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人偶的复活全文阅读

外国小说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传记回忆杂文随笔诗歌戏曲小故事
人人书 > 惊悚悬疑 > 人偶的复活

第九章 清晨的仪式

书籍名:《人偶的复活》    作者:綾辻行人
推荐阅读:人偶的复活txt下载 人偶的复活笔趣阁 人偶的复活顶点 人偶的复活快眼 人偶的复活sodu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人偶的复活》第九章 清晨的仪式,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麻堵,麻堵。

……啊,什么?怎么了?

快起来啊。天已经亮了。

我很困啊。

爸爸已经回来了。

啊?

小亚在等着呢。快点起来,必须得走了。

嗯,嗯。

爸爸正在饭厅里和佐竹叔叔说话呢。

大哥哥呢?

好像回去了。所以,听好了,麻堵。我悄悄地去把妈妈带出来,你马上去大哥哥的别墅。

嗯。

要说什么你知道吧?

——嗯。

好的。那么,快点……



1


对于始终保持冷峻态度的园城寺准雄,拓也不再继续反驳,几乎是被驱逐着离开别墅。他甚至没有工夫和遥佳打声招呼。鼻头差点撞上咣当一声关死的大门,他咬着嘴唇在那里停留片刻。惋惜、疲惫、四肢无力,还有压抑不住的胸中的那股骚动……拓也沮丧地伫立着,任感情在心中交织。

月亮的余晖仍旧悬在西边的天空上,东方的那片天空则蔓延着一片妖娆,那是片紫红色的朝霞。吹得森林沙沙作响的强风天气里,如果出现朝霞,那便是天气要变坏的征兆,孩提时代就已熟记于心的常识此时涌上心头。

没办法,拓也只得钻回车里。

还是暂且先回去吧,回去之后好好考虑一下“作战计划”。

是太过不甘才说这样的话吧。自己究竟该以什么目的,部署怎样的“作战计划”才好呢?

“没有理由被你这个局外人说三道四……这样我会很困扰——”他会这样说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他那句“社会力量”狠狠地打击了拓也,让他很不甘心。但事实的确如此,即便那里真的存在某些犯罪行为,对准雄来说,拓也也不过是毫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学生”而已。

这些道理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舅舅也曾经警告过他。

尽管如此,为了解开园城寺家的秘密,他还是那样大胆地逼问那对胆小的佣人夫妇——他觉得那不是因为人们所说的正义感,也不单单是出于好奇心。

对于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案件来说,自己绝不是完全的“局外人”——是的,拓也心中感觉到。

(所以……)

与遥佳的关系、对实矢和麻堵的关心,都还达不到那个层次……

自己与整件事情相关联,不,应该说一直关联至今。

(所以……)

那是——对了,从与整个事件的中心——与亚希相遇开始……十年前的夏天,从那时候开始。

他又重新开始审视现在和过去隔着的那堵墙。

(啊,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究竟和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回到别墅,拓也疲惫不堪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里,一个劲儿地抽烟。

今后他该怎么做?遥佳会怎么样?

园城寺准雄说,他会做相应的处理。至少表面上他是自信满满,非常冷静。

可是——拓也想到,即便雅代和克之的事情他有“能力”处理妥当,那他究竟想怎么处置亚希呢?

亚希现在正藏匿于某个地方。他是打算把他找出来,再次幽禁到阁楼里吗?一直保守着亚希“秘密”的实矢和麻堵,又将承受怎样的处罚呢?

亚希——现在到底在哪里?

脑海中再次浮现这个问题时,拓也突然觉得有些疑惑。

刚才他对佐竹夫妇说,亚希很可能藏匿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也曾提起过,可能就潜伏在那栋别墅的某处。但实际情况呢?

别墅确实很大,少年要藏起来也很容易。但是,从去年八月被“埋葬”,到今天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他竟然一次都没有被常年住在那里的佐竹夫妇逮住,这可能吗?

还是说,他在这附近,譬如森林中潜伏着生活了一年?这应该是非常困难的吧?

如果是个身体强壮的野人也就罢了,亚希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即便他的“疯狂”有时会带来某种超越人类想象的力量,这仍然有些勉强。

那么——

可能某处有座隐蔽的家?一个能遮风挡雨、抵御寒冷的地方。“隐蔽的家啊。”

拓也边低语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一年,亚希基本上生活在“隐蔽的家”里,有时会趁佐竹夫妇不注意偷偷溜进别墅筹备吃的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

“——对啊。”

内心深处的蒙眬中,咚的一声掷出某些记忆。“确实,那个……”

拓也有些恍惚地踱向窗边,望向湖水周围的森林。

十年前的某天,拓也为了避雨,和森林中遇见的四岁孩童一起跑进某处古老的建筑中。那里有些昏暗。窗外电闪雷鸣。顶棚很高,里面极为空旷……是的,有那么一所建筑。

眼前是朝霭笼罩的姬乃湖。风吹拂着湖面荡起粼粼波纹,深灰色的湖面闪耀着光辉灿烂的朝霞。

突然!

窗户的正对面——靠近岸边的湖水中,他注意到一个不一样的光泽在摇晃。

是红色。

那不是朝霞映照在湖水上的颜色。那颜色更深,形状更分明……

拓也打开窗户,将身子探出窗外,凝视着那片颜色。红色——那不是衣服吗。

(红色衣服!?)

心中大声叫喊着,拓也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



2


距岸边一米左右的湖面上,漂浮着一个东西。那片红色果然是衣服,是件红色的半袖T恤。

(——是克之?)

拓也的身体僵硬起来。

他没有见过安达克之,也不知道他的相貌和体格,但是他听遥佳说过,那晚克之穿的就是红色T恤。

(那是克之的尸体!)

尸体呈弓形向上挺胸,随着水的波动在湖面上轻轻摇晃。依稀可以看见浸在水里的手和脚,还有他的头……

拓也条件反射般地捂住嘴,有些毛骨悚然地低吼着,他在湖边蹲下来,再次近距离地观察尸体。

尸体的头部朝向这边。

因为淹没在水里,看得不是很真切。但那张脸的大体状况,某种程度上还是可以知晓的。

能看见红色的肉,似乎有个很大的伤口。应该是额头部位吧。也就是说,克之在崖下果然又被人殴打过,凶器就是那块滚落的石头,而且,之后凶手还将他的尸体扔进湖里。

尸体就这样随着湖水浮动,一直漂到岸边,现在来到拓也眼前。还没来得及惊讶于这个偶然,透过清澈的湖水,拓也又发现克之脸上的另一个特征。

不只额头有伤,他还隐约看见另一处类似红色小窟窿的地方。

“——眼睛!”

拓也不由得叫出声。

“眼睛被……”

这不是他确切的观察结果,而是通过直观和联想得出来的结论。眼睛没了——尸体的一只眼睛被挖了。

终于,在那一瞬,他所认知的现在(一个是——)与过去的经历突然交接在了一起(人狼的眼珠)。

心被牵引着。

回到过去,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对漂浮在眼前的尸体所产生的生理恐惧,该如何处理这具尸体的焦虑,以及直到刚才还尚存的四肢无力与焦躁不安……就在一瞬间,全部被覆盖。

他听见的只有低低的雷鸣声,以及噼里啪啦敲打在地上的暴雨声。看见的只是昏暗建筑中那张孩子怯生生的脸……

……是园城寺亚希。

他在森林中迷路的时候,恰巧和拓也遇见。接着骤雨来临,他们一起去那栋古老的建筑里避雨。他始终怯生生的。不管拓也怎样问他,他都僵着脸,闭口不言。最后还说要一人冒雨回家。

(……所以。)

所以那时……

“——我要回家。”他听见亚希的声音。

“等等。外面下着大暴雨呢,还打雷,出去会被劈死的。”

那是十二岁的自己的声音。

“可是……”

“没关系,这是傍晚下的骤雨,不会太久,再稍微等等吧。”

“……”

“真败给你了,看看你那副要哭的样子——好吧,那么……”拓也说道,“那么,我给你讲个有意思的故事吧。好不好?”

“——什么故事?”

“很想听吧?那么,你要老老实实的啊。”

对,然后拓也就讲给他听:

“呃,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国家……”拓也给亚希讲了那个故事。

他那段日子自娱自乐编造出来的某个国家的故事。



3


园城寺准雄内心也是不知所措。

昨天雅代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雅代喋喋不休地跟他哭诉,说克之不见了,叫警察帮忙找找吧。他费了好一阵工夫连哄带骗才安慰好她。

他不在别墅的时候,不想警察靠近这里。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被发现会很糟糕的话,也就是那间闲置家具的阁楼了。不过关于这个,稍微有点说辞就能敷衍过去。但是,他的内心对此还是有着强烈的抵触。

因为他将精神不正常的儿子从世人眼里抹杀的做法,最终导致儿子身亡、妻子精神崩溃的事实,让准雄始终抱有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雅代应该十分清楚他的这种心理,克之似乎也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亚希的秘密。一年来,两人经常以此为把柄,随心所欲地向他勒索。

所以昨晚——也可说是四个小时之前——当准雄外出归来听见佐竹的留言时,惊愕中还夹杂着一抹安心。

雅代死了。从二楼阳台上跌落下来,摔碎头骨。

他回过电话,但没人接。虽然知道佐竹不会擅自做主叫来警察,但他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不安。

他不知道如果克之安全归来看见母亲的死后会怎么做。他也很在意家庭教师遥佳的目光。他一刻都等不得电话接通,能做的只是飞快地赶来这里。

打发走悠木拓也,又让遥佳回屋后,他在饭厅里训斥佐竹周三和邦江。虽说现在责骂也没什么用,但他只能这么做。

两人很是胆怯,那种胆怯非同寻常。似乎迄今为止堆积在心里的各种情感,此刻一下子以恐惧的形式爆发出来。

佐竹一边一个劲儿地向准雄道歉,一边颤抖着说拓也的话都是真的。克之失踪的疑点,雅代尸体的指甲被剥落,初子的发狂……以及按捺不住而挖出的亚希的“坟墓”,里面竟然没有尸体。亚希还活着,对此佐竹和邦江都深信不疑。

不可能,刚开始他这样觉得。可是当他亲自确认完空空的“棺材”和被剥落指甲的雅代尸体后,准雄也不得不相信起来。

亚希——那孩子还活着。他活着,并任由他那疯癫的神经逐渐完成某些恐怖的事情。克之的失踪,雅代的离奇死亡,还有四月份森林里朝仓香里的死……

这过于残酷的想法使得准雄头晕得厉害,还有些恶心。

(该怎么做才好?)

一味自问也无济于事。

(该怎么做……)

对准雄来说,妥善处理好雅代的死非常简单。能帮自己写份像样的死亡诊断书的医生大有人在。如果事先疏通好,某种程度上封锁警察的行动,也不是不能商量。对于克之的失踪也是如此,他可以巧妙地找到不将案件公开的解决方法。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亚希。

即便能够找出亚希,将他抓获,之后该怎么做呢?只能再把这个孩子幽禁在某处吧。

亚希是个让人惧怕的孩子。

准雄一直都惧怕亚希——为那孩子是自己的儿子感到羞耻、愤怒,还有恐惧。一直——从那孩子犯下第一次“罪行”以来。

那孩子身上发生过太多令人战栗的事情。经常发生的“事故”一次次以“恶作剧”为借口被敷衍过去。但是随着那一桩桩事故经由亚希重叠起来,准雄的疑惑也就日益膨胀。

所以一年前,当发生那桩双叶山惨案时……

他觉得惨案的凶手正是当时“下落不明”的亚希。但是整个调查过程却始终没有提出这样的质疑,至少表面上没有这样的说法。因为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讲,要实施这样残虐异常的暴行,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但是,准雄并不这么认为。

当他接到通知,说亚希背包里装着朋友的头颅,表情呆滞地到达别墅时,他就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亚希体内的异常终于使他爆发出疯狂的举动,那时他便有了判断,因为他的内心充满疑虑与恐惧。

亚希什么也不说。

山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带着尸体的头颅回家?不管问他什么,他都闭口不言。那时的亚希明显精神不正常……

所以,准雄选择让亚希继续以“下落不明”的身份活下去,将他从世人眼中抹杀。

香橙和初子是反对的。但是当他考虑到事情公开之后对自己、家人乃至整个园城寺家族所造成的社会损失,便觉得只能这么做。他甚至觉得如果让人发现自己的儿子是猎奇杀人案的犯人的话,倒不如自己亲手将儿子杀死的好。

他不顾香橙和初子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将亚希关在阁楼里,并封住佐竹夫妇以及刚好来到这里并知晓全部事情的雅代的嘴。还严厉地告诫实矢和麻堵,不准将亚希的事情泄露出去。虽然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能正确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把亚希幽禁起来,但他们还是听从父亲的命令,约好不对外人说。

他那时的选择果然是错误的吗?

那之后不到一个月,亚希就从窗户掉下来摔死了。尸体只能悄悄地埋在后院里。随后,从以前开始就情绪不稳的香橙,也因为那件事的打击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但是,不管怎样,原以为那一切都已结束。

没想到,那时候(原以为)已经死去的亚希实际上只是假死,在被“埋葬”的当天晚上就恢复意识——然后匿身于某处,一直活到现在。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离奇的事情?

总之,首先要找出亚希。然后,对,要让知道秘密的悠木拓也和龙川遥佳永远不能开口,不管使用什么手段。

快凌晨五点了。

将胆怯而憔悴的佣人夫妇遣回屋后,准雄走上二楼,朝香橙的房间走去。听说雅代出事之后,他们将受惊的香橙移到隔壁的房间休息了。

过分的父亲,过分的丈夫……

陷入昏迷状态中的她,心里一定在不停地咒骂他吧。“为什么老公你就不相信亚希呢?”

她说了好几次,用充满哀伤的眼睛微弱地说道。

但是,在她的心里,在疼爱孩子的同时,肯定也有相同程度的恐惧。亚希这孩子的身体里,有着某种别人无论如何都捉摸不透的东西——那东西隐藏着某种令人生厌的影子,以及某些非正常的因素。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准雄是爱香橙的。她也爱着准雄,爱着这片乌裂野的森林。两人惊喜于儿子的出生,并且深爱着这个孩子。但是……

到底是为什么,是从哪里开始出差错的?为什么亚希会成长成那样?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用那种眼光看他,那孩子才会渐渐闭塞内心。”

但实际上,亚希本来不就是“问题儿童”吗?

“你对孩子太严厉。”

如果不严厉点的话,都不知道亚希会做出些什么来。这样一想……

“对实矢和麻堵也是……”

他不想像对待亚希那样对他们。但他们与亚希流着相同的血(明明是我和香橙的血液,却为什么……),他不希望他们变成和亚希一样的“问题儿童”。

这一点准雄的态度是相当坚决的。虽然有时香橙也会指责他,但她基本上属于那种非常顺从丈夫的妻子。

他打开邦江告诉他的那间屋子的门。

对于不管对谁都一副冷冰冰模样的准雄来说,他只展示自己的软弱给一个人看,那就是他的妻子香橙。虽然对此她已没有任何反应……

“香橙——”

迈进屋里,准雄停住叫喊。房间里没有香橙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可是床上明显有人睡过的痕迹否定了他的猜想。

香橙不见了!

为什么她会不见?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无暇多想,径直蹿出走廊。



4


“龙川小姐!”

园城寺准雄顾不上敲门,径直闯进屋里。“龙川小姐,香橙她……”

遥佳没有睡着,正坐在床边入神地思考着事情。估计是听到这声不像自己熟悉的园城寺家主人的尖嗓子,她吓了一跳,立即站起来。

“夫人怎么了?”遥佳问道。

“你知道香橙去哪里了吗?她不在屋里。”

准雄面无血色,一个劲儿地往屋里张望。“屋子里没有?不可能啊……”

遥佳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房间不是夫人原来住的那间。因为雅代小姐的事情,夫人搬到隔壁去了。”

“就是不在隔壁那间!”准雄抬高声音。

“没去洗手间吗?”

“没有。原先的房间我也看过,都没有。”

“怎么可能。”

“你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是吧?”准雄带着些责难的语气。

“没有线索吗?”

“没有。”遥佳又摇摇头。

“迄今为止她有没有自己出去过?”遥佳反问道。

“没有。这一年一次也没有。”

“不会是……”

遥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不会是因为昨晚亲眼看见那样的事故——受到打击……”

“你是说,病情恢复了?”

“夫人叫声很大。或许,对了,如果那时的脚步声是亚希的话,夫人……”

“脚步声?怎么回事?”

“雅代小姐从那里跌下来以后,我听见有脚步声从二楼跑下来。

“吧嗒吧嗒的声音,好像是小孩子的。悠木君说,那可能是亚希的脚步声,可能是亚希将雅代小姐推下去的。所以,夫人看见本应该死了的亚希君……”

“什么乱七八糟的!”准雄不高兴地说道。

“这样说的话,难道香橙是去找亚希——想见亚希才跑出去的?”遥佳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园城寺老爷。”遥佳说道,“总之先在家里找一找吧。”



5


园城寺准雄往阁楼上找,遥佳则直接下楼,去找佐竹夫妇帮忙。但是,当她跑下楼梯,正要赶去佐竹夫妇的房间时,突然改变了方向。她想,要不先去实矢和麻堵的房间看看吧。

或许香橙是去了两个孩子的房间。而且,对了,追问一下那两个孩子不就知道亚希现在在哪里了?

在强烈的直觉驱使下,遥佳飞奔在长长的走廊上。

实矢和麻堵的房间并排在走廊尽头右手边。前面的是麻堵的房间,里面那间是实矢的。

现在是早上五点多,平常的话两人应该还在熟睡中。

这么早就把两人叫起来实在有些可怜,她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遥佳敲敲麻堵的房门,没等他应声便打开门。

朝阳透过浅黄色的窗帘照进来,屋里比走廊里明快很多。

“麻堵君……”

遥佳吃了一惊,停住叫声,跑进屋里。

麻堵不在床上。屋里的家具除了床,只有书桌和衣柜,也没有其他可以躲藏的地方。

“麻堵君!”

遥佳仍然固执地叫着少年的名字。

(不在吗?麻堵君。)

(怎么会……)

是不是去卫生间了?还是……

遥佳慌忙跑出屋子,来到隔壁实矢的房间,这次她没有敲门就直接闯了进去。

(——不在!)

房间里也没有实矢的身影。

(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都去了哪里……)

遥佳呆呆地伫立着,徒然地环顾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香橙不见了,实矢和麻堵也不在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抑或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管怎样,得抓紧告诉园城寺准雄。佐竹夫妇也必须叫起来。

遥佳刚想往外走,视线突然停留在实矢的书桌上,书桌最下面的抽屉半开着。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在意,她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觉那里可疑。只能这么解释了。

遥佳来到书桌前,往抽屉里看。里面放着一本只有八页纸的写生簿。看到灰色封面中间那行横写文字后,遥佳更加疑惑。

像是被吸引着一般,遥佳边注视着封面的那行字,边从抽屉里取出写生簿。

《魔法师与人偶王子》。

(——这是?)

似乎是书的名字。虽然写得不是很美观,但也算得上是黑体艺术字。在“魔法”这两个汉字上面,还注着小小的平假名。

是实矢画的吗?

最初她是这样想的。

她没见过两个孩子用这本写生簿,只是封面上的艺术字怎么看都像是手写……

她翻开看了看。当看见上面的画以及画上标注的文字时,遥佳终于明白这些画出自谁手了。

(不是实矢君的字。)

笔迹不一样。这密密麻麻排列着的隽秀的字也不像是麻堵写的。也就是说——

(亚希的?)

对了,这一定是亚希画的。亚希写的字,亚希画的画……

“……人狼在月圆之夜会变身成毛发浓密的狼,专门袭击年轻女子。”

遥佳翻开的那一页写着这样的文字。下面画着正在变身的“人狼”。歪曲的鲜红色嘴里龇出尖锐的獠牙,全身长满浓密黝黑的体毛,一副让人恐怖的怪兽画像。

画基本上是用蜡笔和彩笔描绘,从画技上看绝对不占优势。但正因为技术的拙劣,才生出一股异样的气势。

邦江说过,亚希经常会自娱自乐地画一些毛骨悚然的画。这些画面确实令人恶心。但是这种形式——添加故事的这种形式,更像是亚希画的“图画书”。

遥佳屏住呼吸,匆忙地往下翻。

——人狼和年轻人战斗的画面。

——人狼倒下的画面。击败人狼的年轻人从尸体上将人狼眼睛挖出的画面。

(什么啊,这是?)

面对这些幼稚而拙劣的笔法画出来的残忍画面,遥佳不禁皱起眉头。

她没有工夫再追寻故事看下去,又往下翻了好几页。

下一篇出现的是一个丑陋的老太婆。全身上下都是黑色,拄着拐杖的手指伸着长长的红指甲,眼角上挑的眼睛和极度夸张的鹰勾鼻……

这应该是“魔女”吧。

(……这张脸。)

遥佳吃了一惊,屏住呼吸。

(这个红色指甲。)

(指甲……)

她感觉自己脑海里正噼里啪啦地火花四溅。

(到底这是……)

仍然是刚才的年轻人,正在和“魔女”对决。然后——然后……

“啊!”

再翻到下一页时,遥佳喘息着发出低吼声,全身都在战栗。

“果然……”

——魔女倒下了。鲜红的指甲被年轻人剥落的画面。就是这个,遥佳心想。

亚希按照自己画里的做法,将指甲从雅代尸体上剥落。

这样说来,或许刚才看到的“人狼”画面,也和这一连串的事件有关。不,不止是那幅画,或许整个画册都……

她当即决定通知拓也,要是不赶紧把这些事情告诉他的话……遥佳将写生簿夹在腋下,飞快地跑出屋子。



6


“不好了!”

拓也拿起听筒,便听见遥佳在那边滔滔不绝的声音。“实矢君、麻堵君,还有香橙夫人都不在房间。而且,我在实矢君的房间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喂?喂?悠木君,你有没有在听?喂?”

“——啊,在听呢。”拓也低着头回答道。

(那两个孩子和香橙夫人都不见了?)

(——是吗,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抽屉当中有本写生簿。”

遥佳有些兴奋地说道。

“可能是亚希画的画册。里面有将女人尸体指甲剥落的画面,而且我……”

“啊!”

拓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画册吗?这样啊。”

“这样啊?悠木君你怎么了?是有什么线索吗?”

遥佳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拓也慢慢地摇着昏沉沉的脑袋,说道:“我发现克之的尸体了。”

“什么?”

遥佳惊叫着。

“在哪里?怎么发现的?”

“在湖上漂着,正好被冲到别墅前面的岸边。”

“怎么会?那个人果然已经……”

“前天晚上你离开那里之后,他的头又被用石头砸过,然后尸体就被抛在湖里。”拓也淡淡地说道。

“克之的一只眼珠被挖了出来。”

“眼珠?啊!”

“那本画册上也有对吗?被挖出眼珠的人狼的画。”

“——你怎么知道?”

“果然有啊。”

“嗯。”

“故事从头到尾都读完了吗?”

“啊,没有。没有时间读,刚刚才发现的。”

“是吗——我猜,画册最开始是主人公将雪女的头发剪掉的画面吧。”

“雪女的头发?”

“对。模仿那个的就是朝仓香里的案件。”

“香里的……喂,悠木君。”

遥佳问道:“你怎么了?怎么感觉声音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我全都明白了。”拓也答道。

“明白?”

“对。我以前忘记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

“十年前?”

“十年前的夏天,我曾经来过这里。之后在那片森林中我遇见了当时只有四岁的亚希,然后——”

拓也使劲闭上一直游离不定望向窗外的眼睛,说道:“是我跟亚希讲的,把我自己当时想象的故事讲给他听。”

“故事……”

“我小时候经常自己写童话玩。那是其中一个故事,非常无聊低俗的故事。”

“你说的故事,就是?”

“是的。”

拓也有些无法忍受似的点点头。

“‘魔法师与人偶王子’——标题是不是这个?”

“嗯。封面上确实……”

“那时我讲的故事亚希全都记住了,然后将它画成画册——现在的一切全都是我当年埋下的种子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亚希是为了什么?按照童话故事的发展,将人眼挖出,指甲剥落,他果然还是发疯了吧。”

“不是的,龙川。”拓也打断遥佳的话,“不是的,不是这样……”

正在那时——

咚咚的敲门声传进拓也耳朵。然后——

“大哥哥,在吗?大哥哥?”

(啊!)

拓也停住话语,将耳朵离开听筒。

(来了……)

“大哥哥?”是麻堵吧。

“悠木君,怎么了。悠木君?”

遥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不好意思啊,龙川。”拓也快速说道,“我好像必须得走了。”

“啊?怎么了。你说要走,到底……”

“大哥哥。”

大门被打开,少年走了进来。“不在吗?大哥哥。”

遥佳“啊”地叫了一声。

“刚才的声音是麻堵君吗?那两个孩子在你那里?喂,悠木……”

拓也轻轻地放下话筒。

自己没有好好解释一下就挂断电话,拓也觉得很抱歉。只是,这孩子既然来到这里,那就说明自己必须得走了。这也是现在的自己所能做的——而且是全心全力要做的事情。

“呀,是麻堵君。”

拓也对着跑进起居室的少年举手示意。和初次见面时一样,麻堵还是穿着那件柔和的黄色T恤。

“来接我吗?”

“嗯。”

是一路跑过来的吧。麻堵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重重地点点头。“大哥哥是‘好魔法师’吧。”

拿烟草穿透硬币,在空中将它变没……拓也表演的魔术,对两个孩子来讲就是“魔法”。所以……

“啊——对啊。”拓也回答道。

“拜托了。”麻堵的神情非常紧张,祈求道。

“拜托大哥哥,请跟我来。四样必需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对,冒险归来的年轻人是这样说的,要借助“好魔法师”的帮助。)

“走吧。”拓也说道。

“是在森林中的那栋建筑里吧?”

“嗯。”

“实矢君呢?”

“先过去了。”

“带着你妈妈?”

“嗯。”

“你们以为妈妈是“人鱼”对吗?”

“——不是吗?”

看着麻堵有些不安的脸,拓也慢慢地摇头。“不,这样就行。”

“……”

“那我们走吧。”

这时,麻堵不停地望着通向书房的那扇门。

“可是。”他小声嘟囔道。

“怎么了?”

“必须得拿着《魔法书》啊。”

“魔法书……”

(“好魔术师”一手拿着“魔法书”面向“圣堂”——对,故事中确实有这么一段。)

看到拓也些许困惑的表情,麻堵慌忙朝书房的门跑去。“在这里不是吗。”

“——嗯?”

“魔法书在这里哦。”

“是吗?”

打开房门,麻堵跑进书房。随即从凌乱的书桌上拿来一样东西……

“给你,这个。”

“啊?啊。”

拓也接过那本“书”。

Die Städteordnung von 1808 und die Stadt Berlin——是那本可恶的德语原著复印稿的装订文件。

(……魔术师拿着的魔法书上,写着人们从未见过的难懂的文字……)

不可思议的眩晕使得拓也身心俱疲。

(原来是这样啊!)

那天——实矢和麻堵到这里玩的时候,他们在书房里发现了这本文件。从未见过的难懂的文字——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而且不是普通的字体,对他们来说,这本用“哥特体活字”写成的无法辨认的“书”就是“魔法书”。

然后——

拓也跟着麻堵,朝“圣堂”走去。“故事”将要迎来最终篇。



7


电话被挂断了——正好这时,她听见园城寺准雄下楼的脚步声。

“园城寺老爷。”

遥佳离开电话台,跑到楼梯前面。“我刚才给悠木君打电话了……”

“给他打电话?”

准雄瞪着遥佳。

“遥佳小姐,你擅自做这些事情,我很困扰!”

“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遥佳扯开嗓子喊。

“实矢君和麻堵君都不在房里。”

“你说什么?”

“您看一下这个。”

遥佳将写生簿一把塞给准雄畏缩着的手。

“这是亚希君画的画册。最近的一连串案件全都是按照这上面来的。”

“怎么会……啊……这个……”

打开写生簿后,准雄的脸有些僵硬。

“这确实是亚希的字体。这幅画也是……”

“我给拓也打过电话。他说他全都明白了。他还说发现了克之的尸体。”

“克之的尸体?真的吗?”

“嗯。然后——那时,那个可能是麻堵君的声音……”

“麻堵吗?在哪里?在他那里?”

“是的。”

遥佳心急火燎地诉说着刚才和拓也的对话。“所以园城寺老爷,我们必须抓紧赶去拓也那里。总感觉他有些奇怪,突然挂断电话。”

“麻堵为什么要去他那里?”

准雄的脸色一片煞白。

“实矢也一起吗?还有香橙?那么,亚希也?”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们要快点!”

“明白了。”

将写生簿夹在腋下,准雄立即从上衣口袋掏出车钥匙。

“我们走吧。”



8


“就是这里,妈妈。”

实矢回头望着自己领过来的香橙,指着那座古老的建筑。

“要从那里进去。”

母亲的手非常冰冷。清晨的森林中空气凉飕飕的,风也很大。母亲只穿着一件长袍睡衣,看上去很单薄。

任风将自己长长的头发肆意吹乱,香橙抬起呆滞的脸,望向实矢指着的建筑墙壁。

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刚才她正在隔壁房间睡觉,突然被实矢叫起,然后便偷偷地溜出门来到这里。其间,她没有开口说话。虽然她很困惑,但是并没有拒绝。

实矢的半裤上面仍旧是那件绿色T恤,肩上背着一个装着所需东西的背包。

他拉着香橙的手,来到墙壁周围。洞口处竖着一块脏木板,平常就是这样被遮盖的。

拿开挡板,漆黑的洞口便呈现在眼前。“妈妈没问题吧,应该能进去吧?”

实矢说着,弯下身趴着,脚先伸进洞里。

“妈妈,快点进来。”

实矢将上半身留在外面,抬头看着母亲。

香橙茫然地看了好几遍,当实矢伸手拽她的睡袍裙摆时,她也慢腾腾地弯下腰。

“虽然有些小,但是没关系。快点进来吧,小亚在里面等着呢。”

“……”

提到“小亚”这个词,香橙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反应。实矢使劲拽拽她,她便像实矢一样趴下。

教堂里面很暗。空气比外面还凉,而且充满着异样的湿气。

先爬进去的实矢终于抓住跟在后面的母亲的手,将她拽进来,随后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打开。

“在这边。”

实矢扶起母亲,一边照着脚底下,一边向教堂中央挪去。香橙没有反抗。

他为母亲准备了一把椅子。那是堆积在建筑角落里的椅子中的一把。

“坐吧,妈妈。有些脏,你要忍一忍啊。”扶着母亲坐下后,他将手电筒照向教堂正中。

里面,祭坛已被泥沙和瓦砾埋葬;地板倾斜陷落了下去,形成了一个个浅水坑。吧嗒吧嗒的水滴声仍在继续。还有……

“小亚,我们来了。”实矢说道。

“麻堵呢?”低声压抑着的声音,在教堂内响起。

“接着就来,他去带大哥哥过来。”

说着,实矢确定坐在椅子上的母亲一动不动后,便再次打开肩上的背包,将他从库房里偷拿出来的蜡烛盒取出来。打火机也带了过来,那是四月份那天朝仓香里落在这里的东西。

不一会儿——

黑暗的教堂里到处都是蜡烛的光亮。



9


园城寺准雄和遥佳乘坐奔驰到达湖畔别墅时,已经是凌晨五时四十分。

拓也的“甲壳虫”停在家门前。可是,大门却没锁,家中一个人都没有。

“感觉悠木君有些不正常。我听到电话那头有麻堵君的声音,然后他就急急忙忙向我道歉。”遥佳站在起居室的中央,说道。

“道歉?”准雄问道。

“嗯。”

遥佳想起那时候拓也的声音。“他当时确实是对我说,对不起,我必须得走了……”

“你怎么不早说?”

“他又没跟我说要去哪里,所以我们只能先到这里看看。”

“话是这么说。”

准雄边焦急地抚摸鼻子下方蓄着的薄胡须,边环顾着宽阔的起居室。

“他的车还在这里,说明没有走远。可是……”

“对了。”

像是想起什么,遥佳走到准雄的身旁。

“园城寺老爷,把那本写生簿给我看看。”

“这个?”

“嗯。”

从准雄手里拿回写生簿后,遥佳迫不及待地翻开后面几页。“亚希是按照这上面画的故事作案的。悠木君知道这个故事。他在电话里说,他以前跟亚希讲过这个故事。这样的话……”

“或许他们去的地方也写在里面?”

“对。”

“太荒唐了。”

“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啊。”

“好魔法师”一行文字映入遥佳的眼帘。好魔法师——好像听实矢和麻堵说过。确实他们觉得拓也是……

冒险归来的勇士去邀请好魔法师。

“拜托你。”勇士这样说道。

“拜托你,请跟我来。四样必需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魔法师点点头……

“就是这里。”遥佳小声说道,翻开下一页。

(悠木君一定是这个“好魔法师”。)

下一页画的是某处黑暗空旷的建筑里的情形。点燃的蜡烛立在烛台上,主人公“勇士”和“好魔法师”正往里走。

……两人到达圣堂。在那里……

“圣堂。”

遥佳不由得抬高声音。

“怎么了?”

准雄吃了一惊,望着遥佳的手。

“这里——这儿写着呢。‘好魔法师’——说的就是悠木君,他被带到这个‘圣堂’里去了。”

“……”

“是那里,一定是那里。”

遥佳猛地抬头,望着因充满疑惑而蹙眉的准雄。“园城寺老爷,是那处教堂。森林里的那个。悠木君和两个孩子一起去了那里。一定是这样。亚希也一定藏在那里……”



10


那是个颇显陈旧的小教堂。

灰褐色板壁上镶着脏兮兮的白框窗户,屋脊铺着红褐色的石板瓦,尖尖的屋顶上竖着又细又长的十字架。只有正面那两扇黑色大门,尚存一丝庄严的余韵。

背后是陡峭的山坡,两边是葱茏茂密的树林,教堂从中而建。

(啊……)

拓也有些不可思议,定睛望着这栋建筑。

黑色大门被几根长木板钉死,诏告着人们不许靠近。窗户也是如此,几乎被完全封闭。(就是这里。那天在教堂里面,我……)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国家……

拓也记起来了。

故事是从那个国家的王子被“坏魔法师”诅咒开始的。

由于那个诅咒,王子虽然还活着,但是肉体和灵魂被迫分开。他的肉体变成动弹不得的人偶,灵魂不能回到身体里,或者说不能在世间走动,只能在空中游荡。国王整天叹气,王妃受到打击卧病不起……

……能救王子的方法只有一个。用“好魔法师”的魔法来解开“坏魔法师”的诅咒。

但是,要施行魔法,必须要凑齐四样稀世的珍品。

一是生存在冰雪森林中的雪女的黑发。

二是驻扎在恶魔山上的人狼的眼珠。

三是隐藏在黑暗馆里的魔女的指甲。

四是栖息在生命之海中的美人鱼的眼泪。

一直侍奉王子,打心底里爱慕王子的城中勇士,为了得到这四样稀世珍品,开始了他的冒险之旅,带着无法回归肉体的王子的灵魂……现在再看这个故事,会觉得这是个无聊至极、充满矛盾与破绽的故事。那不过是他将之前所接触过的童话、神话、漫画以及动画片……拼凑起来的不靠谱的幻想罢了。

记得他编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小学四五年级左右。“魔法师与人偶王子”——封面上写着这个标题的笔记本,由许多笨拙的文章拼凑而成。那个笔记本恐怕早就扔掉了吧。

十年前的那天,为了给那个害怕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孩子解忧,拓也将这个故事讲给他听。他夸张地比画并讲述着“勇士”与“王子的灵魂”的冒险之旅,那孩子的眼睛闪闪发光,听得如痴如醉。

“大哥哥,这边。”

走到教堂附近的麻堵回过头来朝他招手。

“快点啊,大哥哥。”

“啊,嗯。”

对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埋下的种子。

当然他是没有恶意的。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时候讲的一个故事经过十年会以这种形式在现实生活中上演。现在不是认真考虑责任等问题的时候。

但是——拓也心想。

现在那些孩子需要我。他切实地从心底祈祷着。

必须帮他们,能帮他们的只有自己,即便最后要打破这些孩子所认知的“世界”,现在,接下来……

拓也迈开步子。



11


由麻堵引路,拓也钻进灰褐色板壁下方的洞口。

刚进去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湿气,后背冷汗一个劲儿地流。

“是麻堵吗?”有个声音传来,是实矢。

“嗯,大哥哥来了。”

几近崩塌的教堂里面,被许多轻轻摇晃着的光芒照亮。

这里和十年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其间似乎遭受过泥石流的侵害,然后就这样被封锁了起来。

麻堵绕过成堆的桌椅,向教堂中央走去。拓也右手拿着那本装订文件,默默地跟在后面。

椅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点燃的蜡烛。早到的实矢已经做好“仪式”的准备了吧。

当中有把孤零零的椅子,上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袍的长发女人。拓也走近的时候她也没回头——是园城寺香橙。

“谢谢你,大哥哥。”

穿着绿色T恤的实矢站在香橙旁边,手中握着手电筒。“请到这边来。”

“小亚在哪里?”

拓也一边绕过麻堵身旁向前走去,一边问道。

“小亚……”

实矢刚要回答的时候。

“我们是看不见小亚的。”背后传来麻堵的声音。

“但是,小亚现在正和我们在一起呢。对吧,小亚?”过了半晌。

“……啊,对啊。”

像是回答麻堵似的,有个含糊不清的低低的声音响起。“虽然看不见我的身体,但是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哦。”

(是亚希的声音……)

拓也甚是惊讶,循声望去。是实矢站在那里。

“不过啊。”实矢的声音响起,“已经没事了,小亚。需要的东西已经都在这里。‘好魔法师’大哥哥也来了。所以啊,你在听吗?”

“……啊。”

这次是麻堵发出那样的声音。故意压低的声音——那毫无疑问是出自麻堵之口。

“这样一来我终于能够回到从前了。”

是亚希的声音。随后又立即恢复成麻堵的声音。

“实矢,美人鱼的眼泪取到了吗?”

“这就取。”

实矢说着,拿起坐在椅子上的香橙的手。

“妈妈,站起来吧——大哥哥,你快过来。”

(这是……)

奇怪的两人分饰三角。拓也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对啊——原来是这样啊。被变为人偶的“王子的灵魂”一直跟随着勇士。所以这两个孩子……)

“大哥哥。”

麻堵从背后推了一下拓也。“拜托,救救小亚吧。”

拓也慢慢地往前走。吧嗒吧嗒,地板发出泥泞的声音。

正面深处设有祭坛的位置,堆积着许多冲破墙壁流进来的泥沙。地面上的木板随之塌陷,泥沙渗出的地下水形成一个黑色大水坑。而且——

拓也发现水坑中有个抱膝而蹲的小人影。他突然停住脚步。

(那是……)

脏兮兮的白色衬衫下是黑色的裤子,低着头。借着昏暗的烛光可以看出头发是红褐色的。顶棚上滴落的水滴,正吧嗒吧嗒地将他打湿。

(那是,亚希?)

“大哥哥,再往前一些。”

实矢说道。身旁站起来的香橙正呆滞地望向前方,一动也不动。

“快点啊。”

拓也被催促着又往前走了几步。“需要的东西放在这里了。”

实矢拿着手电筒,照了照水坑前面放置的小木台。

“现在就只剩下美人鱼的眼泪。”

解除诅咒所需要的四件物品中,已经有三样放在那里,分别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

拓也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些东西。

(一个是……)

“雪女的黑发”——那是四月份死在森林中的朝仓香里的头发。

(一个是……)

“人狼的眼珠”——是从漂在湖面上的安达克之的尸体上挖下来的。一个黏糊糊的、几乎不成形的眼珠,正装在袋子中。

(一个是……)

“魔女的指甲”——那是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安达雅代的长指甲。是从跌落尸体的右手中指上剥下来的。

正如实矢所说,“需要的东西”还剩最后一样,那就是“人鱼的眼泪”。

拓也将视线移到实矢脸上,他清澈的褐色瞳孔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拓也。

“实矢君。”拓也问道。

“这全都是你收集的吗?”

听到这里,实矢的神情有些为难,轻轻地摇摇头。“那么,就是麻堵君?”

“——不是。”

“那是……”

“我们只是帮忙而已。是小亚的灵魂进入我的体内……”

“小亚吗?”

拓也轻轻地转向蹲在水坑里的亚希。“那边是小亚吗?”

“嗯,不过魂魄被抽走了。”

麻堵从身后走来,说道。

“他受到诅咒变成人偶了。所以啊,我们一定得救救他。实矢和我什么坏事都没做。”

“……对啊。”

这时,实矢嘴里发出亚希那低低的声音。

“实矢和麻堵都没有错。”

“大哥哥。”

随即又变回实矢的声音。

“你可以的对不对?用大哥哥的特殊能力将小亚变回来,因为你有魔法书啊。”

“刚才说话的是小亚的魂魄吗?”

拓也问道。拿文件的手心已经汗涔涔的。

“是的。”实矢点点头。

“麻堵君刚才也发出同样的声音。”

“那个也是小亚。”

“——是吗?”

拓也慢慢地看着实矢,又转向麻堵。然后——

“但是啊,听好了?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很平和,但却铿锵有力。

“你们两个都错了。刚才说话的不是小亚,是实矢君和麻堵君你们自己。”

“不是这样的。”麻堵认真地辩解道。

“是小亚,是小亚的灵魂进入我们体内。对吧,实矢?”

“对啊。”

“不对!”

拓也抬高声音,用手指着蹲在水坑里的亚希。

“亚希不是被诅咒变成了人偶,那种事只存在于图画书里的世界。小亚死了。那个,是小亚的尸体……”

“不是的!”实矢叫道,“小亚没有死!”

“他死了。去年八月他从阁楼窗户上跳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那不是尸体。”实矢俊美的脸庞抽搐着,“只是灵魂被抽走而已。因为啊,我知道的,如果小亚真的死了,那么他的尸体啊,会腐烂的。学校里的老师是这么跟我们说的。所以——”

他望向亚希。

“小亚并没有死,他和那本图画书里的王子一样——对吧?麻堵。”

“嗯,嗯,对。”

麻堵有些不安地答道。正在这时——

突然,一直站在实矢身旁的香橙,往前面水坑里迈了一步。她虚无的眼神直盯着亚希看,然后——

“啊啊啊……”

哀怨的微弱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香橙夫人!”

拓也吃了一惊,急忙跑到她身边。啪啪啪,顿时水花四溅。

“啊啊啊……”

香橙不断地叫喊着,想朝前迈去。拓也拽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过去,她扭动着身体反抗着。

“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拓也和实矢的对话有没有到达她的心底。不过,从她的眼神来看,她似乎已经认出蹲在那里的正是自己的孩子亚希。

(确实——)

拓也感到毛骨悚然,低头看着亚希小小的身体。

(仿佛还活着一般。)

亚希的脸呈滑溜溜的白色,半袖开襟T恤里露出的两只胳膊也一样白,头发没有脱落。因为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什么样子,还有衣服底下掩藏的身体也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但是至少不会想到这是死后接近一年的尸体。

尸蜡,拓也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语。

听说那是将尸体存放在水里或者湿润的土壤里才会产生的现象。它和木乃伊并称为“永久尸体”,是一种将身体内部脂肪组织蜡化,避免腐烂的方法。但是在这种地方形成尸蜡,倒是非常罕见。

香橙渐渐不再抵抗。应该说,她单薄的身体已经力气殆尽。

拓也慌不迭地想要扶住她,可惜手落空了,她就在那里——一屁股蹲在没过脚踝的水中。

“香橙夫人。”

“妈妈!”

“妈妈……”

在拓也和少年们杂乱的喊叫声中,她渐渐发出微弱的抽泣声。



12


去年八月份——

佐竹按照园城寺准雄的命令,将摔死的亚希尸体埋在后院。目睹整个过程的实矢和麻堵当夜偷偷地将尸体挖出。

恐怕真相是这样的吧,拓也心想。两人没忘记将“坟墓”恢复原样,但那时候,他们没注意到相当于墓标的白鹿雕像的方向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为什么两人要那么做呢?

佐竹说过,阁楼上摔下来的亚希并没有多大伤口,仿佛还活着一样。所以他们可能是想亲眼确认一下,被草草埋葬的哥哥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两人就不承认亚希的死——不,也许是不想承认。

不管怎样,实矢和麻堵将挖出的尸体搬到兄弟三人的“秘密玩耍基地”——教堂之中。

不久,由于受教堂中骇人湿气的包围,以及顶棚上滴下来的水的润泽,亚希的尸体逐渐尸蜡化。因为亚希的尸体和实矢所认知的“尸体”不太一样,两人便将这种现象与单纯的“死”区分开来,也就是……

以前两人听亚希讲过《魔法师与人偶王子》的故事,遥佳所说的那本写生簿“画册”,可能是两人在亚希死后潜入阁楼拿出来的——不,也可能是从羽根木的家里拿来的。总之,这本充满某种奇怪残酷因子的故事,在实矢和麻堵这两个平时对动画、漫画基本没有概念的孩子的内心世界,绝对起了很大的冲击力和影响力。

亚希没有死,两人越来越相信这件事。他只是和故事中的王子一样,被抽走灵魂变成人偶罢了。

“感觉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遥佳曾经这样形容过实矢和麻堵。确实如此。两人看到的、生活着的是与拓也、遥佳以及周围大人们不同的“世界”。

实矢和麻堵还没有把现实世界与童话中描述的梦想世界完全区分开来。在两人的心中,现实和想象这两个世界仍旧混沌共存着。

这种概念混淆更常出现在低年龄层的孩子当中。所以,是的,这应该是父亲准雄过于严厉的教育方针所带来的弊害之一。他们被迫与同年龄段孩子所接触的现实世界中的“毒素”彻底隔离,被迫进行着一种纯粹式的培养,所以……

两人相信,亚希还活着;也相信,肉体中脱离出来的灵魂一直跟随着自己。

两人在森林中与亚希的“魂魄”一起玩耍,有时亚希还会借助两人的嘴和他们聊天。将此解释为精神学上的“双重人格”,倒不如说更像孩子们玩的“捉迷藏”游戏。

然后画中的故事与现实越来越接近,几次偶然与不可思议的巧合也在此时出现。

比如,存放亚希尸体的教堂。故事中,王子的“人偶”身体就是被安置在城堡深处的一所“圣堂”内。

在主人公集齐“必要的东西”返回之前,那所“圣堂”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或者进入。那是举行解开诅咒“仪式”之前必要的准备阶段,是个重要的“秘密”。

“我说,实矢君,麻堵君。”

拓也扶起香橙,将她从水坑中领出,随即回头望向两个孩子,说道:“我保证不会生气。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事情。”

麻堵倏地偎依在实矢身旁。两人抬头望向拓也,刚才还中邪般的认真模样,现在已经开始流露出几分迷惑与不安。

“四月份,朝仓香里——也就是你们的前任老师死在森林中。那也是‘小亚’做的吗?”

“不是。”麻堵回答道,“老师是自己摔倒了。对吧,实矢?”

“……”

“我说实矢。”

“对啊,麻堵。”

实矢回答道。同一张嘴里又发出另外一个声音,“……对啊,实矢没有错。”

是亚希的声音。

“那时候——”

实矢的声音继续说道。

“那时候我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因为听见小亚在呼唤我,然后老师就跟了进来,我跟她说过不行,可她就是不听,看见小亚后她落荒而逃。因为这是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我决定求她替我们保守秘密,于是就追了上去。然后老师就摔倒在那里……”

“然后,你就把头发?”

听到拓也的问话,实矢胆怯地点点头。“小亚说那是雪女的黑发。因为老师天天穿着白色衣服,头发又黑又长。”

这么说,挖出克之眼珠的也是实矢(实矢口中的“小亚”附身)了。

那晚,实矢偶然看见克之正在骚扰遥佳。月圆之夜袭击年轻女性——那样的克之在少年眼里被当成了“人狼”,所以……

关于那件事,以及昨晚雅代的事,拓也还想继续确认一些事情。

他并不是要责怪他们。他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教导两个孩子如何正视“现实”世界,将他们偏离轨道的内心引回到这边的世界。为此,他必须先了解全部事实。

“我说,实矢君。”

拓也开口说道,这时——

“实矢!麻堵!”

黑暗的教堂外面,有人大喊着他们的名字。“实矢!麻堵!在里面吗?”

园城寺准雄来了。



13


“是爸爸。”

麻堵拽住实矢的T恤。“是爸爸啊,实矢。”

“糟糕!”

实矢的脸色僵硬,紧张地转向拓也。

“拜托了,大哥哥。快点帮帮小亚。要是爸爸——爸爸进来的话……”

“大哥哥!”

麻堵也随声附和道。

“大哥哥,你是‘好魔法师’不是吗?刚才这么说过的吧?”

“……”

“妈妈刚才哭了不是吗?所以,人鱼的眼泪也聚齐了。所以,大哥哥,拜托你。”

“那……那个。”拓也有些语塞。

两人非常坚决。拓也想把两人拉回“现实”世界的心,被两人让亚希复活的拼命恳求所动摇……

“实矢!麻堵!”

准雄的声音仍在继续。这次是从正门外面传来的。“妈妈也和你们一起吗?亚希也在吗?”

“悠木君!”

是遥佳的声音。

“悠木君,你在吧?从哪里进去啊?喂,悠木君。”

“再等一下。”悠木想这样回答,“希望你们能再等一下,再稍微等一下——我要亲自将两个孩子的内心引回到现实世界中来,还差一点……”

“咯吱!”有个声音震颤着教堂内弥漫着的湿润的黑暗。似乎是准雄在拆大门上钉着的木板。

“等一等,园城寺老爷。”

实矢和麻堵簇拥在伫立着的香橙的身边。拓也则踏着泥泞的地板往正门方向走去。

“求求你,再等一下。”

“悠木君吗?”

是园城寺准雄的声音。

“从哪里能进去?”

“这个……”

“什么?怎么了?”

“……”

“不要进来!”

实矢尖锐高亢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要进来,爸爸!回去!”

“实矢?”

准雄的声音带着责备。

“快点出来。立即给我出来!”

“不行。”

实矢的声音甚是悲怆。“不行,我们正在帮小亚。”

“帮小亚……你在说什么?”

准雄严厉地反问着,又开始拆木板。

咯吱咯吱,木头折断的声音。门板上的钉子被拔出时,发出生锈的老机器那种吱吱的悲鸣声。尽管拓也不停地求他再等一等,实矢和麻堵大喊大叫着让他不要进来,准雄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然后——

门被狠狠踹开。

踹门的冲击使得整座建筑颤抖着,发出巨大的惹人讨厌的咯吱声。同时,门上的彩绘玻璃出现裂缝,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玻璃从框上脱落,正好砸在拓也跟前。

白色的亮光像利刃般划破寂静的黑暗。风呼呼地吹进来,吞噬了几根蜡烛。

“亚希在哪里?”

园城寺准雄喘着粗气,飞奔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块从门上拆下来的木板。

“园城寺老爷,请等一等。”

他完全无视拓也,径直朝里走去。“悠木君。”

遥佳随后跟进来。

“怎么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在进行‘仪式’。”

拓也无力地答道。

“对那些孩子来说,这是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不应该这样强行闯进来。园城寺老爷!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

嘱咐遥佳在门口等着之后,拓也便追随园城寺准雄而去。但那时,他已经到达蜷缩在香橙后面的两个儿子身边。

“这是——”

园城寺准雄惊讶地盯着蹲在水坑里的亚希,喘着粗气说道。“啊,是亚希?这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小亚没有死!”

实矢指控般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

像在强烈惧怕着什么,园城寺准雄大声怒斥道。空气哧哧地震颤着,建筑某处似乎有种紧绷绷的吱吱作响声。

“实矢,麻堵,你们到底……”

园城寺准雄的目光停在跟前的木台上,当他认出上面并排着的塑料袋中是什么东西之后,他呜的低吼一声。

“这是——这些也是你们干的?”

“为了帮助小亚,这些是必需的。”

实矢扯开嗓子,痛切地喊道。“所以爸爸,不要发火。”

“什么叫为了帮助小亚。你们——你们果然也……”

他应该是想说,“你们果然也疯了吗?”对他来说,亚希就是他一直厌恶和惧怕着的对象,难道说弟弟们也和他一样?

“是小……小亚的错。”麻堵有些胆怯地说道。

“我和实矢都没有错。爸爸,这全都是小亚……”

“麻堵!”

实矢像是吃了一惊,尖声叫道。“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说。”

“可是……”

“不可以。就是因为我们总是这样说——所以,小亚才被爸爸讨厌。事实就是这样。”

“可是——可是……”

“爸爸,你听我说。”

实矢对着准雄说道。

“小亚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是个坏孩子。每次做错事的都不是小亚。”

“你想说什么?”准雄狠狠瞪着实矢。

“那些都无所谓了。你俩快点出去。”

“是真的,爸爸。”

实矢毫无畏惧地说道。

“是真的。很久之前弄死婴儿的不是小亚,实际上是克之。”

“你们怎么知道?”

“是小亚说的。不过,他不让我们跟任何人讲。他说如果自己将所有的过错承担下来,那么大家就不用挨骂了。”

“我额头上的伤也是如此,并不是小亚的错。事实上是麻堵在那里乱抡棍子才打到我的。但是小亚为了不让麻堵挨骂,承认说是他干的……”

这样啊,拓也心想。

“柴犬苔丝的死也是一样。是因为我对苔丝使坏,惹火苔丝,它要扑过来咬我的时候小亚帮了我。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事情,几乎每次都是我和麻堵犯错,小亚他……”

在以准雄为首的大人们眼里,亚希这个孩子是“发疯的”,是“坏孩子”。这可以说是一种主观的事实。但至少在实矢和麻堵这两个弟弟看来,哥哥是不同的。

先不说婴儿事件的真实情况如何,对他们而言,亚希就是一位经常保护他们躲过父亲严厉批评的哥哥,而且是以把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种悲哀的方式。

三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父亲和他们的世界则完全不同。亚希一味地守护着自己的世界,守护着住在那里的两个弟弟,所以实矢和麻堵才这么迫切地希望亚希能够复活。所以……

“够了!”

园城寺准雄大声吼道,打断正拼命解释着的实矢。“嘎吱,吱吱吱……”建筑某处又响了起来,声音比刚才的还要大、要长。

“不要再说了,待会再听你解释。快,你们两人赶紧带着妈妈出去。”

“爸爸。”实矢哀求道。

“小亚不是坏孩子,所以求你了,求求你救救小亚……”

“我刚才不是叫你别再说了吗?”

园城寺准雄的声音仍旧很严厉,甚至有些残暴,仿佛要用愤怒来掩饰他强烈的困惑。

“看着,你们好好给我看着。”

他吧唧吧唧踏进水坑,伸手去够蹲在那里的亚希。

“啊!”

实矢和麻堵同时叫了出来。

“不行!”

“不能碰啊!”

“给我看清楚!”

园城寺准雄的脸痛苦地抽搐着,猛揪住低着头的亚希的头发,用力一拽。

“好好看看,这是具尸体!小亚已经死了。知道吗?”

那是一张让人毛骨悚然的脸。虽说轮廓完整地保存下来,但是白皙的黏滑的皮肤上到处都是裂口,鼻子也有一半已经塌陷,眼皮像要盖住眼睛一样耷拉着。

“爸爸,不要!”实矢悲痛地叫喊着。

“那样小亚会回不来的。”

“住嘴!”

园城寺准雄又狠命地拽了拽头发,突然——

咕哧一声微弱的声音,亚希的脸倒向前方。头发竟然被整个拔了下来。

哇的一声,准雄立刻将手上的头发扔出去。亚希垂下的脑袋渐渐向前折去,不一会儿,只听吧嗒一声,脑袋从尸体上滚落下来,落入水坑。

“哇!”

“唔哇!”

实矢和麻堵叫道。

“小亚他……”

“小亚的头……”

“这,这是尸体。”准雄尖着嗓子喊道。

“看见了吗?这是具尸体。还不明白吗?亚希已经死了,不会复活的。”

“太过分了,爸爸。”

“太过分了。”

“啊啊……啊啊啊啊……”

香橙嘴里又开始发出呻吟叹息声。

“别吵了!”

听见如同旋涡式的各种喊叫,园城寺准雄的心里越来越恐慌。突然他将右手拿着的木板奋力举过头顶,“看清楚了,这只不过是些土块。看好了!”

园城寺准雄边大声怒斥着,边瞄准那具无头尸体。咕咚!一个可怕的声音响起,白色T恤里的尸体碎了。

“住手!”

实矢大叫着扑过去,想要阻止父亲由于激动而疯狂的举止。“住手!”

“园城寺老爷!”拓也也叫喊着,“请您冷静一些,园城寺老爷。”

“住手,爸爸。”

实矢瞄准再次举起木板的父亲的腹部,用头猛冲过去。他用尽全身力气,以至于园城寺准雄被弹飞出去,背部正好撞在后面的黑色沙堆上。尚有余力的实矢又跑过去压在父亲的身上。

“园城寺老爷,实矢君!”

拓也扔掉手里的“魔法书”,想要跑进水坑,就在那时——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咯咯作响的建筑,咯咯咯、吱吱吱吱吱吱……

突然发出比刚才大好几倍的声音。

(这个声音?)

拓也吃了一惊,站在原地。

声音仍在继续,感觉整个建筑像在演奏着极不和谐的奇妙音律,而且越来越大。这种毁灭性的声音是?

(糟糕!)

他在心中大喊——

咯咯咯……重重的低声轰鸣与刚才的吱吱声重合在一起。正要站起来的实矢哇的一声叫出来。

“爸爸!爸爸!”

他想抓住倒在地上的爸爸的手腕,将他拉起——突然,隆起的泥沙和瓦砾如同波浪般涌过来。

“实矢君!”

拓也大叫,还没来得及去救他们。

“实矢君!园城寺老爷!”

黑色泥沙已经不容分说地将两人吞没。

“麻堵君,快逃!”

拓也的叫喊淹没在轰鸣声中。

不堪承重濒临坍塌的泥沙,陈旧松弛的建筑材料……这个教堂原本就非常危险,再加上刚才正门被破坏、里面的人大声说话、吹进来的强风,以及刚才实矢和准雄双双卧倒的震动,这些导火线使得勉强维持至今的建筑失去了最后的平衡。

“香橙夫人也快点出去。”

拓也握住呆呆地站着的香橙的手,转过身。麻堵也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似乎还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麻堵君,快到外面去!”

这一声带着怒吼的喊叫,终于让麻堵回过神来,跑了出去。

“悠木君!”

入口处传来遥佳的声音。

“快出去,这里危险!”

拓也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叫喊着,一边拉着香橙的手往正门跑去。木板稀稀落落地从顶棚掉落下来,窗户上的玻璃已经稀碎,蜡烛也全都倒下。吱吱声越来越剧烈,仿佛要将这片空间摧毁一般。

从教堂里跑出来时,里面的顶棚眼看就要塌陷。拓也催促着煞白着脸迎接三人的遥佳,又一齐往远处跑去。

轰鸣声特别大,一声声震颤着清早的空气。跑到差不多森林跟前的时候,拓也回过头来。

立在屋顶的十字架摇摇晃晃地倒下了。此刻,眼看就要坍塌的建筑,仿若一个被斜着压扁的巨型火柴盒。

在建筑完全塌陷之前,四人只能呆呆地伫立着,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麻堵依偎在香橙脏兮兮的睡袍上,遥佳则靠在拓也的身旁。

“——实矢。”

不久,坍塌的余音渐渐消失,四周又恢复平静。麻堵最先开口。

“小亚……爸爸……”

“悠木君,这个。”

遥佳将夹在腋下的写生簿交给拓也。

“这是那本……”

“嗯。”

拓也接过写生簿,看了看灰色封面上的题目,然后翻到“画册”的最后一页。

“……就这样,坏魔法师的诅咒被解开,王子殿下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

——满脸笑容的王子。喜笑颜开的国王和王妃。被世人称赞的主人公勇士……

拓也深深地叹口气,望向麻堵。

麻堵抱住表情虚无、呆呆伫立着的母亲,哭泣着。为了两个哥哥的死,也为了最终还是没能理解他们的父亲的死,他哭泣着。

刚才这悲惨的结局,终于给现实与想象奇怪交错的世界画上了迟来的终止符。



终章


“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佐竹邦江过来招呼麻堵他们。

“少爷,咱们出发吧。走吧,夫人。”

少年点点头,拉着母亲的手。

不能说话的母亲用哀怨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车子的引擎已经发动,奶奶正坐在白色奔驰的后座上。佐竹周三将车门打开,迎接从房里出来的香橙和麻堵。

“老师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麻堵回头望向大门处。遥佳正偎依在赶过来给他们送行的拓也身旁。

“我坐大哥哥的车回去。”

遥佳温柔地笑道。

“回了东京,老师还是会过来玩的吧?”

“嗯。”

“大哥哥也是吗?”

“我和遥佳老师一起去。”

拓也眯着眼睛回答。

两人看起来感情很好,麻堵稍微有点儿羡慕。

“一定哦。”麻堵再三叮嘱,“说好了啊。”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湿润的空气中,森林的绿色显得更加娇嫩,风也缓和许多。

香橙坐在副驾驶上,麻堵则坐在初子旁边的后座上。

拓也和遥佳挥着手。邦江深深地低下头。车子安静地发动着……

麻堵跪在座位上,望着后面渐行渐远的白色洋房。

“实矢……实矢,你在吧?回答我。”

麻堵用极其微小的连邻座奶奶都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我在啊,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实矢的声音低低地和着。

“对啊。”

麻堵有些安心似的独自微笑着。

“小亚也在吧。小亚?”

“……啊。”

更低更细小的亚希的声音。

“但是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听见了吗?麻堵。”

“——嗯。”

少年咬紧嘴唇,望着车子后窗映出的浅浅的影子,点点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推荐书籍:满足人性 摄影美学六讲 老去的勇气 中国经济2021:开启复式时代 中国经济2020:百年一遇之大变局 中国经济2019:点题后改革时代 牛津通识读本:隐私 顿悟时刻:深度察觉自我发展 超级心智:如何成为生活和工作中的超人 鲁邦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