对方举兵反金是一件好事,但最好先与南宋朝廷联络,里应外合,共襄盛举。杨安国却对南宋朝廷成见极深,认为赵氏王朝气数已尽,与他们合作是自寻死路。

正僵持之时,孙应龙追到,与杨妙真一番交手,两人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辛弃疾不愿意杨氏兄妹的身份和意图为旁人所知,“第一任皇帝”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稍有泄露,无论真假,他都有大祸临头,便假意表示要认真考虑后再答复。杨安国这才放了辛弃疾。

事后,辛弃疾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他也不愿意派人追捕杨氏兄妹。这对兄妹怀抱着一腔反金热忱,像极了少年时的他,只盼望他们能知难而退,自行回去山东。自从辛弃疾来到建阳后,杨安国曾专门到建阳县署求见过一次。辛弃疾依然是前面的那套说辞,一定要与南宋联络,取得南宋朝廷的支持。杨安国见他意不可转,拂然离去。辛弃疾听他言语口气,料到他应该会动身返回山东,哪知道他并未离开建阳,更是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秦氏宝藏一事,有染指之图。

岳珂道:“杨氏兄妹武艺高强,又在暗处,他们真的要往宝藏之事中插一脚的话,还真不好对付。辛公,要不要我调派建阳县的弓手追捕这对兄妹?”

辛弃疾摇了摇头,道:“不必麻烦。他们兄妹留下了后招,一定还会再来找老夫的。”

孙应龙却不明白“后招”是什么,见辛弃疾面色不豫,便悄悄去问岳珂。

岳珂低声道:“应该就是杨妙真手中的那柄金错刀吧。听说辛公常在梦中呼叫‘玉珠’,多半是女子的名字,那柄匕首上有个‘珠’字,跟辛公的‘夫’正好一对。也许杨氏兄妹是玉珠的什么人也说不准,但他们却没有主动跟辛公提过,足见其还隐藏了事情,她一定还会再来找辛公。”

孙应龙道:“可当时是真娘自己拿出匕首,当着我们的面把玩,如果她想要隐瞒跟玉珠的关系,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呢?你一定会认出来的呀。”

岳珂道:“这就是这女子的高明之处。她不在辛公面前提起,却有意让我看见金错刀,知道我必然会找机会告诉辛公。辛公如果好奇她跟玉珠到底什么关系,会设法查清楚。以前她想见辛公而不得其门,现在情形完全反过来了。”

孙应龙道:“那她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直接告诉辛公?如果辛公知道她跟玉珠有关系,肯定态度会对她好很多呀。”

岳珂道:“因为她知道辛公必然会拒绝她提出的要求。如果一开始就表明她和玉珠的关系,还是免不了被辛公拒绝的命运,由此所有的后路都没有了。但如果不提这层关系,将来还能妥善加以利用,从辛公身上谋取到别的东西。”

孙应龙道:“这么复杂?真娘心机有这么深?我怎么看不出来呀。”岳珂笑道:“那你之前能看出茶树公子就是刘先生吗?”孙应龙道:“不仅看不出来,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岳珂道:“那不就对了。”

孙应龙道:“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这么聪明,像你,像宋慈,好多乱七八糟的事,为什么你们一想就能想明白。我真想把你们的脑子劈开,跟我的比较看看,看看里面有什么不同。”岳珂笑道:“人的脑袋都只有一颗,还是不要劈的好。”

辛弃疾正向宋慈要过那方黑玉砚台看过,问道:“线索就藏在里面么?”宋慈道:“砚台里面有东西,得设法取出来看过后,才能知道。”辛弃疾道:“那好,你负责解决这件事。岳珂,你脚伤刚好,行动不便,不宜跟着老夫东奔西走,留下来帮宋慈。陈址,你我先去看看华岳,我有事问他。”

孙应龙一听大喜,忙问道:“华大哥人可还好?辛公将他藏在了哪里?”

辛弃疾不及回答,新收的幕僚陈成父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叫道:“原来辛公来了这里,叫我好找。”

辛弃疾见他汗流浃背,衣衫均湿透,料想其四下奔走,找了不少地方,忙问道:“出了什么事?”陈成父道:“闽帅林安抚使遇刺了。”

众人尽皆骇然。辛弃疾皱紧眉头,问道:“林安抚使人一直在建阳县署内衙,怎么会遇刺呢?”陈成父道:“就是在内衙遇刺的。”

原来昨晚林枅饮酒至沉醉,由从人抬着上床睡了。今日巳时还未起,判官王梦龙有事求见,从人不得不进去叫喊,揭开薄被,才发现林枅胸口有一个血窟窿,人早已死去。

岳珂道:“从大门到内衙,得穿过数层禁卫,谁能有这么大本事,瞒过众多耳目,悄无声息地杀了林安抚使?”

孙应龙道:“呀,会不会跟朱老夫子那件案子一样,其实是县署里面的人做的?嗯,肯定是,要不然……”岳珂忙扯了他一下,他这才勉强住了口。

陈成父迟疑道:“麻烦的事还不止此,林安抚使的心腹侍从林麟称辛公脱不了干系,要上书朝廷,请朝廷派钦差来调查这件命案,王判官好不容易才将他劝住。王判官已经派人封锁了县署,不准人进出,事情还没有传出去,请辛公速回县署处理。”

辛弃疾想了一想,命道:“你们几个都跟老夫去县署,宝藏的事先放一放再说。”


赶来建阳县署时,果见门楼前布满差役、弓手和兵士,由建阳县尉余荣率领,全副武装,来回游弋,如临大敌一般。行人见到,不知一向平静的建阳县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均远远避开,生怕惹祸上身。

辛弃疾道:“王梦龙办事得力,反应迅速,但不必如此声势,会吓坏地方老百姓的。成父,你持我印信,命兵士退去,让余县尉率领弓手谨慎把守即可。”陈成父应了一声,前去传令。

提刑司判官王梦龙闻声迎了出来,一边引着辛弃疾进来,一边禀报道:“下官本想等辛公回来再做处置,只是一时找不到提刑官人,所以已经自作主张派了人勘验林帅的房间。”

辛弃疾道:“王判官做得很好。宋慈,我们也去看看,你心思缜密,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一行人来到内衙,林枅房内帷幔珠帐,布置得甚是典雅华丽。老仵作冒良正在勘验喝报,一旁有书吏记录。

仵作虽然地位低下,但在刑案中却往往是关键之人,甚至比证人还要重要百倍。民间有“仵作子帮衬活死人”的俗谚,意思是仵作既能帮衬活人,又能帮衬死人,还能帮衬活死人——在为死人验尸时,仵作将伤势验得重,就更容易引起司法官员的重视,能为死人申冤,是帮衬死人;如果有意将死人的伤势验得轻,为凶手开脱,则是帮衬活人;如果有意将受伤者的伤势验得重,便于受伤者敲诈加害人,就是帮衬活死人了。

冒良见辛弃疾等人进来,忙过来参见,告道:“林大帅应该是在睡梦中被杀,房中包括床上都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小人已经验过尸首,一刀致命,时间大概在今早辰时。”他当了几十年仵作,极有经验,知道上司不爱听废话,禀报的内容句句都是关键,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辛弃疾道:“林安抚使是在今日早上被杀的?”冒良道:“大致时间绝不会错。”

既然林枅死在睡梦中,那么凶手不可能是冲动杀人,而是早有预谋。可杀人时间选在辰时着实有些奇怪,如果真是内部人所为,选在深夜岂不是更有利?

冒良见宋慈跟在辛弃疾身后,忙叫道:“宋公子,正好你在这里,你来看看林大帅身上的刀伤。”

宋慈便随冒良走到床前,冒良揭开丝缎薄被,登时一股酒气混着血腥气扑鼻而来。林枅穿着白色丝质衣裤,神态安详,仰卧床上,胸口有一小滩血迹。对于一个被一刀杀死的人,这血出得可真不算多。

宋慈道:“看样子是内出血。凶手腕力惊人,一刀刺中要害,深达肺腑。”冒良道:“不错。而且伤口皮肉平滑无卷,表明下手极快,刀子一进一出只在一瞬之间,大概林安抚使还没有感觉到痛苦便已丧命。”

宋慈道:“这么推断起来,凶手一定武艺高强了。”冒良道:“小老儿也这么认为。”宋慈道:“但对方武艺再高,要想在县署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溜进内衙,还是不大可能办到。”

辛弃疾听说,便问道:“王判官可有查过进来县署的人?”王梦龙道:“下官已经查过今早卯时进来县署的人,除了换班当值的属吏、差役外,还有两个告状的百姓,但因为林知县告了病,也是递了状子后就走了。”

自从辛弃疾住进建阳县署后,知县林充便生了重病,卧床不起,非但无法上堂处理公务,连外客也不能见。也许这位知县是怕夹在林枅和辛弃疾两位长官之间难做,也许是真的患了急病,总之,这病虽则蹊跷,倒也及时。

王梦龙道:“另外,县署早上还来了一个访客,是来找提刑官人的。”

辛弃疾道:“是谁?”王梦龙道:“是名红衣女子。她自称姓杨,名叫妙真。提刑官人可认得此女?”

辛弃疾道:“认得。她是一个人来的么?”王梦龙道:“是一个人,称有急事要见提刑官人。差役告诉她提刑官人昨晚没有回县署,她说等一等也无妨,她既是提刑官人的客人,差役不敢怠慢,便引她去了寅宾馆客厅。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又自己出来,说等不及了,要亲自去寻提刑官人,还向大门差役打听提刑官人可能去了哪里。”顿了顿,又问道:“杨妙真到底是什么人?”

辛弃疾一时沉吟不语。他自然是不能将杨氏兄妹的来历告诉对方,朝廷本来就对他这种归正人极力防范,且不说杨氏兄妹的来意,即使是与他们交结,也会引来朝廷的诸多猜忌。

岳珂见辛弃疾为难,便岔开话题,问道:“难道王判官怀疑是杨妙真杀了林安抚使?”王梦龙道:“她一个外人,恰好在那个时间出现,理所当然要受到怀疑。”

正说着,门外蓦地冲进来一名年轻男子,却是林枅的侄子兼心腹侍从林麟,用手指点着辛弃疾的鼻子,连声嚷道:“你好狠,是你指使杨妙真杀了我叔叔,你好狠。”

王梦龙忙挽住林麟手臂,道:“林公子禁声,有话回头再说。”


众人来到县堂,辛弃疾示意王梦龙放开林麟,坦然问道:“你怀疑老夫主使杀人,可有什么凭据?”林麟道:“杨妙真是你的客人,是来找你的,对不对?”

辛弃疾道:“听起来是这样。”林麟道:“哼,怕还不止是客人这么简单。她离开县署时,正好在戒石亭被我撞见,我记得在沧洲精舍见过她,她当时是跟岳珂在一起,她根本就是你的人。你派她来杀我叔叔,你自己为了避嫌,昨日有意离开县署,彻夜不归。这些都是你事先计划好的,你才是主谋。”

他言辞凿凿,又说得声色俱厉,不由得使旁人多信了几分。连孙应龙也觉得前后事件联系到一起,辛弃疾确实嫌疑重大,忍不住朝他望去。

宋慈忽然插口道:“林公子怀疑辛公是主谋,前提是杨妙真杀了人,但如果凶手不是杨妙真呢?”林麟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除了她,还会有谁?”

宋慈道:“那杨妙真为什么要杀林安抚使呢?”孙应龙道:“是啊,杨妙真不过是个平民百姓,林安抚使却是闽帅,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林麟冷笑道:“那还用问吗,杨妙真行凶杀人当然是受辛弃疾的指使。哼,辛提刑,你跟我叔叔有什么过节,你知我知,我也就不当众挑明了。”

秦氏宝藏之事,林家也不愿意外人知道,不然秦桧后人首先就会跳出来讨还。如果能对外张扬,林枅也不必收买茶商来阻止辛弃疾,只须上书向朝廷告发,辛弃疾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而辛弃疾自然更不愿意寻宝一事外泄,所以不当众挑明,于双方都好。

宋慈道:“那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林公子,杨妙真不是辛公的人。”林麟道:“你自己就一直跟岳珂在一起,在替辛弃疾办事,当然要替他说话了。”

宋慈道:“不错,我是在替辛公办事。林公子请看。”拉开衣领,露出颈中的刀伤,道:“这是杨妙真兄长杨安国下的手。”

辛弃疾也才刚刚知道宋慈受了伤,忙上前仔细查看,颇为后悔,道:“抱歉,累你受苦了。老夫早该派人追捕他们兄妹的。”

宋慈道:“一点皮肉小伤,现下倒正好可以为辛公佐证,算是天意。”又道:“辛公本不认识他们兄妹,是他们有事相求,主动寻上门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总之是要达到目的。林公子,你现在该明白了,杨妙真根本不是辛公的人。”

林麟见那刀痕宛然如新,深入皮肉,料想以宋慈为人,不至于说谎,道:“原来是这样。”

辛弃疾被怀疑成行凶主谋,一是基于他有杀人的动机,二来是认定杨妙真受命于他。既然杨氏并不是辛弃疾的人,那么她也没有任何谋杀林枅的动机,是凶手的可能性亦极小。林麟也是聪明人,这一层关系瞬间就想明白了,问道:“除了杨妙真,还会有谁?”

宋慈道:“我暂时还想不到。不过林公子是林安抚使的亲信,应该知道林安抚使会有哪些仇家,心目中可有更多的疑犯人选?”

林麟想了想,才道:“宋公子,当晚在沧洲精舍,我在窗外偷看,亲眼见到你和岳珂仅凭现场的物证便推断出整件事情经过,后来证明分毫不差,我很钦佩。除非由你来调查我叔叔的命案,不然我不能心服口服。”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望着辛弃疾。

辛弃疾道:“老夫既被林公子认为有嫌疑,不便再主事,这里就由王判官做主。”王梦龙迟疑道:“这个……受害者可是林帅,是八闽最高长官,宋慈只是个平民百姓,没有任何功名,林公子的要求怕是不妥。”

林麟却甚是坚决,道:“王判官,我知道我叔叔的死非同小可,你为了保住前程,想压住这件案子。但你可以派人软禁我一时,却不能软禁我一世。若是我心存疑问,最终还是要上书朝廷,请求圣上派钦差来调查。”

林麟虽然摆出了威胁王梦龙的架势,但其实内心深处也并不愿意将事情闹到皇帝面前——林枅这次来建阳名为祖父坟墓被盗,但也有许多其他的秘密,不能示人。所以他倾向于宋慈而不是王梦龙主持调查命案,理由也是一样的。

王梦龙见辛弃疾并无反对之色,他自己也乐得不碰这块烫手的山芋,便道:“那好,就如林公子所请,由宋慈来调查这件案子。宋公子,我们这些人任你调遣,你要怎么做?”

宋慈道:“既然杨妙真在案发时到过县署,她不管怎样都有嫌疑,需要带她来县署问话。”辛弃疾道:“这件事就交给老夫来办,老夫这就去调派人手,追捕杨氏兄妹。”

林麟道:“等一等!”上前几步,凑近辛弃疾耳边,低声道:“提刑官人,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不妨将话说破。我实话告诉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无论你如何努力,终究只是白费心机。”

辛弃疾道:“那老夫倒要问问林公子,既然根本没有宝藏,你叔叔又何须派人杀了丁毅,连老夫也要一并铲除,你们这不是欲盖弥彰么?”哼了一声,自带了陈址、陈成父回去寅宾馆签发公文。

孙应龙悄声问道:“我们怎么办?”岳珂道:“当然是要留下帮宋慈。”

宋慈又道:“凶手选的杀人时间很少见,我们先假定是外来人行凶,从大门到内衙,至少要经过五道大门,总该有人见过凶手的样子。王判官,今日案发前后当班的门卫都在哪里?”

王梦龙道:“我一接到报案,就派人把这些人包括内衙的下人全部拘禁起来了,而且是分开关押,以免他们为脱罪互相串供。”

宋慈对这精干又有经验的判官很是佩服,道:“那好,麻烦王判官将他们一个个带来,我要一个个讯问。”

宋慈又特意向林麟打听林枅居处环境及身边有些什么人,这才了解到大致情况——内衙位于县署最北面是个独立的院子,又分主院、偏院和园苑三块,原先只有知县林充和家眷及仆人、婢女、厨子等下人居住。林枅微服来到建阳后,林充让出了环境幽雅的内衙给长官及侍从居住,自己则带着妻子和女儿搬去了西衙。王梦龙虽是与林枅一道来建阳,名义上却是公务,与他自己的侍从单独住在东衙。为了让林枅住得舒适,林充还专门从外面酒楼聘请了几名厨子。县尉余荣家资富饶,家中养有数名美艳婢女,也特意选了几名送到内衙,专门服侍林枅。加上林枅自己带来的侍从,对建阳县署的门禁来说,目下住在内衙的人大多是生面孔,不是人人都认得。

宋慈遂与王梦龙分别盘问今早当值门禁的差役及内衙的下人,没有一个人记得见过一名红衣女子进过内衙,倒是有人记得昨夜有一名绿衣女子进过内衙,是由林麟亲自引进去又送出来的。更是有好几个人作证今早有一名绿衣女子进出过内衙,时间差不多正好是林枅被杀的时辰,因为她曾经跟林麟在一起,所以也没有人拦她。


录完供述后,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宋慈请王梦龙先回东衙歇息,这才让差役请来林麟,才将指认绿衣女子的口供摆在他面前,道:“没有人见过红衣女子,只有人见到绿衣女子,她是谁?”

林麟先是一愣,随即大见窘迫,一时答不出来。

孙应龙道:“宋慈已经很照顾你面子了,这里又没有外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林麟道:“她绝对不会是凶手。”

孙应龙道:“难道她是你相好?”林麟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岳珂道:“林兄,你这样就有些护短了。你只在县署中见到杨妙真,就怀疑是她杀人。好几个人作证见过绿衣女子进出过内衙,你却说她不会是凶手?”孙应龙道:“是啊,你让大家怀疑杨妙真,又故意将视线引到辛公身上,是不是就为了保护你的相好?”

林麟急忙道:“不,不是这样。我真不知道她今日早上来内衙找过我,我早上天不亮就去福山寺替叔叔还愿了,回来时正好遇到杨妙真,除了我带的侍从外,县署许多人都看见了,包括福山寺的大士,也可以替我作证。”

孙应龙道:“她到底是谁?”林麟道:“我不能说,总之她不是凶手。”

岳珂道:“只有人看见绿衣女子进出过内衙,却没有人看见她离开过县署,她该不会是林知县的家眷吧?”林麟道:“岳兄也是精明之人,若她真是林知县的家眷,岂能有差役不认识她的道理?”

岳珂道:“这点倒是我疏忽了,那么还请林兄明言,她是哪一方神圣?”林麟冷笑道:“岳兄,诱供这一套,我见得多了。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孙应龙道:“这可奇了怪了,死的人是你亲叔叔,你刚才还跳着脚说要抓住凶手,恨不得要闹到皇帝面前去。这会子有线索了,反而闭紧嘴巴了。”林麟道:“我都告诉你们了,她不是凶手,当然也不会是什么线索。”

宋慈道:“林公子,你久在林安抚使身边,该知道只要有嫌疑,哪怕是稍稍涉入案情,就该接受官府讯问。我也相信你的话,绿衣女子不是凶手,但她进出过内衙,说不定发现了什么线索,有助于早日破案,找到真凶。”

林麟瞪视他半晌,似有所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宋慈道:“那好,我自己来想办法。孙大哥,你留在这里看着林公子,不准他离开房间一步。”

林麟惊问道:“你要做什么?”宋慈道:“我去找个画师,那么证人见过绿衣女子,总该能画出她的样貌来。”岳珂道:“无须他人代劳,陈址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总能将描述形象地表达出来,当然是用笔,不是用口。”

林麟料想无论他自己如何保持缄默,绿衣女子的身份最终还是会被查出来,不得不叫道:“等一等!我可以告诉你们她的名字,但希望你们答应我,不要为难她。”

宋慈听了最后一句话,却已然会意过来,道:“我知道她是谁了,是燕燕,对不对?”孙应龙道:“燕燕是谁?这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岳珂道:“辛公新收的侍女。”

林麟呆了一呆,才叹道:“宋公子,你当真厉害无比。事到如今,我也必须得说出实话了,不错,绿衣女子正是燕燕。你们不要误会,我和她没有私情,她是我叔叔有意派到辛弃疾辛公身边的,目的就是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原来辛弃疾命大,侥幸从峡谷茶商的伏击中逃生。林枅见辛弃疾遇刺后不但不大张旗鼓地派人追查,而且秘而不宣,跟无事人一般,怀疑对方已经知道了真相。当初林枅想连内应卿卿一并铲除,虽则卿卿也活了下来,可料想她为了保全自己,不至于向辛弃疾告密,但从此也不会再为他所用。他只能自己设法解决,辛弃疾好色人尽皆知,于是临时从建宁府找了一名美貌妓女婉儿,将其乔装打扮后,化名燕燕,由建阳知县林充出面,称燕燕是自己家中婢女,转送给辛弃疾作侍女,秘密安置在寅宾馆中。

燕燕姿色可人,善于逢迎,颇得辛弃疾欢心,只是她来到辛弃疾身边时间极短,还没有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昨日卿卿突然到来,被召入辛弃疾书房密谈一番后,翩然离去,再也没有出现过。辛弃疾随即出门,到晚上也没有回来。燕燕怀疑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主动来找林枅禀报,正好遇到林麟。林麟便引她到了内衙,又送她出来。不想今早林麟离开县署后,燕燕不知道为什么事,又去了内衙。

宋慈听了,便命差役去寅宾馆带燕燕来。燕燕早听说今早福建安抚使林枅被杀于县署内衙中,凡是今早进出过那里的人都有嫌疑,堂官正在一一问话,她因为去过内衙,正自惶恐不安,忽有差役连夜来到,要带自己去公堂,心中愈发忐忑。一进来堂上,见到林麟也在此处,料想事情已然拆穿,当即哭诉道:“不是奴家,奴家没有杀人。林公子,你要为奴家作证,奴家是林安抚使的人,怎么可能杀他?”

林麟道:“我相信你不是凶手,宋公子他们也相信你。”燕燕闻言忙收了眼泪,问道:“那么几位公子找奴家来,是为了什么事?”

宋慈道:“你今早去过内衙,可有去过林安抚使房间?”燕燕甚是犹豫,林麟道:“你就实话实说,无妨。”

燕燕这才道:“奴家进内衙的时候,正好是差役换班,大清早的,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没人留意到。奴家直接来到林大帅房间,叩了两下门,又叫了两声,没有听见人答应,便去找林公子,不想遇见一名婢女,说是林公子出去了,奴家怕辛公会随时回来,不敢久留,就转身离开了。后来听说林大帅被人杀了,奴家好害怕,也不敢告诉别人奴家到过那里。”

岳珂道:“这么说,你到房外的时候,也不知道里面林安抚使是生是死?”燕燕道:“人应该还是活着的,因为奴家闻见了酒气,还听见了鼾声。”

宋慈便将她的供述记录下来,请她签字画押。燕燕一一照做,又问道:“这里没什么事了,那奴家是不是可以走了?”宋慈道:“娘子可以暂时离开公堂,但还不能离开县署。你涉入林安抚使命案,得留下来作证人。”

燕燕走出几步,又想到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回去辛弃疾身边,泣道:“林公子,奴家不敢再回寅宾馆,可宋公子又说不能离开县署。奴家无处可去了,该怎么办?”言下之意,无非是想跟在林麟身边。林麟甚是尴尬,道:“这个……”

岳珂忽插口道:“娘子不如还是先回去寅宾馆。照我看来,辛公即使没有猜出你的身份,也应该早知道你的来意。”

燕燕很是吃惊,问道:“辛公早对奴家起了疑心?他对岳公子提过?”岳珂正色道:“没有,辛公没有对我提过娘子半句。但辛公为人表面粗豪,内心实则精明,有一些事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燕燕道:“原来如此。奴家虽是身不由己,可是也太对不起辛公。”

一想到安抚使林枅这棵大树还没有攀牢,对方便已折枝,她又得罪了福建第二号人物辛弃疾,日后还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打击和报复。昔日台州营妓严蕊仅仅是与知州唐仲友略有诗词应酬,便被其政敌朱熹逮捕下狱,受尽酷刑拷掠,九死一生。大宋律法残酷,不仅恢复了汉代文帝时已经废除的黥面肉刑,而且无限制地滥用酷刑,规定对犯人动刑拷问前必须先剥下其衣衫,令其裸体受刑,既从肉体上折磨,亦能从精神上侮辱。严蕊先被当堂褪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臀部,杖坐了几十板子。因不肯招供与唐仲友有奸情,又被剥除上衣,露出上体伏脊[4]。之后日日如此受刑,极尽侮辱之能事。赶来官署围观者多如潮水,倒不是拷打犯人有什么稀奇,而是世人好奇,争相想看看那棍棒下呻吟的女子肉体到底是什么样子。即使如严蕊这样身份低贱的营妓,亦是羞辱欲死。而燕燕本人比当年的严蕊有过之而无不及,非但卷入了安抚使林枅和提刑官辛弃疾的明争暗斗,还做了林枅的奸细,帮他暗中监视辛弃疾。而今林枅被杀,俗话说“人走茶凉”,林家在八闽势力再大,也及不上辛弃疾位高权重。林枅在世,辛弃疾尚有所顾忌,林枅一死,他还不知道要怎样折磨她。越想越是害怕,愈发悲苦起来,垂泪不已,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岳珂看出了燕燕的心思,忙安慰道:“娘子放心,辛公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若娘子这就肯去对他坦白,说不定他会既往不咎。”

燕燕到此境遇,也别无良策,只得哭哭啼啼地辞去。刚走出几步,却被孙应龙抢上来捏住手腕,吓了一跳,惊问道:“孙公子要做什么?”

孙应龙松开了手,赔笑道:“没事,我就是试试娘子的腕力。”等燕燕出去,才道:“不是她,她这种娇弱女子,不可能刺那么深一刀。”

林麟不悦地道:“我早跟你们说过燕燕不会是凶手,孙公子是不相信我么?”

宋慈忙道:“是我让孙大哥出其不意试探燕燕一下的。不是信不过林公子,燕燕虽然是林安抚使请来的,但毕竟是风尘女子,又是唯一进过内衙的外人,嫌疑重大。现下已经有了确切的证据,证明林公子说得对,她不会是凶手。”

林麟闻言,不怒反喜,喜的是宋慈谨慎周全,不偏听偏信,有他在,一定可以早些捉住杀害叔叔的凶手。


过了一会儿,林麟的侍从送了晚饭进来,几人早已饿极,当即将饭菜摆上桌,狼吞虎咽地开吃,唯有宋慈坐在原处不动。

孙应龙叫道:“喂,你不饿么?”宋慈道:“不饿。”头也不抬,只聚精会神地翻看供状。

林麟匆忙扒了几口饭,便放下碗筷,走过来问道:“发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么?”宋慈道:“这是王判官讯问内衙下人的笔录,没有一个婢女供认曾在那里遇见过绿衣女子,也就是燕燕。”

林麟道:“这不奇怪,婢女之前见过我带燕燕到叔叔房间,知道她是我叔叔的人,想为她掩饰,不令她暴露。”

宋慈道:“可这不合情理。这些婢女只是临时拨来伺候林安抚使的,应该还算不上他的心腹。”林麟道:“那倒是,叔叔要谈什么事,都是要让婢女退出去的。”宋慈道:“这便是了。”

林麟道:“宋公子是说婢女中有人撒谎了?”宋慈道:“按理来说应该不至于。林安抚使官位何等显赫,他于县署中遇害,必然是震动朝野的大案。婢女们不比寻常农妇,虽然身份低贱,却都是跟随主人见过世面、有些见识的人,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林麟愈发不解,问道:“那宋公子是什么意思?”

宋慈不及回答,差役老幺忽然拍门进来,送了一封信给林麟。林麟见信皮上一片空白,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也不经意,随手拆了,略略一读便即脸色大变,问道:“送信人呢?”老幺道:“还在大门口等着林公子回话呢。”

林麟便收了信,朝宋慈等人道:“我有点急事,去去就回。”宋慈道:“林公子请便。我一会儿会去寅宾馆,林公子办完事可去那里找我。”林麟应了,拱手辞出,跟着老幺匆匆去了。

宋慈问道:“孙大哥,岳珂兄,你们吃完了么?”孙应龙道:“快了。还有你的一份儿,特意给你留的。”宋慈摇头道:“我不饿。你们快点吃,吃完我们一起去找陈址去。”


三人来到寅宾馆,正好见到陈址和陈成父坐在院子里台阶上发呆。

孙应龙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陈成父道:“刚才燕燕来找辛公,辛公让我们退了出来,但我二人不敢就此离开,可又不敢再进书房,只好等在这里。”

孙应龙叹道:“还是我娘说得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辛公也是如此,明知道燕燕是对头派来的奸细,还要留她在身边。”陈成父道:“嘘,你小点声。”又问道:“你们找到凶手线索了么?辛公已向朝廷上书,奏明林安抚使于建阳县署遇害一事,怕是很快就有疾风暴雨到来。若是能早些破案,局势还有利些。”

宋慈道:“线索是有,怕是不太妙。陈址兄,我想烦请你画出杨妙真的画像来,你也见过她的。”陈址道:“她……有……了……”

陈成父忙道:“辛公派出余县尉追捕杨氏兄妹,已经命陈址画出了他二人样貌,是现成的。”遂引着众人进来房中,取出一张告示,果见上面画有杨安国、杨妙真兄妹的样貌,杨安国神色肃穆,杨妙真憨态可掬,寥寥几笔,颇见其神。

宋慈便拿了告示,来到辛弃疾房外,拍门叫道:“燕燕娘子还在里面么?我有急事找你。”

里面一阵窸窸窣窣声后,才听见燕燕应道:“奴家这就出来。”

等了好大一会儿,燕燕终于来开了门,云髻散乱,满面春红,道:“辛公请几位公子进去。”让过宋慈几人,自己施然回房去了。

辛弃疾正坐在书桌后,问道:“是有什么发现了么?”宋慈道:“回辛公话,目下还不好说。”取出告示给燕燕看,问道:“娘子可认得这两个人?”

燕燕连连摇头道:“不认得,他们是被官府缉捕的逃犯,奴家如何认得?”蓦然睁大眼睛,道:“呀,奴家见过这女子,她就是今早奴家在内衙见过的婢女。”

众人大吃一惊,辛弃疾更是骇然,连忙道:“燕燕,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看清楚了。”燕燕肯定地道:“绝对没有错。她一团和气,满脸笑容,奴家记得很清楚。”

岳珂见宋慈毫不诧异,只微微叹息,问道:“你早猜到了?”宋慈道:“嗯。”

孙应龙道:“奇怪,你是怎么猜到的?”宋慈道:“进出县署的人要么有腰牌,要么必须登记后有人引领,进出都会有许多双眼睛看到,杨妙真是唯一一个来过县署又在王判官封锁县署前离开的人,嫌疑重大。”

孙应龙道:“可最早林麟怀疑杨妙真就是杀人凶手时,明明是你为她开脱啊。”宋慈道:“因为我当时相信辛公,如果不是辛公派杨妙真杀死林安抚使,我想不到任何她杀人的动机,现在也是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之前林麟怀疑辛弃疾是凶案主谋,理论前提是杨妙真是凶手,而今居然由宋慈证实了这一点,怕是旁人的怀疑目光又要投向辛弃疾本人了。

孙应龙道:“辛公……”辛弃疾道:“老夫没有派杨妙真去杀林安抚使。不错,我和林安抚使之间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但我也是昨日才从卿卿口中得知真相,是林安抚使收买了茶商来伏击老夫。之前老夫虽然猜到卿卿是泄密者,可是绝没有想到所有事情跟林安抚使有关。然而老夫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我第一任夫人的死因,所以匆忙赶去了庵山。宋慈和小孙当时都在场,陈址则一直在老夫身边,应该知道老夫绝没有时间来安排这一切。”

宋慈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们也绝对信得过辛公的人品。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是杨妙真跟辛公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渊源,知道林安抚使曾经收买茶商要加害辛公,也许日后还不会罢休,所以先出手替辛公铲除政敌?”

辛弃疾冷笑道:“她若真有这份好心,会公然打着找老夫的名义进来县署么?”


杨妙真一大早赶来县署,称要拜访辛弃疾。她如愿进来寅宾馆后,又打扮成婢女混入内衙,杀了林枅后,再换回衣衫从容离去。然而她是外人,在命案发生时间内进出过官署,官府早晚要怀疑到她头上,也早晚要牵连到她来拜访的人,因而辛弃疾这一反驳极其有力。

岳珂道:“杀死林安抚使的凶手就是杨妙真,这一点已是确认无疑。她的确没有杀人动机,也许她这么做,只是想有意陷害辛公,好让辛公在大宋无处容身,由此逼得辛公就范,跟她回去山东?”辛弃疾道:“这对兄妹行事匪夷所思,不依常理,倒是有这个可能。”

宋慈问道:“宋慈斗胆问一句,除了同是山东同乡外,辛公和杨氏兄妹到底有什么渊源?”辛弃疾道:“老夫所知道的,全是他们兄妹自己告诉我的。但杨妙真手中那柄金错刀,确实是老夫一位故人之物。至于他们跟老夫那位故人又是什么关系,要等捉住杨氏兄妹后,当面问他们了。”

陈成父道:“眼下既然知道杨妙真就是杀害林安抚使的凶手,是否要将实情告知王判官和林公子他们?”

辛弃疾一时颇为踌躇,杨妙真行凶一事公开的话,旁人必然会追问他跟杨妙真的关系,如果进一步涉及其杀人动机,那么许多秘不能宣的事就暴露了,譬如辛弃疾寻宝一事,又譬如林枅收买茶商行刺辛弃疾一事。这些牵扯的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连串人。真相曝光,其实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辛弃疾沉吟许久,才道:“你们先去睡吧。明天一早,老夫亲自向林麟交代这件事,看他意下如何。”


寅宾馆本就是县署的客馆,客房都是现成的。宋慈等人各自入房就寝,连日疲累,竟是倒下就着了。

次日醒来时,外面早已阳光灿烂,日头升得老高。宋慈慌忙起床,正好遇到辛弃疾独自从外面进来,忙上前招呼。

辛弃疾道:“老夫去找林麟了,他人不在。”宋慈忙道:“内衙发生了命案,已经封锁,林麟搬去东衙跟王判官同住了。”辛弃疾道:“东衙也不见人。听说他昨晚离开了县署,至今未归。”

宋慈道:“昨晚我们本来要一道来寅宾馆,林麟临时接到一封信,看信后脸色诡异,说是去去就回,应该只是临时去见个人什么的。”

辛弃疾道:“县署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叔叔被杀,凶手尚未就擒,他不会没有理由地夜不归宿。宋慈,你去叫醒岳珂和小孙,你们三个负责去找回林麟,一定要找到他。”

宋慈应了,忙去房间将岳珂和孙应龙一一叫醒,说了林麟昨夜失踪一事。三人赶来大门,正好遇到差役换班,昨晚当值的差役还在总铺中闲聊,尚未离开。

宋慈找到昨晚递信给林麟的差役老幺,问道:“送信的是什么人?”老幺道:“是个少年,就是街角白三的儿子白小三,小的认得他,他经常在这晃来晃去的。”

岳珂道:“应该是有人给了钱,让白三的儿子来送信。”又问道:“那么林公子出来后的情形呢?”老幺道:“林公子出来后,白小三便对他说了几句话,往北面指了指。林公子谢了白小三,还掏出一吊钱赏给他,自己往北面去了。”

孙应龙道:“眼下县署出了命案,林麟是死者林安抚使的侄子,凶手又没有捉到,你还敢让他一个人出门?”老幺忙道:“林公子出门时,小的问过他要不要叫几个人跟着。他说不用,他就去那边见个人。小人一直看得见林公子,他没有走远,北边角楼灯笼下站着一名女子。他走过去跟那女子说了几句什么,朝小的挥了挥手,这才跟那女子走了。小的想,这大概……是林公子心情郁闷,要去找相好发泄一番,县署不方便,必须得到外头。这种事,小的也不好跟着啊。”

宋慈忙指着总铺门上贴着的通缉杨氏兄妹的告示,问道:“站在那边等林公子的女子,可像画像中女子?”老幺道:“黑灯瞎火的看不清面目,不过应该不是,这上面写着杨妙真身长五尺八寸,那女子只有五尺不到,要矮得多。”

孙应龙道:“你怎么能知道那女子具体身高?”老幺道:“她站在角楼边,发髻只到柱子三分之一,不是五尺不到么?我们这些当差的没事左右寻摸,周围的环境可都是一清二楚呢。”

宋慈听说不是杨妙真,这才略略放了心。

岳珂也道:“那女子不可能是杨妙真。林麟认得她,之前又怀疑她是凶手,他知道官府正在找她,一见到她还不得大喊大叫,哪会主动跟她走呢?”

孙应龙道:“这么说对方应该是林麟认得的人。可他来建阳没几天,又一直窝在县署中跟他叔叔合谋如何算计辛公,按理没有机会到外面认识什么相好。要如何下手找他呢?”岳珂道:“如果真是相好倒容易办了,一夜风流过后,林麟就该自己回来了,不用我们刻意去寻。”

宋慈道:“我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昨晚林麟看信后神色大变,立即赶出去见送信人,分明是有紧急的事情,或者来找他的是十分重要的人。他主动跟那女子离开,一定是那女子有机密的话要对他说,而不是什么风流韵事。”

岳珂道:“那女子会不会是林安抚使的族人?”宋慈道:“如果是族人的话,大可以以料理后事的名义直接进去找林麟,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离开县署呢?虽然对方不是杨妙真,我仍然怀疑事情跟她有关。”

岳珂道:“你怎么会猜事情跟杨妙真有关?”宋慈道:“杨氏兄妹之前在唐石里抓过我和孙大哥,目的是要问出秦氏宝藏下落,足见这对兄妹志向不凡,对宝藏亦有染指之心。她到底为什么杀林安抚使,我尚不能肯定,但多半是她捉了林麟,大概也是因为秦氏宝藏的缘故。”

岳珂道:“嗯,有道理。如果杨氏兄妹知道是林安抚使派茶商伏击了辛公,目的旨在阻止辛公寻找宝藏,肯定会怀疑林氏叔侄是知情者。”孙应龙道:“但这说不通啊。杨妙真既然志在宝藏,又何须先杀了林安抚使?直接捉了他们叔侄拷问不是更好么?况且林麟如果知道是杨妙真杀了他叔叔,宁死也不会讲出宝藏下落呀。”

宋慈道:“这里面的确有很多疑点。也许杨妙真只是要扰乱众人的阵脚,她假称来找辛公,杀了林安抚使,有意将怀疑的视线引到辛公身上,让辛公和官府穷于应付目下的局面,她自己则诱捕了林麟,胁迫他从容去寻找宝藏。”

孙应龙咋舌半晌,才道:“真娘有这么厉害?”宋慈道:“但愿是我想错了。”

孙应龙道:“那么要怎么找到林麟?”宋慈道:“如果我猜错了,现在过了一夜,林麟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如果我侥幸猜对,真是杨妙真计划了这一切,她抓走林麟的最终目的就是秦氏宝藏。我们现在有玉笔黑砚的线索,可以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宝藏的线索,如果能先找到宝藏,就能找到林麟和杨氏兄妹。”

三人遂回来寅宾馆房中,寻来一根银针,正要设法取出黑砚底部小洞中的物件时,差役送进来一封信,信皮上写着“宋慈亲启”四字。宋慈拆开一看,陡然色变,道:“是杨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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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士程: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宗室,即陆游前妻唐婉改嫁后的丈夫。

[2] 猛安谋克:既是组织之名,又是官职称呼。金之初年,诸部丁壮皆为兵,其部族之长曰孛堇(亦译作勃极烈),行兵则称猛安(亦译作明安)、谋克(亦译作穆昆)。猛安为千夫长,谋克为百夫长。金太祖称帝后,规定以其后诸部来降,率以猛安谋克之名授其首领而部伍其民。《金史·百官志》:“诸猛安,从四品,掌修理军务、训练武艺、劝课农桑。……诸谋克,从五品,掌抚辑军户、训练武艺。”徙入内地后,作为地方行政单位,猛安相当于防御州,谋克相当于县,但地位高于县。作为官职,猛安相当于州刺史,谋克则略高于县令。同时猛安谋克还是一种世袭爵衔,可父死子继世代相传。此即为后世满人八旗制度的前身。

[3] 杨安国、杨妙真在历史上真有其人,兄妹二人后来成为著名的山东红袄军首领。杨妙真精于骑射,武艺高强,不让须眉,擅使梨花枪,号称“二十年打遍天下无敌手”,其梨花枪法极为后世武术家所推崇。明代名将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一书中详细记载了杨妙真所使的梨花枪:“长枪之法,始于杨氏,谓之曰梨花,天下咸尚之;其妙在于熟之而已,熟则心能忘手,手能忘枪;圆精用不滞,又莫贵于静也,静而心不妄动,而处之裕如,变幻莫测,神化无穷。”有一种说法是,杨家将并没有杨家枪法传世,杨家将相关演义中所称的杨家枪,其实是张冠李戴的杨妙真的梨花枪法。

[4] 打板子也分几种,所用刑具重量和击打部位均有不同。杖坐就是打屁股,属于杖刑中较轻的刑罚。伏脊则是打脊背,是杖刑中的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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