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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二十三章

书籍名:《沉沉玉色》    作者:嬴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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绷断的琴弦无力地垂上地面,余音没有绕梁,只是像风一样飘散在空气和尘埃里。

京青酒有甜甜的雪荷香味,纠缠在舌尖,渐渐又变幻为苦涩,这才是酒的滋味。纳雪仿佛有些失神,浅浅一笑。

“是我破坏了韩将军的计划。”她抬头看着走近的韩邵,眼神中浮现复杂的感情,变得闪烁不定。“是我不忍心,我不想你和他都血溅于此,你怪我吗?”

韩邵显得很木然,他摇了摇头,也坐下来。他的双眼坚定而透亮,所有情绪变化都无一遗漏地展现其中,虽然困惑,却又温柔无比。

青怜默默起身关了阁门,她仿佛知道纳雪还有话说,也走到一边坐下来。

纳雪的眼波从二人面上一一扫过,才又不急不缓的往下说:“距幽都十五里,有个小城——鹿铮,凌家是鹿铮的大户。凌老爷膝下有一男三女,其中,只有小女儿凌沁是庶出,生母又早早过世。凌老爷惧内,且不喜女儿,所以凌家上下无人将她放在眼里,她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十六岁那年,家人为她定了一门亲事,到本城一户豪绅家中做妾。谁曾料想,定亲不过三日,母亲便遇到了父亲。那是深秋的雨后,母亲上山进香,马车却陷入了山路间的泥泞,父亲又恰巧经过。年轻俊秀的世家子路遇少不更事的闺中女子,便伸手相援,这岂非是百唱不厌的戏文?”说到这里,纳雪淡淡冷笑,眸中有凄凉的寒光。

“母亲很傻,她以为父亲会娶她,然而父亲没有。父亲并不是鹿铮人,但他很有钱,他可以想到各种办法与母亲见面,他不会让凌家的人知晓,也不带母亲走。三个月后,到了迎亲的日子,母亲却怀孕了,父亲留下一笔钱,对母亲说他还会回来,就走了。”

“凌家上下知道了这件丑事,立即取消了婚约,更视母亲为耻辱,但父亲留下的钱财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数月后,母亲产下一名女婴,就是我的姐姐。”

“当父亲再出现的时候,姐姐已经一岁半了,父亲在鹿铮停留了两个月,却依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又要走了,母亲想和父亲一起离开,但父亲很为难,他说他还会回来,那时候,就来接她。父亲也许不知道,那时候,他已有了第二个女儿。”

“一晃三年过去了,父亲再也没回来,在我两岁的时候,凌老爷过世了,而父亲留下的财物早已被挥霍一空,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住进了凌家的柴房。我们在那里住了六年。”

“八岁那一年,我们被舅舅撵出凌家。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在不远的息宁山住下来,母亲靠做绣品供养我们。每次在城中兜售,她都在凌家徘徊,直到几个表兄妹发现,用石子将我们赶开。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做。”纳雪低垂双眼,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忧伤,低低叹了口气,才又接着说。

“那时候我太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那是生命中最快活的日子。没有辱骂和毒打,没有时刻胆战心惊地提防,没有高傲无礼的表兄妹。然而母亲很伤心,她整日哭泣,我不明白为什么。”

“起风的日子,我和姐姐就站在山尖听风声,潇潇淅淅的风声。那里还有大片大片的,很明媚的阳光,只是偶尔能够听到孤雁哀鸣。”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当息宁山上的第二个冬天来临,她已经不能下床。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母亲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她喃喃说道,这一辈子,她笃信与父亲之间的感情,所以能熬过这漫长的等待,可直到这一刻,她突然不再相信。”

“母亲从怀中取出一对玉佩,一白一碧。母亲说,这是父亲留下的,我和姐姐定要珍藏,但是,永远莫去寻他,莫再寻找我们的父亲,永远。”

“母亲走的那天,西风整整吹了一夜。”

“我扑进姐姐怀里哭得天崩地裂,而姐姐,她静静地坐在我家的门槛上,静静看着日斜日落,月升月明。”

“我和姐姐开始乞讨,而敬伽皇室正往南行祭天,福总管遇到了我们,动了恻隐之心,将我们收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后来,我在宫中这片梅园里,认识了三皇子赵缎。他小的时候很文弱,也很善良,与如今大不相同。”纳雪抬头看了一眼青怜迟疑的表情,停了一停,才又说:“十岁之前,除了母亲和姐姐,就只有他关心过我,我忘不了,就算那只有短短几个月。所以,我不能看他死,尽管他变了,让我也有犹豫,但我不能这么做。”纳雪的眼眸是暗色的,深不见底的暗,她默默看着韩邵的脸,又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青怜在一边叹了叹气,紧皱的眉头没有舒开,但她沉默着,安静地注视着另外两人。

“我不杀他。”韩邵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眼神清澈而平静。他转身,离去。

阁中两人静默无言。

韩邵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冷风吹拂着他的脸庞,长长的浅灰色发被风高高抛起,他突然觉得胸腔中激荡着滚滚热流。她在乎我的生死,在她万千的顾虑之中的确有这样一个原因。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罕见的笑容,一个干净如水晶、冰冷如利剑的杀手,露出的温暖笑容。

赵缎站在弦月掩映下的宫墙外,披香殿中的灯火,是明亮或着熄灭,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殿中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都有人详细为他禀报,但他依然控制不住脚步,他就是想亲眼来看一看,隔着宫门看一看她,其实,他并不能看见她的一丝身影。

太极殿,案上的卷轴用丝绸和松香木匣包裹,他卷而又松,松而又卷,究竟看过多少次,谁也数不清了。卷轴中的人影,由于年数久了,又曾浸了水气,再精心的照料,笔触也显得模糊。

天近破晓,赵缎就坐在大殿深处的龙椅上。红烛已燃到尽头,在风中徒劳地摇曳,一闪一闪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像镀了一层□□,艳丽而冰冷。手指在卷轴上轻轻摩挲,温柔的,好象陷入虚空,突然,指上用力,他将卷轴拿起来,走到烛火边,点燃。

大殿两旁的宫人全呆住了。那是皇上最珍爱的事物,连触碰一下,都要被拖出去杖毙,然而现在,它在火舌的舔动下化做一群赤红色的蝶,在空气中翻腾、飞舞,就这样被吞噬,被毁灭,没有一丝犹豫。

赵缎微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映出神采。

不必睹物思人,这幅画卷就已无用。

她还活着,此刻就在这深暗的幽都皇宫,在我所掌控的世界,谁也不能将她夺走,她将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能离开,不是吗?

想到这里,笑意传到了他深邃的双眸之中,这双眼眸像熊熊燃起的黑色火焰,释放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却仿佛刺痛了旁人的眼,宫人纷纷垂下头去。

西蓥重镇——喀亚。

城外三十里。黑沉沉的黎明,天边有一抹破晓之色。

敬伽军营,中军大帐。

传令兵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跪前禀报:“启禀大将军,飞镝将军徐让按军令向南二十里溪流处寻找水源,至今未见踪影。”

徐让三个时辰前离开驻地,便与大帐断了消息。众将领脸色都不好看,纷纷抬眼向主帅望去。

帐内居中的大将金甲白袍,闻言微微皱眉,正是武安王赵信。虽已征战多日,但他脸上毫无疲惫之色。

大帐里静得出奇,渐渐听到指节敲触桌案的声音。

赵信右手微曲,中指在羊皮地图上轻扣几下,问道:“前军探子回来了吗?”

“报——”帐外突然一声长喝,一名军士满脸是血,冲了进来。“报大将军,徐将军回来了。”

赵信猛然站了起来,向来人问道:“人在何处?”

“正在右翼将军帐,徐将军身负重伤,军医已前往诊治。”

赵信听完便大步向帐外走去。众将军也纷纷尾随而出。

坚硬的薄片金甲随着步子轻微震响,哗的一声,右翼将军帐虚掩的帐门被拉开。一双英武逼人的眼向帐内看来,细细打量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和几片乌褐色的甲衣。

正在床前忙乱的几名军医抬眼看来,忙跪地行礼。“大将军。”

赵信不答,只微微点头。“徐将军伤势如何?”

为首的一名年长军医忙答道:“徐将军伤口已扎好,性命无碍,只是失血过多,得有好一阵子调养。”

赵信慢慢走上前,看见躺在木床上的徐让面色惨白,紧阖双眼,虽已晕厥过去,但五指仍牢牢握在剑上。赵信凝视不语,眼神黯然,却在片刻又揉进几分血腥,变得森然而冷酷。

他转头温和地对军医道:“让他早点好起来。”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右翼将军帐外,西风强劲。与飞镝将军徐让一同回来的只有三十五、六个人,且个个浑身鲜血。然而三个时辰前,他们应该是千余人的精锐兵团。

冷风吹得心脏仿佛冻透,肃杀的气氛在荒原上流动过来,又弥散过去。众将领都不发一言。赵信向一名伤势较轻的小卒低言几句,便默默走回了大帐。

唰的一声巨响,长幅的羊皮地图被扯成了碎片。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地图标注有误。”赵信在烛光下转过脸来。“前几次只是地形有差,距离不够精准,这一次,水源地根本找不到,所注之地方圆十里都无水声。”顿了一顿,沉闷地说:“只有一片密林。”

忠顺将军章禄跨前一步问道:“徐将军是中了何人的伏兵?”

赵信摇了摇头,若有所思。“敌军并无旗帜。但有胆量在二十里之外击我精锐,又如此骁勇的,只有一人。”

章禄眉头紧皱,“慕伦青?”

赵信看他一眼,沉着应道:“不错。敌军伏兵四周,他们虽不敢冒然袭营,但粮草却需多加防范。车骑校尉丁庆。”

“末将在。”一名蓝衣将领出列。

“从营中抽调二百名好手,分散开来,摸清伏兵的位置。”

“末将领命。”蓝衣将领快步离帐。

赵信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沉声喝道:“众将听令,有缴获敌将营中地图者,进爵一等。”

武安王府外依旧驻扎着大批禁军。幽都城中的百姓纷纷议论。

“皇上派这么多禁军保卫王府,可见武安王在朝中的地位啊。”

“那是当然。听说现在城里有很多西蓥潜伏的刺客,要谋害王妃。”

“可不是。武安王奉命讨伐西蓥,一路凯歌高奏,他们急了眼,要做这等下流之事。”

“西蓥的国君当真无耻。皇上将他的女儿立为皇后,他却意图颠覆我朝。这下好了,让他尝尝我们敬伽人的厉害。”

“武安王英雄盖世,看不把西蓥军杀得片甲不留。”

路过的百姓一边悄悄议论,一边向王府森严的大门投去敬畏的目光。他们还不知道,这被禁军重重保卫的武安王妃,早已不在府中。

一驾四辕马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前。一身绛紫官袍的太傅水珩走下车来。

太傅是皇上特许可以出入武安王府的重臣,禁军侍卫自是不敢阻拦。

后院,东厢房。

水珩沉吟片刻,一想到事情败露的后果,脸上隐隐露出焦躁,他问道:“宫里的事有把握吗?”

“我昨日进宫求见玉妃娘娘,她推病不见。”水毓黛悠闲地坐在锦垫上,把玩着手中的簪子。

“哼。这女人越来越跋扈,她似乎忘记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还在我手上。”

水毓黛勾起唇角,优雅地笑了笑。“父亲以为钳制了她的家人,就可以完全控制她?”

水珩一愣。

水毓黛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看她根本就没把家里人的生死当一回事。我挺佩服她,能够如此天性凉薄,恐怕在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命才值钱。”

水珩脸色愈发阴暗起来。“那你想怎么办?”

“急什么,且再等她一个月,若没有动静,再想法子不迟,反正这数月西蓥激战正酣,王爷无论如何也是回不来的。”水毓黛一脸臃懒,靠在椅背上直了直腰。“父亲留下来吃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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