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全文阅读

外国小说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传记回忆杂文随笔诗歌戏曲小故事
人人书 > 诗歌戏曲 >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

上塘夜月

书籍名:《《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    作者:编辑部
推荐阅读:《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txt下载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笔趣阁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顶点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快眼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sodu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2期》上塘夜月,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徐 奕 琳



1


那时的春华艺专虽是名气不大,规模又小,枝头照样栖着凤凰百灵。单说民乐里头弹古筝的这一枝,就颇有几个亮眼的人物:标致的方巧眉、白皙的梁笑笑、傲娇的江寒露,豆蔻梢头二月初,三人向台上一坐,管教把一曲《春江花月夜》奏得摇人魂魄,婉转旖旎。

有这样的好学生,是老师的能耐,也是老师的福气。传统器乐讲究些师承,师徒关系往往很紧密。像拉二胡的关老师,对那几个暴着青春痘的愣小子,好得就像是自己的亲孙子;就连从前教过琴、后来落魄成艺专杂役的老烟枪严师傅,偶然有几个旧时学生来看望,平时死呛呛的瘦条脸上,也会牵出点笑纹路。偏偏这三美人的老师何玲玲是个六亲不认的独头,一向来都是一人不帮、一人不靠。若说琴艺,何玲玲算好的——浙江筝是个大流派,金粉钱塘一带,专业团体、大专院校,名家不少,而偏居春华艺专的何玲玲,也算是有些小名气。只是她冷心冷面,从她手底过的一茬茬学生,从春华艺专这个小庙出去,各凭各运,各找各路,反正,别指望何玲玲提携帮衬。学生们呢,刚进来时,或者怀着亲近老师的心,久了,知道了何玲玲的脾气,也就收了热情。何玲玲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坏,她的教室里,经常传出高八度的训斥:

“没吃饭哪?弹得蚊子哼一样!”

“够了!给我小琴房练摇指去,练到有声响再出来!”

炸雷之后,就见方巧眉一溜烟出来,贴着墙边儿往小琴房跑。

隔壁二胡班的大炳听见这动静,总要替巧眉不平:“这灭绝师太,又闹更年期了!她要吼,三个一起吼啊,就单欺负巧眉,什么东西!”

猴子则在二胡上拉出一串怪声:“都会了谁还来上学?!”

“就是!”黑眼镜、细身条、动不动就脸红的“娘娘”也咕哝。

他们在那边厢生气抱屈,这里巧眉倒是安乐自在。瞧:小琴房里,她一身黑底碎花连衣裙,两腿相并斜签着,纤纤袅袅坐琴前,从低音区到高音区,在一根根琴弦上练摇指。练的时候手腕子悬着,大拇指上下摇动,频率需要极快。巧眉人小力薄,声音有些细弱。她练得累了,便停下来,改在琴上练刮奏:单手的,双手的;从上而下的,由下而上的;划着圈的,左手揉着滑着弦的。琤琤,一时间,小琴房里荡开了一圈圈欢乐的涟漪……

“巧眉,别关禁闭啦,你们灭绝师太已经走啦。”大炳他们来敲门了。

“啊?”巧眉见他们进来,赶紧解开缠在指上的玳瑁指甲。“娘娘”看着那葱白似的手指,表情尴里尴尬,脸又有点泛红。

大炳嚷道:“你那两个同学大小姐也是,管自走了,也不来叫你一下!我看她们是传染上灭绝师太的毛病了,整天眼乌珠翻到天上——呵!还真以为自己是公主!”

巧眉扑哧一笑:“人家就是公主!怎么啦,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才不想吃呢——怕噎着!”他改说正题,“走,巧眉,跟我们到师父家吃饭去!”

大炳、娘娘、猴子,这几个拉二胡的小子,动不动就要到他们的关老师家去蹭饭,一口一个“师父”的,把老头哄得简直要把心掏给他们。这天是周末,可不又到蹭一顿的时候了。

要说巧眉这个小姑娘,玲珑袅娜,真是长得再好看也没有了:一张精致的小瓜子脸,眉若青山,口若樱桃,一笑起来,眼睛弯弯,唇边两个米粒大的小梨涡,叫人看了忍不住想跟着她笑。十六七岁的年纪,蹦着跳着时像个孩子,弱柳扶风般走起来,又有点女人的意思。那半大不大的味道,别人看着不知怎样,反正,三个二胡小子,已经是着迷不浅了。

“我老跟着去蹭饭,”巧眉嘟嘴,“关老师会不会烦呀?”

“怎么会?”大炳十分热切,“师父高兴还来不及呢!”猴子也是眼睛眉毛挤到一块儿:“师母最喜欢女孩儿,恨不得认你当干女儿,每次你去了,菜都要多做好几个!”

巧眉又歪头问:“就这样空手郎当地去呀?”

猴子立刻接话:“就要空手——东西买不好,师母反要怪你乱花钱。”反正猴子这人,真话假话都是一起来的。



就这么说笑着离了教学楼,巧眉出水莲般,由三片荷叶簇拥着往外走。到着大门口,碰见了准备回家的梁笑笑。刚才说到天鹅肉,这梁笑笑肌肤赛雪,一头黑丝般闪亮的及腰长发,还真是有些像。

巧眉忙招呼:“笑笑姐,你回家啦?”

“唔。”梁笑笑淡淡的。

天鹅走了,看都不看三个癞蛤蟆。虽不看他们,却是成心要给他们看的,所以走得很有镜头感:白色的上衣,及脚面的蓝花长裙子,黑发左右摇摆,像是跳动的鱼。

梁笑笑是本地人,在巧眉这种小镇姑娘前颇有些优越感。当年刚进校,巧眉扎着两个小辫,土里土气,简直就像要到田里去插秧。现在虽然像个杭州人了,总脱不了小家子气,小丫鬟似的,没半点气场,难怪何老师总是吼她。也不自重,由着那几个二胡小子对她起着歪心思——换了梁笑笑,早一个眼神把他们瞪到十米开外

去了。

梁笑笑自我定位是个搞艺术的,而且必须让人一眼就看出这点来。她身高1.68米,在杭州女孩里算高挑的,又颇丰满,脸形又圆,因而她尽量将自己往长里拉:头发是长的,裙子是长的,袖子是长的,好显得纤细娇柔些,她的笑容、口音、声调,也非常甜软,烘托出杭州女孩特有的妩媚。

不了解民乐的人,都是胡乱看个热闹,比方他们闹不懂古琴和古筝是两种乐器,更不知道古筝里面流派众多,地域差别相当大。很多人把这些叮叮咚咚的玩意儿,看成是宫斗剧里美女们翘着兰花指、弹弹唱唱勾引皇帝的道具。在这些剧中,从没见哪个娘娘小主弹琴时戴指甲的,甚至有一回,范冰冰在某剧中弹琴时,琴索性放反了个儿。

虽是这么着,梁笑笑却能合上外行心中的弹琴佳人形象,她坐在琴前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古装宫廷剧里裁下来的。

谁也不能否认她梁笑笑是搞艺术的,可搞艺术的梁笑笑也有烦恼:和巧眉声音细弱的毛病比,梁笑笑弹琴的声儿太大了,而且没有强弱起伏。她的手很大,与她的身量体形成正比,且手指也小松树似的,又粗又直。按说这是富贵有福的手形,就是看起来不那么艺术。弹浙派名曲《高山流水》时,起头的一段表现的是高山的巍峨,用的是大跨,拇指和中指扎开来,中间有八根琴弦两个八度,像巧眉这样的小手,根本抓不过来,梁笑笑却很容易就抓起来了,而且弹出的声儿很浑厚。可是,精巧细腻的曲子,她却差着火候,总觉弹得嘈杂。梁笑笑也不是不要强,开始,她觉得自己的毛病是左手的功夫不够,按、颤、揉、滑,她也努力地想练出那种悠然自如的境界,但不是不到,就是过劲儿。她们的老师何玲玲又是个苛刻的主儿,虽说因为梁笑笑嘴甜、周到,又是杭州姑娘,何玲玲很少给她重话,但眼里的不屑和轻蔑却毫不掩饰。梁笑笑假装没看见,叫起老师来依旧甜软娇糯,她坚信,自己天生是搞艺术吃这碗饭的料,假以时日,她会比何玲玲更有腕儿。若何玲玲不留情面地告诉她,老天并没给她艺术家所必备的“感”,她当艺术家,只能等下辈子——不知这师生俩会不会也闹翻脸。

当然了,说梁笑笑铁定成不了腕儿,话未免说得太死——谁成腕儿不得经过千锤百炼?梁笑笑的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手掌大、声音响亮,也不全无好处,比方《战台风》,梁笑笑就弹得挑不出什么毛病。

《战台风》创作于建国后,表现的是台风中的码头工人抢运货物的紧张场面,很有些革命性。曲子十分的炫技,传统的古筝演奏右手弹、左手揉,技法单纯,讲究韵味,而《战台风》却需要上下其手、左右开弓,长摇、短摇、扫摇,千军万马,雷霆万钧。因为节奏极快,梁笑笑也就顾不上柔美的姿态和娇媚的手势了,而她力度强、音量大的特点成了优势,更渲染加强了台风的

气势。

梁笑笑本人一点也不喜欢《战台风》——码头工人和她梁笑笑,这气场和谐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子,表情坚毅、孔武有力地奋战台风,那样子好看么?再说了,如今是什么年代,码头工人,谁会有共鸣?

虽说还是艺专学生,已经有人来请梁笑笑到茶馆餐厅演奏。邻居亲戚里,也有请她去给孩子教琴的。对这些邀约,梁笑笑很把得牢,十次里最多只应一两次——她可是把自己当艺术家来要求的,茶馆餐厅,吵吵嚷嚷,客人爱听不听,哪还有一点身份?教琴更无趣,学了这么些年,最后就成了个教琴的,简直可怜,更别说对着不懂事的小孩子,勾抹劈托,从头开始,烦也要把人烦死了。

梁笑笑曾参加过一次雅集,主人是一对画家夫妇,因别墅后院中的梅花开了,便借着这个由头,请了一群朋友到家中聚会。客人们身份不一,但都有些名目,几个亮眼的女孩子是被邀来助兴的,其中有个京昆剧团的女演员,嗓音黄鹂般娇脆,清唱一段《牡丹亭》,唱得自然是好,但穿得实在马虎:牛仔裤、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二月的下午,院中的确极冷——但,要想有腕儿,想别人喝彩,就得把自己的舒适舍出去。

舞台效果是要自己营造的,梁笑笑把别墅的后门当成了上场门。她推开门,走到后平台上,长毛外套已经脱掉,这会儿身上只一件露肩背的黑色连衣裙,颈上系着条红艳艳的绸方巾。客人们吃了一惊,说话声都停了。梁笑笑微微点头向众人示意,然后优雅地坐上琴凳,优雅地活动活动手指,优雅地将手放在琴的低音区,端了一会儿,这才弹出《梅花三弄》低沉的第一句。

那天的梁笑笑大出风头,一曲弹完,主人握着她的手夸赞:“笑笑,你那寒梅傲雪的模样,美极啦!”梁笑笑甜甜笑着,和大家聊天应酬,互留联系方式。她没留下吃晚饭,第一个便走了,为的是留下一份“明月照人归”的余韵。



周末的琴房里,只有一个蓝衣服的女孩子在练琴了,这便是三美人中的江寒露。她的身量介于梁笑笑和方巧眉之间,很纤瘦,但因了一股子傲气,有一种特别的挺拔之感。她脸色微黄,又不施脂粉,仿佛不够健康,但毕竟是年轻女孩子,加上黑亮的眼睛,依然青春逼人。眉很黑,中间有个眉尖,更添了几分硬峭。

江寒露的男朋友马文坐在小凳上,尴里尴尬。想问问江寒露为什么不愿出去看电影,又怕她索性甩出让他管自己回去的话,只能搓着手,时不时窥伺着她的脸色。

江寒露两手搭在琴上成一线,专心地练着琶音。七根手指在不同的弦上,自上而下,极快地顺序而弹,刹那间,产生一种风吹水面的泠泠声。在《浏阳河》中,就有大段大段的琶音,音符流动间,让人眼前产生波光流动、金光闪耀的

幻影。

江寒露向来不待见她的男朋友马文,这在艺专里不是新闻,而今天她的冷脸,在不待见之外,还有别的因由:

下午上课,吃了枪药般的何玲玲,不仅把巧眉轰出了课室,跟江寒露也干了一架,仿佛更年期的火气,光是单方面的怒斥还不够,非得有人跟她对打几个回合才够劲。

当时练的便是《浏阳河》。梁笑笑右手收着劲儿,左手把滑音揉按得十分甜媚,好像湘妹子要去河边会情郎。何玲玲哼了一声没说话。到江寒露弹的时候,一片波光粼粼的琶音正在连绵不绝处,何玲玲“啪”地把乐谱打了过来。一声噪音,水流声住,响起了何玲玲的超高音:“有谱没谱!照谱子来!”

江寒露也是个铁头,平时并不怕何玲玲,这会儿何玲玲摔乐谱,她两个眉尖也揪起来,不捡乐谱,也不继续弹,沉着脸。

何玲玲成心要吵个架、撒个气,她冷笑道:“你还不服气?你有理,说出来呀!”

江寒露道:“有谱子,也未必要照死的来,从前的工尺谱,还不都要重新打谱?”

这话真是对得快。从前传谱子,既没有五线谱,也没有简谱,用的是中国特有的工尺谱,也就是文字描述。一首曲子,洋洋洒洒,四五千字才能说明白,而且,也只说明了手势,并没说明节奏,后人照工尺谱弹,只能是弹个大概,然后自己再根据旋律、意境,体味揣摩,这便是打谱,也因此上,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打出的谱子并不一样,气韵、味道,都有差别。

“扯淡!”何玲玲脸颊上升起愤怒的潮红,“你弹的是古曲么?睁开眼看看,《浏阳河》!谱子写得明明白白,用不着你费心!”

“谱子写得再明白,那也是整理改编的,《浏阳河》本来就是首民歌!”

见吵得凶了,梁笑笑打圆场:“总得一步一步来,先照着谱子弹,到以后成大家了,再随心意发挥不迟。”这话本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岂料一个独头、一个铁头,谁也不领情。

“成大家?哼,有些人哪,以为自己一生下来就是大家了!”

“谱子自在人心里,这跟成不成大家没

关系。”

梁笑笑后悔自己多嘴——这两个人,在不识好歹、不近人情这一点上,还真是有师承。挨了顶撞以后,何玲玲没有拿起脚来走人,捡起自己扔的乐谱,夹到乐架上,然后坐到琴前,对着谱子一字不错地弹起来: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前半段,滑音很多,何玲玲拿捏有度,弹得清新可喜,绝不像梁笑笑那样甜腻。后半段琶音,她不越雷池一步,金色的水波纹随着她的手指跳动着,紧凑、有节制,因而情绪更加饱满。

一曲弹完,琴房里悄然无言,两个学生有些发呆。何玲玲可不稀罕她们的叹服,站起身来,狠狠掼下一句:“打谱?就你们?可笑!”

谁知道这是成了腕儿落下的毛病?还是更年期内分泌失调闹的?反正何玲玲“砰”地摔上门,走了。



2


关老师是个快退休的老头,个子高高,块头蛮大,亮铮铮的脑瓢已经秃了一半。眼睛有些像牛眼,闪着善良柔和的光。虽是老师,话却不多,平时上课,大炳猴子他们一淘气,关老师便“咳”的一声:“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虽不爱多说什么弯弯道道,琴艺却很精,不单是二胡,很多乐器都来得。

原配的师母去世得早,如今这个是续弦,四十多岁,很是麻利爽快。关老师有个已出嫁的女儿,本就在外地工作,家里又有后妈,更不大回来了,关系有些远。

这一带的小区里,有不少是老杭州拆迁户,刚搬来的时候,简直像是湖边水草被种到了花盆里,差点要了老头老太的命。从前,早晨起来可以到西湖边去伸伸腿脚,傍晚,坐在门墙里和邻居们聊聊闲话,忽然搬到城北来,虽然不远处流淌着上塘河,但比起云山雾水的西湖来,那差得不要太远!杭州人怎么说的来着:连西湖边长大的伢儿,都比别处的灵光些。

师父师母也别扭难受了好一阵,好在搬过来也有补偿:离艺专近了,学生们随时都可以来。顶楼有个露台,师母种了不少花木,蔷薇花四子花四季桂菊花,人都快没插脚的地方了,晚上站在那里吹笛子,轻轻袅袅的,整个小区都听得见。

师母还在厨房忙活,一群小鬼头就已经在客厅的大圆桌上吃开了,最受欢迎的是那锅笋干老鸭煲,大炳站起身,夹弄了半天,把鸭头撅下来送到师父碟子里:“师父,您先吃。”

猴子道:“敬师父要夹鸭腿。”

关老师笑呵呵的:“你们吃,我牙齿不好。”

其实这老鸭烧得酥着呢,师父就是宠着他们。大炳撅下来的鸭腿中途转了弯,到了巧眉的碟子里。

“给师母。”巧眉推让。

“还有一只哪。”

娘娘最斯文,不说话,就近夹着菜,但眼睛常悄悄抬起瞟巧眉。

鬼头们的小心思,师父师母看得煞清楚,但谁也不提这话头:这才几岁呀,哪里就真懂了?要真是懂,也不会起哄似的一块儿喜欢一个姑娘。况且巧眉模样俏,脾气好,等再大些,大大咧咧的大炳、灵活精明的猴子、腼腆内秀的娘娘,都是好孩子,巧眉无论嫁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是桩不错的姻缘。

“师父,你以后出门拉琴耍子,把我们也带上,有得吃有得玩。”大炳把鸭汤喝得呼噜噜的。

“关老师才不带你们这几个大嘴蝗虫呢。”巧眉撇嘴。

“巧眉你别着急呀,我们绝不落下你。”

“就是,”猴子也说,“巧眉你弹琵琶,咱们一凑就是一台丝竹班子。”

“胡说,没听说琵琶二胡就成班子的,人家正经班子都有七八个人呢,扬琴笛子笙箫鼓……”

“三四个人,有丝有竹就够啦。”

“竹在哪里?”巧眉问。

“师父会呀。”大炳说,“而且娘娘的笛子也吹得不错。”

数着碟子里的虾仁儿吃的娘娘,听大炳说到他,脸微微地红了。

巧眉并没看他,只顾和大炳斗嘴:“你看人家都有几门绝技,你就只会二胡。”

“岂止?还有京胡高胡呢,一通百通。”

“是啊,反正你以后去地铁站要饭是够

用了。”

“好啊巧眉!你敢咒我!”

鬼头们一阵笑闹。

师母端着桂花年糕来了,金灿灿香喷喷。师父用筷子敲敲碟:“好了好了,快吃吧。”

师母一边挪动菜肴把年糕放下,一边嘎嘣脆地数落:“都是麻雀儿变的,拉琴时叽咕嘎咕,吃饭时呜里哇啦,闹也被你们闹死了……”

好在是周末,邻里们关系又不错,闹也就由他们闹去了。吃过饭,少不了又一阵的吹拉弹唱。大炳猴子连拉了好几遍《万马奔腾》,搞得家里百万雄师、铁骑成群一般。

大炳身高块壮,简直就像师父嫡亲的孙子,头发也是贴着头皮剃的,更是显得头圆脸大。他性子直,脾气愣,只顾和巧眉说笑,眼里压根没有别的活儿。还是猴子机灵些,把头伸到厨房,问师母要不要帮忙洗碗。

“省省吧,等下还把碗砸破。”师母说。

猴子巴不得。他回到客厅,捞过条方凳跨骑着,转着鬼精鬼精的眼珠子,向巧眉道:“知不知道下午灭绝师太为什么冲你发飙?你犯大

忌啦!”

“胡说,犯啥忌?还不就是更年期找个人撒撒气!”大炳的火蹿了上来,“巧眉,你不要人善被人欺了,以后她再吼你,也给她顶回去,看她能怎样!要不干脆,你转到我们二胡专业来!”

猴子憋着包坏水:“巧眉,上课前你跟老烟枪聊天,灭绝师太是不是看到啦?”

“严老师?”巧眉眨眨眼,“说了几句话,怎么啦?”

“怎么啦?灭绝师太醋缸打翻了呗!”

“她自己不好好教,还不许别人教么?”大炳说。

巧眉一派天真,听了并不当一回事,还笑嘻嘻的。老烟枪在艺专里没什么人缘,平时干点杂事,一闲下来就和工友保安打双柯,黄蜡蜡的刀条脸上没什么笑纹,看起来冷冰冰、阴嗖嗖的。以前巧眉颇怕他,晚上在琴房练琴,若是老烟枪值班,不等他来赶,巧眉早早便收拾东西走人,可有一回,她一时忘情,老烟枪由窗玻璃向里面望了,她都没有发现。老烟枪叩了两下门走进来,皱着眉:“你这个琴弹得来,白开水嘎,一点味道也没有。”

当时巧眉正弹着一首小曲子,名叫《小飞舞》,她有些不服气,噘着嘴小声顶:“懂什么嘛,你会弹你来呀。”

老烟枪“啪”地把一大串钥匙扔在桌子上,走到琴前。巧眉赶紧让开。只见他一屁股坐到琴凳上,两条长腿大叉着,也不放到琴下面。他把熏得发黄的手指放到琴弦上,那指甲盖儿又秃又黄、又厚又硬,倒是省了戴指甲。巧眉一向只把老烟枪当工友看的,岂料他一弹起来,噼里啪啦,节奏又快,声音又脆,听起来像小鞭炮连串儿地炸,又像小鸟儿欢快地唧唧啾啾。一只平常的小曲子,叫他弹着,不但指法快得飞花一般,更有一种浓郁醇厚的味道在里面。

巧眉听得有些发呆。这《小飞舞》是河南筝曲,平时巧眉虽然弹得没错处,但味道上总觉得差着那么一刨花儿。这回听了老烟枪的,才悟出这曲子原来该是个什么风味。

老烟枪弹完起身,抓起桌上的那串钥匙:“好了好了,下回再练。”

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巧眉从此改叫老烟枪“严老师”。老烟枪也经不起捧,时不时便要在巧眉面前露一手。他那大手鹰爪似的往琴上一抓,琴仿佛也怒发冲冠、血脉贲张起来,染上了燕赵豪强的侠气。一弹起来,立时山崩海啸,雨鸣树偃,气韵十分壮伟。也从此,巧眉那崇敬的眼神和老烟枪刀条脸上的笑意,相映成趣,成了艺专一景。

这时候,猴子趁师父去厨房冲茶,满脸跑眉毛:“你们晓得吧?老烟枪和灭绝师太,”他瞧一眼厨房,“年轻时候——好过!”

“啊?”听了这话,别说大炳和巧眉惊叫出声,连一直在吹《妆台秋思》的娘娘,也倏地住了口。



再回过头来说艺专小琴房里的那一对:

江寒露的男朋友马文,高高瘦瘦,清秀端正,在本地一所大学念商科。他比江寒露大三四岁,两人是同乡。不知为何,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在心爱的人前面,老显得软不叮当,唯唯诺诺——有什么办法呢?用情深的那一方总是要吃亏,又况且,江寒露是那种目无下尘的硬铿

脾气。

“要不,咱们去附近小吃街吃点东西?”马文试探着问。

“我不饿。”

“那,校园里走走?”

“你回去吧,”最要命的一发炮弹终于飞过来了,“我也想早点回宿舍休息。”

江寒露背着包出了小琴房。她人不算高,但背挺得非常直,仰着下巴,整个人像杆标枪,仿佛带着点杀气。也许,说杀气有些过头,但对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马文来说,寒露的身姿、寒露的眼神,处处时时,都叫他有些畏惧。

八点多了。马文从自己学校赶来,晚饭都没顾上吃,净忙着给寒露买东西了,但这些她都不问,这会儿,没有任何回旋地赶他走。

两人在走廊上迎面遇到了老烟枪,他拎着那一大串钥匙,瞥一眼马文,烟酒嗓里蹦出一句:“东西不要忘了拿。”——大概马文进来时,老烟枪留意过。

马文“哎哟”一声,掉头往琴房跑,不一会儿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跑回来——这是他来的时候在超市采购的食品,有奶粉,有水果,有咖啡,有小袋装的鸡胗鸭脖,都是寒露爱吃的——她这人不理生事,在生活上不怎么会照顾自己。

下了楼,走了一段,到了路口。头顶的大樟树叶子簇簇的,在夜风中有股淡淡的香气。马文没敢再说送她回宿舍的话,把大塑料袋递给她。

“跟你说多少次了,以后不用大老远买这些送来,附近的超市都有,我自己会买。”寒露的话里透着不耐烦。

连一点道别的温柔也没有,她走了。塑料袋里那些食品的重量,坠得寒露的肩头有一点斜,但那背影传递出的气场没变:骄傲,无情,硬锵。

爱上一个人就像心敞开了,只能任由对方用刀子捅。马文又渴又饿,脚步虚虚地往前走。每次见面,他都是诚惶诚恐地看着她的脸色,被紧张、痛苦和甜蜜轮番折磨,而之后,则是一种虚脱的、自哀自怜的疲累。

谁让他爱上这么个罗刹女呢。

他很早就爱上她了。两人是同一个县城的,算得上青梅竹马。马文的父亲和江寒露的父亲年轻时都在县城一中教书,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老哥俩的人生后来分了岔:马文父亲务实、稳重,一步一步,从教师做到校长,从校长又做到县教育局局长;江寒露父亲则洒脱不羁,中年时调到县剧团当编剧,后来剧团解散人员分流,他索性成了闲人,管自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什么都三脚猫式地来一下,就是不问生计。亏得寒露的母亲比较能干,在马文父亲关照下,开了家校办印刷厂,印些教辅材料,日子才能凑合过去。马文自小便跟着父亲去江家玩,两人在一个饭桌上不知吃过多少次饭,只是不讲话。他和寒露的父母相处得倒是好,只要是在寒露冷飕飕的眼神之外,他都能谈吐得体,应对自如。长辈们的友谊也给他加了分,到他和寒露都去杭州上学的时候,寒露父母那意思,仿佛就是把女儿交给他了。

“小露脾气硬,你多担待着点。”伯母说。

“咳!小儿女吵吵嚷嚷难免的,让他们自己去折腾。”江伯父洒脱得多。

而马文,爱她还爱不过来呢,怎会不担待?

寒露没有反对父母的安排,但始终不热心。到了杭州,开始,因为差着几岁年纪,她对马文还有几分对兄长的敬意,熟了以后,年龄差拉平了,性情上的不契合越来越明显,尤其这一年,她对他的不耐烦简直毫无掩饰。好在双方父母都预备着他们毕业后回县城——马文家尤其,已经悄悄地酝酿着买婚房。到那时,结了婚,寒露一定会对他好了——她脾气再怎样,心地总还是善的。

之前马文从超市买东西出来,曾路过一家琴行。因为在闹市区,又在写字楼的底层,这家琴行富丽堂皇,气象十分华丽。马文一时动念,走了进去,准备买一套玳瑁指甲送给寒露。店里金灿灿的,各种乐器挂在墙上,流光溢彩。他到柜台上,熟练地挑了一套——不知什么时候,他养成了给寒露买指甲的爱好——因为只有这礼物她不会推辞。指甲不贵,装在一个红绒的盒子里,看起来不但精致,而且让他有一种送婚戒给寒露的幻觉。他爱这种感觉,爱指甲、古筝、琴行,一切和她有关系的事物。

但见了面,居然忘了这事。红绒盒子放在印有琴行名字的小纸袋里,小纸袋躺在装食品的大塑料袋中,这会儿,都拎在江寒露的手上。

她在树影下走着,心情平静了一些。马文人好,对她也好,她并非不知不觉,只是,和他在一起,只要他一开口,她的无名火就会从心底往上蹿。比方这天见面后,寒露接了母亲一个电话,然后马文便建议她换一个电话套餐,因为这个套餐打长途便宜,比原来的性价比高,她为着下午上课时与何玲玲的冲突,心里一直觉得烦躁,听马文和风细雨地讲着性价比,双眉越皱越紧,最后砰然发作:“什么性价比,我不care!不!Care!”

他哑了,后来在一边看她练琴,一直小心翼翼。寒露心里也觉抱歉:如果马文仅仅是同乡、学长,她对他的关心自然感激,对他的话,也会听得认真些,可正因他是她的伴侣,她便不能容忍,便怒不可遏。

他是个务实的人,并不特别爱好文艺,也没有太多兴趣,认识这么多年,听她弹了这么久的琴,他依然没有任何头绪——听寒露聊这些,大概相当于寒露听他聊套餐——呵,那种隔路的难受,还不如自己清清静静一个人。

真正的好伴侣,难道不该是心有灵犀的?就像她家里,这样的画面时时有:老妈在厨房里切笋丝,随口随心地便唱起了老歌:“夜半三更呦——盼天明……”老爸在客厅看报纸,有意识无意识地便和上:“盼天明……”

“寒冬腊月哎——盼春风……”

“盼春风……”

老爸老妈的声音都很磁性,把老歌唱得很动听。第三句,老爸慢两个字,歌曲分成了男女两个声部,各自深情而唱,相互辉映,直到最后,厨房里客厅内的声音悠然会合:“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完美无缺,余音绕梁。而没等谁来喝彩,“滋啦”一声,笋丝肉片下锅了,厨房里唰拉唰拉响起一阵炒菜声,老爸则继续翻他的报纸,好像二重唱并没有发生过。

在这种氛围中长大的寒露,觉得马文就是个奇葩,而他俩南辕北辙、鸡同鸭讲的组合,更是个奇葩。

拎着沉甸甸的大塑料袋,寒露也意识到,马文一路转公交车来看她,的确也很辛苦劳累,郁闷的感觉在她心中慢慢转成无奈。

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算什么呢?

宿舍区那边,传来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优美旋律:小提琴的声音,祝英台那婉转优美的形象,大提琴的声音,梁山伯那宽厚深情的感觉。合奏的部分,两个形象缠绵悱恻,相互

交缠。

寒露把大塑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吁出了一口气:等会儿,代表黑暗的主题就要乌云压境般出现在乐曲中了,在梁祝来说,这黑暗是家长的反对、社会的阻挠,而对她和马文来说,这黑暗又是什么呢……



3


七八年的日子说话就过去了,桂子飘香,又是一个秋天。这年的花香格外浓郁,据说是因为天气暖。国庆长假那几天,穿着短袖都嫌热。一些樱花海棠闹不清状况,糊里糊涂地跟着开。之后下了几场雨,空气湿润,天高云淡,才算正经有个秋天的样子。

梁笑笑的婚礼就在这样一个舒爽的日子里,地点是一家老牌的五星级大酒店。这天是吉日,按说每家酒店都会同时有好几场喜宴,梁笑笑这场却是一枝独秀。大酒店是中式的,宽敞的大堂平日里古色古香,沉稳庄重,今天则是红烛高照,喜气洋洋。几个灵巧俏丽的女孩子招呼着客人,引导他们坐观光电梯去楼上的大宴会厅。楼上的气象更是繁华热闹,七八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小伙儿,敲扬琴、拉二胡、吹笛子、拍板鼓,嘻嘻哈哈,在门口奏着江南丝竹的名曲《欢乐歌》。新郎新娘没有站在宴会厅外,迎宾的是他们的巨幅大照片。婚庆公司工作人员在一溜儿签到台后忙碌,一排排精美的礼盒纸袋放在地上,里面装着费列罗巧克力和梁笑笑的古筝演奏CD。

来宾们望着签到台上“谢绝礼金”的牌子,手握自己或大或小的红包,有那么点犯嘀咕:是真不收还是客气?没听说空手来吃喜宴的呀。也有人叹:好嘛,这才是真的不差钱,新郎官是大地产商蔡广,家产上亿,气派自然不同。

近百张圆桌把大宴会厅塞得满满当当的,大人叫,小孩跑,烟熏火燎,吵嚷得如同菜市场一般。在婚礼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中,谁的嘴也不闲着,不是吃,就是说,几个中年太太在一起,没坐稳就开始八卦了:

“哟,二婚还这么大排场,就不怕大老婆来闹?”

“人家蔡总运筹帷幄,早把前房老婆孩子送国外去了,哪还用得着你操心。”

“男人都是混账,这老蔡已经一脸的褶子了,我看他等会儿怎么觍着脸上台当新郎!”

“小老婆蛮挖抓的噢,听说蔡老大给了她好几套房?”

“那是!不然鹤发红颜的,人家图个什么!”

……

大宴会厅相当高敞,且没有一根立柱,视线开阔,规整中更显庄重大气。本来这几年的婚宴上流行用LED大电子屏,新人的VCR什么的,都可在大屏上放映,本场的女主却各别,大屏不要,舞台音响却要租最好的。酒店和婚庆的工作人员自是唯唯诺诺——您的婚礼您做主,哪怕要整成一场马戏呢。

新娘想整的不是马戏,而是一场民乐演出,尤其要突出的是:这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的婚礼。开场乐是江南丝竹,上场的全是些有年纪的老头儿,这批人,比门口那几个奏《欢乐歌》的姑娘小伙道行深,上来便是俗称《五代同堂》的套曲:老六板、快六板、中花六板、慢六板——江南丝竹的欢快、明丽、雅致,叫这帮老头儿演绎得淋漓尽致。按说江南丝竹是轻而细的,但是音响好,老头们又压台,故此旋律声儿虽不大,却听得明明白白、欢快喜人。奏完了《五代同堂》,新郎官蔡广上台了,细边眼镜儿,从容淡定,襟前别着花:“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我和笑笑的喜日,也是大家欢聚一堂的好日子……”

宾客太多,百十张圆桌,直蔓延到宴会厅大门口,那几张桌上年轻人居多,都扯着脖子向台上看。

“这司仪谁呀?有点面熟,电视台的?”

“乱扯!人家是新郎……”

门边靠墙角的一桌,正经的算是“叨陪末座”了,座上的人物却个个齐整漂亮。这些人都是春华艺专的毕业生,有一两个与梁笑笑同届,更多的则是学弟学妹。这天,艺专的娘家人不少,像校长、老师这些有身份的,都坐在前面临近舞台的桌面上,“叨陪末座”的,则是与梁笑笑本人没什么交情,但在专业上还有几分亮色的:有的在本地大学的艺术系深造,有的在外地读音乐学院,这些人,都是头子活络、如今开着家演艺公司的猴子帮忙请来的。

“笑笑和她的师友们,先给大家来一曲《春江花月夜》……”

梁笑笑终于出场了,宴会厅里一阵骚动。这一桌学弟学妹,索性都站起身来看。远远的,只见一个绾高髻、着露肩红礼服的女子,挥着手,雍容华贵地走上台来。璀璨的灯光下,肩臂与手膀的白,和缀着亮片的红礼服,交映得格外耀眼。众人准备着梁笑笑说些什么,她却只微微点头,便款款地坐在了古筝后面。她身后,一众师友按民乐合奏的规格坐着:弦乐的、弹拨乐的、木管的、铜管的、打击乐的。梁笑笑仪态万方,一串轻抹开始了演奏,然后是一阵变调的长摇,紧接着鼓乐齐鸣,庄严正大,演绎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壮美意境。

“有范儿!”学弟学妹们由衷赞叹,只一个削薄脸、专业是琵琶的女子,因当年跟梁笑笑争过留艺专任教的机会,有些脸酸:“今天这新郎年纪不小呀,不像老公,倒像金主。”

众人不以为然:“金主有什么不好?柴可夫斯基当年不就有个铁杆女金主,同城不见面,资助他几十年的?艺术家和金主,绝配嘛。”

“艺术家?哼,谁封的?”

菜纷纷地上了,一个大盘子接一个大盘子,桌上很快层层叠叠——这顿可是不用交礼金的,谁说有金主不好了?红彤彤的十多只阳澄湖大闸蟹架在最上面,蟹个个身沉肉厚,显示出新郎财势的雄厚。

金樽清酒,玉盘珍馐,琵琶女吃着却没什么滋味:当年留校不成,她横下一条心,准备凭实力闯出自己的路——有些人以为念书差的学生才转而去学才艺,殊不知才艺这条独木桥比高考还要窄百倍,简直就是百丈深崖上走钢丝——顶级音乐学院的民乐专业,一年才招几个人?即便是水准天分都不差,也未必能有那个运气。琵琶女勤学苦练了好两年,最后降低目标,上了外省一家音乐学院。如今好容易毕业了,又要面临另一条钢索:上哪儿就业去?正经的民乐团,缺早占满了。从此教琴为生?那可就算掉进了苦

海里。

她不起劲地掰着螃蟹腿儿,翻眼瞥一下台上:艺术家?哼!艺术家坐在昏鸦老树寒水边拉《二泉映月》呢,哪能有这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得意?梁笑笑能有几斤几两?一架古筝大不咧咧摆在整个民乐团前面,亏她也好意思!《春江花月夜》改自琵琶曲《夕阳箫鼓》,因此琵琶专业的她最熟悉不过,梁笑笑弹得怎么样,哪逃得过她的耳朵……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哎,跟梁笑笑同一个专业、弹得可比她好的那个江寒露,如今哪里去了?”

旁人不怎么接头,只管评论台上的节目:二胡曲《良宵》,琵琶曲《阳春白雪》,唢呐曲《百鸟朝凤》。一半儿像演出,一半儿像自娱,正如蔡广说的:“笑笑是想借此机会,让师友们也一起乐呵乐呵……”

说到师友,春华艺专的不少老师都在座,只是没见到梁笑笑的正牌老师何玲玲。喜宴进行到热闹处,正好猴子经过他们这一桌,几个学弟忙问:“笑笑姐等下来不来敬酒?”

“一百多桌怎么敬呀?”猴子笑眼眯眯的,“台上统一敬一下也就是了。”

琵琶女拉住猴子的袖子——猴子人精瘦,西装略有些大,肩膀都溜下来了——“问你呀猴子,江寒露怎么没来?她现在怎么样?”

“江大小姐嘛,”猴子转着鬼精的眼珠子,“她倒是傍上一个富二代,可是命没笑笑好,那男的又被家里支到国外去了。”

“啊?她不是有个同乡男朋友吗?那,方巧眉呢?你们二胡小子一起追的那个小美人儿,她到底挑谁啦?”

猴子顾左右而言他:“等下欢迎各位上台即兴演奏呵,笑笑叫你们一定玩得开心点。”

一犯酸,琵琶女的注意力拐了弯:“哟,猴子,我记得以前你们二胡小子可不喜欢梁笑笑呀,什么时候改换门庭的?”

猴子嬉皮笑脸,把话又岔到别处:“姐姐,等下你弹首《月儿高》,我记得你毕业演出弹的就这首,余音绕梁,我至今都忘不了呐……”

这时节,梁笑笑坐在休息室里,由着服装师化妆师帮她换礼服、补妆容。“贱时岂殊众,贵来方悟稀”——这前簇后拥的场景,若落在琵琶女眼里,怕是又得酸成青杏子。新郎官蔡广进来,说客人们都吵嚷着要她多弹几曲,梁笑笑在镜前回眸一笑:“那你告诉他们,我这两天累感冒了,吃不消多弹。他们不过瘾,以后来家里听。”

为筹备婚礼累感冒了,这也是实情。脂粉底下,隐隐可见梁笑笑唇边因上火发出的小包。婚礼是她人生的一场大胜仗,岂能不好好张罗安顿?邀请的宾客,助演的同行及师友,现场的布置,台上的音响,哪样她不亲自过问?今天的演出,着实费了她一番斟酌呢:把婚礼办成自己的专场?不行,太高调,显得不尊重那些资格老、造诣高的师长。再说了,婚宴上闹哄哄、乱糟糟,也不是正经听音乐的场合——要办专场,梁笑笑相信,以后有的是机会。因此,她只在一头一尾上台演奏,头上是《春江花月夜》,结尾是《花好月圆》——物以稀为贵么,艺术家,尤其要自高身价。

是啊,台上的活儿不说,在生活里,梁笑笑绝对算得上是艺术家了。从春华艺专上学的第二年开始,每逢节日,梁笑笑都要到校长家坐一坐,也不见得送多少礼,关键是一份人情。到毕业那一年,出挑的学生都计划着要继续深造,唯梁笑笑坚定地表示:她就是想留校——对母校有感情嘛。那一届里,论专业水准,何玲玲手下的三美人都不错,而论为人,江寒露则太桀骜,方巧眉又一团孩子气,说到懂事、周到、得体,谁也比不上梁笑笑。加上早早开始的人情铺垫,她留校也算是水到渠成。琵琶女之流的竞争者不服气是不行的,和梁笑笑比,她们谁也不是

个儿。

而嫁人这件事,比留校要难百倍,拿她听闻的两个同门的经历来说吧:毕业后方巧眉留在杭州,开始了没出息没前景的教琴生涯。这本来不奇怪,照梁笑笑估计,以方巧眉的个性,也就在二胡小子中选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万没想到,毕业没多久,方巧眉便大了肚子,由老烟枪送到妇产医院生下个女婴。这事震晕了艺专的所有老师——谁不知道这个娇小玲珑、标致婉转的古筝小美人呀。孩子爹是哪个二胡小子?总不至于和老烟枪有什么关系吧?没人敢直不隆咚去问老烟枪,后来还是关老师不乐意众人褒贬自己的学生,透露出一点情况:小姑娘恋上个在酒吧驻唱的摇滚乐手,是那人弄出事来甩手走了。方巧眉也是脑子搭牢,吃了亏不说悄悄的,还鸣锣敲鼓地把孩子生下来!满校风雨的那几天,何玲玲气得脸铁青,不知是为自己学生的丑事,还是为老烟枪掺和在里面。

有关江寒露的传闻则是起起伏伏:先是说她甩掉了同乡男友,傍上钱塘地界颇有名的富二代;然后又传说富二代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两人同居到一起;最后的结果则是孔雀东南飞——富二代被家人送出了国,江寒露则从此销声匿迹。

眼睛长在额角上的江寒露,居然这么早便身价大跌、飘零无踪了。梁笑笑十分感叹:再娇艳名贵的花朵,一经摘下,也就不值分文。更何况,花还能等待来年,女人的机会却只有一次。由两位同门的遭遇,她又想到了老师何玲玲:在圈内成腕儿固然好,可人后的日子又怎样呢?年轻时,老师感情用事,与老烟枪那种不成器的货色相好,后来又矫枉过正,嫁给一位官二代。那人既没老爹的本事,又没些许情义,到后来,两人分居两处,又没有孩子,所谓夫妻,也只是挂个名。

嫁人难呐。年华最盛的那几年,外头看着,梁笑笑是贞静自处,恬恬淡淡,实则内里,她不知着了多少急,用了多少心。

认识蔡广,是在那对画家夫妇家。自赏梅的雅集之后,梁笑笑与画家夫妇成了朋友,有时也上门坐坐,教画家太太弹弹琴。那天的聚会女多男少,更显得蔡广风流儒雅、气度非凡。座中两位盛装女子,一个是电视台的女编导,看上去与蔡广很熟,另一个则是女编导的同学闺蜜,两人莺声燕语地簇拥着蔡广,一会儿问房价,一会儿说投资,甜腻腻,软绵绵,没个消歇。梁笑笑看了这阵势,心中冷哼:女人的矜贵是自己给的,这两个人,自己没身价也罢了,还带累别人。她假装随意地问画家太太,蔡广的夫人怎么没来,画家夫人悄悄道,他们夫妇关系不好,分居好多年了。梁笑笑“哦”了一声。那晚她一直淡淡的,根本不正眼看蔡广——犯不着给这种找不着北的男人添自信。吃过饭,大家到小客厅喝茶,画家太太请梁笑笑弹一曲,梁笑笑推辞道:“这两天太潮了,琴的声音不会好,下次吧。”蔡广大概是被那两个女人捧累了,也想换换脑筋,便也极力地请求。梁笑笑只得懒懒坐到琴前,戴了指甲,先从上到下、从下往上地在弦上活了活手指,然后奏起了江南名曲《云庆》。这是一首欢快明亮的曲子,典雅秀媚,弹奏时大量使用快四点指法,很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迷人。梁笑笑因为对这些人不耐烦,平时那种飞指弄姿的“过劲儿”也就没了,管自弹完,右手在琴上划着圈儿刮奏几下,然后手掌一切,流水般的琤琮声戛然而止。她站起身,有意地端着:“我得走了,各位再坐坐。”

第二天蔡广打电话来,梁笑笑一点不奇怪,前一晚告辞的时候,凭着女孩子的本能,她已经感到了蔡广眼中的兴趣及他身边两个女人的酸意。听他说了公司年会想请她弹几曲的话,梁笑笑冷淡地说:“蔡先生,对不起,我不参加商业活动,平时也就在极少的几个朋友家弹弹,为的也是娱情娱己。”蔡广发达后还没被女人轻慢过,一时有些难堪,顿了顿道:“梁小姐,其实我也不在乎年会不年会的,只想再听你弹弹琴。”

梁笑笑依然不接这茬。男人都犯贱,总觉易得之物次,难求之人好,自那以后,好胜心切的蔡广便与梁笑笑杠上了,送花、约饭,她越坚辞,他越殷切。最后那次,他坐着奥迪A8到春华艺专,准备请梁笑笑去大剧院看一场有名的舞剧,梁笑笑来了,却不上车,把他叫出来正色道:“蔡先生,你是有家室的人,这样来往有所不便,以后还是请你自重,再见。”蔡广的脸被“自重”两字掴了一掌,隐隐地有些发烧,虽然车在数米之外,他却仍疑心司机听到了这些话。

英文里有这么一句:I love you,because you make me suffer(我爱你,只因你让我受折磨)。这话很有些道理。蔡广已经多年没对女人动过真心了。他的结发妻子是大学同学,两人育有一女。做地产发达后,他曾有过一场天雷勾地火的婚外情,后来因为分割财产太伤筋骨,婚没离成,和妻子开始了漫长的分居。其后,莺莺燕燕虽在他的生活里频频出现,但都是过眼云烟,他没起过再婚的念头。

而这回,梁笑笑让他相信:这世上真有一个叫“艺术家”的品种,可以做到“富贵不能淫”的。这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尤其在如今这样物质的社会,一个如花美貌、才艺出众的姑娘,出山泉水般的清澈,更是堪称罕见。也只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做他蔡广的妻子。

蔡广终于把婚离了,然后与梁笑笑非常传统、非常正式地交往了近两年,等女儿去国外上大学、前妻跟去陪读之后,便开始筹备婚事。办证前,蔡广提出婚前财产公证,梁笑笑痛快答应:“我嫁给你,是缘分天定,根本不为别的。再说我也知道,你是被上一次的麻烦吓怕了。”她也提了条件:北郊那一小块旧厂房的地给她,值多少钱不重要,关键是那地方清净,以后可以建个竹篱茅舍,让父母安度晚年。除此之外,即便以后蔡广成了马云第二,即便他们真的不幸离婚,她也再不会要他任何东西。当然,那只是假设,他们是绝不会离婚的,结局只能是白头偕老,因为,艺术家的特点就是执着。

蔡广自然尊重梁笑笑艺术家的原则和格调,签了协议领了证,两人才办夫妇间那件事。之前,虽然梁笑笑一再强调她的传统,蔡广并不真信,但合欢之后,当他发现自己的新娘竟然白璧无瑕,是个货真价实的处子,历尽繁花的他震动了:难得啊,真真难得!他对她的信任和尊重翻了倍,对与她白头偕老这件事,也有了十分的信心。

这是一场双方都称心满意的结合。在婚礼的最后,梁笑笑款款上台,与众师友一起演奏《花好月圆》。从台上望下去,只见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人头攒动,处处笑脸。欢乐的乐曲演奏完毕,蔡广上台送花,一边紧紧揽着她,一边向台下挥手。全场宾客起立鼓掌,欢声震动屋宇。

石翊傲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跟钱不钱的没关系。”

众人聊了些石翊家公司股价的事,他神色间有些不耐烦,侧过脸对她说:“我记得你那时在学校演出的每一首曲子。”

“哦。”

“我那时的幻想,就是有一天,你能专门为我弹一曲。”他身上有一种王霸之气,把话语中的突兀给盖住了。众人见石翊这样毫不顾忌,便抗议道:“寒露可是我们中学时代共同的女神呀,你这样独霸着算怎么回事?”

寒露微笑了。确实,那时候才艺培训的风气还没起来,尤其在这个小县城,像她这样从小学琴的女孩,便仿佛十分出众了,校内校外都有些名气。她不喜欢众人这样捧簇,便说些闲话来冲淡:“其实我学古筝也是偶然。小时候父亲带我到琴行,叫我挑一个喜欢的乐器。那时也就五六岁,哪懂一点音乐了?说起来,跟抓周差不多,也算误打误撞。筝的弦都是定好的,即便是一点不会,拨弄起来也清脆悦耳,于是我便选了它。以后一路学下去,日久更加生情。其实,民乐的乐器中,各有各的好,并没有高下。”

石翊道:“谁说的?自然是筝最好听。一个音符,就能那样上滑下滑,摇曳生姿,别的乐器哪有这个特色?”

琵琶也摇曳呀。寒露心里说,但没去反驳他。众人道:“石翊你少来,即便是爱屋及乌,你也太夸张了些。”

一个女生问:“我哥家的小丫头最近想学琴呢,寒露你是专业人士,请教一下,学钢琴好还是学古筝琵琶好。”

“废话,当然学古筝,现成的老师都有了。”一男生接口。

“寒露哪会屈尊给小学生当老师?”

寒露笑道:“我倒是挺愿意教小孩子。弹琴是件美好的事,带着别人走进这种美好,也是一种乐趣。”

石翊道:“这话说得对。我记得咱们那会儿的音乐课,学的歌难听,上的课枯燥,一点也没起到让人领略音乐之美的作用。我那时就想,还不如让寒露来当老师,大家一起学古筝。”

同学们都被雷翻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人,看来石翊若是楚王,举国都要学筝。一女同学道:“筝已经够流行的了,现在的小女孩子学才艺,首选就是古筝。而且茶馆呀,中式餐馆呀,背景音乐都是筝曲。渔舟唱晚,寒鸦戏水——”

梁笑笑抱着那一大捧花束,由着百合的香味把她包围缠裹。蔡广的臂膀很有力,温暖的感觉,从他手上直传到她的四肢百骸。

她把头埋进花束,两行喜泪滚落在花蕊中。



4


坊间传说只是一个影子,真实的情况枝枝蔓蔓,总要幽深复杂得多。

毕业回家那年,马文和他的筹婚计划一起,让江寒露觉得未来的人生黯淡乏味。尤其装修房子的过程,把她的忍耐消耗殆尽——为了证明他对某个牌子的材料选择正确,马文能兴兴头头说上个半小时——诚然,装修的具体事务他大都替寒露挡了,可她耳朵遭的折磨也是够受的。寒露一声不响,脸色就像死人。想到这类絮叨要听一辈子,她头顶心发了麻。婚期定在第二年5月。银行的工作很忙,同时还要忙装修,马文累得又瘦又黑,寒露看着,有时也会心软,关怀的话刚到嘴边,又被他滔滔不绝的装修新细节堵了回去。

元旦前,寒露去参加中学同学会。刚到酒店包厢里,一个男生便走到她面前:“江寒露,今天的聚会我可是冲着你来的。”同学们都“哦——噢”地起哄,寒露定睛看:这人个子不高,短发根根直竖,两道剑眉——想不起来是谁。“我是石翊,转学来的,待了半年就又回了杭州。想起来了么?”寒露努力回忆——好像有那么个小个子的转学生,沉默寡言的。

“你不记得我,我那半年眼里可只有你。”他说。

同学们又“哦——噢”了:“人家江寒露可要结婚啦。”

“现在不是还没结么。”他说。

本来,照着寒露的冷硬脾气,她是不接受这种玩笑的,但对石翊,感觉却自不同——他的谈吐,他的眼神,直接、真诚,有一种特别的力量。

他坐在了寒露身边。

“钱就是底气呀。”一个男同学开玩笑,“石大少背靠着家里的上市公司,便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情都敢表了。”

石翊傲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跟钱不钱的没关系。”

她话没说完,石翊就把筷子一摔:“我就恨这点!有的餐厅茶楼厕所里也时时放着筝曲,岂有此理,简直是亵渎天籁。”

众人忍不住笑。寒露也微笑道:“听多了容易腻,说多了也会絮烦,我看,咱们也该换个话题了。”

“呵呵。是石大少老要绕回来。”

“别着急呀石翊,还可以单独约寒露嘛。”

“那是必需的。”石翊一点也不避讳。

众人又聊了些学校的旧人旧事。石翊回忆的几件,尤其叫人发笑。他这个人,谈吐生动,极富感染力,奇怪当年怎么会对他毫无印象的。只是石翊无论说什么,最后总要归到寒露身上去。同学间本来就随意,越发地拿他来打趣:“这个人要不得,已经中了邪啦!”石翊“我那时、我那时”的口头禅也被众人揪住:“你那时你那时,看来你那时什么也没干哪,只顾着犯花痴了。”

“那又怎样?人贵有痴气。”石翊道。

说说笑笑间,一场聚会十分欢闹。

第二天,还没起床,母亲便敲门说“有人找”,她想到前一晚在石翊眼中看到的火苗,便直觉来人是他。果然客厅里响起石翊的声音。在她洗漱时,石翊与她父亲说着话。老顽童最近迷上了打鼓,一大早便开始敲,还好为人师,自己不过半吊子,却硬要教石翊打两下。石翊老实不客气地说:“伯父您自己练吧,我可是来找寒

露的。”

“去吧去吧。”老顽童笑呵呵。母亲则狐疑地打量这个生客。

寒露穿着件淡青色的棉袄,头发一把抓着,素面朝天。

“真是黄比菊花呀,”待两人到书房里坐定,石翊看着寒露道,“不涂抹涂抹?”

“为什么要涂抹?就黄比菊花好了。”

“粗服乱头皆好,本色美,我喜欢。”他像多年老友般,十分随意,“我今天是专门来听你弹一曲的。”

“那也不用来这么早。”

“不早,已经等了好多年了,”石翊认真道,“我记得头一次听你弹的曲子是《彝族舞曲》,从此我便迷上了这种乐器。当转学生那半年,每晚我都是听着筝曲入眠——那是当时我晦暗生活中的安慰剂。”

“晦暗生活?”

“嗯,当时我父母闹离婚闹得正凶,我只好到老家爷爷奶奶这儿避难。原来世间还是有相爱这回事的——你那《彝族舞曲》,让我不至于彻底地悲观。”

“是么?”

“嗯。你弹琴时人虽严肃,曲子却弹得飞扬热烈,让我觉得你很神秘、很动人。”

“呵。”

“别笑呀。确实是刻骨铭心,那曲子。”

“这会儿想听么?”

“当然。不然所为何来。”

寒露坐到琴前。不知为何,面对着石翊,有了玩笑的心情。她没弹那首暧昧的《彝族舞曲》,倒是奏起了《广陵散》。这曲子是根据古琴曲改的,庄重低沉,有君子之风。寒露弹罢,石翊笑道:“听这意思,嵇康就死前平静得很呢。”

寒露也笑了——看来,各种筝曲他确实听过不少。

母亲去上班了,春节临近,印厂里忙着印春联,印福字。父亲时进时出,哼哼唱唱,有时候又听见鼓啊锣啊一阵乱响。又聊了些学校旧事后,石翊说起了自己的家事——旁人都羡慕他家有亿万家财,他却羡慕平常人家的温馨和睦。他父母感情很糟,个性又都极强,无休止的家庭风暴,令他的童年少年时代非常痛苦。因为事业、财产拆分不开,恩仇交织的父母没有离婚,长期地互相挫磨着。这几年,情况有些变化,父亲养起了外室……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石翊每天都来,有时候一天上门几次。寒露也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把马文的存在忘了个干净。夜里送寒露回家时,两人来回反复地走着,有说不完的话。

天气十分阴寒,寒露家小区外也没有什么浪漫动人的景致,就是一条不宽的小马路,几盏青白的路灯。两边的小区围墙上,披拂着一丛丛干枯的藤蔓。

石翊告诉寒露,他父母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女方的父亲是一位官员,官商结合,长辈们对这种双赢组合十分满意,两个当事的年轻人却都不起劲。石翊哼了一声说:“遇到你,我更不会踏进去了,父母的这辈子告诉我,没有爱的婚姻就是地狱。”

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到那种痛苦的。石翊说,他至今忘不了幼年时父母相互谩骂时那恶毒的表情。母亲的性格强势又暴躁:“我不痛快,你也休想痛快!咱们看谁活得长!”父亲看似平和稳重些,然则心里一样憋着恶意:“行啊,那你好好享受守活寡的日子。”

回忆中,石翊的脸有些僵硬,想做出个嘲讽的表情,却只动了动眉毛。寒露看着他的表情,心中生出想给他幸福的柔情。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很紧。她心中也有一片焦渴的山林,一经点燃,火势便无可救药地蔓延。《彝族舞曲》给她燃烧的激情做着背景:柔美多情的高音,沉稳宽厚的低音,沁人心脾的绵长的遥指,跳跃欢快的双手合奏,两股声音在空中盘旋交合,几番缠绵旖旎,散落出无数闪亮的星星……

春节前,没与任何人商量,寒露和石翊一起,离开老家,回到了杭州。

山火般的爱情让他俩把一切都甩到了一边。她的情绪给他浇着油,他的言语给她添着火。两人把手机都关了,任家中天塌地陷。石翊这回是正宗的净身出户,赤条条的,只走出来他这一个人。寒露所带的钱也不多,两人便在离闹市较远的上塘河边某小区,租下了半旧的一室一厅。

石翊原来在家族企业中上班,这一出来,就算是失业了。寒露也没有正式的工作,两人真成了与世隔绝的世外鸳侣。有一阵子,两人整日都宅在小屋里,不是絮絮低语,便是热烈做爱。爱情把一切凡俗都浪漫化了,耳边时时飘荡着婉转的音乐声。

唯一的俗事是一日三餐。开始,这也像是玩笑,带着些喜剧色彩。小区不远处有个菜场,石翊去过一次,视察般转了一圈,带回来两根茄子,四个鸡蛋。寒露笑了半天,笑少爷不事生计,只会吃肉糜。石翊说,有情饮水饱嘛,又狡辩说,这点菜虽少,也够做一顿面的。

寒露也没比石翊好多少。头回上菜场,她看见菜场外小贩卖的虾仁,晶莹透亮,圆大饱满,便买了不少,等做出来,非但有一股子怪味,还黏糊糊带着胶冻,她这才恍然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毒虾仁。而菜场里的菜贩,似乎也都能看出她的混沌可欺,给她的菜,不是价格贵,便是缺斤少两。这回轮到石翊来笑话她了,他说寒露一进菜场,菜贩们耳边都会响起《步步高》的欢庆乐曲——因为挨宰的肥猪驾到了。后来去菜场,寒露留心观察着菜贩狡猾的眼神,想着石翊的笑话,再配上《步步高》——她咬着嘴唇,忍住不笑出声。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整明白,原来买菜应该赶早晚两个点,否则不合时宜地在空荡荡的市场里逛,一望即知不是过日子的人,自然要挨宰。

天气渐暖后,两人便到小区外散散步。石翊从前住在城西父母家,对平民百姓聚集的东北部一带十分陌生。寒露也是才出学校不久,两人便如谪仙般,满怀着好奇,探索着凡间的世界。

从小区的后门出去,便是蜿蜒的上塘河。江南水乡之地,河沟水汊本是极多的,而这一条,算是颇宽的一条。沿河的小路修治过,路旁栽种着各色花草植物,雨水多,气候暖,这些花木都长得极茂盛,与绿盈盈的河水交映着,自有一种小桥流水和风的韵味。河边的风景,可以说是给一方百姓的福利,既省了去西湖边和各地游人的拥挤,也躲了大路上车马川流的喧嚣与灰尘。

沿着河边小路向北走,岸边一些矮树,天冷的时候看着不起眼,渐渐则起了花苞。和暖的日子持续一阵后,河对岸飞来一大片粉色的云霞,远远望过去,笼纱起雾般,袅娜娇媚。原来那是几株樱树。石翊和寒露两个,为看这几树樱花,把懒睡的习惯都改了,赶了几个大早,贪婪地欣赏着大自然中的美人儿。樱花的花期极短,没有几天,娇美的粉色发了暗,显出了憔悴,然后纷纷飘落。他俩叹息了一阵。而忽然间,这边河岸的那些矮树上,极艳丽地开出了桃花,颜色红得十分泼辣。石翊和寒露同时想到了《桃花源记》——印象中有些俗气的桃花,连片成群起来,居然也是这般美得惊人。“怪道总说人面桃花相映红呢。”石翊看着寒露,感叹。

天地一家春呐。沿河的无边美景,像是老天对他俩结合的赞许,两人起了结婚办证的念头。

石翊家里可不如老天和善。他把电话打回家后,他母亲先是劈头盖脸地数落个不住,然后又讥讽道:“你爸外头养的那个,据说以前是会所里弹琴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连口味都是一样的,都要找这种卖艺的下贱女人——”

寒露在旁边,听到了电话里传来的刻薄话,触电般地走到了远处。

打完这个电话,石翊脸很紧,心情坏了好几天——据他母亲说,父亲外头那女人已经怀孕了,他再不回家,哼,什么后果,自己想去。

亿万家财若不能带来幸福,那要它何用?就让外室生的儿子去继承财产好了——话虽这么说,但家里那纠缠不清的新仇旧账,没那么容易甩得开。母亲的怨毒与痛苦,多年来,缠绕着他,尤其让石翊放不下——母子连心,感情还是很深的。

自己一辈子被无爱的婚姻折磨,现在又为什么不放石翊去追求幸福呢?寒露不明白,且对他母亲的偏狭很不以为然。但是又不能跟石翊说——他自己可以褒贬父母,别人,绝对不行。

他那头,户口本没拿到。寒露这边,父母答应给她,可是,托的却是马文——由马文带到杭州来。

水边鸳鸯的秘密栖息地就这样出柜了。

自成一体的两人世界,现在开始被外部环境侵染。

马文的形象出现在寒露的脑海中:热恋中的人总要宽容些,现在,寒露有些可怜他——可是,总比死人似的凑合一辈子好吧?总要先有爱,然后才能说其他的。

她和马文通了电话。四月了,要照原来的计划,就要办喜宴了。电话里,她听出马文的声音有些哑。但也还好,声调还是稳定的。如同石翊想着他的家事般,寒露也有了自己的心事:她没跟石翊说过对马文的厌烦及他们之间的不协调。不想说。也不知为什么。顾念着他是个好人,不愿意让作为胜利者的石翊笑话他、看轻他?也许吧。可是,在寒露自己,依然还是看轻他、不待见他——未婚妻跟人跑了,他难道不该有些血性?哪怕咆哮,哪怕打寒露一耳光呢。就这样承认现状了,雄性的骄傲和自尊在哪里?当然了,她绝不愿意马文真的揪住石翊大打出手的。他真这么干了,她更要轻视他。

总之,她就是不喜欢他这个人。

寒露在心中叹息:对马文,她是不是太残酷无情了?



5


寒露与马文约在小区紫藤花架下见面。她站在那儿,身上套着灰格子棉睡衣,手上拎着超市的环保袋,以示木已成舟,她已甘心成了他

人妇。

马文憔悴了不少——想到他曾那样兴兴头头、事无巨细地忙装修,寒露觉得有些荒谬可笑。她没有正眼看马文——不知为何,她就是轻视他,不待见他。

马文则尽量掩饰着心里的颓——短暂的杭州之春,妩媚妖艳到极致,只紫藤架下这一角天地,倒垂的花朵,微微的香气,便把寒露身上的冷硬都消解了,春色让她黄黄的脸和没什么血色的双唇带上了柔润——锦瑟年华谁与度?反正,不是与他了。

虽说来来回回也多次反省过自己,但脾气是生定的,他想改也改不了。他这个人羞于谈情,一开口就是具体事物,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在。和寒露从小认识,要说动人的场景,也有不少。小时候坐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到杭州读书时一起坐车,一路上他事无巨细地照顾她;甚至拧开矿泉水瓶子递到她手里时的那种亲密温馨——这些,都不是用来说的呀。此刻,他不想说自己,也不便问她的情况,嘴像是缝住了,吭吭咳咳了好几次。寒露并不救他,只管一言不发。

没奈何,马文向四周瞥了瞥,看看寒露,又看看四围——小区里静悄悄的,并没有闲人。寒露以为他要说几句责备的话,更是把神色冷着,却见马文从包里拿出个本子,黑封皮,印着他工作的那个银行的标记。他凑近了些,打开本子,让她看里面的存单——绿色的,静静躺着。

“伯母让我带给你的,”马文哑声说,“密码是……”他轻轻说了两遍。又拿出一个纸袋——看得出,这里面是现金和户口本。

她没有表情,把东西收到环保袋里。

多年的情分就这样完了?马文愁肠百结,可又没有央求寒露怜悯的道理。再说,花里胡哨、嘴上抹蜜地哄女孩的那一套,他也不擅长——寒露,寒露!两人鸟儿筑巢般一点点地建设着小家,有商有量,这其中就没有甜蜜和温馨么?

寒露从小便有些傲气,脾气并不柔和,这些,马文都是知道的。在他之外,她并没有与别人恋爱过,因此,对寒露的冷淡,马文一直以为是她的个性使然,总是尽可能包容。这回,寒露与石翊私奔到杭州,对马文而言,说是晴天霹雳绝不为过。父母也一样震惊,但他们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和寒露父母的关系又一向不错,因此,郁闷归郁闷,却不好发作出来。既心疼儿子,又不便怪寒露,怨气便只能往石翊那个方向去,母亲气道:“这种纨绔子弟,就只会摆谱追女孩。寒露也是个傻孩子,这样跟着他去了,以后未必会有好结果。”

事情闹得人人皆知,弄得马文连伤心的空间也没有了,只能打起精神,强作镇静。“未婚妻被富二代拐跑”的八卦,不光在同学朋友间,在单位里也是千响炮似的连串炸响。他工作的时间本不长,这下子,在单位、在整个系统里都出了名。亏得他平时务实肯干,上上下下人缘还不错,众人议论了一阵,见小伙子如常上班,如常工作,依然是稳重得体的模样,倒是对他增加了好感。何况一般百姓,在崇富之外,心里多少也有些仇富,渐渐地,便坐实了石翊“纨绔富二代”的名头,连寒露这个人,也被染上了爱慕虚荣、轻浮多变的色彩。

这倒是一种便利,但马文心中明白:寒露并不坏,她只是幼稚,单纯,不知道真正的生活为何物。谁会像自己这样了解她、呵护她、珍爱她呢?那个石翊,即便不是纨绔,但这种不管不顾的行事风格,应该也不是托付终身的好伴侣吧?

可寒露竟无怨无悔地跟他去了——每逢这个念头上来,心便被钻了似的疼。

两家的长辈中,寒露的母亲最烦恼。老顽童想得开,一句“孩子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决定”便完了,人际间的调整,具体的琐事,都得寒露母亲去处理——这些年来,受了马文父亲多少关照呀。她又气又愧,在马文家,人家没给她冷脸,她自己先掉了眼泪:“都怪我,从小太宠着小露了——”马家的三个人倒要反过来安慰她。

这次来杭州前,寒露的母亲握着马文的手,一边叮咛,一边哽咽:“好孩子,你对小露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她不跟你,那是她自己没福。不管怎么样,在我和小露爸爸眼里,你永远都是半子,是最好的女婿。”马文嗯嗯几声,抽回手,逃也似的走了——他怕自己的脆弱也被勾出来。

这些鸡飞狗跳的事,寒露自不会有兴趣知道。她只想着她自己的所谓爱情。以她的脾气,拉是肯定拉不回来的,只能由她去。送户口本这件事有些尴尬,可是,马文也认了——胡乱同居着算怎么回事?即便寒露不嫁他,他也不希望她坏了名声。

交接了钱和存单,寒露送马文出去,准备去菜场买菜做晚饭,马文却看她一眼道:“别乱跑了,先回去把钱收好。”寒露走了两步,见他不跟上来,回头看,迎上了他责备的眼神——为她不回家去把钱收好,却不为她的背叛。

寒露虎着脸。马文上前来,走得很近,附着她的耳畔又问:“密码到底记住了没?”

她拿起脚便走,没再回头看一眼。花坛中的小花,石板缝里的小草,仿佛都在发笑:瞧瞧,瞧瞧,这就是马文。她的痛点、笑点、关注点,他无知无觉,就只坚持他那叽歪、繁琐、务实的老

一套!

傍晚,母亲打电话来,寒露才知道,钱和户口本是母亲交代马文带来的,存单却是他自己的主意:当时筹婚,按他们老家的习惯,男方买房,女方付装修的钱,于是寒露的母亲把存单交给了马文。马文没有动用这笔钱,只是收着,现在婚约解除,他便把存单还给了寒露。

“唉,马文对你可是实心实意呀,”听到寒露在电话这头不作声,母亲仿佛看到了她的冷脸,叹口气,“就算你不想立刻结婚,也不该这么不管不顾……存单的密码你知道了吧?你和你爸一样,永远都记不住数字,所以咱们家的密码,全都是这一个。”

那几个数字,马文说了好几遍,寒露当时烦得火起,这会儿倒真是想不起来了,只听得母亲道:“……就是小燕子穿花衣这句的谱子……”



有了这笔现金及存单,夜奔的激情与浪漫,转向了过日子的轨道。寒露一点一滴地往小屋里添着日用物品,锅碗瓢盆,电视冰箱。她还到附近琴行,给自己买了一架琴。有了它,即便整日忙碌不一定有弹奏的闲情,心里也觉踏实很多。琴罩是一块灰色的亚麻布,她去附近市场买的,买来便披在了琴身上,也没有去拷边。

石翊从前说过想学琴的话,现在琴与寒露都在眼前,他却有些挠头了。这个人自负,一坐下来,就找极难的曲子弹,总觉得凭着他的聪明和悟性,成为高手不在话下。琴可不鸟他这个生手,只发出断续不成调的噪音。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回到小学生弹的、一级二级的小曲子。即便是这样,也还是不行。他开始还开玩笑,说自己这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再后来,便彻底没了信心,一把推开了琴:“我若是从小学音乐,一定是作曲的类型。现在来学弹琴,太

晚了。”

寒露笑道:“筝是最好入门的了,什么时候学也不晚。只是你不能性急,会欣赏音乐和会弹奏是两回事。要弹,就得从勾抹托劈练起。”

寒露指点了他,自己便下厨房去做饭。客厅里传来石翊拨拉琴弦的声音,咪咪啦咪,咪咪啦咪。她有些想笑,同时想起了母亲做饭时哼着歌、父亲在客厅里和的场景——难道自己和母亲一样,更愿意仰慕一个人、照顾着一个人?说不清。平时,看惯了石翊的自负,对他这会儿的笨拙,倒觉得有些可爱。正想着,嘣嘣的琴声停了,石翊站在了厨房门口:“好吧,寒露,你们弹琴的练的都是童子功,我投降了。”

“这么叶公好龙?”

“再说了,我没见有男人弹古筝呀。”

“胡说。”

石翊自己也想起来了,浙派前辈名家里的王巽之等,都是男人。他便狡辩道:“都说琴瑟和鸣,这说明,两人不用弹同样的乐器、干同样

的事。”

“你呀,就是眼高手低。”

她忙活出了一桌子的菜,看到石翊爱吃春笋焖肉,微笑不由浮上脸庞。

“好吃。”石翊塞了一嘴。

“好吃多吃点。”她说。

小厨房里烟熏火燎了一个多小时,她自己早饱了,乐趣在于看心爱的人吃。有一瞬,一个念头掠过了她的脑际:从前,这些事都是马文做的,“好吃多吃点”,这话也十分熟悉,还有,马文那殷切的、喜悦的、含着爱意的眼神……



按说这样的神仙眷侣是不会吵架的,两人聊天时也为《浮生六记》中阿芸那句遗言叹息过:得婿若此,有夫如是,复何求也。可是没过多久,两人便狠狠地闹了一场。

起因是极小的事。这天午后,两人从小区后门出去,准备到河边散散步。正要向河边小路上拐,一个中年人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双方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石翊怒道:“看着点儿呀!”对方没好气地回了几句,石翊二话不说,立时飞出了一拳——他并非体格特别健壮的男子,这样的反应让寒露吃了一惊,中年人不敢恋战,闭上嘴,推起车,迅速闪人。

寒露责备道:“干吗动手?”

“这种混人就得打。”石翊把手伸到寒露眼前,“你看,都肿起来了,帮我揉揉。”

“谁叫你打人的?”

“哼!打他怎么了?这种人,都不配我打。”

寒露没再说话,看他揉着手往前走。她为之着迷的那种“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似乎有了那么点走样。

河边散步本是他们生活里的乐事,这天却全被破坏了。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两人心里的火都被勾了上来。石翊的背仿佛有了表情,溅着火星,怒气冲冲。寒露冷冷地挪开了眼,看着绿莹莹的河水。路边一片片的栀子花散发着馥郁的浓香,可这也没有缓和他俩的情绪。空气中传递着两人的对立:

“干嘛帮着外人?”

“这跟里外没关系。就是看不惯你这种少爷脾气。”

没走完他们平时散步的路程,石翊便气鼓鼓地掉转头,自己先回家了。寒露的情绪也和他一样强烈,动作表情上虽然都压着,眼里却全是寒意。她自己到超市,来回地逛着——要是平时,散完步,回去歇会儿,她便要准备着去买菜。这时候却全没了兴致,紧绷着身体,挺着背,蹙着眉,胡乱地买了两盒泡面,然后回家。

石翊在电脑前坐着,见她进来,看一眼她手中的泡面,没作声,继续看网页。小屋里地方太窄小,两个人这样闹冷战,空气都仿佛冻住了。寒露到卧室里,靠在床上,拿一本书看着。天黑下来了,谁也没搭理那两碗泡面。又过了一阵,石翊站起身,穿上外套,出门而去。

印象中,父母很少吵架,连拌嘴生闷气都没有——父亲那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怎么也不会把事情弄到吵架的地步。而与马文一起,都是寒露生闷气,他在一旁赔小心——寒露的心情起起伏伏,到了12点,她坐不住了,拿上外套,也出了门。

她觉得石翊会在河边。果然,有个人影站在那儿,靠着一棵矮树。寒露松口气,走过去,在石翊头上抚摩了一下。就这一下,像是给他泄了洪,他的怒气消了,化成了委屈:“寒露,为了你,我把一切都舍下了,任由母亲一个人在油锅里熬,可你就这样对我——”寒露听着这话并不入耳:他为了她把一切都舍下了,她不也是?又扯上他母亲——她受煎熬,因那个家本身是油锅,账哪能算到寒露头上?但,看石翊沉在自我牺牲的情绪里,她没再争辩。

“再不要吵架了。”石翊把她抱在怀中,紧紧地,“我受不了。”

夜晚的河边,熟悉的景物都改变了,树影草丛间,藏着些神秘,还有那么点狰狞。栀子花的香气盖过了一切气味,浓郁得让人有种窒息感。白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在黑夜中隐隐可见。两人依偎着往回走。

栀子花。那样洁白无瑕,花心中,却有极小极小的黑虫,总也抓不完——爱它的美,爱它的香,就得忍受小虫。

一路回家,两人都觉出了饿。



操持着这个小家,寒露仿佛谪仙落地,明白了过日子的具体和艰苦。两人都没有工作,只出不入,慢慢地,便觉出了经济上的压力。几个月里,寒露没有买过一件衣物,石翊也是数得过来的那几件。天热起来后,他把两件白布汗衫轮过来倒过去地穿。一天寒露道:“我买菜做饭,你自己去买衣服吧,别再穿那两件烂鼻涕。”

“烂鼻涕怎么了?名士范儿。”石翊笑嘻嘻的,出门去了。

等他回来时,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收获满满。他自己买了两件T恤,还给寒露买了两条连衣裙、一件上衣、一条牛仔短裤。

“快点试试!我的眼光,保证你穿上美若仙人!”他得意地等着夸赞。寒露则看标签。

“在哪里买的?”她本以为他会去路边连锁服装店。

“大厦里。”说着他去洗澡。

一下子花掉近六千元,寒露的脸有些紧:既不赚钱,钱也不是他的,凭什么用得这么散漫?心里也有个声音在为石翊辩解:少爷养尊处优,从来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有意散漫嘛。对他来说,眼下的日子,已经是很吃苦了。另一个严厉的声音则说:凭什么?当过少爷,就永远是少爷了?

石翊并不知道寒露的不快,洗澡出来,他看到的是换上了牛仔短裤的她。

“太短了。”寒露在镜前照着。

她个子虽不高,但身材匀,比例好,这么穿着,两腿笔直修长。

“嗯,好!时尚!性感!”

寒露白了他一眼。这一会儿的工夫,她尽力把那六千元的疙瘩消化掉:不忍心说他。也有些不敢说他——怕两人再起争执。好吧,他们的经济状况,总不会永远这样。

虽然有心消化,神色间,还是有那么点残留,石翊以为是因为牛仔短裤的短,大剌剌地说:“你尽管穿出去,保证倾倒众生。”

“你不介意?”

“我拥有倾倒众生的女人是我的光荣,干吗介意?”

他那舍我其谁的架势,就像同学会那晚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模样,寒露早有免疫力了,她哼了一声。



朝朝暮暮的情感,肯定比不上金风玉露的偶然相逢。到盛夏时,山林大火般的热情,便消耗得差不多了。两人世界平淡下来,有时候,还显得有些单调。尤其是石翊,寒露忙家务的时候,他空着两手,无所事事,便起了拾起书本重新去读书的念头。至于读的方向,他说是工商管理。

寒露隐隐觉得,他这个人,天马行空,情绪又不算稳定,仿佛不像是经商的材料。但也不一定对:他父母经商那样成功,他多少也该得些遗传吧?只要他做的是正事,她自然支持他。

原本两人仿佛是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样筹划着,总算是有些方向了,而以他为主、她照顾他的相处模式,似乎也固定了下来。母亲每逢周末便打电话来,问问寒露的生活情况,又旁敲侧击地问她和石翊有没有去结婚登记。寒露一听这话便焦躁,不加掩饰地不耐烦:“他现在想去考研,这事以后再说。”

“那,”母亲小心翼翼,“是他家里不同意?”

“不是!不是!妈,你烦不烦呀?不用你管!”

母亲又转话题道:“那,你是不是也要继续上学去?”

寒露一声“再见”把电话挂了——母亲的问话戳到了她心上。她虽然不觉得搞音乐一定要走学院之路,可眼下,根本不是民间之路与学院之路的问题,而是她直接变成了家庭主妇。

怕影响石翊读书,寒露把琴也停了,空了,只戴上耳机听听音乐。况且空的时间也不算多,一日三餐,整理打扫,细细琐琐,把时间蚕食分割得,也剩不下多少。石翊需要休息休息、换换脑子时,两人便在电脑上下载电影看——看的也都是他想看的片子。

这天上午,寒露去两站路外的一家大超市,买一种石翊偏爱的雪菜,准备着中午炒毛豆雪菜肉片。石翊还在睡觉——这几天他的作息又乱了,后半夜睡下,中午才起床。为了让他一起来就能面对一桌可口的饭菜,她租上公共自行车,顶烈日,穿小路,争分夺秒。上桥时她不得不下车来推行,桥上烈日当头,她觉出了自己黏湿的头发,满身的汗水。桥下是绿汪汪的河水,河畔有一丛丛翠绿的美人蕉,阵阵知了声从樟树上传来。再往远处看,平时散步时觉得荫翠幽静的小路,敞开在八月的酷烈阳光下,白晃晃,热辣辣,有一种束手无策、任凭折磨的壮烈。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倏地涌上了寒露的心头。

多久没有静下心来弹琴了?这样的生活到底会通向哪里?焦虑如河底的水草般绞缠着,热辣辣的景物也蒙上了一层哀怨的色彩。岸边栖息的水鸟牵动着她的潜意识,《寒鸦戏水》的曲调隐隐在耳边响起,淡淡的愁,淡淡的闷,反复地回旋着。

世外鸳侣的日子结束时,说实话,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圣诞前他俩去西湖文化广场看电影,偶然遇到石翊父亲的老朋友张总。张总热烈地邀请石翊去他广告公司当策划总监,闷得发毛的石翊立时便把考研的事撂下了,欣然答应。其实他父亲是张总的大客户,故此张总想卖个人情,再拉近些关系。重回人间,石翊对凡俗的热闹生活重燃热情,往往中饭、晚饭都不回家吃,寒露便也从家务中解脱出来,到小区附近的一家琴行挂个名,收些学生,教教课,赚钱贴补家用。

接着,石翊家里的情况也有些松动,不提什么断绝关系的话了,把石翊的衣物用品及宝马车都送了过来,他母亲还与他一起吃了一次饭。这回,她收住脾气,改变了策略:没提让石翊回家的事,也没提什么外室要生孩子的烦心事,只是家长里短地聊了些亲朋熟人的近况。石翊大松一口气,高兴之外,更添了内疚。

唉,那么要强的母亲,如今也有不少白发了。回来后他说。

是够要强的。对寒露这个人,他母亲不肯纡尊降贵,竟一句也没提。



6


艺专毕业那年,二胡小子中的“娘娘”要回老家当小学音乐老师,大家在关老师家吃了一顿,算是送他。“娘娘”情绪不高:大炳巧眉都准备留在杭州,边教琴边找机会,猴子本就是杭州人,一群小伙伴,独“娘娘”一个人离开,自然有点凄凉。况且蔫人重情,他心里还装着巧眉。那晚吃完饭,“娘娘”到阳台上吹着《妆台秋思》,幽怨的旋律,盘旋反复,凄凄切切,连师娘都听不住了,边收拾碗筷边伸头说道:“哎呀你这个伢儿,也就是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嘛,回来一趟又不算什么。”巧眉也说:“娘娘,你还有寒暑假呢,有空就来找我们玩嘛,别吹得那么揪心啦,要不,我跟你合一遍。”

巧眉蹦蹦跳跳,指挥大炳猴子把古筝搬到阳台边,她和“娘娘”,一个在明亮欢乐的客厅中,一个在阳台花花草草的暗影里,合着这首古雅哀婉的曲子,原是女子思念亲人的意境,巧眉却弹得没心没肺,只有笛声呜呜咽咽,缠绕着琤琤的筝声。

“娘娘”走了,猴子又搬回家住,赖在艺专的大炳和巧眉,仿佛比别人又亲近了一步。无论是教琴还是日常生活,大炳总时时处处地照顾着巧眉,不知不觉间,他心里已把巧眉划归为“自己人”了。艺专的西北角,有一幢破朽的木楼,几棵大樟树撑着亭亭华盖掩映着,楼边还有个老式的小公厕。木楼里住着艺专的单身及勤杂人员。三楼的几间房,住着几个巧眉这样的新毕业生,贪图的是房租比外面便宜,又能就近在食堂蹭饭。大炳则还住原来的男生宿舍。巧眉刚安顿好的时候,大炳来参观。走上黑不隆咚、吱里嘎啦的木板楼,到了房门外,只见巧眉的一双粉红拖鞋放在门外垫子上,里面,进门就是草席铺的地面,然后就是小床、小桌、古筝、简易衣柜,麻雀大点的地方,散发着说不出明目的香味。糟朽变形的木头窗上糊着白纸,看着整洁了不少,推开窗户,外面便是荫翠的樟树,衬得这小小的香闺,有种叫人心动的妩媚。大炳瞧着小床上粉蓝的格子床单,心里蹿上一股热腾腾的火苗。巧眉站在草席上,脚上光溜溜的,并没有穿袜子,她拍手歪头地说:“终于有一个人的房间啦。怎么样,很不错吧?等有了钱,我就买个电视,晚上边吃消闲果儿,边看电视剧,嘻嘻。”

“我进来看看?”大炳道。

“你不许进!就这么点地方,你不是都看到了?你那个臭脚踏进来,我这小屋就全臭啦。”

虽然有了自己的一间屋,小楼里的生活却并不方便:楼里没有水,得到楼下的水池边去接。上厕所也是个麻烦事,楼外虽有公厕,逢着下大雨,进出一趟弄个鞋袜烂烂湿。着实老烟枪也住在这木楼里,他这个老单身和另两户中年夫妇,都在一楼东侧的厨房烧水、做饭。旧楼板壁薄,炒菜的声音,电视的声音,练琴的声音,丁零当啷,清晰可辨。大炳有些怵老烟枪那冷飕飕的眼神,一般不上楼,只叫巧眉出去玩。

两人一起看过几场电影。过去太熟了,这会儿虽是孤男寡女,仿佛还是没法从师兄妹的感觉上别过来。这天电影散场后,两人在学校附近小面馆里吃面,大炳呼噜噜很快吃得碗见了底,巧眉却只动了几筷子,于是大炳推开自己的空碗,把巧眉那碗拿过来说:“别浪费。”又接着呼噜噜地吃。巧眉的一张俏脸红了,“噫”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

大炳是个直肠子,平时直来直去,说话全没什么顾忌,偏偏是在娇小玲珑的巧眉面前,犹犹豫豫,有些话总是说不出口。每次送巧眉回木楼,一路上心里总在纠结,巧眉却是蹦蹦跳跳,一团天真地瞎扯瞎笑:“哎呀,每天早晨下楼去公厕倒马桶,总碰到严老师,真是难为情死了!这破楼!”

猴子人活络,从来也没打算这辈子靠教琴度日,他混到一个卖吉他的琴行里帮着卖琴。大炳巧眉去耍子,只见猴子把头发染成棕黄色,戴着几个耳钉,正煞有介事地向一位大嫂子介绍:“我们这里都是外国牌子,价格略贵那么一点儿,但绝对物有所值。”大嫂子身边,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瞪着眼看,猴子抱着琴,弹了一小段,虽然是极简单的旋律,却是摇滚范儿的,节奏很强,母子俩是外行,立时被唬住了,何况那吉他金灿灿、光溜溜,看着也着实可爱。

“叔叔,这一段能不能教教我?”男孩问。

“当然可以了”,猴子热情介绍,“我们琴行也教琴的,你若买学琴的一套课时,琴可以打八折。”

“那,叔叔你教我?”

“行呀,我们楼上就有琴房,一套课时是十节课,你一周来一次,一年下来,保证能在学校的文艺演出上出风头。”

搞定了这俩母子,猴子顶着黄毛过来招呼大炳巧眉,大炳道:“还真敢吹呀,你什么时候成吉他老师了?”猴子满不在乎:“边学边教嘛,这有什么难的?对付小学生还不容易?”巧眉只看着猴子的怪模样哧哧笑。面对美人儿,猴子抓耳挠腮,嬉皮笑脸,真有点猢狲的劲头:“帅吧?看呆了?”

巧眉笑得直不起腰来:“丑就踏踏实实地丑嘛,还弄得妖怪一样!”

“谁说的?不信咱俩站在一起看看,般配

着呢。”

他们说笑间,又有一群人到了店里。这些人黑上衣,黑长裤,身沉个大,十分地重金属。巧眉看着有些害怕,不由朝大炳身后躲了躲。其中只有一个扎马尾的,人纤瘦些,面容也算俊秀。等他们上了楼,猴子道:“我们老板路子很广的,过几天音乐节,本地去助兴的乐队歌手,都是我们这儿联系组织。到时候我要去现场帮忙,你们来找我玩儿吧。”

音乐节那两天,因为秋高气爽,且又是周末,太子湾公园真是人山人海。来的乐队五花八门,有的名头还颇大,大炳巧眉自然要去看看热闹。那天天奇热,到了中午,简直就有30摄氏度,俩人把外套都脱了,在腰间挽着,眯着眼,顶着大太阳,在检票处等猴子。

门票是日票,价格对大炳巧眉来说不算便宜,两人也根本没打算买,就等着在里面当工作人员的猴子把他们弄进去。半个小时过去了,猴子还没露面,电话也不接,大炳骂道:“这死

猴子!”

公园内传来震天响的音乐声,搅得巧眉和大炳心痒难耐。两人沿着公园外的栅栏走了一圈,发现后面有条小河,两个民工样的汉子赤脚立在河里,五十元一位,背那些想逃票的年轻人从这里混进去。音乐节的保安及志愿者忙着对付园内乌泱泱的人群,还没有发现这处漏洞,因此这边便嘻嘻哈哈,蚂蚁搬家似的忙着,大炳道:“他们又不是正主,给他们钱才冤呢,巧眉,我背你过去。”说罢悄悄地把鞋袜脱了,一把背起巧眉,两个民工见了,高声叫骂起来,其中一个把人背过了河,便过来要找大炳理论,岸边排队的“蚂蚁”们受了启发,不但男生,有些大胆的女孩儿也脱了鞋袜,拉着手蹚过河,一时间,“百万雄师过大江”,民工无法,也只能海骂了。

众人欢天喜地享受着这没有规矩的快感,有人脚下打了滑,有人互相拉扯,尖叫声,笑闹声,东西掉进水中的扑通声,此起彼伏。巧眉伏在大炳背上,一手一只大炳的臭球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炳开始也哈哈笑,忽然间又收了声;巧眉温软的身体贴着他的背,胸前两团棉花偶尔擦过,大炳的喉结动了动,嗓子发了干。

过了河,两人向搭着舞台的大草坪而去。音乐节这种玩法,也不知是哪年兴起的,雪山上,湖水边,反正都是在风景绝佳处搞。不管是过气的还是刚出道的,乐队及歌手南下北上地参加各地音乐节,也算是开辟了另一条生路。最当红的,因为出场费要得高,所以出现得并不多,往往一场中也就一两个,装点装点门面,且都是夜晚的黄金时段才出现。爱好文艺及好热闹的年轻人,总喜欢到这样的场合来耍耍腔调,因此这草坪音乐节,也算是杭州每年里的一场文化盛事。大草坪上处处是人,有人站着,有人席地,密密匝匝,中心地带已经无处插脚。东侧的美食区,烤肉的香味阵阵飘荡。音响的声音震耳欲聋,舞台上,一个歌手边高歌边甩着头发。听了一会儿,耳朵有些发麻,大炳的手机震动了,是猴子的电话。

两人按着猴子的指示,走小桥,过小河,绕过一大片花木,来到了树丛掩映的另一片小草坪上。这里有个小舞台,本地的一些小乐队在这里自娱自乐。草坪上有不多的一些人,铺着塑料布,摊着各种零食,说说笑笑。

从人群与噪音处钻出来,倒觉这边的清净让人很是舒爽。猴子在这里看了大半天的台了,中饭都没吃,他便拉上大炳去美食区买肉串。

剩下巧眉坐在草坪上,闭着眼睛,摇晃着身子,哼着刚才听到的一支歌。小舞台上正是间歇,好一阵子没有人,过了会儿,一个长头发白衣服的歌手上了台,他抱着琴坐下,手指动处,淌出一阵流水般的吉他声,宁静而磁性的歌声也响了起来,安抚着刚才被噪音蹂躏过的双耳:“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轻松;也不是无影踪,只是想你太浓,怎么会无时无刻把你梦……”

歌声干净清澈,让一首老歌焕发了青春。和着下午渐起的微风,巧眉有些心旌摇荡。草坪上仿佛只她一个人在认真倾听,又仿佛是只为她一个人唱的,歌里的情意,牵动了她混沌懵懂的心,痒痒的,甜甜的。看了一阵,她又觉出这歌手面熟——便是那天在琴行碰到的“重金属”中的一个。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从音乐节回来后,大炳着着实实对这句话有了体会:不知为什么,巧眉忽然神秘起来,有些神龙不见首尾,说起话来也含含混混,躲躲闪闪,一会儿说是回老家了,一会儿说是去逛街,令大炳心中十分疑惑。况且巧眉过去清汤挂面,出水莲般干净,这一阵却如妲己附体,敷朱傅粉,描眉画眼,头发里还散出了烟味儿。

到底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巧眉?大炳百思不得其解,他郁闷到不行,便去找猴子喝闷酒,猴子也是没精打采,听他说起巧眉,便“呸”了一声道:“女人骨子里都下贱!不是我咒她,我看她将来是想哭都没地方哭去。”

大炳见这话说得蹊跷,便不住追问。猴子骂道:“骄阳乐队的那几个鸟人,常来琴行溜达,我还不知道他们!个个穷得要死,坏得要命,其中那个光头,不知道搞过多少女人了,找到琴行哭闹的就有好几个,真不知道这些女的,怎么都把屁股当脑袋用,蠢得简直没边儿了!巧眉看上的那个破主唱,也就是人长得比光头他们好一点,德行还不是一样?这些流浪歌手,吸毒的吸毒,酗酒的酗酒,一年换一个地方,走到哪儿坏到哪儿,怎么就有这些蠢女人,死贴着要让这些混蛋白玩儿的!”

琴行边的小酒馆里,猴子的脸已经红成了猴屁股,两片薄嘴唇,还只管开开合合,骂骂咧咧。大炳听着听着炸了毛,一把揪住了猴子的领子:“你都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巧眉现在在哪儿?”

“告诉你有毛用?人家早已上手了!”

半斤黄汤下肚,大炳已经成了个炸药桶。他记得自己和猴子一起上南山路酒吧找那帮混蛋的,却不知为何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深秋季节,金黄的梧桐大叶子飘满了幽静的南山路,酒吧的霓虹灯在树木后面闪闪烁烁。大炳一身酒气,握拳瞪眼,在那帮人驻唱的酒吧门口,和几个挡着他的保安纠缠拉扯。

他记得自己后来是等到了骄阳乐队是那帮人的,只是没见到巧眉。光头说的那句“什么巧眉不巧眉的,送上门来的果儿多得是,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激怒了他,他忘了自己要找的正主是那个瘦高个,只管揪住光头,挥拳狂揍。那鸟人穿得虽然重金属,说起话来牛皮哄哄,其实身体软绵绵的没一点劲道,泥里滚过的河马一样,又湿又重,让人恶心。

他记得天色微亮时在春华艺专门口见到了巧眉。是巧眉,又不是巧眉。那女孩个儿不高,穿着厚底的黑军靴,裤子是军绿色的,打着卷儿覆在靴子上。黑色的夹克上印着红星图案,紫晶色长发蓬蓬松松垂在脸颊边。只有眼睛还是他心爱的巧眉的,那眼睛仰看着他:“大炳,求你了,不要再跟乐队的人打架。我对sunny是真心的,我真的爱他。”

大炳在宿舍里蒙头睡了三天,浑身散架似的疼,也不知道是打架打的,还是自己喝酒摔的。漫长的梦境里,时而出现碎花连衣裙的巧眉,时而出现黑衣绿裤军靴的摇滚女孩。碎花连衣裙牵动着他心里的柔情,军靴却让他有一种想踹那摇滚女孩的冲动,不仅想踹,还想干她,想把她叉到梧桐树干上。

在梦里,大炳还看到了令人恶心的放生池。音乐节那天,他和巧眉在长桥公园便下车步行了,经过净寺的时候,他们看了一会儿放生池。池中的小岛及碧绿的池水中,一排排,一队队,一丛丛,到处都是被放生的乌龟。照说它们算是吉物,可无论是它们晒太阳的悠闲,还是在水中伸展四足游动的从容,都让大炳觉得极不舒服。寺庙那明黄色的围墙上写着黑色的“南无阿弥陀佛”,古老神秘的氛围,与他们即将前往的音乐节,似乎隔着前生后世的五百年。

在梦里,这些丑陋的、密密麻麻的乌龟,眨动着它们幸灾乐祸的小眼睛:“瞧不起我们么?咱们一样喽大炳,你也是乌龟。乌龟。而且,你连当乌龟的资格也没有……”

摇滚女孩的脸出现了:“我爱他。”女孩的眼中泪光闪闪。

“我爱他。”那眼神带着骄傲。

“我爱他。”她又说了一遍。眼里弥散出一种摄人魂魄的邪魅。

醒来以后,大炳的心情,如同二胡曲《病中吟》一样,哭不出,笑不出,既憋闷,又挨了骟似的使不出气性。他收拾了行李,谁也没告诉,管自离杭回了老家,从此泥牛入海。这可把猴子害苦了:大炳教着的几个学生,都按着留言找到了他的头上。猴子没兴致当这个接盘侠,把状告到了关老师家。关老师只得收拾残局,每周末挤半天时间对付这几个小学生。三个徒弟都是宝贝,而大炳又是老头最喜欢的,闹出这么一场事,心里自是惆怅,但他又不愿老伴褒贬巧眉:姑娘也是他看着长起来的,是个好姑娘。说到底,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哪里又说得出谁对谁错。

一场极淡的少年情事就这样飘散了。既然心最热、情最切的大炳都没怨巧眉,只是一走了之,别人又能说些什么呢?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奇怪,猴子对巧眉的心,明着不如大炳,暗着不如娘娘,也就是说说笑笑,有时讨点嘴上的便宜,这会儿,不知怎的脑细搭牢,倒是吃起飞醋来了,而且还吃得颇为厉害。他人前人后地骂着巧眉,有些话还说得十分难听。

转过了年,猴子离开琴行,到一家演出公司打杂帮忙,二胡不拉了,旧人旧事暂时放到了一边,日子倒也过得飞快。五月里,偶然碰到原来琴行的老板,老板说起骄阳乐队那几个人玩了失踪,猴子一呆,脸上表情乍阴乍阳:“为什么?”

老板骂道:“抬脚便溜,还不是诚心想赖账——还欠着我不少钱呢!这帮混蛋。白长那么大个子了,哪还像个爷们!”

“那方巧眉呢?也跟着跑了?”

“你那个弹古筝的同学小姑娘?”老板“咳”地拍了一下大腿,“她可是被骗惨喽!才几岁呀,就怀上孕了!听说那几个鸟人跑路,小姑娘眼泪吧啦嗒吧啦嗒往下掉——真是造孽哟!”

“该,现世报。”

话说得解恨,可猴子的脸却发了白,平时灵活的小眼睛直勾勾的,半天也没缓过神儿来。



7


在广告公司待了几个月,石翊就觉得没劲了——他在公司就是个摆设,人家要的,只是他“石大少”这个身份。而且张总舌头挺长,动辄把石翊的情况汇报给他母亲,就好像他是石翊的嫡亲舅舅。母亲那边,开始把脾气忍着,没多久就原形毕露:经济纠纷、外室风波、公司内斗,各种的烦心事,都灌了过来,目的只一个:叫他赶紧回家,参与公司管理,早日执掌大权。

石翊的缓兵之计就是:去外国读两年书,之后再回公司。

他母亲说:好!等你回来,差不多也赶上给我收尸了!

这母子俩彗星撞地球般起着冲突。石翊憋着气开始突击英文——倒是没见他这么用

力过。

计划变来变去,寒露也只得赞成——总比搅在家庭纠纷的泥潭里好。每次一说起他家的那摊事,石翊的脾气就有些失控:他家的那企业人员众多,盘根错节,哪些人是他爸招进来的,哪些人是他母亲的亲戚,逢有大事,又是较量又是制衡,那情形,听听都觉得累。

现如今,石翊想出国,他母亲又把账记到了寒露头上:没资格挤进她家,就撺掇着她儿子出国去——贱人!可恶!

这天晚上,为着说明自己夹在母亲和寒露之间的难,石翊一不小心,把他母亲的这番话漏了出来,寒露听了,立时沉了脸。石翊劝了两句,见寒露脸色没有缓和,自己也生气了。两人当晚背对背,憋着气,相互不搭理。

这场别扭像是一个开关,一扭之下,把连串的厄运都开启了。第二天一起床,寒露头晕目眩——空调的风不匀,大概是夜里吹的。她晃了晃头坐起来——石翊要去某大学的语言加强班上课,她得赶紧做早饭,等会儿还得开车送他去,然后自己转战两个琴行给学生上课——眼下是暑假,她这一行里的大忙季。

煎好蛋,她去叫石翊。他虎着脸起来,也没睡好,眼睛围着黑圈。

因出门晚了,路很堵。斑马线前,一个老人待过不过的,寒露把车速慢下来,石翊怒道:“老混蛋,不在家里等死,出来撞什么丧!”寒露等老人颤巍巍过去了,冷冷道:“让一让又何妨?都有老的时候。”

两人一路不说话,都憋着气。到了校门口,石翊开门下车。寒露见他手机忘在车上,想叫他,看到那昂然的背影,又住了口。手机倒是响起了短消息的提示音,寒露拿起来看,见写的是:“石大公子,帮我占个座儿哦。索菲娅。”她想起在家时,石翊也接到过这女同学的短信,当时他心情好,还开着玩笑:“这索菲娅要干嘛?明知道我是有主的人。”

寒露赶到琴行。

这天的头两节课,因为教的是一、二年级的小学生,格外的辛苦劳累。学生虽是圆嘟嘟胖乎乎,十分的稚气可爱,但因为家长娇惯,回家又不练习,学习的进程很慢。

早上只喝过一杯牛奶,到中午,寒露头沉甸甸,脚软绵绵。她赶到另一家琴行,抓紧冲了杯咖啡,吃了几块饼干,准备开始下午的课程。拿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石翊的短信,结果却看到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老妈的号码。

寒露忙打过去,只听见老妈哑着声儿道:“寒露,你爸爸病了,咱们这儿的医院,说是没把握对付,马叔叔一家帮忙,准备送你爸爸到杭州来,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寒露的父亲一直有糖尿病,这病需要长期服药控制血糖,而父亲却任性不羁,总要母亲像管小学生般督促着他控制饮食、按时用药。他既不认真对待病,病也就要发威了,这回便爆发出一场急性肾衰竭。

下午3点多,一辆老家来的120车开到了某医院门口,已经昏迷的父亲被这边的医护人员接下来,一溜小跑地进了电梯,往重症室奔。寒露拉着母亲的手,失魂落魄,幸亏马文父子跑上跑下地办着各种手续。

在重症室门外走廊的灰色椅子上,滚油煎肺地不知等了多久,内分泌科的吴医师陪着马文的父亲走过来,这吴医生曾是马文父亲的学生,亏得认识他,才把寒露父亲送到这家医院,否则杭州的大医院人满为患,两眼一抹黑的,真不知该送哪家、送到了住不住得进去。寒露和母亲忙站起来,向吴医生道着谢,吴医生道:“这都是平时太不注意控制了,否则绝不会有这么重的并发症。这次住院还算及时,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母女俩松了一口气,又谢了吴医生。马文拎着个大塑料袋跑了过来,拿出了矿泉水和汉堡包,叫大家歇口气。

寒露想起来要跟石翊说一下。拨了电话,又想起他忘了带手机。她只得又等一阵,估摸着石翊到家了,又打家里的座机。

晚上八点多,石翊来了,跟寒露的母亲打了招呼——现在他虽是正牌准女婿,可这会儿,寒露母亲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跟他寒暄,只疲惫地点点头。石翊两手插在裤袋中,在走廊里来回走了几遍,帮不上忙,只得在寒露身边坐下。

出了这事,早上的别扭便忘了,寒露问:“你吃饭没有?”

石翊道:“没有呢。路上堵,你打电话回家时,我刚进家门。接了电话就来了。”

寒露拿了一个汉堡包给他:“垫一垫。等下你回去吧,在这里也没用。”

“那怎么行?伯父还在重症室呢。”

“吴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了。”

“不好。还是陪着吧。”

“别。你明天还要上课。”

“走了太失礼。”

“我会跟妈妈解释的。你每天的学习计划都排得很紧,别耽误了。”

11点了。在寒露的催促下,石翊准备离去。两位长辈都累得脸色泛绿,只微微以目示意。马文则站起身,远远地跟他说了声再见。石翊去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向寒露小声道:“我搬出去吧,这样,你妈妈住在家里方便些。”寒露点

点头。

第二天,在大家的坚持下,马文的父亲先回去了——年纪大了经不起劳累,吃不好睡不好,别再病倒一个。马文父亲只得同意,寒露母女一直把他送到医院门口。

马文留了下来。他的能干务实,如今看来全成了优点,寒露母亲简直事事都要问他。连吴医生看着,也以为病的是马文的老丈人,否则,任谁也不会这么尽心尽力。

寒露的父亲是没有公职的人,看病全要自费。几天下来,已经十多万了。马文指导寒露母女:药尽量挑国产的用。同样类型的药,进口国产价格悬殊,其实主要成分差不多,药效差别不大。医药费的对账单,也得仔细核对,医院这么大,病人这么多,说不准哪个环节就会有差错,自己必须得盯着点儿。

一周后父亲转入普通病房。马文准备着回去,母亲则与他商量,也跟着回去一趟,取点钱款。逢着大事,寒露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不中用——从前她老是诧异,怎么有人就能把好好的曲调弹得像嚼过的甘蔗一般,没有一点情,没有一点味。而今老天却要她知道,情也有碍事的时候。父亲病重,寒露只看着他受罪、想着他受罪,就已经是抬不动手脚、心神俱碎了,哪里还能理智周到地盘算各项具体的事?如此看来,还是无情好,起码可以正常运转。母亲问她能否独自照顾父亲两天,她嘴上说行,心却有些虚,母亲宽慰道:“有护工呢。你得空多歇歇,别太累着。放心,快的话,我明天晚上就回来。”

原来这个家,母亲才是真正的顶梁柱。寒露栖栖惶惶地回到病房里。父亲算是缓过来了,老顽童的心性也跟着复苏,刚能开口,便断断续续对寒露说:他在奈何桥边看见孟婆了,举起汤准备喝,可又怕喝了后把所有好听的乐谱、歌曲、鼓点全忘掉,于是就扔了碗——

晚上石翊来,见寒露支起躺椅准备在医院陪夜,便要寒露回家去休息,他来陪。寒露说:“你哪会照顾病人,你只管照顾好自己。”

石翊说,他在大学附近租了一处房,这样上课近。车寒露用,买东西、取衣物,好歹方便些。其实他省了好些话没说:寒露家的事,他忍不住告诉了母亲,本意是想要些钱,帮着开支些医药费的。没想到这一说,更给寒露减了分。她母亲冷飕飕道:糖尿病体质可是遗传的,趁早分手,免得日后生出一窝又穷又病的崽子来!一番话气得石翊七窍生烟,搬回家住的念头就此掐灭。

医院里病魔肆虐,尸气隐隐。拐角处的洗手间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消毒水之下,压着一种说不出名目的味道,叫人联想到血、菌、脓、病。时间过得很慢,来到走廊椅子上坐下的两人不发一言。寒露是累得麻木,石翊则是窝一肚子火郁闷无处疏散。过去那纤细娇美,时而陶醉时而不满的小情小爱,榴蛋糕似的,被现实的巨石一压,稀软一摊。

母亲回去了好几天,头一天打过电话,第二天则是发短信,说是一切都好。父亲的精神好了不少,提出要喝鱼汤,寒露便把他托给护工,自己回家,到菜场去买鱼。

接到马文的电话时,寒露在菜场的鱼摊前,刚刚挑好一条黑鱼。马文在那头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

“寒露,伯母她——她——”

“说呀,怎么了?”

“——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你不要着急,听我说——”

“已经死了?!”寒露的声音裂了音。

马文没有直接回答:“——地下很湿——头——头着地了——脑出血——”

他不回答那个关键问题。寒露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发闷的嗡嗡嗡。她看到老板把称好的鱼卷到塑料袋中,然后狠狠地在案板上摔着鱼头:砰!砰!砰!她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和那条鱼一样绝望,马文的声音飘飘忽忽:“寒露,你在听么?一定要挺住啊……”

祸不单行。这本是狗血电视剧中的情节,如今却不留情面地砸在面前,死呛呛,硬邦邦,实墩墩,无法改变,所幸“情”有用尽的时候,寒露成了石头人,从头到脚都是硬的,被事情拖拽着,无知无觉,只管跟着走。她赶回老家去办丧事——其实,母亲回去的当晚就出了事,颅内大出血,送到医院时,已经没了气。第二天寒露接到的短信,实则是马文发的——不敢马上告诉她实情。

正是三伏当中,人死了放不住,早送到殡仪馆去了。寒露由马文陪着,去看母亲的遗体。冰屉拉出来,袅袅地冒着白气,里面盛着的,似是母亲,又不是母亲。记得母亲生前离开杭州时,虽然一脸疲惫,表情还是活泛生动的,而此时,一张脸发黑发暗,有些可怕——毕竟人是人,尸是尸,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的寒露,脑子里仿佛也出了血,意识集中不到一块儿,觉得凡事都有些缥缈。她俯下身,想把脸贴在母亲的脸上。一股子阴森的冷气扑上来,她打了个冷噤,眼睛正看到母亲那青灰的嘴唇。

死尸的邪气似乎通过呼吸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觉得头晕、恶心,一团硬块塞在了胸膈间。马文引着她,走一切该走的程序,选骨灰盒,等候,告别仪式,与来吊唁的熟人握手,最后,到火化炉边坐下,等待骨灰出炉。

也不知过了多久,骨灰出来了,马文接过工作人员递上的扫帚簸箕,慢慢地扫着那带着温度的灰白色粉末。马文的母亲搂着寒露,防她控制不住情绪扑过去。寒露却没有爆发式的悲痛,她发着呆,总是回不过神:那尸体,这骨灰,怎么会是母亲呢?怎么会?一条命的终结,竟会如此匆忙?如此简单?

粉末放进了骨灰盒,交到了寒露手上。盒子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呆板僵硬的松鹤图案。

转过天来则是安葬——父亲还在杭州的医院里躺着,没有细嚼伤痛的时间,一切快得如同急雨。这天石翊也赶来了,和寒露及马文一家同上墓地去。前几日,马文尽着半子的责任,他父母想着两家人大半辈子的情谊,伤心难过之外,对寒露格外怜惜。如今石翊一来,一切都变了味儿,老两口心中发堵,马文也失了自在,马文的母亲,认定了石翊是个“纨绔富二代”,见他当众揽着寒露的肩头,不由如芒刺在背一般,悲伤全变成了气愤。据说寒露跟这个人,不过同居而已,并没有结婚,年纪大的人保守,总觉得不是个事儿。寒露这孩子也是的,他父亲的求医,母亲的后事,哪件不是马文扒心扒肝地帮忙?此时当着他们一家三口靠在那纨绔子弟怀里,终究不能算懂事。马文呢,本想劝寒露把父亲转回县城医院,好减少些开支,石翊一到,这些话便都咽了回去。

马文一家的敌意,石翊自然感觉得到,他们愈是这样,他越是把寒露揽得紧紧的:他时时刻刻,不也在牵挂寒露家的事?虽然没多少钱支配,也尽己所能,帮寒露交了几次医疗费了。这次,怕寒露回去办丧事钱不够,他还跟张总借了些。张总钱是爽快借了,扭头却又打了小报告,母亲那边又添了不少难听话,说寒露是丧门灾星,父亲病母亲亡,接下来还不知会祸害谁。石翊气得也失了理智,在电话里大吼大叫,说母亲这辈子众叛亲离全怪她自己嘴上不积德,他就是愿意让寒露祸害,然后生一窝子小糖尿病,看谁能拦得住!若当时母亲在眼前,他铁定会朝母亲动手,就像小时候父母大战时父亲对母亲动手一样,事后,他自己心里也淌了血,欲哭无泪,只盼望寒露能把他的头抱住,好好地摩挲抚慰一番。可见了面,寒露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一句体己话也没有。和马文一家又那样默契亲厚,让他时时生出一种外人的孤立感。



寒露的脾气变坏了,她有时候一言不发,双眉紧皱,脸上泛着隐隐的黑气,有时候勃然大怒,洪水决堤般发泄着心中的郁闷。父亲病情进一步稳定后,转进了一家康复医院,一来有专业医护照顾,二来也比大医院省费用。一间房里住着六个人,都是些长病号。这天赶到病房送中饭,寒露见父亲床前有一团面巾纸,便捡起来准备扔进小垃圾桶。她无意识捏了一下纸团,硬硬的,打开看,竟然是一堆药片——寒露刷地沉了脸,眼神刀片似的划向父亲。老顽童呵呵哈哈道,本想待一会儿吃药的,放在茶几上,脑子一乱,竟当废纸扔了。幸亏没扔准,掉在了垃圾桶外面。隔壁床上的一个秃顶老头打圆场:“年纪大的嘞,脑子不灵清喽。”说着还朝父亲挤挤眼。寒露“砰”的一声把小垃圾桶踢倒,又“砰”“砰”两脚把它踢到了门口:从前母亲在时,父亲吃药便是这德行,能躲便躲,能扔就扔,被母亲发现便耍赖装糊涂,浑不知这么做害的是他自己。如今这病已经折腾得家不成家了,居然还孩子似的,跟护工及寒露捉着迷藏。寒露气到了极点,摔盆砸碗,发泄着心里的愤怒。

病床上的六个人全是老弱病残,中风的、骨折的、老年痴呆的,她这一怒,一时将众人唬住了,可没一会儿,靠窗的老爷子便叹道:“谁能想到呀,老了老了,要受儿女的气了……”

这老爷子有些知识,口才也好,每次一开口,总是有条有理,声情并茂,其实他算这一间屋里运气最好的:老伴儿虽不在了,但有了三个女儿。大女儿腿最勤,天天都来看他,可老爷子最爱的小女儿工作忙,不能常来。他不痛快,时常地牢骚感叹,甚至还闹过一回绝食;六人中的老张头是真寂寞——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只出钱不出工夫,三两个月才来一次,每次待不到三分钟。老张头是火暴脾气,动辄按铃叫护工,护工不来,他便咆哮:“老天爷,你为啥不让我早点死?受他娘的这屌罪。”

寒露不懂,人怎么越老越成了孩子?子女们的累,他们难道不该体谅体谅?她把药送到父亲面前,狠狠地看着他。父亲老老实实把药吃了,又陪笑问道:“小露,我叫你下载的音乐带来了没有?还有口琴,帮我买了不?”

寒露硬邦邦说:“我没工夫弄这些,再说,您也消停消停,少费神,多休息,再让我发现您扔药片,哼……”她话没完,窗边老爷子又幽幽叹气了:“姑娘啊,跟父亲说话不能用这种口气呀,会折寿的!”

老张头浑插一句:“来折我的寿好了,我早死早超生。”

寒露虎着脸出去,顺便把垃圾桶又踢了一脚:砰!

背后跟过来一句:“这个姑娘呐,脾气是

真坏!”

康复医院的饭菜不可口,寒露心疼父亲,坚持每天送中饭和晚饭——老顽童贪爱美食,若不做点好吃的,她怕母亲在地底下牵肠挂肚。医院离家颇远,这来来回回的,路上又耗了不少时间。晚上,她再去琴行上两节课——住在医院里,每天都是开销,再不贴补上一点,以后的日子都没法想了。成了顶梁柱的她整日奔波,喘气的工夫也没有,父亲想听的这乐曲那乐曲,她是真没工夫和心情去下载。

昏天黑地中,她还得对付另一个孩子:

石翊。

母亲去世以后,寒露心理上一下老了十岁,她有一个预感:和石翊结成连理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寒露现在被父亲的病拖累着,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事事以他为主了。也罢,也罢,父母那般相爱,到最后,不也说撒手便撒手?说到底,再有爱,也别不过“势”去。从另一面讲,她也不愿意石翊为她牺牲——何苦拖累着对方一起向下沉,年轻轻的,他应该轻装前行。

消耗太多,寒露现在总有一种能量不足的感觉。和石翊从同居到分开生活,距离一下子拉远,小嫌小隙来不及补救,一重一重,越积越多。好容易聚一次,又总话不投机——她知道石翊想说说他家那边的事,散散郁闷,可是她没心情没力气去听——她的丧母之痛及对父亲身体的忧虑,他不也一样没兴趣听么。

每年的12月份都是属于恋人的,这节那节,刺激得单身青年坐都坐不住。石翊装了一肚子对寒露的不满,憋着气,等着她主动来求和。眼见得圣诞节快到了,她还是每天不咸不淡发几条信息而已,逼得他只得把自信和傲气都放下。这天,总算约了晚饭后在康乐医院边的咖啡店见面。石翊专门买了一对镶钻耳钉做礼物——他去商厦精心挑的,相交这么久,他这还是第一次送她东西。

店里香气阵阵,音乐明快。寒露来了,浅灰色的旧羽绒大衣,颈上围着鹅黄色围巾。她消瘦了不少,头发马马虎虎一把束着,脸上脂粉全无,黄蜡蜡没一丝血色。她一坐下便看表,石翊则一把将她冰冷的手握住了:

“送你一件礼物。”

“路太堵,晚上还有课,得早点走。”

“课改一下时间不行么?好容易在一起。等下到我那里去,或者去上塘那边——想你了。”

“这么临时三刻的,哪改得了?”寒露接过盒子,草草把耳钉看了一眼,放到了包里。

一股怒气升上来,石翊勉力压着:说了想她了,即便今天没时间,不方便,给两句好话甜话哄哄他,难道不是应该的?

他是有话必说、有火必发的脾气,心情早在脸上挂出来,寒露却假装看不见,淡淡问了些他考试及申请学校的事,一杯咖啡喝完,便又去看时间。

石翊道:“要是一切顺利,明年春天就可以走了,”他横着眼,憋了半天的火终于冲出了口,“你是不是盼着我早点走?”

寒露站起身,胡乱撸了一下他的头,石翊猛地闪开了。两人出了咖啡馆,他也不管边上有人没人,管自火山爆发:

“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盘算?想等我走了,回到你前男友那儿去?要这么想,趁早明白地说

出来!”

她沉下了脸。

石翊最恨她这不阴不阳的模样:

“怎么?后悔跟我在一起了?还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好啊,多默契,多亲切!外人谁插得进去!何苦装得那么忙?想分手就直说!”

说这话时他俩已经走到医院停车场,石翊挡着车门,不让寒露上车去——他的宝马,这一向都是她用着。

过去发狂相爱时,两人总是互相地添柴拔火,这会儿吵起架来,一样火烧山林般不可收拾。寒露也着实地怒了——给父亲送了晚饭,她自己忙得都没顾上吃什么,这会儿还得应付他的无理取闹。

她用阴沉来对付他的火星四溅:“直说就直说。再这么瞎闹,索性就分开。”

“江寒露!你是不是因为我母亲反对、没耐心再等下去了?”

“随你怎么说吧。”

“你!你这个贱人!”

石翊口不择言、短发直竖的愚蠢模样,简直就像被他母亲附了体,寒露转过身,弃车而去。石翊叫不住她,恼羞成怒,把个东西砸过来,啪的一声,东西落地——是他们小巢的钥匙。他搬出去后,一直还留着一把。寒露没经大脑发令,以牙还牙,把车钥匙摔了过去,还不解气,又从包里摸出小盒飞过去——两个耳钉掉出来,滚到了车轮下面。

晚上的课教得一塌糊涂,寒露的手一直在哆嗦,根本不能给学生做示范。她让孩子反复弹《龙船谣》,自己则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下课后,她平静了些,给石翊打电话。他呢,一直关机,整夜没消息。

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可两人不在一起,没有床头,也没有床尾。过了好几天,寒露思前想后,心有些软。她又给石翊打电话,准备着一开口就先道歉。

接电话的是索菲娅,她说几个同学正在石翊住处开派对,石翊这会儿嘛,没拿手机,下去买烟酒了。

他烦极了才会抽烟的——寒露一鼓作气赶了过去。石翊在住处门口,横着眼,不让寒露进去。屋里欢歌笑语,烟酒嗓爵士乐手的歌声起起伏伏。她心陡然冷了,脸上勉强撑着笑:“对不起,那天态度不好。”

“没关系,分手嘛,都这个德行。”

两人间的情分并没尽,彼此心里也都明白的,可是忽然间,寒露的心气儿全泄了,来和解的冲动走到了反面:也许,石翊父母年轻时也是相爱的,后来,因为性格的冲撞,才闹到互相伤害折磨的境地。糖尿病体质既能遗传,焉知这样的性格与冲突不会遗传?不如真的就此分手,也免得给他本来就一团糟的家庭再添乱。

“好吧,那我走了。”她拽了一下围巾,转身下楼。

石翊余怒未消,进了屋,“砰”地把门关上。音乐与光亮都消失了,走廊里黑乎乎的,寒露摸索着找到了墙上的楼道灯开关。

在小区外的寒风里,等了很久,才来了一辆出租车,她跺着冻透的脚钻进去,开玩笑似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是石翊,这回,轮到了她关机:

没有力气闹下去。够了,索性就此打住吧。



8


婚后,梁笑笑夫妇住在蔡广自己公司开发建设的别墅园,半中半西的小楼,位于半岛的山坡上,周围是绿莹莹的湖水。三楼朝南的大房间,是梁笑笑的琴房,拉开落地的窗帘,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正适合弹奏《渔舟唱晚》。

有了蔡广的实力做后盾,凡事都容易得多,婚后第二年,梁笑笑便在剧院举办了专场演奏会。单是她一个人演奏太单调,请了不少师长、前辈和同行来助阵,还花插着一些歌舞节目,免得台上太死板陈旧。城中的大小媒体都来报道——有车马费,有花容月貌的女主角,有艺术家与金主的八卦,写起来也诱人好看。演奏会又不用愁票房,都由蔡广公司和春华艺专向城中各界人士赠送。浙派筝青年演奏家的风头就算是鼓荡起来了——老实说,名家前辈里,也没几个人开过这样声势浩大的专场。只有一个小小的幺蛾子:有家小报纸没有完全按写好的通稿来发布,而是采访了何玲玲,还登出了何玲玲的评价:“这水平开专场,我认为太早了,早了五十年!”幸而这话是作为“严师出高徒”的佐证来写的,并没有展开去。

梁笑笑心里对自己这位绰号“灭绝师太”的老师,颇有些不以为然——摆出这么副与全世界为敌的架势,究竟有什么意思?何玲玲的琴艺自然比她高,但年龄长出一大截,那还不是应该的?她如今也就是在春华艺专里充充大牌,到了场面上,青年演奏家兼地产商夫人的名头,着实比她响亮得多。

连续几年的专场开过后,梁笑笑把自己的调定得极高,行动便拿出艺术家的范儿,凡俗事皆不沾手。家里有个四十岁上下的管家云姐,人很能干,在蔡家多年了,不但岛上别墅的诸项事宜弄得煞清爽,蔡广母亲前妻女儿等处的情况,也都是门儿清。这云姐伺候蔡广的殷勤周到,叫梁笑笑有些别扭,但她又想——云姐能干,她做夫人的正可以省心。她自己教学及演艺方面的事务性工作,也有了一个能干的帮手——彼得原是蔡广公司公关事务部的员工,模样齐整,勤快麻利,嘴也很甜,头一次专场演出时,便是派他四面八方地张罗,梁笑笑用得顺手,之后就离不开了,彼得从此带着些人,领老板的薪水,替老板娘做事。

蔡广并不反感这位比自己小二十岁的新夫人的做派——他的妻子,就应该这样冰清玉洁,超然出尘。发达后这些年,他见了太多财迷心窍的女人,如今梁笑笑既乐于置身世外,他便乐于为她置一个镶金嵌玉的玻璃罩。看着罩内的美人怡然自得,他也觉世虑皆消,赏心悦目。

因为蔡广的公司常给些赞助,梁笑笑在艺专的日子十分自由,课时不多,来去飘洒。这年初秋,中州某艺校来春华艺专学习交流,梁笑笑闲得无聊,便也参加了切磋活动。座中有位叫张春的,年龄与何玲玲差不多,在古筝演奏界很有名气,梁笑笑还在艺专当学生时,便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还在网上搜过她弹奏的视频。因这张老师也是声高力大的路数,当时梁笑笑对她格外留意——算来已经是十年前了。记得视频中的张春,一头长卷发,身上穿着蓝色飞大粉花的中式旗袍,虽是土了些,好在人生得不错,也算看得过去。如今见了本人,竟是徐娘半老,黯淡无光,不独脸上起了皱,颧骨处还生出了几片黑斑。交流弹奏中,对张春的琴艺,梁笑笑也不像从前那样钦佩了——一首《闹元宵》奏得,虽说是地方风情浓郁,可听上去就像是在说河南话,土是真土。加上那服装发型,时间好像退回去二十年。何玲玲没来,梁笑笑便代表古筝专业弹了浙派曲子《云庆》,到底是浙江筝派典雅,推揉着琴弦,梁笑笑自己都觉妩媚旖旎——哪像那张老师,两手静时如枯柏,动时如鹰隼,十指如钢钳一般,全无女人的风韵。感觉是相互的,张春显然也不怎么赞赏梁笑笑,她是穆桂英似的直脾气,客气话都省了,只是问:“多年前的一次汇演上,碰到过你们艺专的一位弹筝高手,不知这人现在怎么样?”接待负责人以为在说何玲玲:“何老师今天不在,我们的青年演奏家——”他一指梁笑笑,“就是何老师的高徒。”张春道:“我记得好像是姓严。男同志。人高高的。”负责人打了半天呆咕儿:“姓严?我们这里没有姓严的古筝老师呀。”还是校长在艺专久,熟悉情况:“是说严建东吧?这个人呐,早废了。”

“怎么会?”张春吃了一惊,“这人天分很高呀,当年汇演时他弹山东版的《高山流水》,后半段的快板弹得,那真是!——至今没见过比他更快更漂亮的。”

众人不接头,便也抛下了这话。晚上,校长和接待负责人陪着客人们去艺专的小餐厅吃饭。梁笑笑说家里有事,没有作陪。她开着自己的红色宝马车回别墅,一路上交通状况不好,开开停停,她的心情也有些烦躁,老脱不开那些灰扑扑、土哈哈的中州同行。当然了,内陆的经济发展比不上杭州;当然了,他们都是收入不高的学校老师,即便有教琴、演出之类的贴补,也还是温饱水准——自不能与她这位地产商夫人相比。可是,梁笑笑心里就是不舒服,很不舒服——艺术家就该是光彩熠熠、万人敬仰的,否则为什么都拼着命地要成名成腕儿?然而一些已经成了的人,也不过就是这样。

到了这个极高的调上,才知道这个调竟是虚的。梁笑笑来回地想着:艺术家,瞎的也好,疯的也好,聋的也好,经过外行们合力堆砌的光环,才显得那么熠熠闪光。实则在生活里,不过是瞎子聋子疯子,还不如普通人。她想到了老烟枪——那个瘦脸黄牙的德行,在艺专也是垫底的,哪还成个人样?他琴艺高?有什么用?谁在乎?

到了别墅区外的林荫路上,还离着段距离,门卫便看见了她的车,赶紧地把大门开了。梁笑笑的心情舒爽了一些:就是嘛,人该有财势有地位——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心里虽然把艺术不艺术的看淡了,对旁人,架势还得高高端着——蔡广的朋友不少,有一些关系近的,常常到岛上别墅来做客。来了,便笑嘻嘻地要蔡夫人弹奏几曲。梁笑笑不拿正眼瞧这些人:极尊贵要紧的客人,官员也好,商人也好,蔡广早上赶着地巴上去了,不会这么轻松随意地对待。来的这些,要不是比他低着点的,要不就是极熟。因此对请她弹奏的要求,梁笑笑极为冷淡,连人不舒服、天不好琴音儿不够正的话也不说了,索性一声不出地把对方晾着——把她当什么了?酒楼茶馆里弹筝赚外快的小姑娘?蔡广也助着她,呵呵笑着:“艺术家,脾气大着呢,惹不得。”

君宠态亦娇。梁笑笑在家里也整出了一套规矩:她在琴房里的时候,谁也不能随便进;她弹琴的时候有电话,得告诉对方等下再打过来;绝不穿着拖鞋睡衣练琴,等等。她虽然平时满面含春,可要绷起脸来,那威势也是不小。蔡广本是把小夫人当个宠物来看的,没想到梁笑笑套路这么足,这倒是让他多了一点“敬”。

两人的夫妻关系,若说稠密,那绝对算不上。梁笑笑也明白:她的丈夫,不是小家小户里过日子的男人,自然不能天天耳鬓厮磨,况且,两人差着二十岁的年纪,真要是耳鬓厮磨起来,生理和心理的节奏,也未必能够合拍。因此两人养成了相敬如宾、周到客气的相处之道。蔡广的熟人,说起年轻懂事、美貌贤德的梁笑笑,也都挑不出毛病来。

只是,人爬到了北高峰顶上,景再美,看再久,最后还得走下山路——数年之后,完美夫妇也有了烦心事:

梁笑笑年轻,本来并不急于要孩子,但蔡广跨过五十岁后,明显地对闺房之事失去了兴趣。他虽然没什么大毛病,也并不强壮,每次一感冒,便会缠绵个十天半月,这种情况,使得他渐渐把养生、健康之类的事放在了第一位。他有一位中医朋友,定期来家坐坐,半咨询,半聊天,蔡广很把他当一回事。中医里或许有高人,可混蛋也是不少,因为中医的调养之法,结果不像西医那样直接,尽可以滥竽充数,云山雾罩。就如这位周医生,光润的面色,一丝不乱的灰白发,模样挺名医,但那黑炯炯的眼睛里,老闪着一种贼光。虽不怎么正眼看女主人,但偶然的一瞟之中,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他那半文不古的话,梁笑笑听着费劲,不知他到底是要帮着蔡广“壮阳”,还是劝说蔡广养生比传嗣更重要。由于夫妻间很多话都不直说,只能暗暗揣摩:难道,为了养生长寿,蔡广已经不打算再折腾孩子的事了?

要是平常人家,想要孩子而不得,早上医院看病去了。即便病不好,也可以人工授精、试管婴儿。但事情搁在这对模范的老夫少妻身上,就成了难事——没法叫一个坐拥亿万资财、自信爆棚的男人,承认自己需要看这种病。有德有貌的梁笑笑,有了没法跟人说的纠结:半岛别墅中,夫妻俩是分房睡的,他若是来了,自己到底该热烈主动些、给他添柴点火呢?还是装作娇弱冷淡,好让他少点这方面的压力?

夫妇相处,重点并不在床笫间。据说吃得到一块儿、说得到一块儿、睡得到一块儿这三样里,只要有一样,也就够凑合着过了。然而缺什么想什么,房事不谐没有孩子的阴影,老是隐隐约约地飘荡着。这事不便与外人说,梁笑笑只有在心里开解着自己:俗话说,人一辈子,福禄寿不能都占全,眼下的日子,已经是万人之上了。很多有名的夫妇,不也没有孩子?蒋介石和宋美龄,周恩来和邓颖超,人家可都是恩恩爱爱过到底的。一个热衷养生的男人,绝不会撒开了蹄子往风月场里扎,这对家庭稳定来说,应该算好事才对。脑子是想通了,身体却不满意,经常没精打采。梁笑笑向来庄重,人前从来不跟蔡广撒娇起腻的。平时睡前,两人在三楼小客厅坐一会儿,聊聊天,之后蔡广去书房,梁笑笑回自己卧室——下人的房间都在一楼,男女主人的情形,按说看不见,但梁笑笑就是不舒服。尤其是那云姐,她越是表现得职业,梁笑笑越是觉得她心机深藏、暗地发笑。她自己就是个深心的人,难道还不明白:有人面上装的说的和心里想的,往往是天上地下两回事?

快三十岁的女人了,生理的起伏变化很稳定、也很明显。每月中,有两个时段,是她的兴奋期。一次是在两次例假之间,一次是在例假前一天。逢着这些时候,白天她心情格外的好,晚上则做着乱七八糟的春梦。有一次,她居然梦见了彼得。彼得赤精大条的,那地方伸出一堆八爪鱼般的大触须,一直拖到了地上。她自己则是急煎火燎,只恨彼得瞎耽误工夫,不赶紧上前把她身体的空虚狠狠堵上——真是活见了鬼了!在平时,她根本没把彼得当男人看——在蔡家领工钱的,都算不上男人。

醒过来以后,她的心绪又平了——做人,得多想想好的方面。同龄人里,有哪个能像她这样,把房子视若等闲的?还不知怎么吭吭哧哧地付着房贷呢。

因为岛上别墅离艺专太远,由西向东要穿过整个城市,逢着蔡广不在家、她第二天又要教课的时候,梁笑笑便到城北的一所住处去落脚。这个住宅区里有楼房有排屋有别墅,规模不大,十分幽静,而且外观也较为朴素。她的这间小别墅是某年生日时蔡广送的——因为婚前做了个人财产公证,他有些过意不去,便年年送她房子车子做礼物——小别墅只有两层,方方正正十分规整。这一向来,梁笑笑越来越喜欢住这边——房产证上是她的名字,厨子和保姆是她自己挑的,里面的一应事物都是随着她自己的心,看看韩剧听听流行歌也无妨,在这儿不用跟谁拿艺术家的范儿。她常用常穿的衣服首饰也都慢慢搬过来了——半岛别墅太大,老觉得冷清。而且这段时间,她中了邪似的,越看云姐越刺心,越刺心越瞄乎着看。其实人家尽心尽职,一点错处也逮不着,可想到她数着鱼油、维生素、花青素、叶黄素等各种颜色形状的保健药片给蔡广服的德行,梁笑笑就觉得恶心,觉得要起鸡皮

疙瘩。

蔡广和女儿的关系不错。当年,蔡广就是把女儿和前妻送出国后才与她结婚的,到了蔡婕毕业那年,蔡广前一段婚姻的影响,飞来峰一般,又戳回了杭州。他兴兴头头地去参加蔡婕的毕业典礼,还打电话给梁笑笑,说要在杭州给女儿办一场接风宴,听那意思,他前妻也要一起来。梁笑笑在自己清幽幽的小别墅里接的电话,声音里笑吟吟、甜润润,心中却十分不快:接风宴的主桌上怎么安排?难道要她和蔡婕及她母亲坐在一起?她可不是二房,而是蔡广明媒正娶的夫人!自己不去?不让蔡婕母亲来?也不妥,只显得自己气量小。更重要的是,蔡广的主意早就拿定了,就是要来这么一个人人在场的家庭大聚会。

梁笑笑只得假装大度:“那当然应该了,只是,我和小婕没见过面呢,送她什么见面礼好呢?”

蔡广显然十分高兴,在那头慷慨说道:“这个你不用操心,她回来后要住上海,住处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就说是你送她的。”

她会信?除非外国的书都白念了。

梁笑笑心里冷笑,嘴上却说:“太好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放下电话,梁笑笑在房间里转着圈儿地走:让前妻后妻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咽得下去么?笑得出来么?男人,也真是够自私的。但,蔡广的大男子主义是有底气的——说到底,财势是他的,前房后房也好,女儿老娘也好,这些女人,都是仰他鼻息享着富贵。

云姐那赔着笑递药片的模样浮了上来,梁笑笑心里堵上了一团烂泥,柔媚的身姿表情都忘到了一边,两条修得极细的眉毛皱了起来。

这之后第二天,梁笑笑叫彼得帮自己取消了当小学生民乐大赛评委的一个活动——因为和接风的事撞日子。彼得瞧着梁笑笑的脸色道:“蔡小姐一回来就要去接手上海的公司,她舅舅也在公司做高层,这下势力可大了,希望蔡小姐别太能干了才好。”

梁笑笑自然不会喜欢蔡广与前妻生的女儿。她见过照片上的蔡婕,那模样,简直是父母缺点的大集合,颧骨宽,嘴巴大,丑得也只能去外国。但台面下的话不能端上来说,她狠狠瞪彼得一眼,为他这会儿的不得体,也为他那天跑到梦里甩触须的臭德行:

“儿女能干,后继有人,这是老蔡和我的福气,要你多什么嘴!”

彼得是个很灵的人物,侍奉了老板娘这几年,哪能不了解她的脾气?今天这脸色,显见得是气不顺。听梁笑笑说了永远正确的场面话,他赶紧嘿嘿赔笑:“骚瑞骚瑞,是我小人之心了。”



9


闹分手之后,寒露和石翊两个人都绷得死死的,不肯俯就对方。出国的时间比预想中晚了半年,临走,石翊到底还是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寒露想,既说了分,就该分得脆生生,免得牵肉挂血的,更扯得疼。她口气里便很淡。石翊那边又不知是怎么想的,听上去也是十分客气:

“伯父现在怎么样?好些了么?”

“还好。”

“还住在康复医院?”

“搬回家了。每天来回跑太累。”

“哦。”

“你们那个语言加强班,同学们办出国都顺利么?”她本来是随意一问,话出口,又觉得有些别扭,思绪飘到了那索菲娅身上。

石翊似乎感应到了,颇冷淡地道:“还行吧。大部分人都挺顺利的。”

“那,一路顺风。”

“嗯,再见。”

“再见。”

寒露举着手机,石翊忽然“哦”地想起了什么,她忙把耳朵再贴上去,只听得一句“问候马文”,那边挂了。

和马文有关系么?她有些啼笑皆非。

放下了这一段,寒露自觉很是平静:人一辈子,只要燃烧过一次,也就不算虚度。石翊走后不久,一天夜里,寒露梦见了他。在梦里,各种现实中的繁杂事全没有了,他俩在上塘河边散着步,花朵怒放的桃树,沿着河,一直蔓延到天边。他揽着她的肩,两人亲密无间,一段旖旎的《琵琶语》旋律围绕着,把热恋时那情浓意洽的感觉又带了回来。

醒来以后,她自觉硬着的心,仿佛被钝刀子割着,生拉硬拽似的疼。



父亲从康复医院出来后,病情稳定了一段,就又继续发展了。看着病魔在亲人身上肆虐,那种心理上的折磨,比自己生病还要痛苦百倍。眼睛出血、一只眼盲了、身上像有万只蚂蚁在啃噬——父亲自己,对这些苦楚倒是默默承受。偶然有舒爽的时刻,他立时恢复乐天的脾性,说说笑笑:“小露,别老板着脸呀,弹一首《灯月交辉》听听?”寒露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接这茬,她也没心绪去弹那些流风回雪、轻云蔽日的欢欣小调。因为与房东关系不错,寒露住在从前与石翊同居的那小巢里,始终没有搬过。因为家有病人,房间里老是很凌乱,全没有一般家庭的温馨明丽。

父亲自己是敲不动鼓了,有精神时便听听音乐,音箱的音量开得很小,传出浙东锣鼓那细密欢乐的节奏。“你妈妈没福呀,”父亲说,“否则退了休,蛮可以去跳跳广场舞——你妈妈年轻时啊,那也是能歌善舞的好手……”有时候,父亲坐到阳台上晒太阳,隔壁家四五岁大的小男孩也在阳台上玩耍,这一老一少隔空嬉戏,敲着阳台上的栅栏,小男孩是啪啪啪地乱敲,父亲则是啪、啪啪、啪、啪啪,有节奏地敲。

真是老顽童呐,心中有足乐者,便不以病为苦了。寒露却做不到,因为生的烦扰痛苦,现在都是她一个人挑着。父亲后来每周都要去医院做一次透析——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上带着毒素的血通过细细的管子,送到透析机中去处理、过滤,这种外来的干预把人体本身的节奏破坏了,每次清洗完毕,父亲便发出一阵阵难受的呻吟——老顽童的乐天似乎也被机器涤荡了。寒露年轻时淡金般的肤色,如今已变成了黑黄,寒素的衣着和疲惫的神情,让她看上去就像医院里的护工。脸上的笑容也早被夺走,两眉总是微蹙着。

父亲第二次进重症监护室,距离第一次已有五年。已经拖得够久的了,这次是真到了终点——不独肾衰,全身的器官都衰竭了。老头的两目都失明了,眼珠子倒是清亮,偶尔睁着时,还依稀能想见他年轻时面容的清秀。各种管子插遍了他的身体,因为腹水排不出来,肚子胀得极大,有一条管子从口中插进去,把深褐色的腹水抽出来。到了这个份儿上,人大概还是死了好,活着只剩下受罪。那一天,当重症室的护士告诉寒露就在今晚,叫她准备起来时,寒露没有任何表情。去吧,她心想,早点解脱——父亲因为是下岗分流人员,没有医保,这几年寒露卖了老家的房子,卖了里面所有的家具物什,就差要自己去卖血了。

她没有坐车,从医院出来,仿佛是从白色的地狱里暂时逃脱。她投入傍晚的人流中,呼吸着车霾尘雾,呼吸着人间的气息,头顶上是宽阔坚固的上塘立交桥。一个个方方的水泥桥柱,因为缠满了绿色的蔓藤,仿佛是变形金刚穿上了绿色的袜子,正顶天立地站在街道上。要准备父亲的衣物,要取一些钱款,要打电话跟马文商量着回老家安葬……她心中有事,步子不由越来越快,那节奏竟与《战台风》中码头工人抢救货物的旋律相合着,还有那表现雷霆震怒、狂风乱石、暴雨鞭人的阵阵扫摇声,也都在她耳边轰响着,顽固地来回反复……

她又一次回老家去办丧事。还是那些程序,一项一项的,最后来到了墓地。马文陪着她——他已经成家,新婚妻子因为怀孕不便,没有一起陪着来。

冬天的墓地格外阴郁。石碑满眼,处处都像是在板着脸。母亲去世时,葬在一个双穴内。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是黑字,父亲的名字是红字,这次,红字上描了黑,表示父亲的这辈子终于熬完了。墓两边各栽着一棵茶树,上次来时还极小,如今却长得一人高,上面还开满了红花。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在母亲的骨灰盒旁边,寒露想,父母一定都是高兴的,终于重逢了,母亲那未展之眉,又可得父亲的常开笑口来安慰了。



父亲在时,虽是病人,时时处处拖累着寒露,但也仍是她感情上的支柱。这一走,寒露忽然失了重心,仿佛也来到了阴阳交界处,成了半个死人。回到杭州,她宅在小屋内,独行独止,独坐独卧,过着幽绝的生活。她好像得了大病,浑身绵软,昏昏思睡,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力气想,总是僵卧在床上。卧室的窗帘遮光布,因为陈旧,不像从前那样密闭了,透过了丝丝点点的光线。鸟鸣声很近,就在空调的室外机上。隔壁阳台上的小男孩乱敲着窗栅栏。对于这一切,她无知无觉,世间的欢欣喧闹,自然的四时晴雨,成了零,都成了零,寒露的心神,已经散了。

死灰槁木般的日子过了小半年,寒露才慢慢好些。她打起精神,收拾房间。父亲的衣物,各种的药瓶,全都清了出去。床也拖了出来,床靠背贴住墙的部分,全是绒绒的灰絮。床下还有一本单词大全,是石翊的旧物。寒露捡起布满灰尘的书,翻翻,上面有他背诵时做的记号。她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把它扔进了黑色的废物袋。

客厅空了不少,她把琴架琴凳及琴都搬了出来。琴上全是灰尘,弦也全都走了调。从前,就是再走腔走调的琴,她一两分钟便刷刷调好,根本用不着调音器,而这时,她怕长久不用弦容易断,一根一根极慢地调。这些年是琴歌断、欢声绝,现如今,零落一人的她,什么也没有,只能与它为伴了。

高音区的弦锈了,声音很尖厉,低音区的倒依然沉郁。寒露心中茫茫的,她将两手放到低音区上,下意识地弹出《二泉映月》那悲怆凄绝的第一句。喑哑的叹息声,把心中的孤苦沉痛都勾了出来,她叫了一声,一头扑在了琴上面。



人的一辈子里,前面有些年闪闪发光,记得格外清楚,到后面便只觉得快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总不得四季那样从容不迫,反复循环。这又不知是哪一年的五月里,天已经颇热,下午时分,小巷子里面堵得肠梗阻一般,究其原因,是小巷子中部,有一个幼儿园,到了四点左右,来接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早早就挤在大门外。巷子本来就窄,两边已停着不少车,也就只能容一辆车通过了,遇着两车迎面,自然便乱麻一般。幼儿园对面是个平民小区,沿着街,底下的一层全都破墙开着小店:平价蔬果店、粮油店、小五金店、洗衣店、发廊、文具店、棋牌室,天气好,有两张牌桌搬到了人行道上,老头们说说笑笑地打着双抲,对小巷子里的杂乱喧闹,竟是视而不见。蔬果店里扔出来的烂菜叶把路旁的垃圾桶塞满了,有的就扔在桶周围。店外放着几个红色的大塑料桶,里面盛着些鱼,有人来买,老板娘麻利地就杀将起来,鱼腥味儿引来了一只黑猫,瞪着绿眼睛向桶边窥看着。

寒露在这烟熏火燎的小巷中走着,一路看着门牌。她教的一个小姑娘,跟着她学琴已经三四年了,人聪慧,也懂事,寒露很喜欢她,师生俩有了感情。到了五年级,小姑娘功课紧了不少,寒露便把她的课从周末调到周五下午,并且亲自去小姑娘家上课,给她省些路上的时间。小姑娘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一方面过意不去,另一方面又盘算着是不是要加些学费,寒露却说不用,她是个自由人,时间多,正好也借此出来走走,而且沿着上塘河边的游步道过来,路不远,风景

也美。

幼儿园的大门,正对着一家小琴行。门脸儿很窄,冲眼是个小前台,但并没有人。一侧有个橘色的布沙发,另一侧斜放着一架古筝,四壁墙上挂着些吉他之类的乐器,再往里是一条窄道,窄道两边是隔出来的极窄小的空间,估计也就够放一张琴一把凳子的。现如今,很多小区外都有琴行啊学前培训啊之类的店面,做的都是就近的生意。因是同行同业,寒露自然慢下脚步,多看了两眼。几个接了孩子的老人围到了琴行门口,有个调皮的男孩子还冲里面喊:“演出可以开始啦!”琴行小隔断中伸出一个头:“等一下,小阳就回来啦。”说话间,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子背着个大书包走进店里,小孩们赶着叫她“小阳姐姐”。女孩子十三四岁,身量颇高,眼神冷冷的,傲气逼人。穿着校服,上衣是短袖子,下面是肥大的长裤,裤两边一通到底两条长杠,倒是穿出了些嘻哈的风格。寒露微笑着,和老人孩子们挤在一处看:这小阳可不似她教的小姑娘那般宁静温和,只见她把大书包扔在沙发上,拿过一把吉他,站在琴行门口,拨了两下,很酷地拉开了明星架势:“给我你的手/和你的腰肢/让我们融化在/这节奏里……”

弹得不错,唱得也很有特色,有一种初生牛犊特有的涩劲儿,倒是颇合摇滚的气质。隔断里传出声音道:“谁叫你弹吉他的?弹古筝呀!”女孩住了手,把吉他扔到沙发上:“土了吧唧,我没兴趣!要弹你自己弹!”

“你这死丫头!”随着这话,里面走出一个娇小玲珑、十分甜媚的女子,身上一件淡蓝色小花的掐腰连衣裙,通身看去,很有几分风致。“叫你弹你就弹嘛,老是这么梗头倔脑,你闹青春期到底要闹几年,真是前世欠了你的……”

寒露看着这女子似曾相识的眼眉,疑疑惑惑,待那女子把琴横过来对着门,准备给围观的人演奏时,她叫出声来:

“方巧眉!”

琴行门脸的招牌上,本就写着“巧眉琴行”,住了这么多年,乡里乡亲,隔壁邻舍,能叫出她名字的人也不少,所以巧眉瞪着眼前这个一脸惊喜、却全然陌生的中年女子,倒是有些愣神:

蓝布上衣,淡灰短裙,一把抓的枯涩头发,黑黄的瘦脸。

“啊?”轮到巧眉惊叫,“寒露姐!”

两人的手拉到一起,巧眉蹦着笑着,十多岁的年纪减下去,又成了当年春华艺专里天真一派的小姑娘:“天呐天呐,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了!”

“我一直在杭州呀,住上塘河边,离这儿不远。”

“真的呀?天呐天呐,你好么寒露姐?今天怎么在这儿出现啦?”

“还好,这会儿要去一个学生家教课去,就前面那个小区。”

“是嘛?天呐天呐!”

小阳在旁冷眼看着,小孩子们又叫唤了:“老板娘,今天还演不演呀?”

巧眉笑道:“这就演!”又对寒露挤眼,“小店的广告时间到啦。”寒露笑道:“你弹吧,我听着。要弹什么来着?”

“《沧海一声笑》。”

寒露见小店里有鼓,便道:“等着,我给你加个前奏缀揽揽客。”她拿起鼓槌,在那面不大的鼓上敲起来。看不出她这么个核桃似的瘦人,力气却是不小,由慢到快,由疏至密,一通激烈的敲击,登时让小店内外热血奔涌。同门出身,巧眉也与她心有默契,炫技似的刮奏在琴上盘旋流转,如同酒倒进了火里,烈焰腾腾地蹿将起来,寒露索性给自己打着节奏,和着巧眉的琴声,洒脱慷慨地唱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弹完唱完,两人笑成了一片。巧眉道:“只要小孩子吵嚷着想学琴,家长们没有不答应的。我们这小店,也就指着这些小孩子过活了。而且呀,学筝的女孩儿往往学得久些,不像那些学吉他的小男孩,没几天便撂下了,可别指着赚他们的钱。”

说了些话,寒露便要去给学生上课,巧眉道:“你等下过来吃晚饭,好容易见一面,好多话还没说呢。”

“太麻烦了吧?”

“不麻烦,秦申今天也要晚回来,你先去忙,我把你们的饭菜留出来。”

于是,寒露上完课又过小琴行这边来。小巷子安静下来了,放在人行道上的牌桌现在成了饭桌,有一家人在桌上吃饭,头顶上有一个黄灯泡照着,线是从路边哪个店里拉出来的。这家人穿着居家服,说说笑笑,很有些天地为屋、众人何入我胯中的旷达劲头。寒露且走且想着那小阳:巧眉怎么有这么大的女儿了?她刚才说的秦申,听口气该是她丈夫,难道就是关老师门下那个内向的二胡小子“娘娘”?巧眉后来嫁了他?

寒露性子独,毕业后与众师友全不联系,因此巧眉的事,她全然无知。这会儿她也只能是暗自猜度,到了巧眉店里,只见小前台边上多了两个方凳,一个上面搁着电饭煲,袅袅冒着白气,另一个上面放着电磁炉,炉上有只香气扑鼻的砂锅。小阳趴在小前台上做功课,见寒露进来,便向里面叫“妈”。

巧眉忙忙把手上的一个小学生送走,一团高兴地张罗着让寒露吃晚饭。

“家里没人等你吧?”巧眉瞟着她,“寒露姐,马文呢?”

“马文?”寒露微笑,“他在老家,有妻有女,日子过得好着呢。”

“啊?这怎么回事呀?”巧眉好奇,寒露则以攻为守:“你怎么回事?”

巧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歪着头,合着眼,似是悠迴,似是惆怅,最终叹口气:“话太长,不说也罢。”

两人便说些眼前的事:如今巧眉一家就住在这小区里,琴行这个小门面是租的,收的学生虽不少,但因为是平民小区,自己小店的硬件也不好,所以收费高不上去,忙忙碌碌,也就是一家人勉强度日。秦申有时候接点别的活,但因为无名无姓,不是什么腕儿,所以也就是赚点辛

苦钱。

布衣菜饭,过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可小阳她——巧眉朝女孩子那边努嘴——偏偏日后想去考音乐学院,“现在的学费可比我们上学那会儿高多啦,”巧眉说,“而且家里现戳着我和她爸这两根废柴,死丫头还要往这条死路上走?好好念书上大学,以后当个公务员呀医生什么的,有份稳定收入,那才算脱离苦海呢。”

“你们不想供我,我自己打工赚学费。”小阳气横横说。

“没良心的死丫头!是怕你以后受苦。”

“我乐意!”

寒露听她们母女俩拌嘴,又见从前一团孩子气的巧眉,如今也拿出“妈”的架势教育人了,觉得有些好笑,便道:“路都是自己走的,由她去吧,哪管得了?”

吃着饭,聊着天,巧眉把自己知道的一些师友的情况告诉给寒露。如今他们家与关老师严老师倒是常走动,小阳的二胡和古筝就是分别跟两位学的。关老师把小阳疼得什么似的,小阳和家里一闹别扭,梗着脖子就离家出走——走到关老师家里去。和严老师就没那么好了,最近见了面都不说话——只因小阳现在迷上了摇滚,古筝上头十分敷衍,严老师可不是好性儿,只要小阳上课时不认真,一个笃栗子便着实地敲过去,一老一少因此翻了脸。

小阳听到不停地说她,忍不住回嘴:“民乐土里吧唧,有几个年轻人喜欢听的?早点绝了好。”

“你这死丫头……”

寒露怔了,想了一会儿道:“只要弹得好,土的也罢,洋的也罢,都可以成天籁。”

小阳哼了一声。

巧眉瞪她一眼,转而与寒露说起了梁笑笑:“还是笑笑姐厉害,名利双收。你不知道吧,年初她开了一家公司呀还是学校什么的,离这边不远,也在城东北,据猴子说,里里外外可高大上了。笑笑姐那里缺老师,我也不想秦申老窝在这破小店里,叫他去,他却不肯。平时呀,也就是猴子死活地拉他,他才出去动一动。”巧眉数落着,最后又说,“不过呢,我也不希望他太累,而且已经这个年纪了,再扭着自己的性子,更犯不着。”

小店里并不安静,两个满脸痘的中学生探头探脑,互相推搡着,走了进来,巧眉问干什么,两男生说是要给班级合唱伴奏,想麻烦店里给他们班要唱的《共青团之歌》配个和弦,两人好照着谱吉他伴奏。

“好好,小阳,你给他们写一下。”巧眉把乐谱递过去。

“没有白干的,配和弦五十块!”

“我靠!”两个中学生叫起来,“黑店呀,这也要收费?”

“当然了,我还要攒学费呢。”小阳不通融。

巧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拿过谱子边哼边写,两个中学生又问:“老师,明天下午我们能不能拿琴过来,跟着您一起练练这首曲子呀。”

巧眉道:“周末课排得满,你们中饭或晚饭时来吧,见缝插针练一下。”

“不——收费吧?”两个男生小心翼翼。

“不收啦,以后换琴弦买拨片记得来我们

这儿。”

“好好好。”

两人兴高采烈地走了,小阳哼道:“别做梦了,人家不会网上买?”

这里巧眉又说,整日对付这些大小孩子,繁琐忙乱得很,吉他架子鼓扬琴柳琴萨克斯,也都凑合着教,反正大多数孩子的程度也不高,自己本门的筝艺倒是没时间钻研了,这小琴行里的生活呀,巧眉叹一声,就跟孩子们玩的那踩着轮子的笼中小白鼠似的,出不去,又停不下来。

临近九点,店里又进来一个人,瘦条个,黑眼镜儿,寒露一眼便认出是秦申,那眉眼态度一点都没变,只是老了十多岁,头上染了不少霜——才三十多岁,这也太早了些,由此可知,日子过得颇劳碌。

“秦申!你怎么才回来嘛!”巧眉的声音里带了娇,“也不知道打个电话!给你留的粉丝砂锅都涨起来了,真是的!”她把秦申拽到沙发前,“你快看,今天有稀客!寒露姐无巧不巧地,竟从店前走过!”

秦申睁大眼,认了好一阵,脸上才现出恍然的神情:“哦哦,啊!”巧眉“哧”地笑了:“嗯嗯啊啊的,死相!就你的嘴是白长的,话都不会说。”

秦申被推到凳上坐下。这人依然腼腆,看看寒露只是笑。寒露怕他拘束,忙自己长一句短一句地说着下午偶遇的情形,巧眉则给秦申盛饭、布菜,小鸟似的团团直转。她不时用傻、笨、木之类的词汇数落着秦申,并伴以戳一下、拍一把的小动作——这些夫妇间的亲密本不为过,但在独居多年的寒露眼中,却觉格外分明,仿佛是把自己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的孤清处境,衬得愈加清楚了。



10


寒露走后,秦申回去洗澡,巧眉让他督促着小阳早点上床睡觉,自己则在店里理理账目,做些杂事。当天的偶遇,勾起了好多沉在心底的旧事,她不由有些出神。

多疯狂的初恋呵,只是,太短暂。从音乐节那天在太子湾公园对Sunny一见钟情,到他们骄阳乐队集体从杭州消失,这其中,也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Sunny这个人,除了他弹得一手好吉他,有一副磁性动听的歌喉,她又了解多少呢?

那帮人比她大十岁左右,四处漂泊,都是老江湖了。在他们眼中,巧眉就是那种追随着歌手、乐于献身的傻帽“果儿”。也许吧,反正那时的巧眉,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乐坛内外地瞎聊,只觉春华艺专,还有自己学的古筝,简直就是出土文物,土得掉渣,连提也不好意思提。

日常生活中的Sunny,颓得就像半个死人,仿佛是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不是靠着树,就是倚着墙。话也极少,从那帮人聊天的片言只语中,她知道Sunny是甘肃人,读过音乐学院,当过北漂,后来成了流浪歌手。骄阳乐队的这些人,也是后来遇到、临时拼凑的,在一起不过才一年。Sunny只有唱歌的时候才有活气,好像平时不说的话,不用的情,都攒在一起,从歌声中流淌出来了。巧眉爱死他那横抱吉他的模样,为了抚平他眉间的愁郁,别说当“果儿”,就是死,她也愿意。

她不知道他有过什么经历、受过什么苦,但她又仿佛都了解——从那些歌声里。那段时期,聪明灵巧的巧眉学会了吉他,她声音纤细,唱《橄榄树》倒也有些空灵的味道:“……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她坐在Sunny住处那杂物乱堆的小床上,轻轻吟唱,不时含情看看坐靠在墙边的他。

十八岁呵,那年纪,她真是什么也不懂。Sunny还在杭州的时候,她的例假就已经停了,却根本没往那方面想。等他走后,她才悟出这大概就是“有了”,直着眼发了一夜的呆。她去琴行找到老板,打听Sunny他们的下落,结果白听了一通抱怨,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得到。她哭得如同花脸猫一般,到最后,琴行老板也心软了,骂那帮混蛋“造孽”,摸出几张百元钞票塞到巧眉手上。

巧眉没接那钱,一路哭着,走回了春华艺专。其实她心里从没有怪过Sunny,她爱他,为他怎么都情愿。两人的缘分如此之浅,也只能怪老天。到艺专外那条小河边时,她倚着根石栏擦眼泪。阳光灿烂,绿波粼粼,锈红色的马尾松松针落在地上,像是铺上了一层厚毯。水边的美人蕉和芦苇上,也落了不少,红绿交映,格外鲜亮。她在这个金色的画面里,用少女满怀的温柔下着决心:把孩子生下来!生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帅男孩!万一日后还能相见,他便知道她是怎样真切地爱着他!

小阳,小阳。眼下,巧眉想着那个冬日里的场景,唇边带起无可奈何的微笑。去年元旦时,小阳因为在学校新年演出里显摆她的摇滚技艺,吸引了不少同学粉丝。这些人都是女孩儿,嘻嘻哈哈,天真混沌。有一天,她们来到小店前,听小阳弹唱一曲,然后拍着手瞎起哄:“秦小阳,我爱你!我要给你生猴子!”都是女孩子呀,现如今哈偶像都爱这么喊么?巧眉听了,又是笑,又是叹:

哼!生猴子。生猴子养猴子有多难,她们知道么?

在巧眉怀孕的前半程,天还冷,她借大衣棉袄遮着身形。教琴的收入不高,本来就是数着铜钱过日子,因此谈不到什么保胎养胎,也没有去医院建卡、做检查,只是糊里糊涂地往下混。天热起来后,肚子遮不住了,人也常犯困气急不舒服,她便躲在那破小楼里,白天轻易不出门。小楼内各人忙各人的事,并没谁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有老烟枪,一瞥到巧眉偷偷摸摸上下楼,刀片般的眼神便刮过来。

小阳出生在炎热的夏日里,当时孕期才七个月。傍晚,巧眉叫了份外卖,吃完腹中有些疼痛,也还不当回事,到半夜,她起来上厕所,看见一条红色细线蜿蜒着向脚腕流去,登时吓得脚发软,强撑着去敲隔壁女孩的门。那女孩却更无主意,惊叫声比巧眉还大,小木楼整个地被惊动了。众人七嘴八舌、混吵乱嚷。老烟枪也上了楼,上下把巧眉打量一番,“哼”了一声,便叫人去楼外的路口截出租车,他回自己房里拿了些钱,然后横抱起巧眉,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叹气的木楼梯往下走。隔壁女孩空着两手,稀里糊涂地跟着。

“小姑娘怎么弄成这么副样子?”

“真是要了命了……”众人在身后议论着。

巧眉身上只套着件花睡衣。强烈的宫缩开始了,她两腿分着,疼得边哭号边喊救命。出租车司机嫌晦气,开始不肯去,老烟枪扔下巧眉,一把拉开车门,揪住那司机:“娘卖的,不去老子同你拼命了!”

司机只得认倒霉。车飞快地向妇产医院开。老烟枪凶神似的坐在副驾驶座上,骂骂咧咧,也不知到底在骂谁。司机确实有理由不乐意:后座上的巧眉,半躺半靠着隔壁女孩,一阵哭,一阵号,血污把车座上的白布罩子全浸湿了。

虽然是早产,小阳先天还算壮,保育箱里放了一周便出来了,包在蓝色的小衣服里,放在了巧眉枕头边。老烟枪每天横眉立眼地进进出出,一肚子没好气——他一个老单身,哪里会捣鼓小毛头、照顾孕妇了?看到半尺多长、脸皱得猴子般的婴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护士们瞧那架势,以为他是巧眉的父亲。其实巧眉老家在浙南,那地方民风颇保守,巧眉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如今干出这种丢脸的事来,别说父母,就是哥哥兄弟也有资格狠狠地教训她,因此巧眉哪敢打电话给家里。老烟枪见不得巧眉那凄凄惨惨的哭相,逼问孩子的父亲是哪个。巧眉咬着嘴唇不说,老烟枪焦躁起来,大手掌向巧眉头上拍去。一旁的毛头仿佛有了感应,拳头大的小脸筋涨血涌,爆发出“啊啊”的惊人哭声。几个粉白衣服的护士跑进来,一起指责老烟枪:“要打人回家打去,别在医院里撒野!一点素质也没有!”老烟枪那形象,活像酗酒赌钱的无赖父亲,难怪小姑娘早早地要向外寻找温暖呢?因此护士们没一个待见老烟枪的。老烟枪一张刀条脸铁青,想在走廊上抽根烟消消火,又被护士们说了几句,他脚一跺,骂骂咧咧地甩手去了。

关键时候,还是关老师和师母帮上了大忙。老烟枪猜测巧眉是受了哪个二胡小子的祸害,出了医院便跑到关老师家闹了一场,老夫妇这才知道了巧眉的情况,顾不上跟老烟枪生气,急急便赶到了妇产医院。师母是个麻利人,她一出手,巧眉母女便算是有了着落。师母抱过小阳,一看便爱煞了。小阳给她的见面礼则是一泡绿稀屎。师母立刻嘎嘣脆地叫起来:“要死的了!屎是绿的,明摆着是没吃饱!可怜可怜,奶也不给毛头吃饱,当真是造孽!”

巧眉出院后被接到关老师家,她把Sunny的事也说了,老夫妇听了叹息一阵,并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这一来是关老师和师母心善,二来也是顾不上——小阳脾气急,哭声大,夜里睡得不稳,常得大人手抱着,三个人累得东倒西歪,别的事全部往后放。活生生闹腾腾的这么一个毛头戳在眼前,巧眉的辈分上去了,孩子气也跟着烟消云散,加上师母指点,很快成了麻利勤快的小嫂儿。小阳百日的时候,她抱着孩子去从前的住处拿东西,见了老烟枪,她笑眯眯、甜蜜蜜地说道:“严老师,小阳可想您啦,您逗她玩一会儿,我上楼收拾东西去。”说着把胖乎乎圆滚滚的小阳塞到老烟枪手里,自己上了楼。这里老烟枪如同抱了个炮筒,瞪着毛头那黑豆般的小眼睛,哭笑不得。

秦申则是小阳会爬的时候到杭州的。他本来在老家一所小学教音乐,过年打电话问候关老师,知道了巧眉的情况,立时便坐不住了。来的那天傍晚下着雨雪,到了关老师家,一进门,眼镜上就起了白雾,巧眉抱着小阳迎上来,嘻嘻哈哈地道:“小阳,叔叔来了,叫‘娘娘’叔叔!”她抱着个没爹的孩子不害臊,秦申倒是有些脸红,等眼镜上的雾气散了,他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小孩子,怯怯地做了个要抱的姿势,巧眉笑道:“不给你抱!先洗手去!”

饭桌上,秦申和巧眉并肩坐着。巧眉的脸色很红润,比学生时代更加美丽,她一边和师母说着闲话,一边喂小阳糊糊,不知哪里不对小家伙的心意了,她用胖手推开小勺,“哇”地又震天价哭起来。“哎哟,这小东西,又作了!”

“快拍拍背!别噎着!”

“要不把电视开开,看电视她不闹的。”师母说。

“不要,眼睛看坏了。”巧眉摇着小阳,忽然对秦申道:“娘娘,你吹个曲子试试?安静点的,就《妆台秋思》好了,吹慢点。”

听着笛声,小阳果然安静了,黑眼睛瞪着秦申。



自那以后,秦申便留在了杭州。猴子也有意思,巧眉跟他,本来浑头浑脑不搭界的,他却老憋着一肚子气,等着看巧眉的笑话。现在秦申跑了来,看架势是铁了心来当这个便宜爹的,猴子又有些患得患失。巧眉因为之前猴子给过她冷脸,在关老师家碰见了,便使出了女孩子的小心眼,不正眼看猴子,只跟秦申说说笑笑,搅得猴子百爪挠心,十分地不痛快。东西是非要抢才好吃的,他越看越觉得,成了小嫂儿后的巧眉,从前的天真纯情,变成了妩媚风情,着实地撩人心弦。可巧眉像故意气他,一会儿把女儿交给秦申抱,一会儿又放到关老师膝上,就是不给他。不但不给,连说话都不向着他,完全把猴子当透明人。

猴子气得直磨牙:装什么装!这私生女都有了,还能算正经女人?什么东西,就连跟老烟枪那种老光棍,她也是花枝乱颤的,怎么他就不行了?可也怪,不管心里怎么轻贱巧眉,见了面,他还是情不自禁想哈她。每次去关老师家,他总要给小阳买点尿不湿呀,衣服呀,营养糊糊什么的。巧眉假装看不见,师母则说:“别花那冤枉钱,一瓶进口糊糊好几十块,还不如自己用搅拌机搅点,又新鲜,又可靠。瓶装的呀,说不准就有添加剂染色剂。”猴子一鼻子灰,朝关老师膝盖上的小阳做个要抱的手势,小东西不识抬举,哇地一嗓子哭嚷起来。猴子看那涨红的小脸,半丝巧眉的影子也没有,眉眼全是那乐队破主唱的,他心里暗骂:小样的,你改成个女的模样,又来祸害了!见秦申这个便宜爹当得很尽心,又想:若是秦申当年在杭州,见过那破主唱本人,见过巧眉和他鬼混的贱样儿,不信他还能有这个度量。大炳肯定会和他有共鸣:巧眉再撩人,叫他天天对着这么个转世混蛋、祖宗似的伺候着——哼!

虽说秦申一直恋着巧眉,可巧眉这就答应和他一块儿过,这速度也是够快的。两人领了证,在关老师家不远的小区租房住下来,正式组成了三口之家。搬过去那天,大家吃了一顿饭。看在猴子和秦申同门及给刚到杭州的秦申介绍活儿的分儿上,巧眉的态度好了不少,猴子便也借酒盖脸:“怎么不嫁给我呀?我可是有房无贷呢。”巧眉白他一眼:“你?全世界就剩你一个男的,我也不嫁!”

猴子脸上下不来,僵着。

巧眉“扑哧”一声又笑了:“你这么鬼,谁知道会不会把我卖给外星人!”

她咯咯的,前仰后合。猴子看着那唇边两个米粒大的梨涡,气不得恼不得,算是没辙了。



寒露再现江湖之后,同学圈里小小地震动了一下,猴子牵头,决定搞一次小型同学聚会,地点就在梁笑笑的正雅艺术培训公司。这天中午,巧眉夫妇在店里等寒露,准备着结伴一起去,猴子打电话来催了:“我都已经到了,你们也快着点呀。”

据猴子说,大炳本来也想来的,他现在开着家小公司,做点小买卖,早就不拉二胡了。因为老婆就要临产,这次就不来了,等过年的时候,再来关老师家拜年,并看看同学们。

撂下电话,巧眉笑吟吟对秦申道:“大炳要当爹了,这回,咱们可以跟他结个儿女亲家。”秦申“嗯嗯”着,巧眉点他的额角道:“你这个人哪,木儿咯吱!你知道什么了,就乱嗯嗯?”她又揉搓秦申的头,替他拔出几根白发。腻了半天,才从小前台的抽屉里拿出个东西,戳到秦申面前。秦申问是什么,恰好有人从小店前经过,巧眉忙把那东西夺了,放回抽屉,等人过去,才又撒着娇说:“木陀!我怀孕啦!这回呀,我一定要生个男孩儿!”



嫁给秦申,初时,巧眉为的是方便:小阳需要上户口,她也需要有个丈夫来帮衬——两双手干活总比一个人强得多。小阳还小,巧眉分不开身,主要靠秦申支撑这个家。他那时也只有二十出头,细瘦单薄的一个人,把各种的杂活烂活都干遍了,甚至小区里老杭州人搭棚办丧事,只要给钱,他也去帮忙敲锣吹号。一年一年的,他们如今住的这一套小房,租的这一个小店面,旁人看着不算什么,独巧眉知道其中的辛苦不易。

如果不是早早地被家累拴住,秦申肯定会比现在有成绩吧?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巧眉却是贫贱中日久生情。记得有一年春年前,秦申跟着个临时搭起的丝竹班子去赶场演奏,那年天奇冷,下了大雪,一天到半夜了,也不见秦申归来。巧眉在家越想越怕,担心他路上遇到歹人。打他电话,每次都说在路上。等到夜里一点多,秦申才一身雪片地回到家,鞋全湿透了,连半截裤管也是湿的。问他,他则说,春节前出租车大半都停了,又是雪天,更是一辆也打不着。时间晚,公交车也没了,只能走回家。巧眉骂他笨,不知道搭熟人的便车。秦申道,都不顺路。况且雪天车不好开,哪好意思麻烦人家。

大雪天里穿城过市地走回家,这个人哪,真是木。巧眉心疼自己的男人,一边倒茶倒水一边数落,自己掉下眼泪来。

这也不知是从哪一年起的,巧眉对秦申是怎么看怎么亲切,怎么看怎么心疼。从前与Sunny的情事,很少再想起了。这蔫人还有个叫巧眉心折的好处:看着不紧不慢,不怎么灵光,拿起乐器来,却有一种特别的沉静。二胡也好,笛子也好,在他手上,都有了情,有了神,能钻到人心里。

她老觉得处处对不起他:小阳这孩子,也是一个冤孽,小时候是不好养,长大了是不好对付。两口子算是很宠着她了,可小阳性子既急躁又敏感,稍大一点后,隐隐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艾自怜,老是跟父母别别扭扭。到青春期更是了不得,简直就成了炮筒,一句都说不得。因为这些情况,再加上日子过得紧巴,夫妻俩始终没提添孩子这话,如今小阳上了中学,家庭经济也略为松动,巧眉才又起了给心爱之人“生猴子”的念头。

“真的?”话说当下,秦申黑眼镜儿后的眼睛闪了闪,“什么时候的事儿?”

“死相!我今天早晨刚试的早孕棒。生个和你一模一样的,长大也拉二胡,好不好?”

秦申微微笑着:“还是和你一模一样吧,

好看。”

巧眉斜他一眼道:“我好看么?木陀,你倒说说,有多好看?”

门口又走过两个人,是隔壁小店的洗头妹,两人冲着巧眉和秦申道:“哟,大白天的,老板和老板娘又亲热上了?”巧眉“啐”着她俩——一条街上,互相都熟识,发廊里厚皮老脸的几个女人,就喜欢拿腼腆的秦申开玩笑。笑闹间,寒露来了,巧眉夫妇方收拾一番,关了店门。



11


养尊处优的梁笑笑现在丰满不少,面如满月,雍容华贵。然而结婚八年了,她依然没生出一儿半女,这个暗影藏在心里,让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神幽幽的,有那么点保留。

蔡广的女儿蔡婕回国后,火速地结了婚,火速地生下一个儿子——在外国念过书,又嫁了个美籍华裔的同学,蔡婕那气场,比她老爸还要足:上下五千年的中国文化不够她用的,说起话来,中英文夹杂,需要着重强调之处,那更是得用英文。梁笑笑只比她大七八岁,一衬之下,有了上辈人的感觉。这位天之骄女又十分能干,掌管着上海的公司,年轻轻的居然也能胜任——蔡广十分得意。

梁笑笑现在被推到“外婆”的辈分上,切切实实感到了“后继无人”的压力,然而又能怎么办?蔡广这几年添了腰病,发作起来,动都动不了,遑论一展雄风?家庭大聚会如今是明晃晃地来了——蔡广想抱外孙嘛。梁笑笑在边上,看着那三代同堂的欢乐场面,心里自然不会痛快。

既受了刺激,总要从别处找补回来。梁笑笑琢磨了好一阵,向蔡广提出了办艺术教育机构的想法,面儿上,她是这么说的:“这些年哪,我悟出来了,艺术家不能管自清高,得回馈社会,为艺术教育、艺术普及做点工作。”实则是想有点属于自己的财势。蔡广知道她闲得无聊,便点了头,拨点钱物,由她去消耗发散多余的精力。

江南繁华,钱塘富庶,就是一般百姓人家,如今也有些闲钱给孩子学点才艺,因此各种琴行、才艺机构,遍地开花,已自不少。梁笑笑原本的想法,是开一个规模大些的学校,在城里各处设些教学点,岂料与彼得商量时,彼得摩拳擦掌地道:“若是小打小闹,那就折了笑笑姐的身份了,要做,必得做最大最强的。瞧瞧人家新东方、学而思,都已经是上市的大公司了,咱们呀,怎么也得往那个方向去。”

彼得巧舌如簧,说得梁笑笑活动了心思:上市?真有那样一天,谁也不用靠了,这辈子才算不白过——“正雅”公司就此隆重登场。

话说巧眉等一干人来到“正雅”。这里占地并不大,前后也就两幢楼,但绿化极好,花木扶疏,浓荫匝地,因此天虽热,视觉上觉得很清凉。进了头一幢楼,前厅高敞华丽,中间还摆着一架铮亮的红色大钢琴。接待他们的是“正雅”的CEO彼得。众人看时,只见这彼得三十出头,高高身量,一张脸长得颇为周正,穿的虽是衬衫西裤,头发却是扎束起来的,商业精英气中又混杂了点文艺范儿:“董事长的同学嘛,都是贵客呀!来来来,先参观参观我们公司,提提宝贵意见。”刚认识,按说也就是点场面上的客套,可这彼得,就有本事让人觉得舒泰亲热。前厅一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些执教老师的大照片,画中人都捯饬得明星般光彩照人。彼得殷切道:“各位若能加入,那我们的阵容可就强了。”他热情带笑,眼中的春风,把每个人都照拂到。

课室、琴房地游览了一遍,彼得带着众人,穿花径、过小池,往后面围墙的小门走:“董事长在楼里有个专门的会客室,但今儿来的都是好朋友,在那儿见面太拘束,所以还是在家里等。”原来“正雅”所在的地方,便是梁笑笑结婚时要的那块旧厂房,婚后在这里修了一个精巧的雅园,当时城北还很荒凉,梁笑笑很少到这边,她父母有时来住。办了“正雅”公司后,圈出了一方小园子,大部分场地则成了公司用地,起了两幢楼,铺了草坪,植了花木。

粉墙,黑瓦,溶溶水,淡淡风,雅园里的富贵是淬炼过的,低调中更透出一种威势。如今的梁笑笑也是同一风格。她穿着烟笼雾罩般的灰纱绉改良长旗袍,乌云般的头发高绾着,施施然仪态万方。她人高,又有些胖了,众人比着,矮小了不少。大客厅里冷气开得很足,梁笑笑两条藕臂上挽着砖红色的纱绉披肩,冰肌玉骨,更衬出了众人脸上的油汗。

巧眉叫了声“笑笑姐”,其余人一时有些拘束。梁笑笑招呼众人坐:“早就该聚一聚了,猴子呀,你是联络员,这事得怪你……”进来的这拨人中,除了巧眉,其他几个女同学,她看着都不太熟,这会儿,一个蓝布上衣灰裙子、面色黄瘦还带些黑斑的女同学,含笑对她点了点头,梁笑笑惊得几乎没喊出声来:老天,江寒露!她怎么成了这个德行!

彼得给众人沏了茶,见梁笑笑不说什么,便笑呵呵地介绍起了“正雅”公司的愿景,回馈社会啦,音乐教育啦,融资呀,做大呀,上市呀,花红柳绿,说得十分热闹。猴子与彼得很熟,他开起了玩笑:“今天是我们同学自己人聚会,你怎么弄得新闻发布会似的?”彼得道:“我难道不是自己人?董事长第一次开专场时我就鞍前马后伺候着啦,我这说的就是咱们自己家的事嘛。”

两个热闹人活跃着场面,又说了些城内音乐圈的事,众人渐渐地插上嘴,梁笑笑捧着茶杯。念头还在江寒露身上打转:对这位同门,她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同行是冤家,心底里难免憋着竞争的劲儿。江寒露又十分孤傲,自来自去的,从不知团结笼络谁。要说有才的人,也有一种可恨之处,譬如李白,天生我才已是占尽风流了,还要跷起脚来要人家脱靴,日后遭排挤受报复,那还不是自找的?江寒露亦是如此,同学四年,无论梁笑笑对她怎么殷勤,她眉间眼角总是淡淡的,想贴都贴不上。哼!她凭什么?凭她有何玲玲所说的艺术家的“感”?就算她有,也不该敲鼓响锣地摆出那副目无下尘的架势!

如今十多年不见,江寒露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前那绷得笔直的背没那么挺了,更令人震惊的是花颜尽毁。掉毛麻雀似的,已经看不出一点搞艺术的漂亮劲儿。女同学们,虽说不如梁笑笑光彩,总还有点余姿,而此时的江寒露,一脸晦涩,就像公交车站公益广告上的下岗女工。

这些年来没有音信,她到底是碰上了什么倒霉事?照她那脾气,倒霉也是活该。这次同学聚会,梁笑笑表面的矜持下全是自得——和大家比着,她才更觉得自己风光。

可江寒露身上,仍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叫她觉得不怎么舒服。她忍不住暗中继续打量江寒露:从前那种可厌的傲气消失了,脸上常泛出笑意,仿佛十分随和。梁笑笑憋住一肚子狐疑的当口儿,另两个女同学替她发问了,问江寒露如今在做什么,有没有成家。

江寒露坦然道:“我一个人,没结婚。平时教着几个小学生。”说着她拢了一下额边的头发。一个女同学“咦”了一声:

“江寒露,你这手是怎么啦?”

众人目光落到江寒露手上,只见她枯瘦的手指尖上,黑紫黑紫的,触目惊心,仿佛上过古代夹指的酷刑。

江寒露笑道:“没什么,我现在对胶布有些过敏。”

巧眉道:“寒露姐,你是不是上课的时间太长了?不要老戴着指甲呀,也得让皮肤透透气。”

江寒露道:“教的学生不多,只是我空闲多,闲着便弹琴。”

人多的场合,秦申十分沉默,况且彼得和猴子两人处处时时奉承着梁笑笑,昔日的同学,如今已是天上地下,云泥分明。和秦申并坐在沙发上的巧眉,怕他不自在,便抱起一个靠垫,借着垫子的掩护拉住秦申的手。想到巧眉怀孕的喜讯,秦申的柔情便流到指尖上,与巧眉轻轻按捏着。

一屋子人说笑间,猴子提起何玲玲骨折住院的事,巧眉把垫子扔到了一边:“怎么没听你说过呢?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这个礼拜头上的事,被一辆助动车撞的。现在的助动车呀,比汽车还凶,撞了人立刻就跑了,连扶也不来扶一下。”

“那何老师伤得重不重?”

“脚扭了一下,倒不妨事,关键是何老师摔倒时右手撑了一下地,手腕骨折了,这个有点麻烦,不知以后弹琴会不会受影响。”

“哎呀,那得去看看老师呀,”巧眉歪头向着江寒露,“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梁笑笑在对面沙发上,瞥一眼巧眉和秦申握在一起的手,微微笑道:

“对呀,你们也去看看。”

其实,梁笑笑和猴子已经第一时间去医院探视过。她买了花,拿了补品,怀着一腔敬师爱师的好意,没想到何玲玲一见到他们,立刻黑眉乌眼地斥道:“来干什么?打着石膏挺在病床上的样子好看哪?赶紧走!谁也别来了,不欢迎!”大医院病房极紧张,好几个人的大间,一众病人家属都闷得发毛,全看戏似的看着。梁笑笑脸上挂不住,勉强说:“那您好好休养。”把花和补品放下。何玲玲又焦躁地挥那只好手:“拿走拿走,我用不着。”出了医院,猴子嬉皮笑脸不当回事,梁笑笑却生了一路的气:好!好!您就只管这么做人!

雅园的客厅里,一群学民乐的人,免不了要吹拉弹唱、品丝弄竹,比起学生时代,大家的功力都长了不少,众人把琵琶推给巧眉,叫她弹一曲《鱼儿戏水》,笑他们两口子如胶似漆,巧眉道:“我现在是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精,只顾着教小学生糊口了。我家秦申比我强,胡琴拉得可精了,我都爱听。”

众人起哄,猴子坏笑道:“哎巧眉,到底他是胡琴拉得好,还是别的上头好啊?”

巧眉白他一眼:“去!”

彼得道:“真羡慕搞音乐的人哪,琴一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们董事长本来今年要搞一次专场演出的,后来忙公司启动的事,没时间,只能推到明年了。”

梁笑笑道:“音乐教育更重要嘛,自己的事,推迟又何妨。”

彼得对梁笑笑那个周到体贴劲儿,外人看着,稍觉稠密,亏得他人生得好,春风满面的,也并不招人讨厌。他比梁笑笑小两三岁,外头看着,竟也挺般配似的。

众人都钦羡梁笑笑隔两三年便能开一次专场,又极力地央告她弹一曲。彼得忙站起身去挪沙发茶几,又搬琴拿凳,好让梁笑笑背窗面众,好好地卖排卖排。

梁笑笑拉了拉自己的披肩,拖着声儿,十分地端着:“彼得,你起什么哄?这半年多忙公司的事,我哪有空碰琴?手指都僵了。”

琴不好不弹,身体状态不好不弹——这都是大师范儿。巧眉没看出她这是拿糖捏醋,转而央求坐在窗边的江寒露弹一曲,众人也都拍手。江寒露没有推辞,走到琴前摸了一把:“好名贵的琴呀,我来弹弹看。”

彼得略一愣神:“好好!江老师来一曲!”

江寒露虽然变了一个人,但那种对周围人事不管不顾的劲头,依然保留着。在清雅华贵的客厅里,哪一样家具都比她有光彩。名贵的琴,雕花的琴凳,衬出她蓝布上衣的寒碜,江寒露却仿佛心中自有勃然之气。琴是好琴,音却不怎么准,可见得主人并不常用,她调整了琴弦,戴好指甲,疾风扫叶般在琴上活动着手指。

静默片刻之后,只听得“仓啷啷”一声,江寒露一阵摇指开始了演奏。众人从未听过这首筝曲,只见江寒露双手如老树虬枝般,抓得那琴瞋胆怒魄。不间歇的摇指,时而如密雪碎玉,时而如暴雨急流,让人心煎如焚,悲怆难言。忽然间,她左手在琴码左面的琴弦上大划大抹,一时间乱云飞渡、天地变色,众人仿佛从客厅走入了荒山野岭。一个突兀的切音,声息顿止,只一秒钟,又喷薄而出,枯松倒挂、砰崖裂石的凶险再度出现。众人的心被狂撕乱扯,神经直欲绷断。终于一阵流水声之后,凄楚的呜咽声细细响起,弦上精细的推揉按颤,叫人愁肠寸断。涩泪淋淋。悲伤几度回环往复,琴声渐渐清朗平和。鸟啼凤吟,繁花入眼,闻者的心情终于开阔。一阵刮奏声中,全曲悠然而止。

江寒露拍了一下琴,立起身来。这一番大开大阖、变化倏忽的弹奏,气势非凡,让众人瞠目结舌。好一会儿,巧眉才问道:“寒露姐,这曲子叫什么名儿?是你自己写的么?”

江寒露笑道:“平时在上塘河边来来回回地走,一路瞎哼瞎想,便有了这个曲子,也并没有名字。”

巧眉连连说好,秦申也点着头,梁笑笑心里,却堵上了妒意与不快。她本来叫厨下准备了晚饭的,因没了兴致,便只虚虚留客。众人也说叨扰太久,下次再聚,起身准备散去。

下午边儿,太阳渐弱,梁笑笑扔下披肩,送众人向小门走。粉墙边的芭蕉翠生生的,孔窍玲珑的假山掩映其后。到门边,梁笑笑立住脚,由彼得送大家穿过两楼往大门去。彼得说说笑笑,众人三三两两,巧眉一边挽着秦申的手臂,一边和江寒露说着话。

梁笑笑目送着江寒露:她扎扎洒洒地走着。那后影,痩,硬,就像一把竹扫帚。



12


老烟枪是属老鸭儿的,身烂嘴不烂,一辈子没人缘儿,只有巧眉娇娇甜甜的套路能窝盘住他。何玲玲出院之后,巧眉已经约着寒露去看过一次了,这会儿又怂恿着老烟枪一起再去看一看,老烟枪道:“看什么看,我同她浑身浑脑都不搭界。”巧眉早摸熟他的脾气了,似有意似无意地把何玲玲如今一个人十分凄凉、伤了手腕子有些万念俱灰的情形念叨了几遍,老烟枪冷哼一声:“老天有眼。”

话虽说得狠,心思却是活动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巧眉与老烟枪约了,到城中某小区看何玲玲去。巧眉这次怀孕可真是敲着锣打着鼓,老里八早便把孕妇装穿上了。老烟枪走走停停,不时地要等她。到了小区外面,巧眉到水果店买了些水果,交给老烟枪提着。走到门楼下面,老烟枪乌眉黑眼,对巧眉道:“算了,我不上去了,没味道。”

巧眉哄道:“来了哪能不上去?你跟何老师是老同学老同事了,看看她,说两句话,有什么不好?”

小阳的小命儿可以算是老烟枪救的,为着这层缘故,这些年,师生俩的关系很近。零零碎碎的,巧眉也知道了些两位师长的旧事:两人本是同学,感情是有,然而相互间脾气呛得厉害,尤其何玲玲心气高,总憋着出人头地的心,嫌严建东懒散不务实,赌气便去见了书记老婆给介绍的一位官二代。严建东知道了这事,大闹春华艺专,不但当众打了何玲玲,连书记也遭他揪着脖领子骂了,闹得众人都没了退路。从此两人各走各路。严建东破罐破摔,处处跟书记掐着顶着,自己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闹到后来,半是工友半是杂役,直混得掉到了底儿。何玲玲则是业务骨干、青年演奏家地一路上升,也算是如了她自己的愿。两人的境遇天差地别,见了面仿佛是仇人,话都不说。那时候严建东一喝醉了酒,便指名道姓地骂何玲玲“卖身求荣”,如今,近三十年过去,已是快退休的人了,又都形单影只,从前的恩怨,也该解开了吧。

巧眉前一阵给大炳打了电话,邀请大炳来杭州家里做客,还开玩笑地说了结儿女亲家的事。大炳也聊了别后的情况,算是把年少时分的心结解开了,因此巧眉对两位老师和解这件事很有信心,尤其是严老师,一辈子没成家,又老是耿耿于怀,可看得心中对何玲玲还是有情。

门楼下,老烟枪的瘦条脸皱在了一起,他低头踌躇,就是不肯进去。

巧眉道:“严老师,要我说,当年的事,全怪你动手,别说何老师脾气大,换了别的女人,一样要生气。”

老烟枪瞪眼道:“你晓得啥子?她这个人,是宁可埋进南山公墓名人区,也不愿在小老百姓家过平常日子的。你上去吧,我真的不想去了。”说完把水果推给巧眉,到底还是走了。

巧眉拉不住他,只好自己上楼。离了老烟枪这个茅坑石头,楼上等着她的,是另一块茅坑石头。何玲玲见了她,没好气地说:“不是来过一次了么,又来干什么?”巧眉赔着笑把水果放下。

何玲玲住的城中小区,房价很贵,因此这三室一厅,也算是很不错了,室内的装修陈设,虽然乱,却看出主人在经济上是不愁的,这与老烟枪住的城北二手两居室相比,差别天上地下。

何玲玲出院以后,原来那煞气十足的精神头儿减了不少,头发凌乱,又掺了些白丝,看过去有了几分老太太的影子。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自己的左手腕子,一边想着什么。巧眉小心翼翼,藏头掖尾地说道:“刚才,严老师怕我拿东西不方便,送我到了楼下……”

何玲玲的眼神立时凌厉了,巧眉忙住了口。

零零落落地说了些别的话,何玲玲哼了一声道:“你们那一届的三个人,没一个有出息的!梁笑笑那专场,我看是开一次现一次的眼!一年一年的,没进步也罢了,还越弹越油,越弹越匠气。还有你,”她瞪着巧眉,“整天想着五斗米,想着老公孩子,筝不好好弹,左右开弓,你快成杂耍的了你!”

巧眉低头不作声,只听她继续道:“你是不是和某些人接触多了,也把那四仰八叉混日子的德行学来了?”

巧眉老着脸转移话题:“寒露姐现在弹得可好了,她还自己谱曲子。”“哼!能好到哪儿去?”

“况且呀,老师这一代确实功底都比我们扎实呢,像您,像严老师……”她顶住何玲玲眼里的寒霜,“我家小阳一直跟着严老师学,底子打得很不错呢……”

“若是自己没有那种要强的心,底子是水泥做的也白搭!”

夹枪带棒、指东打西地骂了巧眉好一通,何玲玲疲倦地住了口。铺洒在朝南客厅里的阳光渐渐弱了,窗台上,两盆水仙被晒得爆炸了一般,几丛绿苗蹿得老高。几个月没碰琴了,左手腕子既僵且疼,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恢复如初。一辈子与琴为伴,最后却是这么个结局!阿炳瞎、贝多芬聋,如今她何玲玲又断了腕,这混账老天,拨弄人要到什么时候?

静默中,巧眉瞥着失神的何玲玲,有点不好受:严老师也好,何老师也罢,说到底——



猴子的演艺公司只有五六个人,虽然他头脑活络,可演出这行利太薄,竞争又激烈,一年忙到头,也就是仨瓜俩枣,混个半饱不饱,他这个人最擅长的还是牵线搭桥,哪个公司有庆典,哪个公司联欢演出要找外援,他信息最多,所以旧同学中,要找活干的,总爱找猴子,猴子也爱把那些钱给得多的好活,留给与他走得近的同学。

最近,猴子很有些郁闷:他与梁笑笑的关系,一直维护得很不错,和彼得认识,也有七八年的工夫,面上都很热络,梁笑笑筹办“正雅”公司,也曾邀他加盟,但猴子一怕同学变成了老板未必好相处,二也是自在惯了,因此虽是尽心尽力地出谋划策,终是下不了决心过去。这一阵“正雅”公司开始与一家上星的电视台商谈,要上一档叫《中国雅乐》的选秀节目,仿着《中国好声音》《蒙面歌王》的模式,借选秀推广民乐,如果炒作得宜,收视率高,不独“正雅”的名头打响了,梁笑笑作为“导师”也能名动全国。节目的制作方已经请了一家上海的公司,彼得忙得兴兴头头,挥拳展臂,准备干一票大的。

“正雅”公司发展的势头这么猛,猴子眼热了,又有了投奔梁笑笑的念头。他打了两次电话,梁笑笑都在上海,一次说是给“老蔡过生日”,另一次说了“开会”两字便挂了电话。猴子又在晚上给彼得打电话,彼得说:“我们最近忙得觉都没工夫睡,圣诞节大概能回去,到时再约。”猴子是人精,拨弦儿听音,知道这就是不带自己玩了,心里把彼得骂了几句:什么我们我们的?是忙得觉没工夫睡,还是睡觉忙得没了工夫?这小子几斤几两,他太知道了。从前不过是蔡广公司品牌部的一个普通职员,扒着梁笑笑这些年,一心憋着要自立门户,雄霸一方,如今他总嚷着“现代企业现代思维,互联时代互联基因”,人模狗样,把自己先当上市公司总裁似的架愣起来,实则公司的技术总监、财务总监、人事主管,不是他的同学便是拐着弯儿的亲戚。有哪一点现代了?说难听点,就连彼得他自己,也是靠伺候女人爬上天梯的。

骂完娘又有些灰心:嗐!都是同学,谁叫自己混得不如人呢。

遭了梁笑笑的冷落,他把梁笑笑的眼中刺江寒露给想起来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人家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呢。他热情扑面地把电话打了过去:

“寒露呀,你最近忙不忙?”

“还好,什么事?”

寒露平时教的学生不多,这十二月了,中小学生都忙着迎期末,上课的人更是少了,寒露性子又独,不擅经营,大半时间都在家里。

“别老一个人待着嘛,我给你介绍个小活儿,你也出来走走。”

猴子说了情况:某公司销售部在准备年末联欢会上的节目,需要请一个外援教他们打鼓,下班后在单位排练一小时,每周三次,连续四周,酬劳是多少多少。

寒露年轻时也在酒店、茶楼弹奏过几回,受不了那种卖艺的感觉,从此便再没涉足,如今日子过得实在困窘,很多事也确实是看开了,听到酬劳不错,便问道:“打鼓?有没有弹琴的活儿呢?”

猴子道:“哎呀,这些人都是棒槌,你一定教得了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过了两天,猴子约着寒露到了这家公司,先和销售经理一起吃了饭,然后便到活动室指导排练。寒露本是准备好为了赚钱受点罪的,没想到这个活儿倒是十分喜感。三十多个销售员有男有女,年轻活泼,醉虾般地欢蹦乱跳。节目的构想已经有了,有一男一女两个领衔朗诵的,有两排合唱企业之歌的,还有八个小伙分列两班——这是负责敲鼓的。众人先给寒露和猴子大致走了一遍,只听销售经理嘶声说道:“今年第一季度,我们销售部的销售额达到了……”女领衔跟着饱含深情:“第二季度……”最后两个人合诵:“全年总计……超额完成……,新的一年中,我们还要奋勇拼搏,再创佳绩!”企业之歌响起,然后将由八个小伙大敲锣鼓,众人合唱企业之歌。这煞有介事的一通,简直像干传销的,寒露看着忍不住要笑。销售经理道:“江老师别见怪,我们公司老大当过兵,喜欢硬朗范儿,所以我们的节目,二一点就二一点,求个整齐激昂的效果。”

“没问题!”猴子大包大揽,“这次你们有福,江老师是高手,有她点拨,保证你们节目拿第一!”

之后的一段日子,天气一直晴好。公司离得不算太远,寒露便沿着上塘河边的游步道,一路走过去。杭州的天气向来任性,常撇开了季节,连续暖了几天,梅树上起了花苞,垂丝海棠居然也开了,星星点点,把冬天当成了春天过。

寒露人虽瘦,却气沉法严,调配有度,几次排练下来,便把三十多个销售员给慑服了,众人站有了站的款儿,唱有了唱的范儿,原本很二的节目渐渐有了“冠军相”。为避免台上死板,寒露指挥着合唱小队多次变换队形,演唱时也分出两个声部。八个小伙确实是棒槌,始终没办法照谱子打,寒露便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份打鼓指南:企业之歌音乐响起后,听到“丢丢”的电声,数一二三开始打鼓,节奏是咚次哒次咚次哒次……这有点像从前弹筝的工尺谱,虽说好笑,但还真管用。寒露准备到时候作为外援也上台,她自己鼓打得相当不错,带一带,万一哪个人鼓点错了,也能跟着改过来。

这天正练得欢实,寒露的电话响了,她看是马文的,便走到活动室外去接。马文问她这会儿在干什么,寒露把情况说了,马文道:“这样一个活儿一个活儿地接,一个学生一个学生地教,钱赚得太辛苦太操心了,而且,又没有医保社保,对了,我上次就催你去办的,你办了没有?”

两人现在的关系非常好,一般都是马文打电话过来,关心寒露的生活冷暖。他现在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这么长情,可见得人品好,不像石翊,纵使当年熊熊燃烧,过后一片焦土,竟什么也没留下。寒露心中十分感念,可每听他说起日常事务,还是觉得絮烦。她支支吾吾的,只听马文又道:“还是得有稳定工作才有保障呀,年纪大了以后,难免有个小病小灾,全靠自己,那哪儿受得了?”他顿了顿,不说话,大概是想叫寒露回味当年父亲自费看病带来的沉重压力,老家的房卖了,车也卖了,仍是不够填的,好好的饱暖小康之家,闹了个天塌地陷。寒露也不管突兀,转变了话题:“宝贝女儿要上学了吧?说好了,想学琴的话我来教。”

女儿是他的最爱,果然马文的声音明朗了:“那也得你回来才能教嘛,我今天就想告诉你,咱们一中的音乐老师退休了,你要是想回来过安定日子,我可以帮你争取争取看,咱们都是一中的毕业生,我爸又当过校长,人都熟……”

寒露“嗯嗯”着,活动室的门开了,销售经理伸头道:“江老师,咱们再合一遍?”

马文在那头叮咛:“你再想想。还有,春节回来吧,到我家过,我父母都惦记你。”

寒露柔声道:“不回去过春节了,代我谢谢伯父伯母,清明扫墓时再回去。”

“咚次哒次咚次哒次……”活动室里的鼓声传出来,还真是有模有样了。

这天的排练八点多才结束,告别了众人,寒露先在公司楼下巷子中买了一块酱香饼,慢慢吃着,准备走回家去。城中的夜晚很是繁闹,五彩亮灯把远处的楼宇装饰得极为艳丽,近处的街巷中则是一派人间气象。西饼屋里传出的是英文歌,圣诞装饰已经早早地布置上了;水果店里,两个伙计被老板支出来招徕生意,两人身上系着绿围裙,喊得十分热闹:“哎——橘子倒担卖喽,十块钱三斤,青菜也没嘎便宜的嘞——”“红心蜜柚哦——今年最好的一批喽,紧该甜紧该甜——”两人的声音此起彼伏,配合得十分默契。寒露的耳边,本来总是响着排练时的鼓点声,被这烟熏火燎的气息一染,改成了民间音乐中的小锣,锵锵锵锵,土了吧唧又狡猾快乐。斑马线前头,行人一溜小跑地过马路,大公共居高俯视,蓄势不发,很有些爱民护民的威严——小锣声又换成了戚继光抗倭归来的大鼓,咚得隆咚、咚得隆咚、咚咚咚咚……

寒露走着看着,在这些平凡而嘈杂的生活场景里,藏着些叫她感动的生的欢欣与坚韧。她穿过一个小区抄近路走,小饭馆门前晒着香肠和酱鸭酱鱼,一家办丧事的住户在楼下搭了棚,棚外有几个男人边打牌边守灵,棚里有老太太敲木鱼:“千万不要做人呐,做人都是白忙活……”唱虽这么唱,情绪却是平和的,木鱼声极清脆,一板一眼打着节奏,超然之意,仿佛与琵琶曲《普庵咒》中有些像。

“皮蛋包儿!”

“小二包儿!”

“炸了!”一个男人“啪”地甩出一把牌。

“千万不要做人呐,做人都是活受罪……”

声音交叠,带着喜感。

寒露微微笑着,过了施家桥,穿进了游步道。沿着上塘河的这条游步道,从闹市区直到北郊外,绵延了十多里,道旁花木葱茏,地面上青苔遍布,外头马路再怎么拥堵,拐进这里,永远是一个清幽狭长的世界。在杭州这些年,寒露最熟悉的便是它,寒来暑往,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快九点了,附近小区出来散步的居民已散去,夜空无云,河水微澜,冬月一轮,在游步道上洒着清辉。

四维上下虚空,澄澈中,一股柔情从心底泛起,也不只是为了什么。经过这么多年的挫磨,陷在泥里,掉在土里,如今的寒露已经零落成尘,早不是从前那个孤傲美丽的她了。然而也没什么,仍要继续往前走,也仍有一些东西,时常点燃她心中的欢乐。

寒露挺着背,款步前行,游丝般轻柔的筝声跟随着她,路边的景物时时变换。对岸,有时是时尚的住宅楼,有时是传统的白墙黑瓦;身边或是笔直的水杉,或是盘虬的樟树。不觉又贴近了岸边,离水中的芭蕉芦苇只一臂之遥。在某一处,游步道扩展得格外纵深,高林密荫之下,四季桂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小枫树的树叶微微摇摆;矮冬青结的鲜红果实在夜里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蓬一簇的轮廓;白天河边那缤纷的黄黄绿绿红红,到夜晚都成了幽微的浓浓浅浅淡淡。幽静中,气味与声音格外分明,泥腥土腥水腥扑面,风声水声鸟声过耳。

河边万物的欢欣与顽强,总能鼓荡起寒露的情绪,心中的曲调重又明快了。到了一片开阔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换作了大盖亭亭的雪松,路的另一边则是一排排桃树,如今不是它们争胜的季节,树的枝干光秃秃的,在底下积攒着来年迸发的力量。一大片蓬头鬼似的沿阶草,抓着地面,一路地朝前涌过去。

金戈般的摇指声追着微贱而顽强的草浪响起来,琴声愈加雄壮。经过一个河边泵房,哗哗的水声给她心里的乐曲又增了几分威势。

路上时而过栈道时而爬高桥,上上下下好几次,寒露在音乐声中越走越快,情绪和节奏也随着她来到桥上时到达顶点。翻过这座桥便到家了,寒露立住了脚,面南而望,激荡的音乐让她有一种微微的醉意。水边的菖蒲芦苇,仿佛高胡二胡中胡,悠悠地拉着弦;另一边的柳条常春藤犹如古筝琵琶柳琴阮,明快地弹着拨着;风吹着水面和树丛,如笛子唢呐笙般袅袅不绝;远处樟树覆盖着一个六角亭和一片矮灌木,稳扎扎如同在敲打鼓铙钹。她两眉蹙着,手握成拳,隐隐指挥着这天地间民乐团的四个声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推荐书籍:《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3期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4期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6期 家教沉思录:家庭教育的通俗读本 家长必修的21堂教育课 家长的革命 价值10亿的教育课 剑桥家训 教出品行良好的孩子 朱成父母家教手记:朱成在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