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克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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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保罗·阿道夫·沃尔克穿着袜子就有六英尺七英寸[44]高，他看上去有点儿像一根高高的灯柱，一张脾气暴躁的脸像个路灯一样挂在灯柱的顶端。然而他的高智商也像他的外形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他出生于1927年9月5日，在新泽西州蒂内克长大，在这个小镇陷入金融危机后，他的父亲被聘为当地的行政长官。1945年高中毕业后，保罗·沃尔克因为个子太高参军被拒，于是他进入了普林斯顿大学。他的父亲警告他说，这个学校里全是非常聪明的学生，并劝他选择一所小一点的学校。年轻的沃尔克后来发现：“他们并没有我父亲想象得那么聪明。”[45]
沃尔克在普林斯顿大学的经济系找到了自己的“知识家园”，那里由奥地利移民主导，他们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恶性通货膨胀而深受创伤并因此发展而来。他们从未停止相信货币供应的重要性，然而对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而言，他们也没什么用处。沃尔克说，在四年的经济学课程中，他几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在1949年提交的毕业论文，是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联储政策的一篇长达256页的分析，他认为美联储本应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来控制通胀。彼时那个年轻的沃尔克的话听起来很像30年后成为美联储主席的沃尔克说出来的。他在一篇十分有预见性的文章中写道：“膨胀的货币供应对经济构成了严重的通胀威胁。如果要避免价格急剧上涨带来的灾难性影响，就有必要对货币供应进行控制。”[46]
沃尔克在普林斯顿大学上学期间，也因经历了通货膨胀风波而积累了个人经验。20世纪30年代末，他的姐姐露丝在西蒙斯学院上学时，父母每月给她25美元。10年后，保罗去了普林斯顿大学，家里同样给他每个月25美元的生活费。保罗抗议说，美元在这10年间失去了40%的购买力，但家长却不为所动。露丝后来拿她弟弟开玩笑说：“他是通过这25美元学习到中央银行管理的。”[47]
沃尔克后来去了哈佛大学读研究生，在那里他学到了凯恩斯主义的全套理论。然而凯恩斯理论却没能在他的理论体系里占有一席之地。沃尔克对一位传记作家说：“我记得我在哈佛的课堂上听阿瑟·史西密斯教授说过，‘轻微的通货膨胀对经济有好处’。在那之后，我所能记得的就是我的脑海里有一个词像黄色的警告标志一样闪烁着，那个词就是‘胡扯’。”[48]多年以来，他经常将凯恩斯主义思想描述为“一派胡言”，而这一观点已经成为他的正式立场。
他本想去伦敦完成他的博士论文，但最后却因此环游了欧洲大陆；1952年回到美国后，他在纽约联邦储备银行研究部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接下来的五年里，他一直在美联储工作，直到他得出结论，认为自己的发展前景有限，于是他在大通曼哈顿银行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约翰·F.肯尼迪的当选将沃尔克拉回了公共服务领域：他在纽约联邦储备银行时的上级接受了一份财政部的工作，并说服沃尔克加入他的团队。沃尔克于1962年抵达华盛顿，当时美国的战后霸权开始瓦解。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他花了大量时间试图减少损失。沃尔克说：“我的一位外国老朋友曾对我说，他认为我的职业生涯是一个漫长的传奇故事，我在做的事是试图使美国在这个世界上受人尊敬、井然有序地衰落下去，我想他的话表达的应该是一种讽刺的恭维。”[49]
他给许多人的印象是冷漠和令人生畏，但那些真正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其实很害羞。他的第一任妻子苦苦地等待他的求婚，直到她实在等不了了，不得不主动向沃尔克求了婚。他还出了名的节俭，喜欢便宜的西装和杂货店里卖的雪茄。[50]多年来，他一直开着一辆老旧的“纳什漫步者”老爷车，他还在驾驶座后面塞了一把椅子卡住驾驶座以免它散架。他有时会和老朋友罗伯特·卡维什一起吃中餐外卖，卡维什回忆说：“我负责付钱，而他只负责吃。”[51]
他于1974年离开华盛顿之前，曾在肯尼迪、约翰逊和尼克松总统手下担任财政部官员。
沃尔克本想重返银行业，但阿瑟·伯恩斯让他担任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行长。沃尔克在加拿大钓鲑鱼时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他打了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给伯恩斯，说他愿意接受。
1970年12月，《时代周刊》在封面上刊登了一张一美元钞票的照片，一颗泪珠从华盛顿头像的脸颊上滚落，还用潦草的红色字迹写着“价值73美分”。而当1979年8月沃尔克宣誓就任美联储主席时，一美元的价值只剩39美分了。这都是通货膨胀造成的；美国人告诉民意调查人，他们认为这是国家面临的头号问题。
在沃尔克担任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行长期间，为了加强美联储抗击通胀的决心，他开始考虑弗里德曼的货币主义。他不想被计算机取代，但他一直认为钱的数量很重要。在1976年的一次演讲中，他主张“务实的货币主义”——政策制定者应该为货币供应量的增长设定目标，同时保留应对经济状况变化的自主权。[52]沃尔克认为通货膨胀上升的部分原因是美国人认为政府无法控制通货膨胀。对货币主义的公开承诺可能会让人们重新设定他们的预估。他说，货币主义是“负责任政策的一种新的、在许多方面更明智和更容易理解的象征”。[53]当然，他也准备好了承受痛苦。参议员威廉·普罗克斯迈尔是威斯康星州的一位老派民粹主义者。他在1979年7月召开的沃尔克任命听证会上，要求沃克尔保证不会将利率提高到“对小企业、农民和工薪阶层而言都非常困难”的水平。沃尔克叼着一支廉价雪茄，几乎没有讲出任何安抚的话语。他说：“我认为，在货币纪律的框架下，我们找不到任何替代方案来解决我们的问题。”
1979年9月底，沃尔克宣誓就职几周后，阿瑟·伯恩斯在贝尔格莱德的一次国际会议上为未能控制住通胀发表了道歉。伯恩斯指责其他人，包括在他看来不希望他控制住通货膨胀的美国民众。[54]沃尔克来晚了，他靠着后墙坐在了地板上。后来他告诉传记作家威廉·希尔伯，在听伯恩斯讲话的时候，他很难过。沃尔克回想起20世纪70年代初在戴维营度过的一个周末，当时伯恩斯敦促尼克松在经济刺激方案中再增加一项税收减免。总统笑着说：“阿瑟，作为一名银行家，你太心软了。”[55]
沃尔克的两名高级助手留在美国，敲定了一项抑制通货膨胀的计划。在伯恩斯的演讲结束后，沃尔克感到“无聊，心痒痒”，他离开了贝尔格莱德，飞回家敲定计划的细节。[56]10月5日（星期五）上午，他告诉美联储的12位地区银行行长，他们需要到华盛顿参加第二天的会议。每位行长都被安排在不同的酒店，沃尔克怂恿他们在被问及最后议程的目的时撒谎，即使是面对他们自己的员工。[57]
第二天，10月6日，沃尔克告诉美联储官员，是时候接受货币主义了。
从技术上讲，这只是一个较小的变化。在实行货币主义之前，美联储试图通过管理短期利率水平来影响经济状况。例如，在1979年上半年，美联储将其基准利率设定在9.75%~10.5%，作为联邦基金利率[58]。在操纵利率的同时，美联储也在操纵货币供应，但美联储并没有试图稳定货币供应的增长。美联储控制基金利率就像一个父亲牵着孩子的手。而货币供应就像一条拴着项圈的狗，可以自由地到处闲逛。
在沃尔克的领导下，美联储曾试图牵着“狗”的手。它试图稳定货币供应的增长，同时允许联邦基金利率浮动。美联储采纳了弗里德曼的建议，关注货币数量，让市场决定价格。
在沃克尔看来，这些机制都没有信息重要。美联储分别在1965年、1969年、1973年和1975年发起了反通胀运动，提高了利率，用手扼住了经济的脖子，但每次都是在经济开始窒息时才放手。沃尔克需要让公众相信，这次情况会有所不同。
实际上，他希望借用弗里德曼的公信力。[59]
沃尔克与美联储官员的会晤结束后，美联储发言人约瑟夫·科因急忙召集记者参加晚间新闻发布会。但是当科因联系到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华盛顿分社的制片人时，他遇到了一个问题。制片人礼貌地告诉科因，当时社里只有一个摄制组在值班，而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正在白宫访问。“把你的组员都派过来，”科因坚持说，“即使是教皇过世很久之后，你仍然会记得今天这个时刻。”[60]
到了约定的时间，几十名匆匆赶来的记者出现在美联储总部的大理石大楼二楼的会议室里。沃尔克走了进来，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开玩笑说，他既没有死，也没有辞职。[61]然后他向通货膨胀宣战。他后来说：“我们试图传达的基本信息就是这么简单。我们要消灭的就是通货膨胀这条恶龙。”[62]
执行死刑是痛苦的。随着美联储收紧货币供应，利率大幅攀升。最优惠利率——银行向最优质的客户收取的利率——最高增长了20%。其他利率甚至更高。消费者不再购买汽车和洗衣机；数百万工人失去了工作。没有工作，许多人就流离失所，也失去了对舒适的退休生活的希望。[63]
工厂里的工人受害最深。汽车行业的失业率达到23%。在钢铁工人中，这一数字高达29%。并且，这种伤害是持久的：一项针对在大规模裁员中失去工作的宾夕法尼亚州工人的研究发现，6年后，他们的收入仍然比衰退前低25%。[64]
在1980年7月的美联储政策制定委员会会议上，最崇尚自由主义的美联储理事南希·蒂特斯问，美联储需要加大多少力度来挤压货币供应。
“我们不知道，”理事埃米特·赖斯回答道，“我们只需要持续下压，直到找到最终的答案。”
“我们不知道。”蒂特斯重复着，历史也没有记录她的语气是讽刺还是疑惑。
“总之要将这个数字降低到我们从未达到过的程度。”沃尔克说。
另一位理事说：“或许我们得再多干一段时间。”[65]
沃尔克坚持认为，只要通胀降低了，付出的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他对记者威廉·格雷德说：“你只需要告诉自己，不管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符合国家的整体利益，甚至符合人民的利益。”[66]他推翻了凯恩斯主义的教条，表示低通胀是实现低失业率的最佳途径。沃尔克说：“让我告诉你一个信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我们消除通货膨胀和通胀预期，就可以降低失业率，而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就无法有效地降低失业率。”[67]但他不确定他们的努力是否足够。多年以后，他说他办公室的地毯上被他踩出了一条路，因为他总是来回踱步，琢磨通货膨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上升。[68]
当美国人遭受痛苦的时候，他们注意到一种新的试验正在引导经济。汽车经销商把他们卖不出去的车钥匙交给沃尔克。房屋建筑商送来了一块块宽四寸、厚二尺的木材。“亲爱的沃尔克先生，”有个人在一块有节孔的残次木板上写道，“我开始觉得自己像这块板子一样没用了。未来我们的孩子要在何处安身？”[69]肯塔基州的一个房屋建筑商协会发布了针对沃尔克的通缉令。而他的罪名是：谋杀了美国梦。
1981年12月20日，参议院民主党人就高利率的影响举行了一次公开论坛。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晚间新闻播出了听证会的几分钟内容，几乎全部是关于底特律一位名叫曼尼·德姆斯的房屋建筑商的长篇大论，他告诉参议员，沃克尔要把他赶出这个行业。“我们有行政部门，有立法部门，有司法部门，但是我们没有把联邦储备委员会作为政府的第四个部门，”德姆斯吼道，“我甚至不认识这些人——包括米尔顿·弗里德曼还有那个什么……那个沃尔克！我经常看到这些人的名字。这些人吓着我了！我很担心我的国家，我也担心我自己，我要完蛋了。”[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