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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来自未来的男子

书籍名:《时间亡命者》    作者:金周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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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个月前,志韩第一次见到这名男子。那日,下着倾盆大雨,他拉着人力车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街道上却如世界末日一般,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好不容易载到一位西洋女子,她神色慌张,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在将她送到巷口后,志韩便再也没有招揽到任何客人。其他的人力车夫大概是早早地收了工,街上也没了他们的踪迹。

志韩停下车,短暂地休息。他俯瞰黄浦江,发现江水已变成了淡淡的土黄色。它裹挟着江面上的一切,不断地奔涌着。在这种没生意可做的日子里,再怎么四处跑车,也只是苦了肚皮而已。志韩收了工,掉头盘算着去哪儿喝一杯。

每当有钱入账的时候,志韩都会光顾一家老旧的长桌小酒馆,酒馆里今天也是无比冷清。为了省着喝,志韩小口小口地抿着酒。这时,酒馆门打开了,一名男子迈步进来。男子年纪不大,穿着一套体面的高级西服。深色调的单色领带虽然显得朴素,但是与条纹衬衫搭配起来,也十分时髦。头发被整齐地梳到后面,小巧而棱角分明的脸轮廓优美,如姑娘般精致。乍一看,就像个富家少爷。但是,如果说是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阔少爷,他笔挺的身姿和沉稳的步伐却显得不同寻常,最不同寻常的是那犀利的眼神。

与男子擦肩而过时,志韩偷偷地看了一眼男子衣领上的紫色徽章。徽章上的图案十分奇妙:一条直线的尽头分出几条直线,每条直线的尽头再分出几条直线,无限反复,使整个图形看起来就像一棵只剩枝干的巨树。

近来,志韩也曾几次碰见其他人戴着类似这种图案的徽章,只是颜色不同。看来在上海应该是出现了某个连他也不了解的新组织。竟然将自己身份的标志公然展示出来,简直不可一世。如果不是某个官方组织,那一定是一群四处招摇的小毛孩儿。



生于风尘世间,何所期?

荣华富贵享尽,可足矣?

苍穹明月之下,细细思量。

世间万事,春梦中又梦一场。(1)



酒馆中坐着的一位老者伤情地唱起朝鲜的流行曲调。志韩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酒馆外倾泻而下的雨,又默默地将

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右手,那没有食指的右手。那天他因手指截断而痛得晕倒在地后,还是一位拉人力车的朝鲜同胞将他背回了家,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秀香像丢了魂似的跑回来,紧紧地握住志韩的右手,伤心得直掉泪。从朝鲜来上海的时候,他们完全没预料到竟会有如此遭遇。

志韩咽了一口酒,想起了秀香。她在留下一张纸条道别后,已失踪近四个月了。虽然她肯定是去了抗日前线,但具体地点却难以确定。他也在上海四处搜寻秀香的消息,打听她的下落,但还没有任何线索。



生于风尘世间,何所期?

荣华富贵享尽,可足矣?

谈笑间,蹉跎岁月,酒色中,迷了本性。

世间万事尽抛脑后,可足矣?



老者口中的曲调婉转悠扬。在志韩侧耳倾听之时,那个形迹可疑的男子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这瓢泼大雨依然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这种天气不宜外出。但男子仿佛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没有丝毫迟疑地朝门口大步走去。

但在走向门的途中,男子却在志韩面前停住了脚步。志韩条件反射地将手放到桌下。要是情况不妙,他打算掀了桌子逃走。

“是姜志韩先生吧,可以一起坐会儿吗?”男子问道。

那男子说的虽是朝鲜话,口音却十分奇怪。在沪的朝鲜人中,来自朝鲜八道(2)的都有,志韩早已听过各种口音,但这一回却拿不准。志韩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会儿男子的面相,然后点了点头。

“请坐。”

男子和他相向而坐。

“如果是为了托我做从前那些事,那你就白跑了。我已经不干那些事很久了。看吧,手指已经成了这个鬼样子。”

“明白。”

志韩再次打量男子的脸。只要见过一次的人,他绝对不会忘。志韩从前分明没有见过此人,但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总让人觉得不安。怎么看这个男子也不像是第一次见到志韩。

“你以前见过我吗?”

“当然,见过好几次了。”

男子将鬓角的头发掀起,露出一个还没有完全愈合的小伤疤。

“这个伤疤都是拜您所赐。之前手臂也被您折断过。”

“我吗?”志韩感到尴尬,笑了出来。如果男子说的是事实,自己不可能不记得他的容貌。他一定是认错人了,“我说,我看你是认错——”

“没有认错。”男子打断志韩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带您前往未来,但是之前的两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第一次由于您拼死反抗,我们不得已将您处决;第二次由于医疗队没能采取适当的救护措施,您再次殒命。也就是说,这是第三次尝试了。由于您总是毫无理由地将陌生人统统视为敌人,所以我决定先和您混个脸熟。”

“这可真稀罕。”志韩用少了一根指头的右手挠了挠腮。对于此人口中所言之事,他完全没有头绪。只觉得他生得粉头白面,像哪处富贵人家的少爷,想必是脑子出了问题吧。

“看清楚,好好记住我的脸,明白了吗?我不是敌人。”男子说完之后,站了起来。

“走之前留个姓名吧。”志韩忽然说道。

但男子没有回应,自顾自地推开酒馆门,迈入暴雨之中离开了。志韩凝视着雨中男子独自前行的背影,脑海中浮现起他洁白的面庞。看此人面相,怎么也不像是能干出凶险之事的人。

“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志韩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敌人。



男子最后留下的话萦绕在志韩耳边。不是敌人,但也算不上朋友。这样一来,既可能是敌,也可能是友。

“到底应该算哪边呢?”

不知不觉间,刚刚的瓢泼大雨变得淅淅沥沥。志韩将装有酒的酒杯递给了刚刚吟唱的老者。

“听歌的钱。”

老者面露喜色,想要道谢,志韩却转过身推开了酒馆门。

“生于风尘世间,何所期?”

志韩嘴里哼着老者所唱歌谣的第一节,跨进了飘洒的雨中。



2



在上海的背街小巷里,一个年轻人经营着一家杂货铺。这日,他忽然听见有人力车进入巷子的声音。这家破旧的杂货铺位于巷子深处,通常不会有客人专程坐着人力车到此,而且往来于这巷子的人也并非坐得起人力车的人。偶尔也会有人力车夫迷了路进到巷子里,看来今天又是谁迷路了。但人力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在杂货铺附近戛然而止。

店主估摸这人大概是在找路,于是静静地竖起耳朵听。但无论是向行人问路的声音,还是查看四周环境的脚步声,都不曾响起,外面只有一片寂静。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开门查看状况。人力车还停在店旁,但乘客和人力车夫都不见了踪影。店主意识到情况不妙,于是赶紧后退,关上了店门。但不速之客早已进入店中。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吧。”店主黑着脸指着门说道。

“有必要这么冷淡吗?我既不是卖国奴,又不是间谍。”志韩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店主怒视着他的笑脸,“对,你并非卖国奴,也不是间谍,但你是卑鄙的叛徒。快走吧。”

该说的都已说完,店主转过身去,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有秀香的消息吗?”店主的脚刚要跨上楼梯,志韩问道。

店主停下了脚步。

“我四处都打听过了,也不知道秀香去了哪里、人是死是活。所以才一路找到这里。”

店主神情犹豫,短暂沉默后,再次开口道:“你有什么资格来问秀香的事?”他的语气中带着不满。

“看来你是知道点什么了。”志韩若无其事地笑道。

店主隐约感受到志韩笑容背后蕴含的威胁意味。不管他现在的外表看来如何,志韩毕竟是受过训练的军人,曾凭借娴熟的杀人手段夺走过很多人的性命。

“有人说碰见过秀香,当时她正在赶往满洲(3)的路上。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店主似乎不想再继续面对志韩,匆忙上了楼。志韩独自在杂货铺内站了一会儿,推开了店主刚刚合上的门。风从狭窄的巷道里席卷而来,将志韩的头发吹起,最终又消散在拐角处。

志韩呆呆地望着风的痕迹消失在角落里。如风一般消失的秀香现在身在满洲。虽然这一消息无法指引志韩找到秀香,但现在这就够了。

“还活着吗?”志韩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

他拉起停在角落里的人力车,出了小巷。

刚一出巷口,就有客人叫住了他。



在巷口下客之后,志韩掉转车头。大概是因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饿着,一路跑下来,志韩的双腿直打战。看来得先把肚子填饱,于是他朝一家面馆走去,这家店他平时偶尔会来。他拉着空空的人力车走着,忽然感觉到街对面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他心想着应该是客人吧,转头去看,正好与对面的男子四目相对。盯着自己的正是大雨之日在酒馆中邂逅的可疑男子。看样子为了见到志韩,他在那里已等候多时。志韩面露不悦,故意装作不认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志韩加快步伐,想要躲开他。男子却横冲直撞地穿过马路朝志韩走来。

“您好,先生。”

男子突兀地上前搭话,志韩抓着脑袋,与他四目相对。男子依旧如同初次见面时那般,收拾得干净利落。但下巴左侧却多了一道之前没有的伤疤。看样子才伤了没几天。

“你不会这两天和谁打架了吧?”志韩默默地打量着男子衣领上的徽章,忽然甩出这句话。

“是的。”

“和谁?”

男子抬手指向志韩。

“和我?你真会开玩笑。”

“要是玩笑就好了。”

男子看起来有些生气。志韩没有接话,往地上吐了口痰,加快了脚步。

“逃跑也没用,先生!”男子在志韩身后喊道。他这话似乎在告诉志韩,不管失败多少次,他都会再来找志韩的。但男子并没有真的跟上来。

难道是来寻仇的?志韩脑海中浮现出从前死于他手下的各种人。日本人、朝鲜人、美国人、印度人、法国人、英国人、俄国人、德国人,长相各异的脸涌现在他的眼前。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结下的仇怨简直不计其数。想到这一点,空空的人力车仿佛也比平时重了许多,就像被怨恨的重量压着似的。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志韩用力地跑了起来。虽然阳春三月就快来了,但风还是像冬天那样凛冽。迎着寒冷的江风跑了一阵后,志韩的脸和耳朵都冻得通红,背上却流着热汗。

把车停在破旧的面馆前,志韩站着点了一碗面。店主是一位老人。在志韩等面端上来的间隙,另一辆人力车也停在了面馆前,下了客。志韩接过面碗,将面一圈一圈地用筷子挑起,就在面即将入嘴的刹那,他与刚刚下车的客人四目相对了。

“妈的!”他骂了一声,将筷子放回碗上。是刚刚那个男子。志韩刚才也没见他在身后跟着,现在居然能找到这里来,真是奇了怪了。

“您慢用。”

男子示意志韩不用着急,自己也点了一碗面。两人不慌不忙地吃着面,一句话也没说。志韩呼噜呼噜地把汤喝光,打了一个饱嗝,将空碗还给了老人。

“好,你这回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男子碗中的面还剩一半,他将碗还给老人后才开口道:“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明明已经说清楚了,我不是您的敌人。”

“对,确有此事。”

“那您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男子指了指下巴左侧的伤口。还没等志韩开口,他又接着说,“托您的福,我是九死一生。您治人的手艺可真是绝了。”

“我又死了?”

志韩觉得男子的疯言疯语简直可笑。但是从男子的神情来看,又丝毫不像是开玩笑。

“对,又死了。”

“那不干脆就完事了,干吗又来找我?在你们那个世界,我就那么重要?”

“不是那个世界,是未来。并且您也并……”

男子皱了皱眉,志韩马上察觉到他脸上闪过的一丝迟疑。

“您是非常重要之人!”男子强调道。

谎话。志韩心里思量着。但是自己也没必要因为这个再和他多费唇舌,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刚好对面有客人在对志韩招手示意。

“下次我再好好努力。”留下这句话后,志韩抓起了人力车把手准备离开。

志韩熟练地掉转车头方向,穿过马路,在客人上车坐稳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依然伫立在对面望着他。真搞不懂,他为何总要找自己说些疯言疯语。但是如果将他看成疯子,自己只是恰巧被他盯上的话……那干净利落的外表和衣领上的徽章又显得不同寻常,总让志韩觉得不安。那徽章并不常见,对颇有眼力见儿的人力车夫来说,这个细节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要志韩稍微打听一下,应该就可以查出这家伙的底细。志韩通过手掌感受着人力车上客人的重量,腰部发力准备起步,但是还没跨出几步,他就听到嘈杂的枪声响起。

枪声不断地回荡在耳边,志韩丢下人力车跑了起来。周围的人群一边尖叫一边四散而逃,街道很快便安静了下来。志韩藏身于一架翻倒的巨大牛车后面,枪声再次响起。他探头看了看枪声传来的方向。只见地上横着两具尸体,也不知这枪战是因何而起。

志韩敏锐地环顾四周,搜寻着枪手的踪迹。四下静悄悄的,想必是枪手已经得手,便逃之夭夭了。志韩使劲儿撑着蹲麻的腿,正准备起身。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志韩的视线停在了女子所持的长枪上。虽然见过各式枪支,但这种样式的枪支他还是第一回见。

女子轻松地把枪抬起,没有费劲地瞄准,便即刻扣动了扳机。不对,那枪是有扳机的吗?枪的响声怪异,很难将其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枪声。志韩听着枪声,朝枪口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穿着整洁的西洋人中枪倒下。志韩的目光再次回到女子身上,她的衣领上别着与那个疯子一样的徽章,只是颜色不同。

女子远去后,志韩小心翼翼地起身。之前躲藏的人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街道重新变得喧闹起来。人力车上的客人早已逃得没了踪影。志韩将翻倒的人力车摆正,脑海中想着刚刚看到的徽章。从这名女子的行为可以推断,那男子必定也是个危险人物。他们到底打的什么鬼算盘,自己这回得好好打听打听,不要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3



每次遇到人力车夫,志韩都会将徽章的纹样画给他们看,但是没有一个人知情。人力车夫每天穿梭于上海的大街小巷,志韩以为一定会有人见过,但他失算了。他打听了十五天还是一无所获,看来这次又是白忙活一场。就在这时,一个来上海还不到一个月的车夫认出了徽章的纹样。

“请问你见过佩戴这种徽章的人吗?”

男子出神地看着地上志韩所画的徽章纹样。“见过。你问这个做什么?”男子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志韩的脸,“兄弟,你命不久矣。”男子的语气和目光一样冰冷。

“这是为什么?我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死?”志韩十分不解,嘴里嘟囔着。

“那家伙是从阴间来的,要带你走。他现在已经盯上了你,你恐怕是没有活路了。”

“他们的组织就那么厉害?”

“组织?”男子直愣愣地看着志韩,露出了冷笑,“确实,是个厉害的组织。世上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只要是他们盯上的人,就一定能带到阴间去。那些家伙,可是阴间的使者。”

志韩感到脊背发凉。虽然他觉得这厮明显在胡说八道,但也许是因为车夫的语气过于平静,志韩不由得感觉毛骨悚然。

“原来如此,我就说那开枪的女子长得好生凶悍,原来是阴间的使者。那这阴间使者组织是什么时候有的?”

志韩权当男子的话是一派胡言,努力想要一扫心中的阴霾。但男子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只是死死地盯着志韩。男子冷冷的眼神中透着严肃和认真,志韩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都是怎么听的,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们是阴间的使者。”

“所以我才问你啊,那些杀人的家伙……”

“你真是听不懂人话,那些家伙是阴间的使者啊。”男子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在朝鲜的时候,我们家世代以替人殓尸为生。我爷爷和我爹都是干这一行的。我小时候经常看见你画的那种徽章。兄弟,你见过佩戴这种徽章的人,那你肯定知道,那些人总是出奇地白净整洁。虽然说不出他们是哪里不对劲儿,但他们身上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你有这种感觉吗?”男子眨着眼睛反问志韩。

志韩回想起那个疯子的样子。正如这个人力车夫所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那疯子的脸确实过于白净了。他身着的高级西服虽然算不上奇特,但白衬衫和领带的布料确实偶尔泛着些不寻常的光泽。鞋每次也都如同新的一般锃亮。这么一想,那个举着怪枪的女子在穿着打扮以及感觉上也与那个疯子十分接近。

“你说得对。”志韩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他们身上确实有种微妙的感觉。”

“我就说吧。”男子点了点头,“我爷爷告诉我爹的,这些人不属于这个世界,是阴间使者。只要他们一出现,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人,因此要提前做好殓尸的准备。这些使者盯上的人死去后,尸体都会变得不一样。”

“尸体不一样?那是什么意思?”

“在揉搓或者触摸尸体时的感觉,我爹管这叫手感,他说这些尸体的手感会不一样。这些人竟然能让阴间使者特意前来把他们接走,可见都不是一般人,所以会这样。”

“这么说,来找我的人就是为了带走我而出现的阴间使者?”

男子不说话,只是点头。

“真是有意思。”

志韩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意,故意笑得很夸张。但男子并没有笑,眼神阴郁冰冷,眼角萦绕着邪气。

“这个先不说,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你这是打哪儿来?”志韩避开男子的眼神,换了个话题。

“一直到上个月为止都在南京。”

“也是,比起南京,上海的生意要好做得多。”

“倒不是为了生意。那边的收入比这里高多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上海?”

男子迟疑了一阵,低头看着地面,死死地盯着地上志韩画的奇怪的纹样。

“现在南京到处都是戴着这种怪异徽章的阴间使者。刚开始只有一两个,渐渐地就到处都能看见了。阴间的使者蜂拥而至,看来南京迟早都得出事。我就是为了避难才来的上海。”男子眨着眼睛说道。

志韩只觉背脊发凉,也不再说话。

这世界几近癫狂。各色人种露出他们的爪牙,互相撕咬,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日本人、朝鲜人、美国人、印度人、法国人、英国人、俄国人、德国人,为了追逐欲望,他们从自己的国家纷至沓来。不仅仅是他们,在上海,这类人不计其数。

志韩直愣愣地看着路对面。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上海的人在路上穿梭,他们都披着一张人的皮囊。其中到底几个是人,又有几个是畜生,光从外表着实看不出来。

“有北方的消息吗?”男子向志韩问道。

“听说那里正惨遭入侵者的践踏。”

“就没点儿其他新消息吗?”

“穷人被榨干了骨血,有钱有势的人不管国家变成什么样,依旧可以苟且偷生,自古就是这样,这也算不得什么新消息。”

“没有抵抗吗?”

“看来兄弟你还抱着幻想啊!”

“被践踏难道不该抵抗吗?”男子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

“像你我这样的人,就算抵抗成功,为了粮食谷物、金银钱两,依然还会被迫害。”志韩扑哧一笑,站了起来。

“保重身体。”男子对着志韩的背影,冰冷地甩出这句话。

志韩感受着身后男子投来的目光,走向一旁的人力车。

忽然,秀香的面容浮现在志韩的脑海中。此刻她正在满洲,是生是死,志韩全然无法得知。去了满洲,她必定投身于武装抗日斗争;如果是这样,志韩想要活着再见秀香的可能性就十分小了。他躲避着日军,艰难地从朝鲜脱身,却一点儿也没料到秀香会前往满洲。自己一开始的隐瞒就是最大的失误。如果一开始秀香便知道真相,也许就不会这样一句话也没留地离开了。

志韩双手紧握人力车,凝视前方。此刻,每迈出一步,眼前都闪现着不断后退的风景,使他忽然回想起那些已回不去的时光。回忆里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那充斥着死亡的青春,如同在和煦阳光下目睹的尸横遍野的景象一样,那么不真实,那么悲哀。



夜里,志韩来到酒馆,把当天挣到的钱都花在了酒上。独酌的下酒菜非常简单。一杯又一杯廉价的酒接连下肚之后,他感到滚烫的酒气一股股地冒上来,喉咙像火烧一般。

“生于风尘世间……”

也不知是借着酒气还是热气,志韩不自觉地唱起了那婉转的曲调。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虽然已经戒赌多时,但此刻他还是朝着赌场走去。左右摇晃着每挪动一步,他脑海中都浮现出挚友利律临终时的样子。

因为遭到严刑拷打,利律的脸已伤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表情。舌头在肿胀的嘴中缩成一团,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即使这样,利律也还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力气,将秀香托付给了志韩。不对,这只是志韩的解释罢了。“你们两人一定要一起等到春天的到来”,对于利律的遗言,秀香却有着不同的解读。如果两个人对利律的遗言能有一样的理解,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分道扬镳了,或许已经一起死了,又或许还一起生活在这里。

作战计划有变。

身着日本军服的志韩在秀香面前撒了谎。在他和秀香一起登船前往上海的那一刻,战友们……一时之间枪声四起,枪声与喊叫声相互交织的惨烈场面在眼前铺展开来,这画面对志韩来说,像亲身经历过一般真实。但是这种地狱般的场景,志韩也早已司空见惯。

逃离地狱之后所抵达的上海也并非极乐世界。

志韩摇摇晃晃地推开了赌场大门,赌场里到处都开设着赌局,里面弥漫着刺鼻的香烟气。他一步步走进了烟雾中,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下注。每走一步,他都感到自己的身子在打晃。为了不摔倒,他艰难地维持着平衡。这时,他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又是你?”

志韩觉得郁闷极了。曾几次出现、满口胡言的男子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志韩看了看男子衣领上的徽章,扑哧笑出了声。

“能见着阴间使者,看来我的大限将至。要杀要剐就赶快动手,你这来来回回地跑也不嫌累?”

“阴间使者?也对,以前的人确实很多都这么认为。”

男子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手枪。然后面对面地凝视着志韩,慢慢地举起了枪。他眉毛整齐,眼神犀利而坚定。沉着冷静而又毅然决然的样子,表现出他百折不挠的意志。

志韩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望着对准自己额头正中央的枪口。枪口和额头之间的距离很近,气氛异常紧张。他曾在无数的沙场征战中幸存下来,怎料想到头来,会栽在一个不知名的阴间使者小毛孩手中。他在心里暗自苦笑,用眼睛回应着男子那没有一丝迟疑的眼神。

看来是逃不掉了。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将无果地终结于此。即使会有遗憾,志韩也不会后悔。没办法安安稳稳地死,这结果他老早以前就已经有思想准备。志韩痛快地接受了这一结局,迎向枪口。

但是枪口忽然换了方向。男子慢慢地将枪口掉转,指向了自己的头。志韩大惊失色地望着男子。他依旧没有一丝动摇,冷静地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志韩仿佛也感受到了太阳穴上枪口的冰冷触觉,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志韩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但是男子却十分平静。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您了。如果这次失败的话,我将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带您前往未来,所以先生您一定要相信我。”

男子将手指扣在扳机上。志韩的眼神有些慌乱。此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太让人费解了。志韩与男子四目相对时,只见男子的嘴角轻轻上扬,像是在笑。不对,自己这么认为一定是受了心情的影响,哪个疯子在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时还笑得出来!

“先生您将于1937年5月5号离世。我会来接您的。”

男子简单明了地说完这番话后,手指用力扣动了扳机。

子弹贯穿了男子的太阳穴,发出钝重的声响。也许是因为开枪时的巨响,志韩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眼时,只见男子的脑浆和血溅得四处都是。与此同时,男子的身体也慢慢地向地上倒去。

志韩像丢了魂一样,望着倒下的男子。男子倒在志韩脚边,鲜血渐渐从他的身体向周围蔓延开来。

他竟然会了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志韩苦苦思索这个无解的问题时,受到惊吓的人群尖叫着向四方逃散而去。



直到耳边传来行人来往的声音,志韩才慢慢回过神来。天已破晓多时。昨天那件事后,他从店里冲出来,在巷子里躲藏了一会儿,酒劲儿上来便睡着了。大概是因为在冷冰冰的地上睡了一夜,志韩感到浑身酸软。酒的后劲儿也让他头痛欲裂。

他皱了皱眉,想起了为去赌场而准备的钱,赶紧摸了摸腰间。藏钱的地方只剩下些小钱了,也不知道是昨晚跑丢的,还是睡觉的时候被偷走了。反正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儿,这钱想必也早已在赌场上挥霍完了。志韩不再去想丢掉的钱,慢慢地站了起来。

回家路上,志韩经过昨晚那家赌场,他悄悄地停下了脚步。虽然从外面看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但站在门前的人和来往的人都在低声议论着。看样子是在谈论昨晚死掉的那个男子。

志韩若无其事地从门前走过,掏出腰间的钱数了数。此刻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吃一碗热腾腾的面,但手里的钱根本不够。志韩只能向老板求求情,看能不能先赊着。虽然这条街上的人都比较薄情,但自己也算老熟人了,这点事应该还是可以照顾一下的。

到了面馆前一看,老板正在和一名男子争吵。那男子也是拉人力车的,志韩从前去吃面的时候经常碰到他。他正因为差了些面钱而和老板大吵大闹,差的钱比志韩差的还少些。志韩低头端详掌心里的钱。看来上午得再干点活儿才行了。这时,有人敲了敲他的肩膀。

“兄弟,这钱拿着。”

一个陌生男子用朝鲜话说道,接着将志韩差的钱递给了他。志韩望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男子于是用下巴示意志韩看看对面。

“那边那位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还说今年5月5号会来接你,到时不见不散。”

志韩将头转向路对面。一个男子伫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正望着他。志韩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那人,只觉得那人面熟。长得倒有些像昨夜朝自己脑袋开枪的男子。

难道……

对于这不可理喻的想法,志韩觉得十分可笑。看来昨天醉得太厉害,还没完全清醒,不然怎么会看人如此不准。他紧闭双眼,使劲摇晃着脑袋。

过了一会儿,志韩再睁开眼,与对面望着自己的男子正好视线相接。那一瞬间,他差一点叫出声。并不是长得像,而分明就是昨夜死掉的那个人!连穿着也和昨晚一样,一身西服。男子伫立在对面,衣服上没有一点血渍,干净而整洁,脸如同幻影般苍白。但那分明不是一个幻影。志韩猜想是自己看错了,于是使劲揉了揉眼睛。但凭借整齐眉毛下那犀利的眼神、姑娘般娇美秀丽的脸庞以及厚厚的嘴唇都可以断定:他就是昨夜死去的那个男子!



志韩站在原地,表情像丢了魂似的。只见对面的男子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用手比出手枪的模样,指向了自己的头,就如同昨晚一般。看到这一幕,志韩感到毛骨悚然。昨晚扣动扳机的修长食指此刻仿佛变成了枪口,瞄准了男子的太阳穴。志韩被吓得心惊胆战。男子望了望他,做出假装开枪的动作,然后转身走入人群中。

志韩仿佛是见了鬼一般,僵在原地,没有一点想追上去的念头。他只是久久地望着男子的背影,直到男子消失在人群之中。



(1)曲名为《希望歌》,流行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朝鲜半岛,词曲作者不详。

(2)八道,古时朝鲜半岛的行政区划。

(3)旧时指我国东北一带。清末日俄势力入侵,称东三省为“满洲”。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最终只有一个城市“满洲里”还保有满洲地理名称,其余则不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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