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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3期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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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陈倩回归

书籍名:《《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3期》    作者: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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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美娟是李锐找来的。尽管周从未介入过李锐操持的店外事项,但店内却许久都是她支撑着前台。而且,忠仁对她也是十分器重,且也一直有心让她续弦于忠义,有心把她再拉近一些,拉成自己家里人。李锐不再露面之后,忠仁专门和她做过一次谈话,希望她能坚守岗位,她当时表示,她会一如既往,且在情绪上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浮动。这对于忠仁来说,无疑是避免了雪上加霜。

只是这之后没出十天,有服务员跑到他的办公室,神色慌张地说:“周可能流产了。”

周可能流产了?她怀有孩子了?她怀上了谁的孩子?她已经早有男人了吗?这个男人是谁?现在在哪儿?她怎么从没有向店里人提过这方面的事?——忠仁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这一连串的问号。

当他赶到前台时,周已经平躺在三把并列的椅子上。她脸色苍白,好像没了一点气力。

有人告诉忠仁,她在下楼梯时,一脚踏空,从挺高的地儿摔了下来,她臀部的裤子上当时就洇出了血。而周这时候也向忠仁坦陈:她孕期已俩月有余了。这让忠仁不能排除那个服务员所说的可能。

时间不允许忠仁再多问什么。

忠仁当即开车把她拉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很快,忠仁看到了医生开的诊断证明,周确实已有身孕,其情况属于早期流产。

他曾想过的好事至此算是成了泡影。他也不便让她回答他想到的那些问题。

周对自己发生这种事倒好像并不是有多么在意。她对忠仁说,她只是感到身体虚得厉害,想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

忠仁准了她的假,并预支了她这个月的全部工资,尽管这个月她出勤还不到十天。

可这么一来,店里前台可就群龙无首了。周在时,那两个领班说话还有人听;周不在了,她们说什么没了分量。那些服务员好像一下子解放了,她们开始不再淡妆上岗,开始在岗上也不再注意站姿步态;进而,上客时段扎堆闲聊不再新鲜;进而,客人进门也懒于引位让座,听到客人招呼也置若罔闻;客人离去,也不及时撤台,甚至有人见到包间内客人剩下的菜也关起门来大快朵颐起来。更有甚者,那两个领班遇有突发事件,也不善于化解矛盾。她们不知道去因人因事制宜,不时由很小的一件事最后闹得鸡飞

狗跳。

忠仁没长着八只眼睛,也不会分身术,他正忙于李锐撂下的那些事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把周撂下的工作也全盘接手。他矬子里拔将军,从两个领班中选出一人代任周的职务。这人一上任,另一个领班好像心有不服,借故不干了,辞职离开了德长顺。结果,这个女孩儿又等于跳开了单人舞。没过两天,一个大包桌让她搞了个一团糟。

那是个十二桌的婚宴。当时,后厨菜做出来了,菜到了传菜口却传不出去,原因是划单员半天在单子上找不到菜名。忠仁见那替代上来的主管正带着一帮人盯在宴会现场,没有闲人再顾这头,自己这个当老板的只能亲自出马顶了上去。但他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等菜传到宴会现场,有人把端着的一盘菜全扣在了地上,这新任的代主管当时就慌了,赶忙自己去找拖把、笤帚清理起来,竟把指挥调度手下人有序上菜放在了一边,结果,紧接着便有人上菜上错了桌,菜该上的桌没上,不该上的桌却上了重份,等后厨补做出来那道菜,已是十多分钟以后了,没那道菜吃的客人不由得吵闹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上菜的一些人不是急客人所急,而是在旁观望,甚至有人和客人争辩起谁对谁错;随之而来的便是又有几道已出锅的菜因搁置久了,到上桌时,已凉已坨,让人难以下咽,引发了客人又一轮的不满;更有甚者,在上主食金银馒头时,炼乳却没人知道放在哪儿了,等找到了,等不及吃的客人早走了一半。这前前后后让主家在请来的亲朋面前大丢面子。到结账的时候,主家要求店里打折,说我这是大喜的日子,让人不欢而散,你们得承担我这儿的损失!他坚持只付饭菜原价一半的款,说你们不同意,我这钱还不给了!你们愿意找谁找谁去!事情闹到最后,忠仁只得亲自出面应对。忠仁耐着性子和对方费了半天口舌,对方才同意按七折付款。这算下来,前台、后厨的人忙活半天,最后挣到的钱刚够这些人一天的工资。

在这中间,忠仁还得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盛风美食城的老板吕炳乾。吕在这天也应邀出席了那位的婚宴。那位闹事时,已经走出店门的他,闻讯又返回来,做开了调解。他当时若是不出面,那位是不会让步的,那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又多付了五千块钱。

等这拨客人都走净了之后,忠仁把那个新任的代主管叫到了办公室。

他对她说:“你得吸取教训。”

他这是明确地表示了自己对她的不满。

但不满又有什么用呢?他就是撤了她的职,也挽回不了店里的损失,他手头上更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把她替代下来。他这会儿只能是盼周能早点回来。他越发地觉得,走了一个李锐,不能再走了这个周美娟。周在时,店里从未出过这类事情啊!

然而,半个月过后,忠仁等来的,却是周准备在老家嫁人,短期内不可能回来的消息。

值得庆幸的是,就在这个当口,忠仁忽然得知了陈倩的下落。

那是他在与一个供货商交谈中,对方告诉了他陈的信息。

那人说,陈现在在常州一家酒楼当前台经理,他是那家老板的亲戚,他在来北京之前,在和陈的接触中,陈向他提及过她曾在北京忠仁这个店工作过。

那人递给了忠仁一张名片,那上面印有陈倩新的手机号码。这让忠仁的眼前不由得一亮。

当天下午,忠仁独自一人在办公室时,拨通了陈倩的手机。

他跟这个女人联系上了!

那一刻,他真是兴奋异常。

他告诉这个女人,常德昭早已走人。

他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想让她知道,那个曾作为她的上司压在她头上的人,那个曾骚扰过她让她无法忍受的人,早已不在他的领地存在。他这是在以德长顺唯一的主宰者身份与她通话。

他对她说:“你回来还跟着我干吧,我需要你!”

陈回答:“这太突然了。”

忠仁说:“是你当初走得太突然了。你还有二十多天的工资还有岗位押金在我这儿呢。”

陈说:“这事,我早忘了。”

忠仁说:“可我一直没忘,一直都在等你回来。你要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至今也无人可以替代。你真的回来吧,我们可以一起把我们的事业做得更大。”

他用了“我们”二字,他这是在向对方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时至今日,他丝毫没有改变对她的信赖。

她说:“可我当初那么一甩手就走了,你不记恨我吗?”

忠仁说:“我要恨,只能恨我自己当时用人不当。”

她又说:“可我现在待的地儿还行。”

忠仁说:“什么还行?你的能力在北京才能得到更大幅度的施展,你窝在那个小城市里,我想你不可能心甘情愿。”

这话,好像突然间点到了她的隐痛之处,她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容我考虑一下,好吗?”

他答应了她。

但很快地,他又后悔容她时间考虑了。

这天夜里,快十一点了,忠仁忍不住又拨打了她的手机号码。

他要盯问她考虑得如何了。

他要告诉她,他现在已经等不及了,他想亲自到她那儿去一趟,亲自接她过来。他甚至想到要坐飞机过去,让她也坐飞机过来。

他觉得有这个必要。他现在太需要她这个人了。从店里现有的员工中,他是选不出她这样的人的;再从社会上招聘,即使有潜质优秀者可用,也不可能来者一上手就能事事让人如意。唯有她是他不存有任何担心的人。因为她清楚店里的一切,无须磨合就可以得心应手地支撑起前台所有的工作。他太了解她的能力了,她的能力不仅远远地超过现在这个代任者,也是周美娟、文静不能相提并论的,这一点他早有体会。只要她在店里戳着,前台什么事他都可以不用操心了。她处事深谙变通之道,更肯以认真精神融贯于细微之处。他想,如果她能马上到位,他就有了定海神针,再猛烈的冲击波临至,他也不会有所忧虑了。

只是,这一次,他却没能再跟她联系上。他一次次地拨打了她的手机,却一次次地听不到她来接的声音。

她在干什么?已经入睡了吗?还是正跟什么人在一起,不便与自己通话?她一直没做回音,是不是对他的诚意还有所怀疑?是不是还觉得他少了一些必要的承诺?

一连串的问号,让他难以入眠。

他无法推测出她目前正处于怎样的心态。他忽然想,她是不是正栖于高枝之上,而不愿再有所舍弃?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现处的单位是个什么模样,而她又享受着什么样的待遇。他后悔与她重新联系上的时候,没有把有些话说

到位。

她这个时候在他看来,早已不仅仅是他原先的前台经理了。他在她离去的那一天,就意识到她对于他的重要性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一般的聘用关系,他有生以来从没有那么失落过。那一天,他从火车站颓然返回时,整个世界好像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一连数日,他都无法走出一种精神上的虚空。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基础,他在这一夜,更感知到了什么叫作渴望,什么叫作焦灼。

他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正处于独身。他想,她也许早就有新的男人了,也许正是这个男人在这一刻一直阻挠她接听自己的电话,更不肯放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这就让他更生发出一种无法消解的恨。他不是恨他猜测中的这个男人,而是恨那个叫常德昭的人搅得她远走高飞。如果没有常德昭,当时店里的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哪会闹出后来的是是非非?哪会轮到什么文静什么周美娟出场?

第二天,忠义的一个电话,让他又卷入另一个事件之中,让他一时间顾不上再与她去做联系了。

这天早上十点来钟,忠义在电话中对忠仁说,昨天夜里,有人告诉他,姚二在发德长顺的调味料,且每包售价低于德长顺同类产品。他说:“这就很奇怪了,姚二从没有从咱们这儿拿过货,他怎么还能玩出低价这一手?这会不会和当初钱永昌的情况一样,他在搞假冒?而近两个月,咱们的产品销量明显地下降,恐怕跟这有直接的关系。”

忠仁听了,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

他早就从加工厂那头的产品月销报表中发现了忠义所说的情况,那萎缩得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已达三成。他这些天,正一直纳闷怎么会是这样呢!

他没有跟忠义多说什么,但一个小时之后,他开车赶到了姚二的超市,他要实地查看一下真相。

姚二现在经营的超市很平常,不像他那次与忠仁见面时说的那么大。那看上去也就是三四百平方米,且显得十分简陋,尽管人们所需的日常食品用品大都有所陈列,但光顾者寥寥。忠仁这个时候也没心思对其店面做一番浏览,他迅速地在调味品区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东西。

那是和他德长顺生产的外包装一模一样的三种调味料。

那上面,从印制色彩到介绍性文字,以及出产地、联系电话都与德长顺的同类产品分毫不差。

那让他在那货架前愣怔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掏钱购买了其各一袋,然后离开收款处,拨通了姚二的手机。

他要见姚二一面。

还巧,姚二这会儿正在店里。

在姚二的办公室内,姚二很热情地和忠仁并排坐到了一张长沙发上。

他为忠仁沏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之后,对忠仁说:“你过来,我太高兴了。”

忠仁没有和他做任何寒暄。

忠仁把那三袋调味料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单刀直入地问姚二:“这货,你是从哪儿进的?”

姚二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瞪大了双眼:“这不是你那儿的货吗?”

忠仁说:“像我那儿的货?”

姚二说:“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忠仁说:“你还是先告诉我这货是从哪儿进的吧。”

姚二说:“我现在已经顾不得自己跑货了,货大都是由专项业务员对外联系进的。”

忠仁说:“那你把进这货的业务员找来,我想问他点东西。”

姚二说:“你就明说吧,这货怎么了?”

忠仁说:“我那儿的出货记录里,没有你这店,也就是说你的人没有从我那儿进过这货。”

姚二说:“就算我的人没从你那儿进过这货,但有人从你那儿拿了货再发给我,让我这儿销售,不可以吗?”

忠仁说:“可以,但我想搞清谁发给你的货?”

姚二的脸色开始由红变白:“有这必要吗?”

忠仁说:“有必要,因为我要知道你这儿的销售价为什么比我的下家卖得还低?”

姚二说:“我这是在搞促销,想多卖点。”

忠仁说:“你这讲不通。你的货要是从我的下家处进的,你现在卖的价挣不来钱。你还是跟我说实话吧。”

姚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了。他离开忠仁,走到他办公用的大班台后面,坐到了那里的一把硬木高背椅上。

他摆出了主人的架子,居高临下地对忠仁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我搞不明白,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忠仁说:“我就是要搞清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以给你下个定论,你这货不是我的货。”

姚二说:“不是你的货,也不是假货。”

忠仁说:“那就不好说了。你如果就是不肯说出这货的来路,咱们把工商局的人叫来,你跟他们说,行吧?”

姚二说:“我没必要跟他们说。”

忠仁说:“他们来了,你再决定有没有必要吧!”

姚二说:“你这是要干吗呀?是不是我开这店,你心里不舒服了?告诉你,我开这店不是靠从你那儿挣来的钱开的,你还别心里不平衡!”

忠仁说:“你从哪儿挣来的钱,与我无关。我现在就是想知道你这货的来路。我也告诉你,我当初卖熟食时,就遇到过这种事。我不想我们之间闹得谁都不愉快。”

姚二说:“你已经让我不愉快了。你的货发得满北京城到处都是,为什么偏偏追我这儿的东西是从哪儿进的?”

忠仁说:“好,你不说是吧?我还不问了,还是让工商局的人来吧。”

忠仁说罢,起身就要走人。

正在这时,郑玉芳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她这一进来,竟让忠仁一惊。

忠仁与她有日子没见了。她这会儿比与忠仁上次在那个房地产公司门前相遇时更显得干巴了,不光是个黄脸婆了,而完全可以说是一棵脱尽了叶子的枯枝萎草了。她脸瘦得几乎没肉了,就显着两只眼睛大了,且两只眼睛黯然无光;布满褶子的面皮更是白里透灰,给人感觉有点病入膏肓;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有的地方还赶了毡,像多日没有打理过。最让忠仁意外的是,她的腰挺不直了,上身扭曲着向前探着,那形成的斜角至少有三十度,那使得她的屁股向后撅撅着,翘得老高。

忠仁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她挡住忠仁,冲还有点气哼哼的姚二喊:“你就跟忠仁大哥实话实说了吧。”

她显然早就在门外候着呢,显然早就听明白了他们嚼扯的焦点所在。

她是明智的。

她和姚二的日子过得早没了俩人乍走到一块儿时的感觉。

钱永昌倒下后,她接受姚二的自荐,让姚二当开了她的总经理。那时,她的心气是蛮高的,她满以为姚二帮着她,能让她重获钱永昌没倒下时的风光。可是,没过几日,金淑娴缠上来了。为了躲这个女人,她把一个挺好的店出了手。而她投资开的这个新店生意不好,一直是不仅不挣钱,还时不时地得往里搭租房的费用。那日子过得真可以说是捉襟见肘,想买套新房也不能如愿。她和钱永昌离婚,说透了,是她彻底地抛弃了对方。她按照姚二出的主意把钱永昌送进护养院,还觉得对方有碍她的自由,便来了这更绝的一手。在法院分割她和钱永昌的财产时,她让法官把她和钱的住房划给了护养院,是觉得那房子已经被钱弄得太脏了,臭烘烘的味儿去不掉,她没法待。但这么一来,她和姚二就只能租房住了,且一下子家底少了一半,她开始知道她种的果子不好吃了,她开始每天都得盘算怎样才能尽快挣到钱,改变现状。在这种背景下,她和姚二想开了歪主意。不是从正经途径进的货利润低吗?他们铤而走险地趟进了地下渠道。可以说,他们这儿现在卖的东西不仅仅是那几种调味料让人看出是假冒了何家的品牌,大部分架上摆的都有问题。这也就造成他们整日都是提着心,生怕哪天出事,也就使得她郑玉芳在惶惶中很快从一个挺有姿色的女人变了模样。她的腰也是她和姚二倒腾黑货时弄成的。他们有一个存放黑货的地儿,他们不愿让别人知道,便来了黑货自己上手,结果,在一次搬运中,她闪了腰,多少天都没能好过来。更让她寝食难安的是,金淑娴前两天又找到了他们。

那天,郑没在店里,金把姚二一个人堵在了办公室。

金让姚二交出郑玉芳,说郑磕豁了她的上唇磕掉了她四颗门牙,她也得让郑尝尝这个滋味。她说她这阵子为找到他们几乎跑遍了整个北京城。她说他们躲在这儿就想什么事都没了是打错了算盘。

姚二对她说:“该赔你的赔你了,该退你的退你了,公安局都说这案子结了,你能不能别再纠缠我们了?”

金说:“你想得倒美!你把我甩半路上了,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现在已经是孤鬼!我现在哭都没人听!我还就缠上你们了!她姓郑的不当着我的面磕豁她的嘴唇磕掉她四颗牙,你这店也甭想再往下开!”

姚二见说硬话不行,便给这个女人下开了跪,还自己扇开了自己的脸,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可我已经走到这步了,你不能这么逼我啊!你再把她的嘴唇磕豁喽把她的牙磕掉喽,这事情还有个头吗?你说咱们能不能换个方式了这事?”

金说:“她等于毁了我的容。我现在想再找个主儿,都没人要了。你要真想护着她,了这事,再掏五十万,咱们两清!”

姚说:“我上哪儿找这五十万去啊?我这店现在不挣钱。”

金说:“我不管你挣不挣钱。你不想出这血,你就让那姓郑的来见我!”

他姚二算是遇上了前生冤家今世滚刀肉。他是费了半天口舌,一点没用,到最后,他只能答应想办法给她凑钱,才算把她理顺了点毛,她也才同意暂时离开他们的店。

等郑从外面回来,一听金又找上门来了,当时脑瓜子里就轰的一声,像炸响了一个闷雷。她想等金再来了就玩个鱼死网破,但被姚二劝说住了。姚二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还是想想有什么别的办法打发这个人吧。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忠仁又来了。如果忠仁真的再把官面上的人找来,再折腾他们个天昏地暗,她郑玉芳就是不按金淑娴说的磕豁自己的嘴唇磕掉自己的牙,自己也得去找根上吊的绳了。她这会儿是想怎么着也得先过了这个坎儿。

在她的劝说下,姚二终于向忠仁说出了实情。

第二天下午,当地工商部门会同公安、食品药品监督局等单位一行三十多人,查封了位于北京南六环路边上的一个集生产与物流为一体的地下加工厂。

他们从这个厂子里拉走了整整十一卡车的东西,这包括冒用德长顺字号生产的三种调味料成品及原料、制作器具、包装用品。

他们进这个厂子大门的时候,有几个人迎面阻拦,但都被警察当即撂倒,戴上了手铐。

这个厂子的老板就是常德昭。

当时,他不在场,他委任的全权总管焦厨也不在场。他们这会儿正忙于进一步开拓市场,进一步切割忠仁本来可以独享的蛋糕。他们应当说从一上手就做得很顺,他们的生产流水线甚至比忠仁那儿的还具有气势,他们的出货量更是在与日俱增。姚二那儿的货就是他们提供的,但姚二那儿只是他们的一个销售点。他们的手这时候其实已经直接伸进了忠仁供货的许多下家。他们打着德长顺正宗产品的旗号,以低于德长顺本身的发货价将其产品渗透进那些唯利是图的销售场所,神不知鬼不觉地蚕食着德长顺的市场份额。那些销售场所表面上还是在卖德长顺的东西,实质上热销的却都是他们的货,正所谓挂羊头卖狗肉,且卖得让外人还无从察觉其假冒。他们玩得太高明了,玩得忠仁有日子蒙在鼓里,不知钱永昌第二已经出场。亏了有人向忠义捅出了姚二那儿的情况,不然,等到德长顺的产品完全滞销,何忠仁恐怕还搞不清真实的原因

所在。

当时,在场围观者不下百人。

他们有看出门道的,也有迷惑不解的。

他们说:

——这是假德长顺的厂子,真德长顺把他们告了。

——他们在这儿可有日子了,他们的货,我们家门口的超市就在卖,我还真没看出来是假货。

——那上过电视的人也常来这儿,那东西不是他研发的吗?怎么成冒牌的了?

那些执法者抄东西时,在外边的常德昭和焦作顺得到了消息,焦当时的反应是惊愕,而常的反应是两条腿当时就软了。

焦对常说:“咱们是不是赶快过去一趟?那可有几百万块钱的东西在那儿呢。”

常拉住了焦。

常说:“我再想想怎么办吧。”

调味料被假冒的事有了那个结果之后,在又一次确定与陈倩联系不上的情况下,忠仁没有把时间全耗在等待上,他又自己撑起了自己的事。他很快和那些加盟店的老板一起商定了全局的进一步发展方略;开始介入前台事务,清退店里那些不肯尽责或不知道如何尽责的人,并向社会上公开招聘店里急需替补的各岗位员工。他别无倚靠地回到了管理德长顺的一线。

只是,他的一番番努力还未能凸现他所期待的成效之际,一场冲击赫然临至德长顺的近前。

那阵势就像飓风推动下的海潮奔涌着越过堤岸,原属陆地的村落陷入了水的包围。

那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德长顺所在地外围的物流中心、构件厂、建材制品公司开始外迁,它所处的街上,更有无照经营的摊商小贩受到驱逐,违章私搭乱建的几十家店铺被毫不留情地拆除。没过多久,当地居民就减少了上万人,原先热热闹闹的一条街,明显地清冷了下来,行人少了,来往车辆少了,各色广告招牌少了。每天的中午和晚上,是餐饮业获取利润的最主要的时段,但这会儿这一时段的这条街上,没了起码的客流。那真的如同鱼虾活跃水量丰沛的河道突然间出现了干涸。以往,这些单位的人这些摊点店铺做买卖的人大都来德长顺这儿消费,尤其是那个构件厂的厂长,经常是隔三岔五地来店里一包就是三桌五桌地犒劳他的员工或宴请客户。但这会儿,他们都成了四散的飞鸟,不再回头。那个厂长最后一次来店时,还和忠仁聊了几句,他对忠仁说,他早就在河北的一个地儿建起了新的厂房,他建议忠仁也到他的新厂附近开个店。他说:“我就爱吃你这儿的葱烧海参,那味道真是好极了。”但忠仁听了,没有被他的建议所吸引,心里却着实空落了一大块。因为在这种情形下,德长顺的每日流水直线下滑,曾经的红火演变成难消的冷清,入不敷出,很快又一次地横现在忠仁的面前。与此同时,忠仁还从加工厂那头的产品月销报表中看到,调味料的销量也又下跌了三成。政府有关部门对常德昭的地下黑作坊的查抄,应当说,给德长顺净化出了一个很大的生存空间,但现实却是他这儿的货销量有减

无增。

这场冲击,从德长顺自身的角度来讲,也是不同以往的。它不同于常德昭在时,公款吃喝骤停;也不同于李锐在时,同行恶意竞争。它是迅猛的,也是不容商量的,该拆掉的一律拆掉,该封堵的一律封堵,该外迁的一律外迁。这就使得德长顺过去的许多常客失去了生存的依托,你想挽留住他们,已不再可能。

对于这种冲击,忠仁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等他的加盟店一个个也相继陷入了他这儿同样的境地,他才搞清这种冲击的源头。他也才明白他的调味料市场之所以会出现那种局面,是因为在整个的大背景下,全京城的众多餐馆都倒闭关张了,能用他这些调味料的主体没有了先前的那个基数。

在此后不久,德长顺的六家加盟店有五家相继被这场冲击所冲垮,撤摊儿了,剩下的一家也因凑不上就要该交的房租贴出了转让的告示。这也真有点像一支颇有声势的人马四面出击之后,纷纷败北,所剩残部最后又溃回原地。忠仁成了孤岛之上的孤独之人。本来就因失去左膀右臂般的辅佐者而负重于一身的他,这个时候,不能不生发出一种绝地中岌岌自危的感觉。

葛六在这一天晚上,把忠仁约到了一家餐馆。

他原先住的地儿拆迁了,他把他的新家搬到了这家餐馆的附近。忠仁是开车过去的,那路程有近三十里地。

葛六本来是要和忠仁商谈双方就德长顺调味料的货运如何进行合作,但两人坐下来一聊,这个话题很快被搁在了一边。

不过,忠仁通过如此一聚,却有了一个意外所得。

他在来时的路上,心情还一直处于一片阴郁状态,因为他沿途看到一个很大很大的批发市场空了场,一条过去很繁华的商业街两边砌上了封门墙,一大排物流库房被人掀了顶,更有一家挺知名的大酒楼已变身为银行的储蓄所,一家位置很不错的饭庄人去屋空,里面黑洞洞的,外边门头上的招牌还破了一个很大的口子,那布条子在风的吹动下,像孤坟前的灵幡……但他一走进葛六约他来的这家餐馆,却立刻产生了一种走出严冬春风扑面的感觉。

这家餐馆当时是进来的客人络绎不绝,不少客人就是等座儿也不肯到别的餐馆去就餐,所有雅间都飘溢着佳肴的香气,大堂内更是在绿植和摆件布出的一步一景中聚现着充满惬意的笑容。那真是比几年前他曾去过的那家麻婆豆腐卖三块钱一份的餐馆人气还旺。而其面积与格局以及经营的菜品都和德长顺极其相似。这让他不禁想到同样是处在当前的大背景下,人家能做到这份上,德长顺为什么不能?德长顺自身还是存有问题;餐饮这个行业并没有完全失去前景,关键是你在怎么做。你若真有吸引人的东西,当地的消费者少了,远处的人照样会奔你而来;现在人们大都有了代步工具,自己这次上这儿来,不就是开了二十多分钟的车吗?

第二天中午,店里上客高峰一过,忠仁便带着况厨重返那家餐馆。他要让况厨在这里与他一起做一下现场调研,对比着看一下,德长顺到底差在哪儿,而人家这儿又到底是凭着什么干到了那份上。他要取别人之长。也就是说,他在这个时候,突然之间稳住了神,不再慌然。就算德长顺已是孤岛一座,他也要坚守了。

在没有更好的自救良方的情况下,在没有他人可倚靠可代劳的情况下,他这样做,也当说是一种面对冲击积极的固堤强坝之举。

他们到了那家餐馆的时候,时间已是午后快三点钟了,但那店里仍是客满。

况厨一进那店门,也是有些惊讶,他对忠仁说:“还有这么火的地儿?”

忠仁说:“咱们得学人家。”

他带着况厨看了这里的环境布局后,又要了六道这里的招牌菜。而这六道菜,德长顺也有,也在卖。他让况厨揣摩其制作工艺及所用配料成分。

况厨仔细观瞧了这些菜的外形,又都品尝了一遍,然后,胸有成竹地对忠仁说:“您放心吧。我知道咱们那儿应该怎么做了。”

况厨当时还发现了一个更值得忠仁去效仿的地儿,那就是这家餐馆的后厨虽说不是明档,但客人来了,从前台悬挂着的显示屏上就能看到后厨的一切。那显然是里面安装了摄像头。

况厨说:“咱们的后厨跟他们这儿差不离,有雅间挡着,做不了明档,但咱们也完全可以学他们这一手。这样,客人在咱们这儿就餐,会有一种踏实感安全感,最起码,他一见您这儿有这么个屏幕,会觉得您这后厨在卫生上过关,不然,您不敢这样展示。”

忠仁听了,当即拍板:“好!就这么定了。回店之后,咱们就着手做这事。”

忠仁和况厨在回德长顺的路上,焦作顺出现在忠仁的面前。他拦住了忠仁的车。

他铁青着脸,显然在旁侧某个角落守候多时了。

忠仁的车一停,他便一蹿身,伸手要拉开忠仁坐着的这侧车门,但他没拉开。他用手指敲打起车窗。

忠仁摇下车窗玻璃。

忠仁问:“干什么?”

焦说:“何老板,德长顺的生意可是我给你做起来的,你不要把事做得太绝喽。”

忠仁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焦说:“你不能让人把我的货都抄喽,我想让你要回我的东西。”

忠仁说:“我没这义务。”

焦说:“我今天还就管你要定了。你不叫他们去,他们能知道我那门冲哪儿开?”

忠仁说:“你要是这样,我倒要告诉你,他们还抄得少!你有什么权利用我德长顺的字号?谁授权你到印厂私下加印我的东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太好欺负了?让开!”

忠仁摇上车窗,一踩油门,让车子冲向前去。

焦抓住反光镜,要拖住车子,但他很快被车子甩倒,来了个脸着地。

这会儿,常德昭也在不远处戳着。看到这一幕,他没动声色。焦是他指使来的。他是想让焦摸一下底。他的厂子被查抄之后,他还一直没确定是不是忠仁举报的。但这会儿,他算是什么都清楚了。

而这会儿的忠仁已经确实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他应当说已经是一场博弈中的全胜方。是他举报了他们。他不能容忍钱永昌第二猖獗于他的眼皮底下。他更早已想好,他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不怕他们来找他,就不会向他们示弱。

忠仁开始自救。

在改进店里菜品质量的同时,他让德长顺的后厨全方位地通过显示屏在前台开始了实时展示。他又切出前厅一半的面积,撤掉其所有的桌位,仿效那个店一步一景的布局,增添了绿植品种和工艺品摆件,使店里因光顾者减少而造成的上客时段的冷清被屏遮而去,就餐环境的档次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他还加强了对店内员工的管理,重新明确了店里的各项规章制度,并把这些规章制度写进了与员工签订的劳动合同之中,让员工们清楚违规将受到处罚。一次一个服务员给客人上菜时,一盘白灼虾有几只滑落至转盘上,客人要求:这盘虾留下,店里再给他们重上一份。服务员觉得这有点过分,不干,说那几只虾完全还可以吃,不肯通知后厨再做新的。她是怕店里追究责任,让她赔钱。客人一见她冷眼相对,暴跳起来,说:“你解决不了,把你们老板找来!”忠仁那天恰巧在店里。忠仁没有去露面,但他毫不犹豫地让后厨给那桌重做了一份。事后,他就此事召开了一次前台全员会。他在会上说:“我们得学会换位思考。那道菜一百多块钱,换你是掏钱的主儿,遇上这事,心里能平衡吗?你不满足人家,人家就是这次不这么较劲,下次也不会再来了,因为你的态度伤了人家。什么叫服务到位,服务到位,就是客人能高兴而来,也能满意而去。我们在这事上是损失了点,是好像有点软弱,但由此,对方就有可能成为我们今后的长期客户,大账算起来,划算的这头,还是我们。”

他这个时候也是真的把顾客当成上帝了。他是希望他的上帝只要光顾他了,就不要再远离他。

这天晚上,临近店里下班的时间,王长生打来了电话。

王长生告诉忠仁,他一朋友的九十六岁老母今天过世了,要连着三天办丧事,从明天开始,中午、晚上都要请来人吃饭;这朋友本打算在三环路里的一家酒楼摆桌,他是硬让其把就餐地点定在了德长顺。他说:“我不能让肥水流进外人田。你现在就让人加会儿班,着手准备吧。明天中午是六桌,每桌按两千块钱标准做,上什么菜,你定,只要荤素搭配得差不多就行。主家现在是顾不了许多了,这事全权交给了我。你一定要把好关,千万别把这事做砸喽。后面还有多少桌,明天中午再定。”

忠仁听了,一下子兴奋起来。他知道,王长生这是实打实地帮他来了,是亲自出面为他揽客来了。他这阵子尽管已经着手自救,但其成效还远未达到他预期的程度。而这六桌下来,就是一万两千块钱到手,是个数啊!还有当天晚上呢,还有第二天、第三天呢!也许就这三天,德长顺由此就能挣出政府疏解以来得干半个月的钱来,这对于他真可谓是孤军坚守中喜得外援,他怎能不为之兴奋呢?

他当时没有向王说任何感激的话,但他当即确定下菜单,当即通知后厨的人加班备料,并召集前台所有员工开会,宣布:每个人都要提起精神来,都别急着下班走人,好好地归置出六个包间,大厅、走廊也不能留卫生死角;该用的骨碟杯具也要一个个地检查,不能有破口的,不能有一点指纹水印儿。随后,他是亲自督战,又亲自验收。

第二天上午,店里再开门的时候,里里外外可谓面貌一新,不只是窗明几净,连门前的地砖都干净得像被水洗了一遍。

这天中午,所有到场的客人没一个对店里的菜品、环境提出异议的。等客人离去,王长生把主家接下来的用餐桌数报给了忠仁。那是:当天晚上七桌,第二天中午预计十二桌。这三顿加起来,达二十五桌了!

忠仁两眼放光地说:“真是个大户。自打陈倩走后,还没遇见过这样的阵势。”

王长生说:“够你忙的。最后一天,主家的意思,一个中午至少得摆三十桌。”

这对于如此时段的德长顺更是一个破天荒的数字!

忠仁说:“我得怎么感谢你啊?”

王长生说:“我这人帮人可不图回报。让你的人好好地再准备吧。”

第二天中午,又是一切顺利。晚上,主家又开了十桌。

到这个时候,忠仁真是打心眼儿里都是乐的。因为在这之前,真是有半个月了,尽管他已经做出种种努力,但店里一天能来十桌客人就很不错了。

可是,到了第三天上午临近十点钟的时候,店里突然断电了。忠仁一打听,是供电局线路检修,要等到下午五点以后才能恢复正常。这使得店里前台除了大厅,所有没有窗户的包间全都变得伸手难辨五指,而后厨断了电,就等于断了火源,因为鼓风机不转了,就是燃气燃烧正常,火力也跟不上劲,菜炒不出应有的感觉,更炒不出速度。而这一天的中午,办事的主家已经提前预订了三十四桌!要有三百四十余人前来

就餐!

这让忠仁当时就有点蒙。他从事餐饮以来,遇到过停电,但从没遇到过这么大规模的包桌临开席了停电。

前台包间没电,倒是可以用蜡烛照明,但到时候要是客人吃一道菜半天等不来下道菜,菜的卖相再说不过去,岂不是当众砸了自己的牌子,又给拉客来的王长生丢了脸面?

忠仁在店里前台后厨转悠了好几圈,也想不出应对的万全之策。

有人提醒他,看能不能让供电局的人错过店里中午营业的时段。

忠仁赶忙从别人那里找来供电局的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之后,得到的答复是:“这可不是你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事。”

忠仁想再说什么,对方把电话挂了。忠仁再怎么一遍遍地拨那号码,对方也不再接了。

情急之下,忠仁给王长生打去电话,通报了遇到的这一情况。

王长生接到电话后,说:“你先稳住神,我托人试试。”

十分钟过后,王回话了。王说:“你平时是不是有得罪他们的地儿?他们的态度相当强硬,不肯合闸。”

忠仁说:“没得罪过他们啊。他们的人来过店里吃饭,店里每次都给他们打折优惠啊。我怀疑是常德昭在背后捣鬼。我前阵子让人抄了他的地下加工厂,这事,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和他算是结下仇了。”

王长生说:“还真有这种可能。他这种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忠仁说:“我们是不是得赶紧通知人家换地儿?”

王长生说:“这话怎么跟人张口呢?这让人家措手不及啊。这么多人,到哪儿吃饭,不预订也不行啊。”

好在况厨这时候,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对忠仁说:“我在原先的地儿干时,遇到停电,都是用发电机自己发电。”

忠仁忙对王长生说:“不知什么地儿有卖发电机的?”

王长生说:“自己发电?”

忠仁说:“自己发电。”

王长生说:“这还真是个办法。你等我两分钟。”

王挂了电话。

很快,王把电话又拨了回来。

王告诉忠仁,他联系好了一朋友,人家那儿有这种机器。他说:“你赶快找辆货运车,去那儿一趟,最好把那儿的电工师傅也拉来一位。”

王长生在这关键时刻,又有力地帮了忠仁一把。

一个小时之后,也就是那些客人前脚就要迈进德长顺大门的时候,德长顺后厨那突然间哑了似的鼓风机又高歌般地轰鸣了起来,前台的所有包间也都在这瞬息间亮起了灯光。

是赵兴开着加工厂的送货车把发电机从王那朋友那儿拉回来的。那一路上,他真是把车开得飞快。他为店里抢出了时间。

那办事的主家吃喝完毕,在结账的时候,一点没打折扣,一笔,给忠仁的账号上刷去了十四万块钱。这中间,有两千块钱是多付的,主家说:“这是给你手下人的小费。”

忠仁说:“谢谢了。欢迎您常来。”

对方说:“会常来的。这回算是认识你这门了。我这帮亲戚朋友干什么的都有,消费能力也都不低,他们都说,你这儿菜还行,他们也都会经常过来的。”

当天下午,忠仁专程去了一趟王长生的住处。

他给王带去了两万块钱。

王接到那钱后,又将其原封不动地塞回到忠仁的手里。

王说:“你这是干吗?”

忠仁说:“你帮我帮到家了,我怎能不表示一下?”

王说:“我跟你说过,我帮人不图回报。”

忠仁说:“可我不能做铁公鸡。”

王说:“你还是没理解你老兄我现在的心态。”

忠仁说:“我知道你是真心帮我,可我不能利益独占,我希望你能与我在收获上共享。”

王说:“从这一点上来讲,你是对的。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你把我托付的事儿办得挺好,挺让我那朋友满意,这就行了。”

忠仁说:“可通过这件事,我突然想到我应该走的一条路。我现在属于坚守,也是在自救。我现在急需更多的你这样的朋友的帮助,急需不仅仅是指个道儿提个醒的帮助。我想从你这儿开一个先例,那就是,把德长顺这个平台敞开,让能进来的朋友都进来,有所贡献就有所得,彼此建立起利益共享的关系,让这些人长久地保持兴趣地伴随德长顺向前发展。”

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我帮了你这次没有下次了。放心,我就是一分钱不拿,也会一如既往。”

忠仁说:“可我要这样做,从你这儿,就想来个开始。”

王说:“也罢。”王从忠仁手中抽出了两张票子,“我让你踏实。我先收下二百块钱,其余的你还是收回,我什么时候上你那儿喝酒,你不收我的钱就是了。这也是一种利益共享的形式啊。”

不容忠仁再说什么,王长生拉着忠仁离开了他的住处。

王说:“走,这二百块钱,我要请你喝酒,我要庆贺你,不仅在钱上有了一笔收入,而且,在理念上,也长进不小啊。”

他们坐进了一家小小的酒馆。

他们在那里一边畅饮一边又敞开心扉地聊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天,王长生提醒他:“你现在犯了一个错误。我听说你那几个加盟店不是关张了就是在转让,但你却没去阻止。这不对啊。它们可都是你的广告牌啊。”

王长生对他说:“现在的大形势是对你们这行存有不利的地方,但也有有利的地方啊,政府在封闭有些市场、外迁有些企业的同时,也在清除无照小餐馆,那不是在扩展合法经营者的生存空间吗?现在有些人说,当下是你们这行的严冬,是又一股寒流来了,我说那是以偏概全。现在,不是还有的是蛮不错的餐饮企业吗?一见苗头不对,就想着赶紧跑的人,他自身肯定存在问题。你真得反思反思。我敢断定,你的那些店已经经营不善很久了,就像人一样,营养不良了,底气不足了,遇上点风浪,便没了抵抗力。你当时也肯定是认为他们不干就不干了呗,无非是我每年少进点外快,我还有德长顺这个总店呢,我怕什么?但是,你忘了,这么一来,你等于是在给别人让出了市场,别人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原本属于你的客源吸引到他那里去,最后把你挤到一个窄窄的角落里,你再想往大里折腾都没有了可能。我真担心,这事传扬开来,你德长顺最后在人们心目中都没了位置。这件事说起来,大概也跟你在这方面没有经验有关。你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连锁企业应该怎么管理才更为有效。那个李锐一走,你如果当时就能稳住那些老板的心,给他们以具体的指导,我想他们不至于一下子把你甩成了光杆司令。就算现在餐饮业赶上寒流了,但真基础好的企业也不可能一冲就垮。反过来,你想,如果在今天这形势下,别人都垮了,你的那些店都没垮,那又会是一个什么局面?”

经王长生这么一说,忠仁还真一下子意识到他做了一件他不该做的事,意识到在他所在的这个行当里,应该是只有别人撑不住了,出局,给他让出事业扩展的空间,而不是他退守,让别人把他逼至一隅,逼得他只能自我满足于尚能生存!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在进一步改进德长顺自身的面貌的同时,开始了新的行动。

他找到了那个贴出转让告示的加盟店老板,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

他对那个老板说:“你不要想着转让你这店了。你不是房租筹不出来了吗?我给你交。是不是一年六十万?这六十万,回头我给你拿张支票来。”

那个老板姓潘,他有些意外。他说:“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这么做?”

忠仁说:“我这也是为了我的德长顺在今天这形势下能更牢固地站稳脚跟。说句过心的话,我要想开个像你这种规模的分店,不往里投入三百万,一点戏没有;而我要保住你这个店,保住我德长顺的牌子在你这儿不倒,却只需支出五分之一的费用,这对于我是很划算的。再有,你接着干轻车熟路啊;而我要开分店,再现找人去管,得劳多大的神?不过,我这样做了,咱们的关系也需要变一下。我想我们不再搞什么加盟了,你这店就做我德长顺直营的分店,你每年也不用考虑交什么管理费了,只想着上交点利润就行了。店还是你的,你该怎么经营还怎么经营,只要在菜品质量上品种上不出我这总部规定的大的格格就行;在利润上咱们分成,我还不要大头,你每挣到十块钱,我只要一块;你没挣到钱的时候,我一分钱不要。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我也看出来了,就是信心不足,突然来了股冲击,有点慌。其实,我们真没必要那么紧张。做生意有赔有赚,赔的时候沉得住气,早晚还有能赚回来的时候。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这中间有一个关键点是,得知道适者生存。我们得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用不起那么多人了,我们就减嘛,先过了难关是真的。再有,我还想提醒你的是,在这个时候,保持菜品质量,是我们要继续生存下去的最大的前提。如果客人来了,吃一个跑一个,我们想的这些办法都没了意义。咱们随时随地都得坚持选料精、制作细这个准则。另外,在环境布置上,也要保持整洁独特。我看你这儿倒是摆了不少的花,乍一看,挺好,可这都是假的,再好,也给不了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我建议你把它们都换成真的,在这点上,还真别怕花钱。你这儿要是开得跟生态园一样,菜品味道又好,价位又不高,你看人愿来不愿来?餐具器皿上也要追求完美,磕了边的,豁了口的,都要一概淘汰,这方面,也绝不能凑合,不能让客人看着用着,心里别扭。我想你只要真的照我说的这些做了,你这儿不可能会死的,最起码,维持不会成问题。而我们一旦在这个时候坚守住了,那些不敢坚守或坚守不了的人一撤,咱们的空间可就大了。咱们得当那最后的胜利者!”

他最后把王长生给他灌输的理念用上了,他也在给他面前的这个值得他留住的人上开了课。

这一天,潘没有当即给他明确的答复。但在这一天的晚上,潘的这个店有日子没亮的门头上的字号亮了起来。

那是大红色的,像广漠的天空中的星星一样,谁见了,都会萌生出多方位的遐想,萌生向往的冲动。

那也正是忠仁要达到的目的。

忠仁就是这样,开始去收复他的失地。

第二天上午,忠仁到店里时,吧台的人递给他一张请柬。

那是吕炳乾早上亲自登门给他送来的。那上面写道:盛锡福六十寿诞,敬请光临我店。时间是隔日晚上六点。

忠仁明白,对方这是把他当个人物了。这让他很高兴。且盛爷有恩于他,他更不能拒绝了。

他正看着那请柬,当地居委会主任来了。

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对忠仁说,他们想找一家能给当地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提供送餐服务的餐馆,但找了几家,没愿意干的。她问忠仁:“你这儿能不能接这活儿?”

忠仁说:“这是好事啊,可以增加店里收入啊。咱们这儿有多少这样的老人?”

主任说:“有十六位。他们的子女大都不在身边,他们雇的保姆做的饭菜又都不太可口,所以他们有这方面的需求。”

忠仁说:“那您就让他们想要我这儿送餐时,就打电话过来吧。”

主任说:“那太好了。不过,他们还有个要求,那就是菜价能不能便宜一些?他们都想每次的餐费标准别超过十五块钱,最好还能是两菜一汤。”

那个前台的代主管这会儿也在边上,她一听这,摇开了头。她插言道:“十五块钱?忒少了点吧?一个素炒油菜还得十二块钱呢。”

主任说:“量,可以小点。”

代主管说:“小,恐怕也做不出来,成本在那儿呢。炒一个菜,量再小也得用那么多的燃气,也得占一个人,这不够耽误工夫的。”

忠仁到这会儿也听明白了,这主任之前找的几家不接这活儿的原因,恐怕正是在于此。但他对那个代主管说:“没事。咱们接。咱们就把这事当作一项敬老助老的社会捐助吧,咱们德长顺现在也需要树一树这方面的形象。”

那主任一听,乐了。她说:“我找你来,还就是有这方面的意思。你们别把这当成是挣钱的机会。”

忠仁说:“就这么定了。”

他是高高兴兴地送那主任离开了德长顺。

盛爷的寿宴相当隆重。

那天,盛风美食城没有再接散客,楼上楼下摆了六十桌,把整个一趟街有头有脸的人全聚来了。现场是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盛爷更是春风满面。

只是在开席之后,吕炳乾宣布的一件事,让忠仁大出意外。

吕炳乾在给盛爷这桌敬酒时,十分庄重地说:“我来这地面上之后,盛爷给了我很多关照,我真是感激不尽;在场的诸位也都大大小小地给过我帮助,我在此也一并表示感谢。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今天这场聚会,对于我,在这地面上是最后的一次晚宴。我过几天就要离开这儿了。盛风美食城,我已经决定转让给他人。我准备回新加坡了。各位!来日方长,你们什么时候到新加坡,别忘了去找我!我这人是不会忘记咱们曾认识一场的!”

他说到这儿,眼圈儿突然红了,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寿宴散席时,已是夜里八点来钟了。

盛爷高兴,一定要几个他觉得处得不错的人到他家里再坐坐。

忠仁和王长生都坐着他家的面包车过去了。

那是距盛风美食城有十来里路的地方,是一个新建的别墅区。

到了地儿之后,盛爷又从柜子里拿出几瓶挺高档的国外进口的白兰地,要众人坐在大客厅的沙发上接着喝接着聊。

到后来,他还把众人请进他家设在二楼的家庭影院,让众人看了一场美国大片。

过夜里十二点了,众人才又分头散去。

忠仁临出门的时候,盛爷悄声地告诉了他一个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盛爷说:“有人放出话了,要让你在这地面上干不成。”

忠仁说:“我知道这人是谁。”

盛爷说:“需要不需要我把你们约到一块儿做个调和?”

忠仁说:“我们之间结下的仇已经解不开了,除非我偿还他被人抄走的所有东西,但那不可能。”

盛爷说:“那你得多加小心了。”

忠仁说:“我知道。”

这天,忠仁是和王长生一起又坐着盛爷家的车往回返的。

忠仁把自己名下的房子过户给文静之后,自己在外边租了一套一居室楼房。他现在住的地儿与王住的地儿相距不远,两人正好是同路。

就在他们坐的车在一个路口要拐弯时,忠仁意外地发现,斜对面的上空有一股黑烟升起。

当时,正是个大月亮天,夜空蓝蓝的,那黑烟让忠仁看了个清晰。那像传说中的魔鬼一样披散着长发又咧着黑洞洞的大嘴在冲他笑,在冲他挤眉弄眼,冲他手舞足蹈!

忠仁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因为他发觉,那黑烟起处正是他的德长顺所在的区域。

坐在副驾位的王长生在这一刻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说:“那儿好像失火了。”

忠仁忙掏出手机,拨通了店里的座机。

店里雇了一位独身老人夜间看店。这老人六十岁出头,人很敬业,在店里干有一年多了,从没有脱岗的时候,但这个时候,电话拨通了,却久久没人接听。

忠仁感到了不祥。他忙让司机把车向德长顺的方向开去。

他要到店里看一眼。

几分钟之后,他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场景。

那黑烟起处,正是德长顺二楼的一个窗口!那窗口内又正是那老人的寝室!很显然,是里面失火了!

车子还没有停稳,忠仁便急急地跳出了车门。

王长生也紧跟着下了车。

已经处于熄灯状态的德长顺前厅大门里面上了锁,打不开。忠仁带着店后门的钥匙呢。两人绕了一个圈,从店的后门跑进店里。

最先映入忠仁眼帘的是后厨通往前厅的过道上方应急灯正闪着白晃晃的光,而其他照明灯具却是按下开关也没有反应。接下来,忠仁看到,通往二楼的楼道,亦有那黑烟自上漫将下来。

忠仁大声地呼喊起那老人的名字,无有应答。

忠仁奔向楼道。

王长生在他身后喊道:“别上去!太危险!”

但忠仁顾不上什么危险了,他这会儿想到的,只有那老人。那老人很有可能还在那失火的屋内!很有可能正在那屋内挣扎!那太让他揪心了,他不能有丝毫的迟疑!他可以先不管那火正烧着什么物品,他得先把人救出来!那是他的员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这责任!

他冒着那烟,冲上了二楼。

二楼也设有应急灯,这个时候它们也都早已亮了,但由于烟的弥漫,它们能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朦胧中,是一片火光把他引至那寝室。那寝室的门此刻是半开着的,这让忠仁当即看到群蛇四窜般燃烧的火苗。

忠仁想冲进去,寻找那老人,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只见那老人正脸朝下地趴在近前的地上,且前伸着双手,人已昏迷。

忠仁急忙把那老人抱起来,反身又奔向楼道。

此刻,他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且烟呛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好在他熟悉这二楼的一切。他终于抱着那老人踏到了下楼的台阶。

临近一楼地面时,他意外地踏空了,从下往上数,在那楼道的第四步台阶处,他和那老人一起摔了下来。

是王长生把忠仁和那老人一起送进了医院。

忠仁只是受了一些磕碰,并无大碍。但那老人身上的烧伤面积却达至百分之六十,经医生抢救,命虽然没有丢,但想痊愈,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不说那老人在医疗费上得花多少,德长顺二楼因烟熏火燎,外加后来消防队赶至枪喷水泡,到天亮后再看时,已是面目全非,无法再照常营业,这对于决意坚守正准备广开客源的忠仁不亚于挨了当头一棒。他必须得尽快对那二楼重新进行装修,否则,营业面积的减少,势必导致上到一定规模的包桌无法继续承接;收入实现逆市上扬,也只能会成为一种空想。

那老人因伤势严重,浑身上下,包括头上脸上一时间都缠满了绷带,无法回答别人的任何问话,这也使得忠仁无法尽快地搞清那失火的原因。从店里的监控录像中,他看到的是,那天夜里十一点来钟时,老人大概是酒喝多了,被两个壮年男子搀扶着进了店门,后面又发生了什么,除了几分钟过后,那两个男子离去,其他无从知晓。他怀疑这场火是人为的,是那两个男子受了常德昭的指使,但一时还拿不出任何证据。他也只能求助于公安部门,请他们的人来侦破

案情。

几天过后,公安部门的回话是,案情有待进一步的调查。他们是想等那老人能开口说话了,再做一些核实。

忠仁无奈,又别无办法。

忠义在这中间,曾跳着脚要去找常德昭算账。他认定这事与这个家伙绝对有关。

但忠仁拦住了他。忠仁说:“先沉住气。我肯定要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但现在还需要时间。”

而这个时候,常德昭早已不知去向。在德长顺所在的地面上,忠仁询问过多人,得到的答复都是,有日子没见着这位了,他原先住的地儿,也换了主人。

吕炳乾把忠仁请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在一天的晚上。

他这会儿已经办妥了盛风美食城的转让手续,接手的人已经入驻进来,他准备第二天就回新加坡了。

两人落座后,他对忠仁说:“我这两天一直关注着你那儿的情况,失火的原因还没查出来吧?你那二楼已经成那个样子了,要想复原,恐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再有,我听说被烧的人伤得不轻,医疗费用也不会是几万块钱就能打得住的。你现在压力不小啊。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儿?”

忠仁说:“谢谢了。我现在还扛得住。”

吕说:“你还行。我是真扛不住了。实话告诉你,我来到这地面上,没挣到钱。我前些日子转出德容之后,这个店的转让就着手了。我本来是雄心勃勃地来的,但时运不佳。我要建餐饮一条街的计划也等于是一场幻梦了。你也看到了,咱们这地区周边的物流中心、构件厂、建材公司等几家单位已经开始外迁。如果他们的人都走净了,加上那些已经被清走的无照商贩、被拆除的那些店的业主,咱们这儿的常住人口恐怕得减少两三万。那可是咱们这行原有的不小的客源基础啊。而且,现在和这些单位做生意的人也已经很少有再过来的了。他们更一直是我这儿的消费主体。我要是还硬扛着,肯定会损失更惨重。你外边的那些加盟店,是不是有好几家都关门了?那大概也是由于类似的原因吧?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我觉得你这人不错。你跟我还是对手的时候,就救了我的人,那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我感激你,我也重新认识了你。你救的人是我的亲侄子。那天,你要不救他一命,我还真不知怎么再去面对我的哥哥。现在我要离开这儿了,我想回报你。我想告诉你,我的一个朋友,那是一个比我更有钱的人,他想接你的店。他愿出两千万元买下你那店的产权及经营权和字号使用权。这应当说是个机会。这要是行了,可谓两全其美,你可以躲过当下的这场冲击,也省得再花一笔钱,重装二楼。你拿着这笔钱可以做点别的,就是什么都不干了,我想那也够你两辈子花了。你考虑一下。”

忠仁能听得出来,他这是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地在和自己交谈,他这会儿已经不再是那个虎视眈眈要吞并德长顺的人,他这是在伸手救自己走出困局。

但忠仁说:“这事有点突然,我还真得考虑一下。”

他要考虑什么?他当时还真想到,要是拿到这两千万倒也可以,那还真是不做什么也够两辈子花了;自己现在确如对方所言,压力不小。这种压力不仅表现于二楼重新装修需要费用,伤者治疗需要支出,更表现于政府疏解已经给德长顺本店带来的冲击,不是有了应对措施就能在短时间内化解完的。自己有心全面收复失去的领地,把事业重新做大,但在目前这大形势下,也很难一蹴而就。自己该不该也像他这样,彻底解脱一下;或像他说的,先避一避当下这场冲击?他给自己提供的确实是一个机会啊!自己放过它?

吕见忠仁犹豫,稍等了片刻,说:“这样吧,我把对方的名片留给你,我不在了,你若想好了,可以直接跟他联系,这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

他把一张做工很精致的名片递到了忠仁的手中。

他进而补充了一句:“还有一点,我想给你提个醒,我听说常德昭已经和你结下仇了,你要继续往下做,这方面恐怕也有对你不利的

地方。”

恰恰就在这时,忠仁的手机响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陈倩的声音!

陈倩问:“你现在在什么地儿呢?”

忠仁忙举着手机移身至门外。他觉得当着吕的面说话有些不便。他告诉了对方他正位于何处。他问对方:“这阵子,我跟你怎么就是联系不上呢?”

陈倩说,她的手机前些日子丢了,她这是又新换了手机;她这会儿已经在火车上了,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到北京站了。

她问忠仁:“你能接我一下吗?”

这让忠仁大为惊讶。忠仁说:“你怎么事先没告诉我一声?”

陈倩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这着实让忠仁惊喜。他的面前在这一刻,真的有如层层浓云豁然散开,一轮明月朗朗照临。他几乎要欢呼跳跃起来。

他说:“太好了!”

回到屋内之后,他对吕说:“您说的事咱们先放一放,我得先去火车站接个人。”

他没等对方再说什么,便兴冲冲跨出门外。

他这会儿是一下子放弃了刚才的所有念头。陈倩回来了,他将不再是孤身奋战。有陈倩来给他压住阵脚,他会更有精力去应对外来的任何冲击了!所有的压力也会得到分解,他没必要再考虑接不接受那两千万了!在这瞬间,他更意识到,他还不能学吕炳乾,吕可以一拍屁股离开这个地面,可以回到新加坡,其还另有一番天地,但自己却除了德长顺,别无可去之处,就是回到黄土高原,也有个重新立足的问题;而在京城,手里就是有两千万,也就是只够买一套稍微像点样的住房而已,也更有坐吃山空的时候;自己就是拿这钱去做别的投资,谁又能保证不会赔个底掉呢?而经营德长顺他则是轻车熟路,就是不去扩张,他也能把德长顺做得无可挑剔;何况他来到这地面上,不是就冲着这两千万来的,不是有了这两千万就可以就此打住的,他是为要干出一番世人皆知的事业来的,他是要证明自己能自立于世,且能为这个世界开创出什么来的;就是有冲击比以往更强烈地临至又能怎样?那不是更能显现出自己这个男人有能力有勇气面对挑战吗?而吕的撤离不也正从另一方面说明了自己坚守的胜利吗?而且,他还想到,他若放弃了德长顺的经营权和字号使用权,他的调味料也就失去了依托,他要接着往下做这项生意,就得重新创牌子,他怎么能走这步呢?他何忠仁还没到山穷水尽不走这步就死路一条的境地呢!他的德长顺在当前的形势下不是还可以继续坚守吗?他不是已经开始仿效那家餐馆叫座的菜,开始仿效那家餐馆的布局,且已经增添设备把后厨全方位地展示给每一位光临的顾客,以求得更多的人更愿意来店就餐吗?他又有了陈倩,不说是如虎添翼,也是如鱼得水,他就是再能力有限,从零做起,也能做回德长顺曾有的局面!他更想到了他正准备着手实施的敞开平台的增收计划,那是可行的!是可以有效地应对目前的冲击的!再者说,他刚答应那个居委会主任,要给那些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提供送餐服务,他若不再干德长顺了,岂不是许了个空头支票,在耍人家?他何忠仁从没这样做过事啊!而且,常德昭不是放出话了,要让他在这地面上干不成吗?他若撤离了,不是正中其下怀吗?他就是单纯地冲着这个人,也不能转让他的德长顺,他得让这个家伙好好认识认识他是谁,他是吓不倒的!他正在等待公安部门对店里失火进行深入调查,他要亲眼看到水落石出。他现在越发地认定,那是人为的,他要追究出作恶者,让作恶者得到应有的惩罚,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走人呢?

他的奥迪在几分钟之后,箭一样地奔向了火车站。

只是,这天陈倩乘坐的那趟车晚点了,上帝好像有意要推迟他们的重逢。在那火车站的广场上,他坐立不安,他问不出那趟车晚点的实质原因。他真恨不得生出双翅,沿铁路线飞迎过去。他想,他若真能生出双翅该有多好。那样,他就可以在接到她时让她骑跨在他的肩头,翱翔于白云之上,那又将会有多少妙趣横生于其间啊!

四个小时之后,没能生出双翅的他还是极其兴奋地在站台上与她相见了。

她从那车门中随人流出现时,依然以出众的姿色闪亮了忠仁的目光。

她的面容她的身条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宇中略显倦乏之意。

她鹤立鸡群般向他挥手。那一刻,在场的很多人都艳羡地转睛于他,使得他深感到一种荣幸。

他的确很荣幸,他失去的在这一刻又回归于他了。他在这一刻更有一种傲然的白马王子独立于世的感觉。他觉得他是具有人格魅力的。她的回归并非利益的诱使。她远走多时,只是一声召唤,便回应而至,没有超乎寻常之上的东西作为引力,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的相见,又依然是庄重的,依然像以往那样面面相对。也就是说,他们走近后都没有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甚至没有去拉一下对方的手,只是相视着,相互向对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由他接过她的拉杆行李箱,便并排走向了出站口。他们这又绝非是在有意保持原有的距离。他们彼此都清楚,他们在对方心中的地位早已超越了从前,而任何亲昵的举动,在这一刻都已经多余。

在停车场,两人上车之后,忠仁对她说:“实话告诉你,今天,你若不打来那个电话,德长顺很有可能很快就易主于他人了。”

他向她简述了店里最近发生的事和经营上面临的境况,以及吕炳乾和他接触的过程。

陈倩听了,浅浅一笑,说:“但是我觉得,就是我不来,你最终也不会转让你的德长顺的。你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两千万就前功尽弃了呢?不提德长顺房产本身的市值是多少,德长顺这三个字的含金量也绝不是一个两千万就能打得住的啊!我没走之前,我们就已经把这块牌子立起来了。我想你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至于重装二楼,影响不了几天;只要有收入了,伤者的事也算不了什么;就算常德昭存心作恶,但这是法治社会,他不敢明火执仗,他就是报复不择手段,早晚也会有咎由自取的那一天。”

在她眼里,什么艰难险阻都不是过不去的火焰山。

忠仁说:“是啊,我确实不能迈出那一步。如果迈出了那一步,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甘心的,我会永远地自责,我东突西奔地冲闯到今天,为什么要自我断送得之不易的江山呢?我经历的还少吗?即使我面临的又是一个关口,我真的就闯不过去了吗?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为什么不能继续坚守?我放弃了,就是承认我自己不行,就是怕了。我没服过输服过软啊!”

他的车子启动了。

他的车子绕过一个拐角,驶上了一条大道。

那路面好宽广。

那路面上还没有出现与他们竞行的车辆。

那路面有伸延至遥远的灯光映照着。

那路面引导着他们高速地驶入了这个夜的明亮的纵深。

当我以一个探访者的身份途经城南这片土地时,那里已是一片拆后待建之所在。原有的一切尽管都已消失殆尽,但我仍能在依稀中看到我要寻找的忠仁正与陈倩一起在我前方的高远处向我回眸。

责任编辑 赵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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